我的母親
新婚之夜過后,母親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問我夜里的情形。我笑著,羞澀地向她述說。母親表情嚴肅地聽著,聽得那么認真,甚至追問到細節(jié)。最后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這樣就好?!?/p>
終于,我解開了那個懸在心中二十幾年的疑問。
我的母親,在她20歲的那年嫁給了我的父親。當時的農(nóng)村大都住著那種有里屋外屋的房子,他們的新居,就在我祖父房間的里屋。在那鋪火炕上,他們睡了兩個多月,而我的母親,還一直是個處女。
我的父親,是一個完全的生活白癡(也許做女人的這樣講自己的親生父親是大不敬,但我講的卻是事實)。首先他是一個生理白癡。我的母親,皮膚潔白細膩,這樣一個年輕飽滿的姑娘睡在自己的身邊,他竟然不知道怎樣去做。后來,他終于會了,大概是別人教的吧。
在父母當年的那個時代,提及“性”,仿佛是一件可恥的事情。所以,母親雖然在這方面受了委屈,卻是不可說也不能說的?;啬锛視r,也只是向她的母親我的外婆說自己過得不好。外婆問:“你吃不飽嗎?”母親說:“吃的很好。”外婆就放心了。六九年的農(nóng)村,吃飯問題并沒有完全解決,能吃飽肚子就是最重要最幸福的事情了,所以外婆就覺得母親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母親只好又流著淚走回婆家。
一年之后,我出生了,是一個又白又胖的女娃,母親從此便有了新的希望。而生活的陰影也越來越沉重。在同姐妹們的私房話中,母親知道:她的夫妻生活是不正常的,既無“質(zhì)”,也無“量”。而我的父親,在我的妹妹出生后,他的生理功能開始逐漸衰退。為了滿足心理上的需求,他開始用手指代替,把又臟又硬的手指伸進母親的體內(nèi)。
全家人都睡在僅有一薄板相隔的火炕上。母親只能默默忍受著,暗自流淚到天亮。從此,母親有了紅紅的眼睛和治不好的婦科疾病。
我五歲那年,母親在生產(chǎn)隊干完活兒后采了一把野菜準備回家喂鴨子。就在母親把菜放到窗臺上的那一刻,我看見父親不知從哪里闖過來,突然拽住母親的頭發(fā)就打。從外面打到屋里,從前門打進來,又從后門打出去。我嚇得大哭,三歲的妹妹被撞倒,頭磕在頂后門的一塊石頭上,流血了。
現(xiàn)在我知道,那只是因為村里人同父親開了一句玩笑,想來是跟他的生理功能有關吧。父親就回家發(fā)作了。
至今還記得那天晚上,在村邊的大橋上,母親靜靜地站著,抱著我的妹妹,我就站在她的腿邊,她準備自殺了??墒侨绻约核懒?,兩個女兒怎么辦?只好先把孩子扔進水里,可是,做母親的又怎么能下得去手?
夕陽的最后一縷光波在水面上消失了。一個小孩子這樣久久地站著,我感覺到冷了。而母親仿佛銅鑄的一般依然站著,奇怪的是妹妹也不出一點聲音。我終于忍不住拉了拉母親的衣角說:“媽,咱回家吧。我害怕?!?/p>
其實,有關夫妻生活,即便是今天,我也為人之妻,仍有許多事講不清楚。但我很清楚的一件事就是:作為一個女人,這件事是母親這一輩子也無法彌補的缺憾。
我的父親
從我有記憶起,就感覺到自己的家與別人的家不一樣。別人家里都有一個頂天立地的爸爸,而在我家,什么事情都要找媽媽。更奇怪的是,在我十六歲那年,家里翻蓋了新房,從此,父母就開始分居了。
年幼時的我十分怨恨自己的父親,認為他是我家生活不幸的根源。翻開多年以前的日記,上面的話記錄了當時我真實的心情:“我有父親,卻沒有父愛。我不能讓同學們笑話我有一個沒有尊嚴的父親,我不能讓嘲笑他的村里人說連他自己的孩子都不屑于他。所以,人前人后,我尊重他,照顧他,盡管他不配?!?/p>
巴金在他的《秋》里面有一段關于“板”少爺?shù)拿鑼懀骸昂锖康鼗钕氯?,生兒育女……從前是父親養(yǎng)他們,現(xiàn)在是兒女養(yǎng)他們,他們始終沒對社會盡一點力?!?/p>
我想,用這段話來形容我的父親,再恰當不過。
天冷了,要在屋子里盤一個爐子取暖。爺爺說,我來做,他(指我的父親)做不好。開春了,園子里要種菜。爺爺說,我來做,他不會。久而久之,母親發(fā)現(xiàn):我的父親什么都不會做,包括和水煤、掃院子這類簡單的事,他也做不利落。而每當母親有所責問的時候,我的爺爺總是擋在前面:我來做。
而今,在我自己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我開始思索父親的一生,難道他本身不是一個悲劇嗎?他的父親,始終把他當作一個廢人看待;他的妻子,始終不屑于他;在他的兒女面前,也沒有得到足夠的尊重——沒有人向他請教問題,也沒有人跟他商量什么事,甚至我們很少有機會叫他爸爸。在他的心里,難道真的就麻木得感覺不到一點痛?
今天,已經(jīng)沒有怨恨了。畢竟是他孕育了我們的生命。
近幾年,父親與母親不但分室而居,而且分灶而食,像一對老鄰居。偶爾走進他的房間,竟然也能感覺到親切。母親說,那是因為我們的血管里流著他的血。
我的祖父
母親結婚后第二年的時候,外公托人捎話過來說讓她回娘家一趟。對母親來說,這還是頭一回被“請”回娘家。一進門,就知道情形不對了。外公和外婆劈頭就問:“聽說你虐待老公公了?有這事兒嗎?”倔強的母親沒為自己做一個字的辯解,扭頭就走。一路走,一路哭。一口氣走回家,對我祖父說:“有人說我對你不好,我爹娘已經(jīng)知道了。”
我的祖父是一個再樸實不過的老人,當時他只說了三個字:“你放心?!比缓螅娓赣米约旱暮蟀肷鸀檫@三個字做了一個完美的詮釋。
祖父是一個不幸的人。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父親,后來母親改嫁。他是跟著他的祖父過生活的。十幾歲就被送到“木匠房”學木匠手藝,靠著這門手藝養(yǎng)活了一大家人。
我的奶奶,在她三十七歲那年就去世了,當時我最小的姑姑還在吃奶。七個孩子,就是祖父一個人又當?shù)之攱尩乩洞蟆:⒆右粋€個長大了,成家了。祖父一直跟我們同住,因為他的兒子,我的父親是一個什么都不行的人。成了家,卻不能養(yǎng)家。
祖父把所有的收入都交給母親,退休之后又輾轉(zhuǎn)到幾家工廠打更,同樣把錢交給母親。有人勸他說,做老人的要留個心眼,自己攢點錢,不能指望在一棵樹上吊死。他卻不,他只認我們這一股人“家里”。而叔叔伯伯,姑姑他們都是“別人”。
我的大姑媽去世的時候,祖父已經(jīng)快八十歲了。開始大家都瞞著他,后來母親一點一點地透露給他。他反倒沒有什么太大的反應,只是說了一句:那是她的命。
祖父最后那幾年,幾乎是在火炕上度過的。他終日倚在一兩個枕頭上,就那樣半躺半坐著,瞇著眼睛,很少說話。有一段時間,他拒絕吃飯,原因是吃完了還要拉,母親收拾得辛苦。母親笑著說,不能因為怕拉屎就不吃飯哪。你拉了之后不要動,叫我一聲就行了。可他每次都要動,他想靠自己把糞便收拾好,結果是弄得手上,腿上,被褥上到處都是。有一次我碰見了,就端了一盆熱水要給他擦洗。祖父卻拉直了被角遮住下體,不用我。他指著我的父親說:“讓他擦?!笨晌业母赣H卻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是母親劈手奪過了我的毛巾,一如既往地給祖父擦干凈。
祖父彌留之際,神志已經(jīng)不大清楚。母親走到他身邊問是不是有什么要交待的,他忽然睜亮了眼睛,手伸向上衣口袋。母親代他掏出,是一張五十元的票子,祖父點點頭,說:收好,不要讓“別人”拿了去。
后來,與母親談到此事的時候,母親說,三十幾年來我受的累,值了。我深知母親這句話的含義。不要說是做人家兒媳婦,就是親生女兒,與老人朝夕相處,照顧不周也是難免的事。而我的祖父終其一生,沒有說過母親半個“不”字。他深知母親持家之難,而此時,母親也痛徹地感到:他老人家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