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陽臺角上靜靜地擱著一把圈椅。確切地說,那是一副圈椅的骨架,椅背和扶手多處斷裂,椅面下墜,早已承受不了任何重量。朋友們都說:這是什么老古董,還不扔掉算了?
我舍不得,因為仍蘊含著太厚太重的情份。所以多次搬家,其它家具換得像走馬燈,惟有它一次次喬遷新居,仍固守在陽臺上與四季鮮花為伴。
圈椅的故事發(fā)生在1978年,那是我婚后第二年,舟山部隊的丈夫回家探親,我隨他第一次去見公公婆婆。丈夫的老家在諸暨,一個叫柯溪塢的小山村。
車輪滾滾,我心潮起伏,含一份羞澀,多一份激動,還有那急切的期盼。
婆婆我雖沒見過,但她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如雷貫耳,我為有這樣的婆婆感到驕傲。那一年,日本鬼子進村燒殺擄掠,婆婆抱著一對出生不久的雙胞胎兒子,和鄉(xiāng)親們一起躲進了村旁的樹林。鬼子近了,孩子啼哭不止,如果一旦暴露,全村幾百號父老鄉(xiāng)親將慘遭毒手。婆婆萬般無奈,只好用手捂住兩張小嘴。時間久了,鬼子走了,等婆婆放開手,兩個孩子臉色青紫,早斷了氣……也許正如人們說的那樣是婆婆的義舉感動了上蒼,到解放那一年,40多歲的她居然又懷上了雙胞胎,并且也是兒子,那老大就是我的丈夫。
公公該是什么樣兒?還有那些個大伯、小叔子、姑姑……一路顛簸,我的腦子一刻也停不下來。
那時交通不便,我們一早從寧波出發(fā),紹興吃的中飯,下午乘汽車到諸暨縣城,再換車乘40分鐘,然后徒步走6、7里山路,到家已經(jīng)傍晚時分了。
諸暨真不愧為西施故里,連偏遠山村也是那樣的美麗。村莊掩映在群山環(huán)抱之中,被夕陽涂抹成一片金黃。民舍黑瓦白墻,鱗次櫛比,炊煙裊裊。村前有一條寬闊的溪流,清澈見底,游魚可數(shù)。村后是一大片桃林,桃花灼灼,笑迎春風(fēng)。
走過長道地,跨進老臺門,穿過小小天井,邁上幾級臺階,就是我的婆家了。公公年過七旬,身材高大,性格開朗,臉上寫滿了莊稼人的滄桑,同我的想象相差無幾。他坐在一把新圈椅上,呵呵笑著,一臉慈祥。婆婆一頭齊肩白發(fā),著一件淡藍大襟布衫,慈眉善目,話語不多,這模樣很難同我腦子里的偉大母親劃上等號。
兩位老人育有5兒2女,雖家境貧困,但個個身體健康,相貌堂堂。在我們歡聚的日子里,兄弟5人天天圍坐一起共用晚餐,二老喜氣洋洋,笑聲朗朗。晚餐后,公公照例坐在那把新圈椅上喝茶,兄弟們談天說地,婆婆則忙著家務(wù),天倫親情,其樂融融。
臨別在即,公公鄭重宣布,要把自己的“寶座”贈送給我。他說這椅子是用冬竹做的,不會蛀不會爛;孩子要教好,老師太不容易,有了它,你寫字改作業(yè)就不會那么吃力了。
一剎那,我的心暖暖柔柔的,一種被尊重被厚愛的感覺迅速漫遍全身。確實,在回婆家的這段時間里,我一直被深深感動著。我聽得最多的是教書和讀書這幾個字眼,諸暨人耕讀傳家的風(fēng)尚讓我欽佩,當(dāng)?shù)刈饚熤亟痰姆諊屛艺鸷?,您瞧,公公尊師重教都“尊”到我這兒媳婦的頭上了!
公公順手將圈椅倒過,右手拿起毛筆,在座面底下恭恭敬敬地寫上我名字中的“明”字。寫到中途忽然停下,覺得名字墊在屁股底下不大妥當(dāng),繼而靈機一動,故意把“月”字少寫一橫,如釋重負地說這樣行了。他寫完哈哈大笑,合家大小全逗樂了。
時至今日,可親的公公和可敬的婆婆早已駕鶴西去,但我忘不了他們的慈祥笑容和殷切期望,我懷念他們,有圈椅作證。多少年了,公公“孩子要教好”這話一直響在耳際,使我不敢有半點懈怠??梢愿嫖慷系氖牵瑑合眿D教書育人幾十年,總算有個滿意的交代,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還有,你們的孫子也相當(dāng)爭氣,去年已經(jīng)考取了博士研究生,現(xiàn)正在攻讀博士學(xué)位。二老如若泉下有知,一定也會笑對長天!
回鄉(xiāng)過大年
“年”越走越近,家里的電話鈴越響越頻繁。
那天,我看先生接聽電話時眉開眼笑,猜準(zhǔn)是他兄弟邀請我們?nèi)ダ霞疫^年,便喜滋滋地走過去按下免提鍵,只聽弟妹在說:“家里有自種的蔬菜和家養(yǎng)的雞鴨,還有陳釀米酒等著您三哥來開壇呢。”重重的鄉(xiāng)音夾帶著濃濃的親情,暖融融地落在我倆的心頭。
年味越來越濃,好不容易等到單位開過迎春茶話會,領(lǐng)導(dǎo)發(fā)話,年前三天輪流值班。我樂滋滋回家告知先生,他急吼吼去購車票,還行,買到了除夕夜6點的加班車。
那晚,我們走在斜風(fēng)細雨中,卻感覺不到一絲寒意。上車一看,座無虛席,在雪亮的車廂燈映照下,滿車夜歸人,一臉歡喜色。
上高速,過余姚,進入紹興市區(qū),忽聽司機在問,哪位先生女士認識去諸暨的車道?此言一出,人皆愕然。原來,這后生司機是臨時抽調(diào)來加班的,碰上天黑雨驟,他實在是找不到拐往諸暨城關(guān)的路口才問眾人的。
“握方向盤的居然不識道?簡直不可思議。”兒子在我耳邊輕輕地笑道。我忽然擔(dān)心起來,雙方會起爭執(zhí)嗎?嗨,奇了!不聞一句責(zé)怪話,唯聞手機“喂喂”聲,幾分鐘后,路徑輕松搞定。呵呵,除夕夜真好,百事順利,連那車前燈光柱里的雨線都變得疏朗起來。
車廂燈暗人靜,我的思緒在悄悄地飛揚。
想起結(jié)婚頭幾年,每當(dāng)寒假來臨我多想伴著夫君回家轉(zhuǎn),可每年都只能將此愿望擱在心底。因先生是部隊干部,年關(guān)是備戰(zhàn)的緊張時段,團部根本不批干部探親假,每年都是我抱著孩子到部隊過春節(jié)。后來,先生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工作,我依舊把回老家過年的愿望鎖起。一是交通不便,從寧波到諸暨東白山下,途中要轉(zhuǎn)兩次車,萬一買不到車票,在外宿夜事小,耽誤上班事大。二是假日太少,那年月,說是春節(jié)放三天假,其實只能算兩天,內(nèi)中一天必得加班。之后,有了高速公路,過年放7天長假,照理說萬事俱備,可偏偏獨缺東風(fēng)。喏,孩子學(xué)業(yè)繁重,他考完初中考高中,讀完高中還得考大學(xué),我倆跟著忙碌陪著緊張,自顧無暇哪里還有時間想到老家過年?說來慚愧,悠悠30載,我們竟沒在他老家吃過一餐年夜飯。
如今,兒子正攻讀博士學(xué)位,我倆行將退休。許是人到老年思故鄉(xiāng),許是血緣親情最難忘,我看夫君今夕回家過年去,眼角眉梢都是笑。
忽然,車廂燈亮,人群活躍起來。我轉(zhuǎn)頭張望,諸暨城關(guān)燈火通明,汽車站就在眼前,看表才用了2個半小時。下車,他弟正立在出站口向我們招手,換乘老家村里的“小面包”,約30分鐘便到了東白湖畔。夜色中,東白湖讓人看不清容顏,但能感覺到她似在輕輕咕嚕,似在喃喃私語。四面峰巒黑糊糊的分不清輪廓,散居在山腳下的農(nóng)家玻璃窗上亮閃閃紅橙橙的燈光時隱時現(xiàn),那縷縷光亮溫情脈脈,似慈母充滿愛意的眼神,瞧得我心里暖洋洋的。
“咔嗒”車子停在村里的水泥曬場上,弟妹打著手電,侄女撐著雨傘早在等候。說話間進了家門,喝著家鄉(xiāng)的石筧茶,剝著噴香的茶葉蛋,嗑著火熱的南瓜子,幾兄弟圍著炭盆侃大山。
他大哥80出頭,高高的個子,須發(fā)皆白,酷似我家公公。大嫂矮矮的,身子骨挺結(jié)實,她笑著說,當(dāng)年她與婆婆做月子前后相差沒幾天,婆婆產(chǎn)下雙胞胎后奶水不夠,常把我家先生抱過來吃奶呢,我和兒子聽得一愣一愣的。
二哥提起當(dāng)年送家具到寧波的事,侄子侄女全笑翻了。那時,他借來一輛手扶拖拉機,拖斗里家具裝得滿上加滿,車頭只有駕駛員座位,二哥站在邊上靠屁股挨著拖斗借力。那日天亮出發(fā),天黑才到寧波,一路顛簸,吃足苦頭。第二天起床,才發(fā)現(xiàn)褲子后面磨出兩個大洞,二哥也顧不得難為情,趕緊請我姐補好。
繼而,又說到先生上山打野貓、下溪捉魚蟹……一件件一樁樁,兄弟們你一句我一句,如同說相聲抖包袱般有趣,逗得我們笑個不停。
弟妹還向我描繪了正月里走親戚的盛況。
我仿佛看到了村路上單個的、一撥一撥的走親戚者,人人頭面干凈衣著簇新,拎著花花綠綠的禮品,有說有笑地走來過去。村子里,家家都有客人來,這一邊女人歡歡喜喜品茶嗑瓜子,那一桌男人熱熱鬧鬧談天喝米酒,都是海量,都很豪爽,那積蓄了一年的親情借著酒勁正酣暢淋漓地奔涌出來。
“砰嘭!”爆竹震天價響,驚得“小面包”嗚哩哇啦亂叫,大門外響起“騰騰”腳步聲,我趕緊出門觀看,雨已經(jīng)不下了,小山村的夜空煙花爛漫,五彩繽紛,把水泥曬場上的籃球架子、乒乓臺子映得一目了然,好多大人抬著頭看熱鬧,好些孩子拍著巴掌歡聲叫,連狗狗也甩動尾巴在人縫里鉆來躥去跟著樂。
瞧,山村的除夕夜,美好而鬧猛!
當(dāng)中央臺的春晚節(jié)目接近尾聲,我們吃過新年湯圓盡興而散。躺在床上我回味著老屋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挠H情,嘻嘻哈哈的祥和,舒舒坦坦的溫馨,那感覺真好,似佳釀美酒般醇厚,似瓊漿玉露般甜蜜。
問先生,累還是不累?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哪知他竟吟起《詩經(jīng)·小雅·采薇》中的千古名句來,我想他是醉了,醉在鄉(xiāng)情里了。
清 明 果
戀愛時,常聽他說起,老家有一種特制點心名叫清明果,如何如何好吃。我偏好美食,自然把伊的芳名記在心里。
那年清明節(jié)放假,我去諸暨老家拜謁,果真吃到了這小食品。它全身墨綠色,狀如大餃子,皮薄而糯,餡飽滿,味道好極了。每每想起,忍不住饞涎欲滴。
先生說在他記憶中,爸媽也非常愛吃清明果,不過二老每次做好總先讓子女一飽口福,待大家吃好后,再坐下來慢慢品嘗。
小小清明果可熱吃,可冷吃,吃多了也不傷胃。它的原材料為艾,也叫艾蒿,屬草本植物,開黃色小花,艾葉曬干搗碎而成的絨狀物可供針灸用。而做果的艾葉則要取其尚未開花時,清明前為最好。
那個假日的清晨,我隨弟妹一起去割艾,但見艾長于山腳下、田塍邊,一枝一枝擠擠挨挨細細長長,一蓬一蓬青青翠翠,只一些些時間便割滿了一籃。弟妹說割來的艾還得將青葉從莖干上一瓣一瓣摘下來,因為做清明果艾的莖是不用的。
回家來我相幫著摘艾葉,嫩嫩的,一掐有汁,過后發(fā)現(xiàn)拇指、食指的指甲尖被艾汁染得青青的,用皂液都洗不干凈。
做清明果有好幾道工序。先燒開水把摘好的艾葉燙軟撈起,放在竹籃里瀝一瀝,待不滴水了方能用。接著燒熱尺八鐵鍋,把剛燙熟的這團艾葉放在鍋里撥散,放入米粉。這放米粉很有技巧,我看弟妹左手用中號碗舀來面粉均勻地撒在艾葉上,右手用鍋鏟不停地攪拌,熱氣騰騰的鍋里米粉與艾葉相吸相擁,漸漸的粘合成圓圓的一大團,顏色也由白變灰,待灰變青時,弟妹便跳上灶前的長凳子,用鍋鏟把青團一分為二,一團留鍋一團放木盤。爾后,弟妹彎腰雙手用力揉搓鍋里的青團,整個身子像要撲進鍋里去似的;他弟則使勁揉搓木盤里的青團,我看那青團挺倔,在盤里發(fā)脾氣一樣扭來扭去,但揉搓者的雙手絕不憐香惜玉,用勁揉了搓,搓了揉,那青團竟也服帖了,溫順了,柔軟了,約十來分鐘后,成了糯性十足的清明果“坯子”。
接下來,他弟從“坯子”中分出一塊,搓成條狀,再摘成寸把長小段,放在一只篩子里,我們幾人把小段捏勻捏薄成橢圓狀,中間放進餡子,餡子有兩種,甜的是豆沙,咸的是咸菜、豆腐、肉粒、大蔥混合體,包攏捏出花邊,那花邊式樣可隨你意。不過,標(biāo)準(zhǔn)清明果的式樣,如一頂縣官老爺?shù)拿弊?,那只有?dāng)?shù)厥智傻膵D女才捏得出呢。
弟妹說,諸暨人清明節(jié)兩件大事——做果和上墳,那墳前祭品中清明果是少不了的。
我們上午做果,下午便去拜掃。
公公婆婆長眠在東白湖畔的一個山腰里,那里陽光燦爛,周圍有數(shù)不清的香榧樹苗,矮矮細細的枝椏上長滿嫩嫩的葉。二老的小石屋前干干凈凈,湖光山色一覽無余,映襯著這片優(yōu)美而靜謐的墓地。
“光陰如白駒過隙,”先生說,“怎么也想不到,原先其貌不揚的陳蔡水庫變成靚麗的東白湖了?!笔茄?,那年婆婆突患腦溢血不治而亡,我倆回家奔喪,在陳蔡下車,當(dāng)時水庫尚在筑壩階段,我與先生急匆匆從庫底橫穿而過,還記得皮鞋上沾滿了黑褐色的泥巴粉。
聽他們說,這塊墓地是公公生前親自選定的。我心想,老人家是想天天看到兒孫們,昨晚二老一定看到我們回來了,要不,今天我一上山時心里怎會有一種特殊感覺呢?
轉(zhuǎn)眼間,弟妹點燃香燭,擺上清明果,斟上篩好的老酒,大家恭恭敬敬地一拜再拜,仿佛在揀回失去的親情,仿佛在彌補往日的不孝。
靜默中,往事歷歷在目。
婚前,婆婆請來最好的師傅為我們打家具,連馬桶、腳桶都替媳婦箍進在內(nèi);她自己一生睡木板床,卻把攢了二十多年的棕櫚絲全拿出來,為我們穿了一張結(jié)結(jié)實實的棕繃。婚后,第一次來婆家,她天天燒雞湯蒸蛋給我補養(yǎng)身體;那年,我生病住院,婆婆不顧年老體衰幫我撫養(yǎng)才周歲的兒子。老人家對小孫孫疼愛得沒話說,我那小子在奶奶家住了兩個多月,居然從站不直身子到會走會跑了。
人生易老!當(dāng)我們終于有時間可?;丶铱纯磿r,二老卻遠去了。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此恨綿綿無絕期吶。
“三姆媽,回吧?!敝杜谳p喚。
我回過神來,揉揉潮濕的眼睛。淚眼濛濛中,我仿佛看到二老有滋有味地細細品嘗著清明果,似乎在夸獎我的手藝,是的,那可是我親手采擷、親手捏汁、親手包餡的清明果呵,兒媳今日只能用這微薄的心意,來深表孝敬,來感激對雙親傾訴不完的恩情……
但見三炷香將燃盡,那香灰卻彎成一串不肯斷落,像婆婆送別的淚痕;那片片輕揚的冥紙灰燼,猶似公公在揮手相送。
回吧回吧。舉步下山。
再回眸,一面綠山坡,香榧樹旁兩間小石屋,幻化迭影出雙親慈祥的面容,定格在我的心海里。
【責(zé)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