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人看見蔡獨眼洗過臉,那張臉上灰一層堿一層結得老厚老厚,僵硬的肌肉便從不見動彈,蔡獨眼也就從未笑過。這老跑腿子連自個兒屬什么的也含含糊糊,人們就無法看出他的實際年齡,說他36歲中,說他63歲也中。
靠打點山獸栽點大煙種點平板子地,蔡獨眼便活了下來,在滾兔子嶺對面陰坡,蓋了間小草屋。墻是老爛泥壘的,屋蓋是苞米秸子苫的,一秋苫上一層,也不定有多厚,重了,屋里豎著叉著頂上不少柱子,蔡獨眼說,這樣暖和。
跑腿子獨個兒拱冷被筒,沒個熱乎屋子還中?
這年初春,一天,蔡獨眼的炕洞子不好燒,煙倒得兇。他的煙囪就砌在屋后,灶煙通過炕洞子,再由這里冒向青天。屋里生煙嗆嗓子,令懶漢蔡獨眼實在受不住,就找鐵鍬扒炕??焕餂]找出病根,就又扒煙囪,蔡獨眼扒得性起,房子也敢刨了。
蔡獨眼把煙囪扒倒后,疏通了堵炕洞眼的冰凌子和爛泥,他想,趁機會將煙囪好好弄一下子吧,六七年沒動了。他又往下挖3尺多深,這時,眼前的情況令他目瞪口呆。
煙囪底下臥著幾十條蛇,冬眠著似醒未醒,撥拉撥拉,一抬筐裝不下。蔡獨眼腦瓜皮麻了一陣,嘆口氣道:“本想把你們一鍋端了,夠我老蔡喝半個月鮮湯,可你們這樣子,我又下不了手?!闭f著,又照原樣埋上。
蔡獨眼想,我丑蛇也丑,它不嫌我,來跟我搭伴,也是緣分哩,我怎好反嫌人家?
后來春暖花開,蔡獨眼房前屋后便有大蛇小蛇游著爬著,蔡獨眼高興了,便蹲下跟蛇說會兒話。夜里睡覺,被窩里腳底下就爬進不少蛇來,有時蔡獨眼翻身壓著哪條,三掙扎兩掙扎爬出來仍賴在被里不走,從沒咬過老蔡。
老蔡就破天荒地自個兒笑笑:“小東西通人性呢?!彼驗橛辛松?,夏天便快活而充實,冬天便孤寂而空虛。
蔡獨眼養(yǎng)了幾十只雞,狐貍黃皮子都躲得遠遠的,山里人都眼紅:這獨眼,交上蛇緣,蛇是你小舅子!
又一年初夏,日本人來到蔡獨眼小房前,院子里站了不少鬼子兵和滿洲兵。頂大的那個日本指揮官著鼻子,大罵蔡獨眼:“單門獨戶在滾兔子嶺這兒什么的干活?快快大堡子的滾去!”蔡獨眼說:“我一個人沒親沒故,就是嫌鬧騰才在這兒圖清靜,人又到了該死的年齡了,搬什么家?”
日本指揮官大怒,抬手抽了蔡獨眼一耳光:“八格,你一個人種大大的土地,糧食的抗聯(lián)的干活?!笔忠粨],早有日本兵把蔡瞎子的草房點著,霎時烈焰沖天!
“我操你小日本媽!”蔡獨眼抱住日本指揮官咬了一口,卻被日本兵揪住摁倒,大太君吩咐,把他那只管用的眼珠子摳出來!
蔡瞎子沒了眼,伸著手到處打人,日本兵笑得前翻后仰。這時,只聽一聲斷喝,蔡瞎子跳進了大火里。
蔡瞎子養(yǎng)的雞狗鵝鴨也讓鬼子搶掠一空。
日本人把方圓百里的中國老百姓驅趕到一起,變成個好大屯子,圈起來。屯前一片開闊地,造一炮樓,派兵日夜守護,凡有人影出現(xiàn),一頓槍子兒打成蜂窩狀,這地方遂成固若金湯之勢。
抗聯(lián)要拔除這顆釘子,但敵人火力太兇,沖突幾次,傷亡慘重。
這一仗從入夜直打到拂曉,抗聯(lián)退入林中以圖夜間再求一逞。但近日中時,猛聽炮樓內傳出慘叫聲聲,亦有朝天鳴槍者,抗聯(lián)指揮大喜,知道日本人必是鬧內訌了,才自相殘殺起來。許久,沒了聲響,便傳令迂回包抄過去,見鬼子個個紫臉凸睛,死得橫七豎八,地下亦有死蛇數(shù)十條,才知是人蛇大戰(zhàn)的結果。
抗聯(lián)進屯,盡得日軍槍械、糧草,又把炮樓炸平,凱旋而歸。
此后,長白山下有一小村,至今家家敬蛇,村北有蛇神廟,歲歲供奉。老輩人都記得群蛇殺鬼子替蔡獨眼報仇的事。
又一年,這個村的蛇咬死一個外地人,經細查,此人日偽時當過漢奸,誰也不知蛇是怎么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