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匠終于滿師了,背起師傅為他置辦的做活工具進(jìn)了山。
行前師傅囑咐小木匠,給主家做活少說話,莫跟姑娘媳婦對(duì)目光,該做活做活,該睡覺睡覺,心要靜如池水。
小木匠來到一個(gè)叫野棗洼的村鎮(zhèn),十字街口蹲下,不一會(huì)兒一位老漢走過來,問小木匠都會(huì)做什么木工活兒?小木匠說什么都會(huì)。老漢就引領(lǐng)著小木匠往家走。
到家,老漢拎出兩塊板材,說小木匠,先打把小板凳吧。小木匠沒言語,抄起工具就干。小木匠心里明白,老漢在考他的手藝呢。小木匠哧哧地鋸木板刨掌子,不大工夫額頭沁出了汗珠。老漢沖屋里喊,菊兒,沏一壺茶來。
菊兒是老漢的閨女。菊兒送茶時(shí),小木匠直起腰磕刨子,無意中瞅了菊兒一眼,見菊兒打一條很長的辮子,水蛇腰一扭一扭,辮梢一悠一悠,撩撥得小木匠心頭一顫,急忙垂下頭。
小板凳半晌就做完了,活兒干得極其精細(xì)漂亮,四條腿的斜度把握得恰到好處,多一分則顯得拙氣,少一分則顯得狹氣。菊兒爹非常滿意,指著廠棚下一堆木料,讓小木匠打一套家具。
小木匠在老漢家干了幾天活兒,除菊兒的身影院里晃悠外,再不見其他人。
這日,菊兒爹有事出門了,菊兒一扭一扭靠上來,問小木匠哪里人?有沒有嫂子?小木匠說是山外人,還沒娶親呢?;卦挄r(shí),小木匠不敢瞅菊兒,菊兒卻忽閃著明亮的眸子盯著小木匠。小木匠感覺出菊兒在瞅他,像中了緊箍咒,腦袋發(fā)緊,為緩解這種感覺,小木匠就問菊兒,咋不見她娘?菊兒說,她娘死了。說這話時(shí),菊兒的嗓音有點(diǎn)發(fā)澀,小木匠意識(shí)到問了菊兒的傷心事,就不再言語,院子里靜得只有哧哧推刨子的聲響。
過了好大一會(huì)兒,小木匠以為菊兒回屋了,咕噥打家具給誰用?菊兒說,給她哥成親用的。菊兒突如其來的回話嚇了小木匠一大跳。小木匠問菊兒,咋不見她哥的面?菊兒回答,她哥外出做買賣去了。小木匠一直未抬頭瞅菊兒,菊兒斟了一杯茶送到面前讓小木匠喝,小木匠扔掉刨子慌忙去接,觸到菊兒的手,一哆嗦險(xiǎn)些打翻茶杯,引出菊兒格格格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小木匠也訕訕地笑著,不經(jīng)意間與菊兒的目光相撞,眸子里那涌動(dòng)的誘人光波,使他倆的笑聲戛然而止,愣怔片刻同時(shí)羞澀地埋下頭去。
做齊整家具,接下來小木匠給家具打光上漆。上過漆的家具紫里透著黑,黑里透著紫,雕飾線條大方而流暢,看上去既古樸又典雅。廠棚下的木料還剩余很多,菊兒爹跟小木匠說,照原樣再打一套。
打好的家具被菊兒爹拉到集市上賣了,給了小木匠六塊大洋的工錢。小木匠當(dāng)初有些迷惑,當(dāng)?shù)诙准揖叽蚝?,又被菊兒爹拉出去賣掉,買回來木料讓小木匠繼續(xù)按老樣式打時(shí),小木匠恍然大悟,菊兒爹改變了打家具的初衷,想靠打家具賺一筆錢。
菊兒爹住上房,菊兒住西廂房,小木匠住東廂房。一天夜里,小木匠去茅廁解手,回房見菊兒披著衣裳站在炕邊,驚得他目瞪口呆。菊兒也不吱聲,撲過來就抱住了小木匠。小木匠心跳得像啄木鳥噠噠啄樹,想喊叫,嗓子眼仿佛給棉花塞住了,喊不出聲。
菊兒緊緊抱著小木匠,臉埋在小木匠的胸口,嚶嚶地哭泣起來。菊兒這么一哭,小木匠的腦袋一下清醒了。清醒了的小木匠感到很害怕,睡了菊兒這可如何是好?小木匠哆嗦著給菊兒跪下,說讓做什么都行,可別告訴她爹。菊兒重新抱住小木匠躺到被窩里,說她想扯件褂子料子,需要一塊大洋。小木匠從褥子底下摸出一塊大洋放到菊兒手中。
次日夜里,小木匠正沉浸在昨夜與菊兒肌膚相親的美妙回憶中,菊兒推門進(jìn)來,鉆入他的被窩。天將明的時(shí)候,菊兒說,她想買點(diǎn)脂粉、頭繩之類,需要一塊大洋。小木匠又從褥子底下摸出一塊大洋放到菊兒手中。
第三天臨近天亮,菊兒欲回西廂房時(shí),沒有說需要一塊大洋買什么東西,小木匠照例從褥子底下摸出一塊大洋放到菊兒手中。
這夜菊兒又推開東廂房的門。小木匠說,十二塊大洋,兩套家具的工錢,他一塊也沒有了。菊兒未搭話,照樣鉆入小木匠的被窩。
菊兒每天夜里去東廂房和小木匠睡覺,拂曉時(shí)回西廂房。
不知不覺,小木匠已在菊兒家做了將近一年的木工活兒,總共打了五套半家具,最后一套菊兒爹沒拉出去賣,擺到東廂房內(nèi),大概留著給菊兒哥娶親用。那半套家具也沒有賣,小木匠弄不明白菊兒爹留著干什么用。
已是臘月十二,小木匠決定明天一早就回去?;璋档难笥蜔粝拢∧窘惩麨閯e人打的家具,尋思啥時(shí)能為自己打一套,娶個(gè)像菊兒這么好看的媳婦過日子。可小木匠一想到辛苦一年,掙的三十三塊大洋全給了菊兒,心里不免感到凄涼,方體會(huì)行前師傅所囑咐的話中深意。
菊兒仍如往常一樣,待她爹熄燈后,便走進(jìn)東廂房,鉆入小木匠的被窩。天明時(shí)分,菊兒抱著小木匠哭了,說她爹——小木匠這才突然醒悟,菊兒爹讓菊兒跟他,是為了討回付出的工錢。菊兒回西廂房時(shí),從衣兜里掏出四塊大洋遞給小木匠,說向她爹求來的,快要過年了,回去總得買點(diǎn)年貨。小木匠被菊兒感動(dòng)得發(fā)呆,菊兒走出門,小木匠才回過神,下炕站在門口,久久地凝視西廂房亮起燈的窗戶。
太陽升起一竿子高的時(shí)候,小木匠背起做活工具欲走,菊兒爹叫住小木匠,說菊兒做了碗刀削面,吃了面再上路吧。小木匠沒進(jìn)屋吃面,坐到院中木墩上手端著碗吃。小木匠吃得很慢,只為再看菊兒一眼。小木匠吃完面,湯也小口喝完,菊兒始終未從屋里出來。
過了年,小木匠背著做活工具又來到野棗洼鎮(zhèn),十字街口蹲著,有好幾個(gè)人要請(qǐng)小木匠去家做活,小木匠都回絕了,說已經(jīng)有人請(qǐng)了。小木匠還想到菊兒家做活,能看到菊兒的身影,渾身就有使不完的勁,飯也吃得香。快到中午了,仍碰不見菊兒爹,小木匠沉不住氣,起身走向菊兒家。見到菊兒爹,小木匠問還做活不?菊兒爹想想說,既然老遠(yuǎn)來了,那就接著做吧。
小木匠做了一天活也沒有看到菊兒,做飯沏茶換了個(gè)盤髻的小媳婦,想來是菊兒新過門的嫂子。菊兒哥依然不見蹤影,大概又出去做買賣了。小木匠被安置到西廂房過夜,這是菊兒住的屋,里面的一切都散發(fā)著菊兒的體香。小木匠睡不著覺,揣摩菊兒會(huì)到哪去,讓他在菊兒屋里歇息,說明菊兒一時(shí)不會(huì)回來。
憋悶了好幾天,小木匠還是憋不住問菊兒嫂,菊兒去哪里了?菊兒嫂說,菊兒出嫁了。小木匠聞聽,忽然憶起年前打的那半套家具,原來是給菊兒做陪嫁的。菊兒的出嫁,使小木匠心里空落落的,有時(shí)干著干著活便走了神。
小木匠暗自說,再跟菊兒見一面就走,去別的地方做活。然而一套家具打完上漆了,菊兒還沒回娘家來,于是小木匠開始打第二套家具,執(zhí)著地等菊兒。
第二套家具即將打停當(dāng)了,小木匠等來了菊兒。菊兒頭上沒有了那條大辮子,也盤了一個(gè)髻,成了小媳婦的模樣。菊兒看到小木匠,不顧嫂子在跟前,撲進(jìn)小木匠的懷里嚶嚶哭泣,小木匠鼻子一酸,淚也潸潸流下。菊兒嫂摸不清怎么回事,愣愣地望著小木匠和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