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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買房

        2008-01-01 00:00:00徐漢平
        文學(xué)港 2008年4期

        一個人要買徐開的房屋,徐開不賣。那個人說,請考慮考慮吧,希望我們的買賣成功,要不然你會后悔的。徐開說,我后悔?我的房根本就不賣,我有什么好后悔的,真是的。徐開跟那個人在電話里有了這樣一段不愉快的對話。

        那個人說,他叫張從童,從來的從,兒童的童,暫住在芝城白天鵝賓館。這次他回芝城就是要買下徐開的房屋。

        芝城是一個小縣城,中間一條將要干涸的小溪兀自茍延殘喘,南北兩邊兩排房屋,東西兩向兩座大橋,周圍盡是山,山城竭力拓展,挖掘得青一塊白一塊,分明是一些掉在草木灰里的豆腐碼出來的,卻沉寂不動,任爾作弄。站在西北角仙鶴山巔看下來,仿佛一個“井”字格局,“井”字內(nèi)外生息著六萬多七萬不到人口。徐開的房屋座落在東南方,是東苑小區(qū)111幢四單元502室,整個套房三室一廳,外加兩個衛(wèi)生間一個廚房和一個雜物間,總共108平米。徐開不賣,不是說這地段環(huán)境很好,住這兒是怎樣的舒坦和溫馨。在芝城這個彈丸之地,東苑小區(qū)也有點郊區(qū)的意思了,特別是小區(qū)后面嵌一條鐵路,左旁有個小型火車站,進站出站的火車喜歡鳴著車笛像發(fā)情的老鹿一樣老不正經(jīng)的一路閑吵,令人生厭。徐開不賣的理由很簡單,他跟妻子葛小芬壓根就沒想過要賣房。定房的時候,他們的生活方向已經(jīng)相當明確,到銀行貸款,把套房買下來,裝修好搬進去,再共同奮斗十數(shù)年,把貸款還清,然后過些不負債的舒心日子,一輩子也就過完了。從農(nóng)村學(xué)??歼M縣城的教師家庭,在城里弄一套房子真的很難。使人想起電視上鄧亞萍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太難了,實在是太難了。上半年,他們搬進新居時,心里就鐵定要在這兒白頭到老了,不想再挪窩。裝修時節(jié),徐開在芝城實驗中學(xué)教書脫不開,葛小芬向單位芝城文化站請了長假,一心一意跟班監(jiān)工。她拖著胖乎乎的軀體,從泥水工到做木工、油漆工,三個多月一溜兒跟了下來,累得連經(jīng)期都紊亂了,總是一點一點的,斷了一兩天以為過了,卻驀然又悄然紅了出來,仍舊一點一點的,鬧得極煩心,連走路也軟綿綿的拖泥帶水。喬遷之日的當天晚上,雖然疲憊,但面對新床新被新房間,彼此就都有了意思。以前,一家三口住在芝城實驗中學(xué)樓梯下,總是在女兒睡熟之后于黑燈瞎火中偷偷摸摸行事,不但沒有視覺,還擔驚受怕,舒坦起來也不敢出聲;現(xiàn)在新房的條件可不同了,簡直是個天堂,房門一關(guān),窗簾一拉,電燈一開,亮堂堂的一個兩人小世界,而且主臥室內(nèi)還有一個衛(wèi)生間。事畢,葛小芬赤條條的到衛(wèi)生間凈了身子,又赤條條的回到床上,舒展開四肢,舒心愜意地說,我一輩子都不再搬家了。尚在衛(wèi)生間嘩啦啦沖洗的徐開接話說,我這輩子也不想再折騰了??傊@是一生一世的大事,他們從來就沒有想到過把房子賣掉??墒?,憑空冒出這么一個冒失鬼來毫無道理地硬要買他們的套房。

        開始,徐開并沒有上心。一個頭腦發(fā)熱的家伙,自以為是地撞了進來,回了也就回了,不會再有什么事??墒虑椴⒉贿@么簡單,張從童的電話一次又一次打進來,不屈不撓地就要買他們的套房,竟連買賣自愿的道理也不講,弄得徐開夫婦非常惱火。

        徐開非常惱火地說,這個張從童有點神經(jīng)質(zhì)。

        葛小芬說,恐怕是個神經(jīng)病。

        張從童說,我沒有神經(jīng)病,我這樣的人怎么會有神經(jīng)病呢?張從童說,我要買你那套房子,主要是你那套房子后面有一條火車路。火車在我的心目中何等神圣啊,小時候,我就渴望看火車坐火車。可以說,是火車引誘著我走出小山村,走到縣城,走向大地方。我看著火車心里別提多高興啦。

        徐開說,你要不是神經(jīng)病,就是成心跟我們開玩笑,把我們當猴子耍。有什么人不討厭火車的吵鬧,還喜歡看火車呢,簡直是胡說八道。徐開說,就算你真的喜歡看火車,在東苑小區(qū)都可以看見火車的,為何偏偏看上我們這一套呢?再說,買賣總講個雙方自愿吧,又不是沒有跟你說過,我們的房屋不可能賣掉,我們上半年剛搬進來,房子還沒有住暖,怎么會賣掉呢?

        張從童說,沒錯,在東苑小區(qū)是都可以看見火車,可相比之下,你的502室好啊,多開闊,站在窗口一望,看見火車頭的同時也看見了火車尾,完完整整的一列火車。張從童說,今天搬進來,明天賣了,后天再買回更好的房子,這樣的事多了去啦,有什么可大驚小怪呢。當然啦,如果你肯把房子讓給我,價錢上好說,絕不會讓你吃虧。

        徐開說,你這個人怎么沒完沒了呢,不賣就是不賣。請到醫(yī)院看看醫(yī)生吧,你的腦袋到底有沒有問題,我說肯定有問題。

        張從童說,我的腦袋怎么會有問題呢?我告訴你,我很正常。喜歡看火車的人難道就不正常了嗎?喜歡看火車的人多了去了。你不喜歡看火車,難道人家就不應(yīng)該喜歡看嗎?你喜歡蘿卜,我喜歡白菜,難道這不是很正常嗎?

        徐開被“難道難道”弄得不耐煩了,說哎呀呀,你這個人,別啰嗦別啰嗦,我就兩個字,不賣。

        張從童說,不要把話講絕了啊,再商量商量嘛。我主意已定,就是要買下你的502室。我信心十足,我要辦的事一定能辦成的,我有這樣的信心。

        徐開發(fā)火了,撂下話筒。

        撂下了話筒時,徐開滿臉通紅。他摸了一把臉,說這個人真的是個神經(jīng)病。他說他已打定了主意,就要買我們的房子,價錢好說。還說他要辦的事一定辦成功。這是什么話呀?葛小芬說,這個張從童到底是哪路人呢,是大華僑還是大老板?徐開說,管他哪路人,我們反正不賣。葛小芬說,價錢好說,什么意思???徐開說,管他什么意思,反正我們不賣。葛小芬笑起來,說一百萬你也不賣?如果比市場價多給三十萬你賣不賣?徐開毫無興趣,說不要做白日夢,天上不會掉餡餅的。

        天上倒真的掉餡餅了。

        張從童的電話又打進來了。這回是葛小芬接的,怎么措辭,她都想好了。

        葛小芬說,價錢好說,嘿,我們的房子是五十多萬買下的,裝修又花了十萬多,總共七十來萬。你能出多少?一百萬你要嗎?

        張從童說,我要買你的屋,有求于你,總不會讓你吃虧的。按照當下的市場價,再加上你裝修的費用,統(tǒng)統(tǒng)加起來,額外給十萬,你看怎么樣?

        葛小芬停了一下,想了想說,給二十萬,要就拿去,不要拉倒。

        張從童說,給十五萬。十五萬,一口價。

        葛小芬說,我說張先生,你可沒有講實話。你說要買我這個房子是為了看火車,請不要把別人當傻瓜啊。假如真的想買,應(yīng)該給我們一個真實理由,該不是真的為了看火車吧?至于賣不賣,再商量。買賣嘛,總得講誠信,講真話。

        張從童說,葛姐厲害,我張某人領(lǐng)教了。這段時間,我住在白天鵝賓館8808房間,你們商量好,我們可以面談,到時候會給你一個真實理由。

        葛小芬說,好吧,瞧你是個什么理由。

        對自己的一番話,葛小芬比較滿意。不像徐開,只會把自己弄得紅頭脹腦。她說,這個張從童不知什么來歷,連我的姓都曉得,還說葛姐厲害,我張某人領(lǐng)教了呢。徐開說,肯定對我們作過了解的。不過叫你一聲葛姐,可不要飄飄欲仙啊。葛小芬笑道,要是真的多給十五萬,我們是不是考慮一下。徐開說,你動心啦,?。?/p>

        十五萬不是個小數(shù)目,抵得上徐開夫婦三年的工資,可真有些心動了。不過這事怪怪的,有點兒玄,似真似假,不好捉摸。他們搬進新居后稍稍平靜下來的心就又都亂了起來。

        一天傍晚,張從童回到芝城住進了白天鵝賓館。

        白天鵝賓館是芝城最好的賓館,也是富人的賓館。芝城有錢人很多,有的是從國外賺來的,有的是在國內(nèi)開煤礦、造小型水電站賺來的,一些人都富得流油。有一個富人曾經(jīng)在白天鵝賓館前面的三岔路口給過往的行人分錢,一人一百元,分了半個多鐘頭。到芝城乞討的外地人,向家鄉(xiāng)打電話,說芝城人個個都是傻瓜,來芝城干活吧,這兒來錢容易。有錢的人,需要花錢的好地方。芝城舞廳多,練歌房多,按摩店多,咖啡館多,賓館也很多。在很多的賓館中,白天鵝賓館是最好的,服務(wù)內(nèi)容齊全,除了睡覺、吃飯,還可以很安全地做一些私底下的事。裝修也沒什么說的,金碧輝煌,像早年皇帝的金鑾殿。

        門童點頭哈腰,小姐唇紅齒白,在白天鵝賓館的紅地毯上,張從童步步深入,腳底下踩足了有錢人的自豪。夜晚,街道七彩燈光閃耀,賓館溫馨祥和,一派繁榮富貴氣象。張從童斜靠在房間席夢思上,給鄔亞靜發(fā)了個短信:“你好嗎”就三個字。已署上了“蟾蜍”兩字,遲疑了一瞬又刪了去。他不想立即點破。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沒錯的,月精盆可是嫦娥從月宮里貢獻過來的,王母娘娘終究沉不住氣,白白地失去了一件寶物。張從童想起這個傳說,有些心血來潮。突然,他“呱——呱呱”地在祥和的氣氛中叫了起來,連叫三聲。這樣子,他覺得蠻有創(chuàng)意。于是蹲起軀體,放下雙手,在席夢思床上,學(xué)著蟾蜍的樣子跳起來,跳過去,又跳過來,“呱——呱呱”地亂叫。隨后,他又跳下席夢思,在房間的紅地毯上繼續(xù)跳躍,嘴里仍舊“呱——呱呱”叫個不停。

        在白天鵝賓館學(xué)著癩蛤蟆的樣子確實蠻好玩。

        發(fā)出去的短信猶如落入了萬丈深淵,沒有反應(yīng)。

        “你好嗎”,張從童是隨便問問。雖然十多年沒回芝城了,但鄔亞靜的情況,張小童基本清楚。她住在芝城東苑小區(qū)111幢四單元402室,丈夫王志福兩年前由教育局辦公室主任晉升為副局長,一個女兒在杭州某小學(xué)就讀,進行封閉式教育,她自己仍在芝城實驗中學(xué)工作。現(xiàn)在不上課堂了,當了圖書閱覽室管理員,還兼任著學(xué)校工會副主席。一直呆在芝城而發(fā)展挺好的許光頭說,鄔亞靜的小日子過得蠻順。

        在紅地毯上,張從童跳躍出挺浪漫的姿勢。

        先蹲下去,再抬起兩只手,往前一趴的同時,兩膝蓋一并前挪,動作相當協(xié)調(diào)??雌饋恚瑑叭灰恢淮T大無朋的蟾蜍。在白天鵝賓館里學(xué)癩蛤蟆跳躍,就有點登堂入室的感覺了。這種感覺很好,他尖了嗓子“呱——呱呱”地大叫起來。叫了幾聲,他站起了身,望著天花板,突然又大笑起來,有些歇斯底里。這種大叫大笑,分明是發(fā)泄郁積在心里的某種情緒。這種情緒除了自嘲還很有些自得的意味。自得在于當年的癩蛤蟆變成了現(xiàn)如今的金蛤蟆。人生難料啊。

        “你好嗎?”這則發(fā)出去的短信到了次日上午9:11才有所回應(yīng):你是——?

        這種等待使張從童非常生氣。假如鄔亞靜及時回復(fù),他不會如此性急。性急了就有了些火藥味。

        一分鐘之后,“蟾蜍”兩個字爬到了鄔亞靜的手機。

        你是——?我是蟾蜍。一問一答,就這么有意思。

        張從童想象著鄔亞靜發(fā)現(xiàn)“蟾蜍”時所表現(xiàn)出的神態(tài)。按理,鄔亞靜已經(jīng)應(yīng)該在實驗中學(xué)閱覽室上班了。那個閱覽室,是否還是以前的閱覽室。以前的閱覽室,張從童非常熟悉。前面有三株水杉,后面也有三株水杉,環(huán)境相當舒適??匆姟绑蛤堋?,鄔亞靜應(yīng)該想到是誰的。假如真的想到了,她的神態(tài)肯定吃驚。假如想不起來,當然仍舊是疑惑和茫然。

        張從童一邊想一邊等待鄔亞靜的回復(fù)。

        可短信沒有回過來。

        張從童就又發(fā)去一則信息進行提示:無居者。

        張從童很是矛盾。短信發(fā)出去那一瞬,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淺薄,同時又涌起了發(fā)泄之后的快感。過一會兒,他既希望鄔亞靜回過來,又希望不要回過來,那層道不清說不明的東西不要打破,就當沒有發(fā)過什么短信。倘若真的要回過來,最好是:你不是蟾蜍,也不是無居者,你是張從童。

        可是等了許久,手機仍是寂然無聲。

        不回復(fù)好啊,張從童在白天鵝賓館里兀自喊了一聲。好像是交流斷線的悲鳴,又好像不是。

        這種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感覺,使張從童神志恍惚起來。記憶中,芝城的夜晚是空曠而單調(diào)的,在街頭橘黃色的路燈映照下,一條黑犬拖著悠長的影子慢慢走過,猶如一幅寧靜的黑白素描。可記憶中的畫面卻驀然又回到了現(xiàn)實,眼前倏忽生長出了赤橙黃綠青藍紫,顯得撲朔迷離。張從童步入白天鵝賓館,就產(chǎn)生了恍然如隔世的感覺。此刻,更是心神恍惚,如夢乍回,就連自己在房間里所做的事也變得真假不清了。給鄔亞靜發(fā)過蟾蜍、無居者的信息了嗎?學(xué)著癩蛤蟆的模樣瘋狂地跳躍、鼓噪了嗎?仿佛是一段心路歷程,想想而已;仿佛又不僅僅是想想,而確實付諸了行動。

        “你好嗎”三個字爬入鄔亞靜手機的時候她正在做愛。

        那天晚上做愛的事原本沒有安排,入夏以來,天氣炎熱,他們做愛的次數(shù)明顯減少了??墒峭踔靖:攘司苹貋恚陀辛伺d致,于是單方面臨時動議,弄了個計劃外,鄔亞靜只得配合。做愛之前,他們沒有忘記關(guān)掉手機。這是規(guī)定動作了,彼此心照不宣。幾年前,王志福還是教育局辦公室副主任,他正在鄔亞靜身上用功的時候,被一個電話給弄了下來,鄉(xiāng)下一所學(xué)校發(fā)生了火災(zāi)。學(xué)校起火,殃及主任。猶如正在突突突奔跑的拖拉機,突然來個急剎車,馬達給弄壞了。那玩意除了能夠照樣放水,沒了其它性能,一點也不中用了。這可是個天塌地陷的大事件。鄔亞靜溫柔地撫摩它,它不領(lǐng)情,王志福惱怒地打它,它不發(fā)火,就窩囊廢一個,軟乎乎的顯得特別無助。這事驚動了王志福的老父親。老人家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個偏方,連續(xù)服用了兩個多月,那東西方才緩緩地“還陽”過來,有了氣勢。教訓(xùn)極其深刻,對電話之類就顯得分外的恐懼。因此不但關(guān)了手機,連電話也給撤了,弄成兩個人小世界,一門心思將襠下的事情辦好。

        次日早上,鄔亞靜打開手機就跳出那條未讀信息。

        就三個字:你好嗎?沒有署名。號碼是陌生號碼,沒丁點印象。發(fā)過來的時候是22:33。這個來自深夜的問候到底是誰呢?鄔亞靜有些好奇。

        雖然有些好奇,卻也暫不管它,上班到閱覽室再說。盥漱,梳理,做早點,早晨起床后的事,女人向來是安排緊湊,不可能坐著玩短信。王志福呆在客廳上等吃早餐。當了副局長后家務(wù)的事也就生分了。

        吃過早飯,王志福去上班了。

        王志福是騎摩托車上班,鄔亞靜是步行的。他們一起下樓。到了弄堂,王志福到柴間推出摩托車,鄔亞靜已走出好一段距離了。她拎著褐黃色坤包款款地走著。王志福開過摩托車時,彼此看一眼,沒說什么。

        東苑小區(qū)在芝城的東南角,實驗中學(xué)在西北角,相距兩公里路程。芝城中間那一條小溪,因干涸露出白花花黑黝黝的溪灘,顯出挺古老的樣子。以前,鄔亞靜是上講臺教書的,王志福晉升為副局長后她調(diào)換了工作,成為學(xué)校圖書閱覽室管理員,兼任著學(xué)校工會副主席。做了管理員,時間上不那么嚴格了,她就步行上班。芝城小汽車也很多的,三岔路口雖然安了紅綠燈,但仍常常路阻,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鄔亞靜一般需要半個多鐘頭才到達學(xué)?!,F(xiàn)在生活都好了,一些居民也重視身體鍛煉了,自行組成了驢隊,夜晚去爬山,爬到仙鶴頂,再踅回小城,隊伍執(zhí)燈掌火,一路蜿蜒蛇行。鄔亞靜說,爬什么山呢,上下班走走就可以了。她把上下班步行當作鍛煉,邁出的步履顯得主動而愜意。

        實驗中學(xué)座落在仙鶴山麓,原是仙鶴書院舊址,雖屢經(jīng)拆建更新,但幾處碑林和一些老槐老杉仍舊表露出昔日古韻。鄔亞靜跨過西門大橋,走過一條大街,穿過一條小巷,然后橫過一條馬路也就到了實驗中學(xué)。

        來到圖書閱覽室,第一件事是打開窗門。鄔亞靜打開所有窗戶,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要是平時,她會拿一本書來看,她喜歡看有故事的小說和家教、保健、美容之類的書籍。今天,她的思想在“你好嗎”這則信息上,坐下來后就摸出手機,翻出那條短信,想著回復(fù)還是不回復(fù)以及如何回復(fù)的事情。

        第一個走進閱覽室的是徐開老師。

        徐開老師住在鄔亞靜樓上502室。他是從鄉(xiāng)下學(xué)??忌蟻淼?,是個語文教師。他愛好文學(xué),早年為鄉(xiāng)文化員葛小芬代筆寫了一個《匯款單之謎》的新故事——新故事獲獎之日的當天夜晚,各自喝了一碗熱酒,慌里慌張地步入了初夜。現(xiàn)在還堅持業(yè)余寫作,當?shù)亍吨コ俏膶W(xué)》上偶見他的大名。

        看鄔亞靜在手機里玩信息,徐開笑道,鄔老師,跟情人交流啊。

        許多男教師都喜歡跟鄔亞靜開玩笑。

        對待男教師的玩笑,鄔亞靜自有一套,也就是順著回答。說是啊,一個莫名其妙的情人,發(fā)來一個莫名其妙的信息:你好嗎?

        喜好跟鄔亞靜開玩笑,不單是她脾氣好又長得漂亮,關(guān)鍵是她有些單純。有時純真得連玩笑都聽不出來。有一回,她作為工會副主席,組織學(xué)校教師參加縣師德演講比賽,一個姓葉的女教師得了一等獎,要代表縣里參加市比賽。一個老師說,鄔主席,你跟葉老師的老公說說,這段時間夜里頭可不能跟葉老師蠻來蠻去,要保證葉老師的精力,準備市里的比賽。鄔亞靜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個我不說,這個我不說,要說你說,要么你叫葉校長去說。弄得大伙哄堂大笑。

        徐開說,發(fā)來莫名其妙的信息,你也回去莫名其妙的信息:我不好。

        鄔亞靜說,不,我很好。

        上午的閱覽室靜悄悄的。除了徐開老師,只有兩位教師,沒有學(xué)生??偣簿瓦@么四個人,閱覽室顯得空空蕩蕩。一些書籍因無人問津,呆一旁顯出了落寞模樣。

        鄔亞靜回去了短信。不是“我不好”,也不是“我很好”,而是兩個字:你是——?

        一會兒,對方回過來了。也兩個字:蟾蜍。

        鄔亞靜開始有些奇怪,不大清楚蟾蜍具體是啥玩意。百度了一下,才知道蟾蜍原來就是癩蛤蟆。還知道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傳說:一天,王母娘娘開蟠桃會,邀請了各路神仙。蟾蜍仙也在被邀之列。蟾蜍仙在王母娘娘的后花園內(nèi)恰遇鵝仙女,被其美麗所傾倒,大動凡心。蟾蜍遭鵝仙呵斥并狀告至王母娘娘處。王母娘娘大怒,隨手將嫦娥從月宮中獻來的月精盆砸向蟾蜍仙,并罰其下界為癩蛤蟆。誰知那月精盆化作一道金光侵入癩蛤蟆體內(nèi)了。王母又悔其失手將月精盆砸出,失去了一件寶物,令癩蛤蟆磨難結(jié)束后完璧歸趙,方可重列仙班,并命雷神監(jiān)督。

        鄔亞靜呆住了。

        不一會,手機又叫了一聲。

        又是一條短信:無居者。

        鄔亞靜的神色凝重起來:難道是張從童?張從童回到芝城啦?

        ——你是張從童?鄔亞靜打出了五個文字,想了想又給取消了。

        鄔亞靜分明感覺到對方的不友好。

        那十五萬人民幣,惹得徐開夫婦心緒紊亂了。

        徐開是個鄉(xiāng)下人,以前在鄉(xiāng)下學(xué)校教書,五年前才考到縣實驗中學(xué)。在縣城沒有房屋,好比懸在空中,沒有著落,仍舊是鄉(xiāng)下人?,F(xiàn)在有了房屋,終于扎了根。喬遷那天晚上,他跟葛小芬做愛了。本來不想做,太疲憊了,但新床新被新房間,感覺實在是好,彼此兀自起意。做了愛,到衛(wèi)生間嘩啦嘩啦沖洗干凈身體回到了床上。躺在床上,分明感覺自己躺在了天堂,恍惚中覺著緊貼著床單的后背悄然長出了一條根來,那根兒像電鉆一樣穿過木床,穿過水泥板,穿過樓下王志福鄔亞靜夫婦的套房,從五樓一層一層地穿過去,扎在了芝城這塊寶地上。自己終于是城里人了,徐開心里頭升騰起來的感覺是生了根之后的塌實和愉悅。可十五萬人民幣太誘惑了,平靜的心境漸漸地亂了起來。身在天堂的感覺也走了味,夜里頭突然覺得火車特別的吵,鬧得睡不著了。

        葛小芬是個文化員,也是從鄉(xiāng)下考上來的。

        葛小芬說,如果能夠賺十五萬,就先賣掉,再買一套回來,還可以買一部小汽車呢。

        徐開盯了她一眼,說還貸款吶,買小汽車!看你的盤算。

        葛小芬被“盯”得不高興,說你不要做夢了,還以為真有這樣的好事呢。

        徐開說,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張從童說的不像是開玩笑,肯定有緣故。這有點像我們以前胡編的《匯款單之謎》。那個寄匯款單的人不也是有緣故的嗎?

        提起《匯款單之謎》,葛小芬就顯出了溫情來。確實像《匯款單之謎》里那樣,一個不署名的人一次一次把匯款單寄過來,就像張從童比市場價多給十五萬買房一樣,背后必定有緣由。葛小芬很溫情地說,張從童不就住在白天鵝賓館嗎,你去見一見,買房之謎不也就破了。

        徐開笑了起來,說不要急著找他,找上人家,說不定就被動了。先側(cè)面了解了解,巴掌大的芝城,打聽一個張從童總不會太難吧。

        也許是受到了那個寄匯款單而不署名的事的啟發(fā)。葛小芬說,張從童該不是報一個虛名吧。如果報了個虛名,他的真名不叫張從童,那就不好打聽了。

        徐開皺起了眉頭,說不會的吧,要買房子,報個虛假的名字做什么。這不是成心糊弄我們嗎?

        葛小芬想了想,說那倒也是。

        徐開開始打聽了。確實不是虛假的姓名,張從童就叫張從童,徐開輕而易舉地打聽出來了。他原是實驗中學(xué)教師,十五年前突然失蹤了。其實是下海經(jīng)商去了,先是在外地跟人搭伙造小型水電站,后來聽說又搞了房地產(chǎn),現(xiàn)在算一個大老板了。

        葛小芬有點疑惑,說他為什么非要買我們的套房呢?

        徐開說,他在實驗中學(xué)教書時有一段感情糾葛。徐開往樓下指了指,壓低了聲腔,繼續(xù)說,也許是一個誤會,鄔亞靜老師性情開朗,對什么人都好,張從童可能誤會了,以為有了那個意思,就追。

        葛小芬仍舊疑惑,說這跟買我們的套房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徐開說,我也琢磨這個問題。也許張從童受到了刺激。據(jù)說,張從童對鄔亞靜緊追不放,鄔亞靜只好跟他攤牌了,說你沒有房子,我也沒有房子,我們的事不可能的。后來,鄔亞靜跟王志福有了那個意思,張從童仍舊糾纏,王志福當著許多人的面,說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葛小芬恍然大悟了,說你不是說我沒房嗎,我的房就買在你的樓上。張從童要買我們的房,也許就是這樣想的吧。

        徐開說,我想他大概就是這個想法。

        葛小芬“哼”了一聲,很不以為然,說有錢的人真是的。

        估摸了張從童的想法,徐開就巴望他的電話。

        徐開想,這肯定是一樁好事,要么賺它個十五萬,要么賺王志福副局長的人情。葛小芬覺得這樣子很不好,雖然她也想那十五萬,但對財大氣粗不可一世的富人看不慣。她說張從童分明是挑釁嘛,分明是報復(fù)嘛。又說樓上樓下的,我們這樣搞恐怕不好。徐開說,有什么不好呢,我們當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個陌生的老板,多給了我們十五萬塊錢,買了我們的房屋,這樣有什么不好,我們有什么理由不賣。徐開又說,不過我們的套房是不大可能賣成的,誰都不希望自己的情敵別有用心地住在自己的樓上——等王志福來求我們,給他一個順水人情。當然啦,話要講在前頭,這可不是一般的人情,是一個十五萬人民幣的人情。

        葛小芬沉下了臉,說這有什么意思啊,王局長鄔老師他們都蠻好的。

        徐開苦笑了一下,說你不要啰嗦,我又沒有去干什么壞事。

        葛小芬仍舊陰沉著臉,說進城后你好像變了,變壞了。

        徐開說,這事你就不要多嘴,讓我來辦。這是一個機會,我要抓住,但不會干壞事。

        在焦急的等待中,張從童果然又打來了電話。

        張從童說,你們商量得怎么樣啦?

        徐開說,商量過了。你真要買的話就九十萬,屋內(nèi)的東西不動,都歸你。

        張從童說,可以商量。明天晚上7點鐘,請到白天鵝賓館8808房間面議。

        徐開說,行,好的。

        鄔亞靜相繼接到“蟾蜍”、“無居者”等字樣的短信就知道是張從童。

        一連數(shù)日,她心里不安。這種不安多半是自責(zé)。自責(zé)來自十五年前。鄔亞靜和張從童畢業(yè)于同一所大學(xué),張從童早一年,鄔亞靜遲一年,在大學(xué)里彼此就有點認識。張從童身材瘦長,也比較聰明,還喜歡幫助人。他比鄔亞靜早一年分到實驗中學(xué)。鄔亞靜到實驗中學(xué)報到那天,他以老校友的身份幫助打理房間,又搬桌又搬凳,主動熱情??伤行┳砸詾槭?,脾氣不好,性格嫌暴躁。鄔亞靜確實說過,你在芝城沒有房子。但這是她的托詞,目的是讓他死了心。房子固然重要,但相比之下人更重要,張從童缺乏一種使人可以托付終身的安全感。想起來,王志福確實有點過分。當時,有些老師在場,還有許多學(xué)生。在這樣的場合,說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就有點公開侮辱的意味了。鄔亞靜覺著自己和王志福的方式方法不妥,可以說是年輕時干下的一樁蠢事。她因此而自責(zé)。

        本來自責(zé)也就自責(zé)了,鄔亞靜不想對王志福說。

        王志福自然把張從童當作曾經(jīng)的情敵,妻子提丈夫情敵的事不免雙方尷尬??蓪嶒炛袑W(xué)一些老師已有傳言了,張從童專程返回芝城的目的是買房,而要買的房是東苑小區(qū)111幢四單元502室,也就是徐開夫婦的套房。你不是嫌棄我沒房嗎,你瞧著,我的房就在你的樓上呢。毫無疑問,這事兒使鄔亞靜怪不舒服的,她覺著咽喉里頭生生地吞了一只蒼蠅,自責(zé)的感覺也就蕩然無存了。

        這天晚上,鄔亞靜和王志福坐在客廳里看電視。

        張從童的突然出現(xiàn),勾起了鄔亞靜的回憶。王志福是芝城人,卻在外地一個城市里長大。他父親離休后回芝城度晚年,他也就調(diào)回來到實驗中學(xué)教書。假如沒有遇上王志福,鄔亞靜是否跟張從童走在一起倒還真的說不準。張從童脾氣是有些暴躁,有時也不夠理智,但其它方面尚可。對他的窮追不舍,毫無情場經(jīng)驗的鄔亞靜能否抵擋得住確實難說。看上王志福,主要是王志福許多方面都表現(xiàn)得非常正規(guī)。比如說,他站得直坐得端走路邁開的腳步也中規(guī)中矩。再比如說,他唱卡拉Ok顯得風(fēng)度翩翩,彬彬有禮。又比如說,他打乒乓球的姿勢柔軟而有彈性,不像其他一些老師的動作機械得像剪紙片?!瓦B他抽煙的姿勢都像那么一回事兒。這種正規(guī),大抵是久經(jīng)城市文明熏陶之后所形成的某種氣質(zhì)。

        此刻,王志福很正規(guī)地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鄔亞靜說,張從童回芝城了。

        王志福好像沒聽明白,眼睛從電視機移過來,望著鄔亞靜,意思是讓她再說一遍。

        鄔亞靜說,你看我做什么呀?我說以前在實驗中學(xué)教書的那個張從童,前些天回到了芝城。

        王志福提起精神,說什么意思???

        王志福的什么意思是指張從童來到芝城,你告訴我是什么意思。他又不是教育廳長,又不是省委書記,又不是中央的大干部,回不回芝城關(guān)我什么事呢。難道我有必要知道他回芝城嗎?

        鄔亞靜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先說了“你好嗎”、“蟾蜍”、“無居者”三個短信,再提起張從童買房的事。說他要買的房就是我們樓上徐老師的房。

        看著鄔亞靜有些氣憤又憂心忡忡的樣子,王志福卻笑了起來。說要買徐開的房,徐開會把房子賣掉嗎?他不可能賣啊。

        鄔亞靜說,問題是他要賣,他要多給錢,聽說比市場價多給二十來萬。鄔亞靜刻意將“張從童”避開,弄得兩個“他”指兩個人,有些不通。

        王志?!昂摺钡乜嘈α艘幌拢瑓s并不說話。他想到滋事、挑釁、惡作劇和居心不良。他忽然覺得受到了某種挑戰(zhàn)。一個昔日的情敵,別有用心地睡在自己的樓上,誰都不舒服啊。況且,張從童這個家伙,發(fā)起神經(jīng)來可不是好惹的。況且,現(xiàn)在是今非昔比,財大氣粗了。倘若故意將套房原先的裝修毀掉,重新裝修,整日的砰砰砰,弄得你不安生怎么辦?王志福內(nèi)心相當復(fù)雜,但表面仍舊平靜。他輕描淡寫地說,你再側(cè)面了解了解,徐開的房子是不是真的要賣掉。

        鄔亞靜說,真的要賣,聽說他們已基本上說好了。想了想又說,徐老師不知道這里頭的復(fù)雜關(guān)系。

        王志福不再說話,仍舊很正規(guī)地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徐開的動作相當迅速。以前是張從童主動的,后來他主動了。

        雖然已是晚上七點來鐘了,白天鵝賓館外面的街道卻仍舊熱天熱地。灑水車尚在勞作,水泥路上滾動著白氣,弄得周圍不干不凈,卻依然熱烘烘地悶人。是真正的濕熱,呼吸有點兒滯重,有些缺氧的感覺。白天鵝賓館里頭卻是別有洞天,徐開仿佛從炎熱的夏天一下子跨入了舒適的春天,一身臭汗連同白襯衫被壓了下來,涼絲絲地貼在了身上。在紅地毯上走的時候,徐開忽然想到能量守恒定律。芝城的氣候是給有錢人搞酷熱的,空調(diào)把屋內(nèi)搞涼快了,把屋外卻弄熱了。還有小汽車,把車內(nèi)搞涼爽的同時把車外也弄悶熱了。徐開想到自己家里也裝有一臺小空調(diào),有時候也幸災(zāi)樂禍地向外頭源源不斷地放熱氣,憤憤不平的心態(tài)方才稍稍平衡了起來。

        白天鵝賓館8808房間里除了張從童,還有一個禿頂?shù)哪腥?。那頂是真禿,銅鏡一般,反照出很好的光芒??磥硭麄兪桥笥?。

        張從童抽的是軟中華香煙。他使用的襪子是整打的,短褲也是整打的,一次性就給用了。離開時,張從童塞給徐開一條軟中華香煙。這個張從童可真的做足了大亨派頭。

        王志福登門造訪那天晚上,徐開賣房的事已經(jīng)基本談妥。套房整窩兒端去,一總九十萬,估計比市場價要高出近二十來萬。

        王志福的到來,葛小芬有些不好意思。

        葛小芬身材不好,作為縣城文化部門的女性這也是個問題,文藝演出不能上臺,為此有些自卑。結(jié)婚之前還馬馬虎虎,生了女兒之后就不行了,跟樓下的鄔亞靜相比差遠了,腰圍是兩尺三兩尺四兩尺五兩尺六節(jié)節(jié)瘋長起來,比女兒的身高還長得快,弄得屁股與腰身都不分伯仲了。王志福進來時,葛小芬極有分量地團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薄如蟬翼的白地碎花連衣裙映出了粉紅色的褲衩。不知是因了自己的體態(tài)困難,還是丈夫徐開即將出臺表演的假仁假義,她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運動著笨拙的軀體手忙腳亂地給王志福讓座、泡茶,弄得氣氛有點別扭——粉紅色的褲衩也確實顯眼。

        徐開對葛小芬的表現(xiàn)不滿意。謙虛是好的,心虛就不好了。于是他有些夸張地站起來,說王局,深入群眾啊,好作風(fēng)呢。徐開的鼻音較重,白天鵝賓館之行他嚴重感冒了。

        徐開希望把氣氛弄得隨便一些,使王志福產(chǎn)生若無其事的感覺。

        王志福也有這方面的需要,寬松隨和的氣氛有利于說事兒。

        于是在不經(jīng)意中積極配合,說不是深入群眾,是拜訪大作家。

        雙方開了玩笑,被葛小芬弄僵的氣氛就活了過來。

        徐開知道王志福的來意,求個主動就先開口了。說王局,現(xiàn)在有錢的人真是牛,一個老板要買我這個房子,比市場價多給二十來萬。表面上,徐開仿佛報道一則與王志福無關(guān)的新聞,內(nèi)心里卻脈著對方的思想活動和神態(tài)變化。

        王志福笑了起來,說我就是為這事來跟你商量的,你真的想把房子賣掉?

        徐開裝出吃驚的樣子,意思是這事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但言語依然平靜。說本來是不想賣的,可這個叫張從童的老板就是韌,纏住不放,比市場價多給二十來萬呢。我想既然這樣,轉(zhuǎn)一轉(zhuǎn)就轉(zhuǎn)一轉(zhuǎn)吧,答應(yīng)了。屋里的一切都歸對方,總共九十萬。

        王志福說,我也不瞞你了,這個張從童居心不良。年輕時,他和我們有些瓜葛,他買你的屋,其實就是報復(fù)我們。看徐開滿臉狐疑,王志福干脆把十幾年前他們?nèi)齻€的事情說了一遍。然后,表現(xiàn)出足夠的氣憤來,說張從童這個人,性格怪癖,心胸狹窄,如今有錢了,就以為可以胡作非為了。

        原來是這么回事?徐開望著葛小芬說,我們讓人家給騙了。然后,轉(zhuǎn)過頭來面向王志福,說張從童這個家伙他告訴我,看上我這個屋子,主要是想看火車,說他跟火車蠻有情結(jié),小時候就想看火車坐火車,是火車使他走出小山村,才有今天??磥?,他說的統(tǒng)統(tǒng)都是鬼話。

        王志福說,我也直言直語了,我有一個請求,你們是不是不賣。王志福的目光由徐開的身上移到了葛小芬的臉上,也征求她的意見。

        葛小芬心慌了,漲紅了肉嘟嘟的臉,眼睛似乎都沒處放了,躲躲閃閃的——可她即將開口之時卻被徐開搶了去。徐開說,王局,要是早知道這事,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賣。可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人家了,這事弄的。徐開說罷搖著腦袋,一臉無奈。

        王志福慢慢站起來。他一邊摸香煙一邊說,本來,我是不該向你們提這樣的要求的,二十來萬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他把一根香煙向徐開遞去,說只是這個張從童也太不是個東西了,簡直是以錢壓人。

        徐開也站起來了,說二十萬雖不是個小數(shù)目,但錢財畢竟是身外之物。問題是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人家,這事就有些被動了,媽的。

        真是難為你了,王志福笑道,如果不賣的話,我可欠你一個大人情啊。

        徐開也望著對方笑,說你是局長,我是一個教師,在你那兒留著大人情,包準有用。讓我再考慮考慮,想想辦法。

        王志福走了。

        送走王志福,徐開返回了客廳。他伸了伸手,踢了踢腿,說有錢的人以錢壓人,有權(quán)的人以權(quán)壓人,我們沒錢沒權(quán),也就只能玩玩這個了。葛小芬一邊收拾茶杯一邊說,我總覺得這事不妥。徐開呵地樂了一下,說妥不妥還要看結(jié)果。教研室的語文教研員要退了,我要抓住這個機會,試試看。

        王志福八歲的女兒呆呆地走出來。剛才,她在自己的小房間里寫作業(yè),聽到了他們的說話,但沒有完全聽懂,以為他們要把房子賣了,于是走出來莫名其妙地警告道,你們要是把新房賣掉,我就不去讀書。

        葛小芬說,誰要把新房賣掉,別亂說。

        離開徐開的家,王志福心里七上八下的還沒底。

        他沒回樓下402室。家里只有鄔亞靜。晚上鄔亞靜不喜歡出門,偶爾出去也是到玫瑰美容廳做做面膜。她的臉面依然細膩而有光澤,這對女人來說很重要,王志福也相當滿意。平時,鄔亞靜要么看看電視,要么玩玩電腦,心態(tài)比較平靜。

        王志福到了一個茶吧。

        路上,王志福給實驗中學(xué)葉校長通了個電話,約他到茶吧來喝茶。在葉校長未到之前,他想給文化局領(lǐng)導(dǎo)打個電話。王志福跟文化局長和一個副局長的關(guān)系差不多好,想了想,還是撥那個副局長的電話。王志福說有點事兒想請他幫忙,問他明晚上有沒有安排,想請他吃一頓飯,邊吃邊談。那個副局長說,吃飯就免了,有什么事盡管說,能幫一定幫。王志??纯粗車沫h(huán)境尚可,沒什么熟人,就壓了聲音把事情簡單說了。王志福的意思是請他給下屬文化站的葛小芬說一說,希望她不要賣房。那個副局長說,看不出你老兄原來還是個情場高手呢,我肯定去說的。至于葛小芬她聽不聽就沒有把握了,畢竟涉及到利益,而且不是一般的利益,是二十來萬。王志福說,你出面一定能行,你是做婦女思想工作的高人嘛。那個副局長說,不要扣帽子了。對啦,真不好意思,我也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下個學(xué)期,有一個朋友的孩子想轉(zhuǎn)實驗中學(xué)讀書,初中二年級。王志福說,行,我跟葉校長說,這事一般沒問題。

        打完電話,實驗中學(xué)的葉校長正好到了。

        王志福與葉校長稱兄道弟起來。他的自我降格,弄得葉校長相當激動。

        在非常友好的氛圍中,王志福把事情說了一遍。

        葉校長滿口答應(yīng),說他一定給徐開說。葉校長想了想,望著王志福說,我對徐開這樣說你看好不好:這不是一般的房屋買賣問題,這是有錢的人欺侮人的問題,都欺侮到我們領(lǐng)導(dǎo)的頭上了,你徐開同意,我可不答應(yīng)。王志福點了點頭,說你有這方面經(jīng)驗,看著辦吧。

        離開之前,葉校長搶先付了茶水錢。

        分別的時候,王志福向葉校長授意,說如果真的不行,你可以側(cè)面跟徐開說,我們實驗中學(xué)還缺一個副教導(dǎo)。

        葉校長說,這個人是有些文墨,但有時好像有點兒酸。

        王志福說,管他酸不酸,先穩(wěn)住。

        葉校長說,我心中有數(shù)。

        葉校長跟徐開說了。分明是他做了什么錯事似的,有些談話的氣勢,徐開不悅。

        后來,聽葛小芬說,文化局一個副局長也跟她說過了。只是那個副局長貫徹王志福的意圖不夠到位,甚至可以說,有點歪嘴和尚念歪了經(jīng)的意思。也許文化局與教育局同級而平列,王志福算不得領(lǐng)導(dǎo)。副局長的話相當圓滑,說是勸說她不要賣房又不是,說是攛掇她賣房又不是,鬧得直來直去的葛小芬聽不明白。聽明白的是,副局長對王志福的羅曼史甚感興趣,問這問那。葛小芬自然是一問三不知。

        你王志福動用了行政權(quán)力啊,分明是以權(quán)壓人嘛,還說人家以錢壓人呢。

        徐開心里很不爽。

        一天,學(xué)校閱覽室里正好沒人,徐開把心里的不爽向鄔亞靜訴說了出來。

        徐開說,王局對我不相信呢。

        鄔亞靜說,他做什么事了?

        徐開就把葉校長還有文化局那個副局長找他們夫婦談話的事,有些夸張地說了一遍。

        說完后,徐開激動起來,說鄔亞靜老師,不管王局對我相不相信,現(xiàn)在我鄭重向你表態(tài),買房的人別有用心,這房我是不賣了。

        表態(tài)過后,徐開巧妙地把語文教研員快要退休的事提了一提。

        回家后,鄔亞靜把徐開表態(tài)的事跟王志福說了。

        王志福滿臉喜悅,說徐開這個人蠻有頭腦。

        鄔亞靜說,你也真節(jié)外生枝的,叫葉校長,還有文化局一個副局長出面勸他們干嗎呢?徐老師很不高興,說你不相信他呢。

        王志福說,那天晚上我跟他談,他吞吞吐吐的不干脆嘛。

        鄔亞靜說,二十來萬,房子一賣二十來萬的賺頭就到手,你叫人家怎么干脆?現(xiàn)在倒好,不信任人家,又多了這么一層不信任,欠人家的就更多了。

        王志福說,你們學(xué)校還可以再弄一個副教導(dǎo),到時候我給他想想辦法。

        鄔亞靜說,人家不是要當副教導(dǎo),是想做語文教研員。

        王志福“哼”了一聲,說他跟你說了?

        鄔亞靜說,說倒是沒有直說,只是提一提。看他的意思是想你幫忙,爭取那個位置。

        王志福搖了搖頭,說真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意思了。那個位置可不好弄。

        鄔亞靜說,你先探探老單的口氣嘛,他自己有沒有人選。

        王志福嘆了一口氣,說我總覺得單局對我不如從前了,當辦公室主任時,他對我挺客氣的,也隨和,當了副局長之后,感覺上總不對。

        鄔亞靜說,官場上的事我也不懂,有一本書上說,級別近了,提防多了,關(guān)系遠了,真話少了,也許是這么回事吧。

        王志福苦笑起來,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過了一會兒,說語文教研員那個位置,徐開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沒戲的,我敢斷定。

        鄔亞靜說,那也還有百分之五的希望啊,問問單局長總沒什么關(guān)系的。

        王志福說,這你就不懂了。問問,人家就知道你要權(quán),要人情。不是沒關(guān)系,而是大有關(guān)系。

        王志福雖然深感為難,但還是行動了,開始操心。

        他對徐開說,語文教研員的事,我會竭力推薦的,但話說在前頭,希望可能不大。

        推薦之前,王志福叫徐開把發(fā)表的論文拿過來看看。

        徐開把獲獎證書,登有他文章的雜志,還有滿是他的“豆腐干”的剪報都搬了過來。連那本寫著葛小芬姓名的《匯款單之謎》的獲獎證書也夾在了其中。徐開說,這其實是我寫的。王志福翻了翻,數(shù)量不少,卻沒啥分量。都是發(fā)在小刊小報上的消息、打油詩、小雜談、民間故事之類的,真正稱得上論文的幾乎沒有。王志福心里說,大作家也就這些玩意啊。但表面上還是贊許的,并作了概括:在報刊上發(fā)表了十余萬文字,也有一些教育教學(xué)方面的隨筆,且獲縣市級獎四次。王志福以此向單局長推薦。

        可一開口就被單局長回絕了。

        單局長說,語文教研員,他個人的看法,要么在幾所大學(xué)校語文教研組長中產(chǎn)生,要么面向全縣語文教師公開招考。看來,語文教研員的事,單局長已經(jīng)思考過了。顯然,領(lǐng)導(dǎo)自己有了思考,就沒有半點商量余地了。

        回家后,王志福跟鄔亞靜說,你把這個消息告訴徐開,語文教研員可能要公開招考,不要抱任何希望了。想了想又說,先還是不說的好,適當?shù)臅r候我自己跟他說。這個人有些難弄,搞不好,還以為我們不幫忙。

        徐開焦急地等待王志福的消息。

        應(yīng)該說,徐開本來是不想語文教研員這個位置的。那天,語文教研員老邱來學(xué)校聽了徐開的一節(jié)課。交換意見時,徐開問,邱老師,聽說你就要退休了,接班人物色好了沒有?老邱笑了笑,說物色接班人是領(lǐng)導(dǎo)的事,我時間到了,走人就是。徐開給老邱遞過一根香煙,說你那個位置的接班人,事關(guān)全縣初中語文教學(xué)的大事,你是專家,在物色方面應(yīng)該給領(lǐng)導(dǎo)參謀參謀嘛。當時,徐開就沒有想弄那個位置,只是隨便問問而已。教育局幾位領(lǐng)導(dǎo),雖然都有點認識,但僅僅是認識而已,不好辦事的。王志福副局長雖是鄰居,但也沒什么交往,樓上樓下碰上也就點個頭或者笑一下,擦肩而過。他不可能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珊髞碓谕踔靖D莾簰焐狭舜笕饲椋拖肓?。如果王母娘娘讓你吃天鵝肉就不難了。王志福雖不是王母娘娘,但畢竟是王母娘娘身邊一個得力助手,倘若竭力運作,吃上天鵝肉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發(fā)表的文章、獲獎的證書讓王志福看了,徐開就開始等待消息了。

        這種等待與他當年等待高考的成績差不多,焦灼得坐立不安。上下班時,徐開遇上了王志福,就滿臉笑容地迎上去,用眼神來詢問??赏踔靖_€是那樣,沒有給他帶來什么消息的意思。徐開想,王志福把他向單局長推薦了沒有呢?王志福是不是會全力幫忙?。?/p>

        這事兒全靠王志福了,徐開思考著如何在他身上增加些砝碼。

        張從童又來電話了。說再給加價,九十五萬,九十五萬行不行?

        徐開心里說,張從童分明是自己的朋友了,他要幫助自己吃上天鵝肉呢。徐開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心里異常高興,

        一天,徐開把九十五萬的事對鄔亞靜說了。

        徐開說,張從童這家伙可能發(fā)瘋了。同時,他也提了提語文教研員的事。

        徐開想,這可是二十五萬的人情了。

        鄔亞靜轉(zhuǎn)告了王志福。

        王志福覺得語文教研員沒戲的消息應(yīng)該告訴徐開了,再瞞著不好。他就上樓跟徐開說了。徐開表面上竭力裝出無所謂,但看得出,他的臉都發(fā)青了。王志福側(cè)面提起了副教導(dǎo)的事,徐開的神態(tài)雖然稍稍好轉(zhuǎn),但臉色一時還緩不過來。徐開說他感冒還沒有好。

        送走王志福,徐開的心情仍沒有好轉(zhuǎn)過來。

        徐開說,他媽的,如果屋子九十五萬成交,就等于賺了二十五來萬。用二十五萬去打點,弄個教研員來當還不容易?

        葛小芬說,你怎么這樣算帳呢?看得出,王局長是盡心盡力了。不是什么都能用金錢算來算去的。

        徐開突然來了脾氣。說不是用金錢算來算去的?貸款,我們?nèi)嗳f的貸款用什么去算啊,你拿人情去算嗎?滾蛋吧你。

        葛小芬不吭聲了。

        徐開就又算起來。說弄一個副教導(dǎo),比一般老師的年收入大約多八千來元,要賺二十五萬需要多少個年頭?。?/p>

        葛小芬仍舊不響。

        在自己小房間寫作業(yè)的女兒給算出來了,她說需要三十年,多一點。

        徐開說,我早就退休了。

        實驗中學(xué)大門口左旁停著一輛銀灰色寶馬小汽車。夏天早上的陽光落下來,寶馬小汽車泛起白亮亮的光芒。旁邊站著學(xué)校那個年輕的門衛(wèi)??磥恚诖鸀榭垂軐汃R小汽車。

        鄔亞靜穿過馬路走進學(xué)校大門,想了想,又轉(zhuǎn)過身來望著那個年輕門衛(wèi),說那輛寶馬是誰的?門衛(wèi)右手拿著一包香煙,笑了笑說,以前在我們學(xué)校里教過書,現(xiàn)在不教了??赡苁莻€大老板,他叫我給看一下車,給我一包香煙,中華牌的,軟殼。年輕的門衛(wèi)把手上的中華香煙揚了揚,有些得意。鄔亞靜滿是汗水的臉面沉了下來,心里想,難道是張從童?

        她一邊想一邊加快腳步,匆匆往里走。水泥路上躺著一攤攤白亮亮的光斑,校園里浮動著太陽光炙烤出來的熱烘烘的植物復(fù)合氣味。

        一個教師說,以前在我們學(xué)校教過書的張從童來學(xué)校捐資了。

        鄔亞靜不想看見張從童,也不希望讓張從童撞見。買房的事,弄得好沒意思,鄔亞靜不愿看見他。甚至,連他的短信之類都不愿看見。擔心他再發(fā)來短信,有時手機“吱”地一聲,心里頭就緊了一下。幸虧不是一些廣告性質(zhì)的信息,就是氣象臺的天氣預(yù)報。

        來到閱覽室,鄔亞靜照樣打開窗戶。

        閱覽室多的是人的氣味,書的氣味,缺的是自然的氣味。不論是冬天還是夏天,鄔亞靜都要打開窗戶,讓新鮮的空氣涌進來,把人的氣味擠兌走。閱覽室只有電風(fēng)扇,沒有空調(diào)。王志福晉升為副局長后到實驗中學(xué)視察,也到了閱覽室。王志福說,怎么不裝空調(diào)啊。陪同在一旁的葉校長笑瞇瞇地望著鄔亞靜,說鄔老師不同意安裝,她為學(xué)校省錢呢。鄔亞靜有些難為情的樣子,說也不單是省錢,閱覽室的空氣一定要流通,有電扇就行。

        還是上午九點來鐘,室外室內(nèi)卻簡直一樣悶熱了。窗外水杉上的知了起勁地鼓噪。

        閱覽室就鄔亞靜一人,一個老師也沒來。

        雖然不想撞見張從童,卻想瞧瞧他的背影。這是生氣式的好奇,沒有其它的意思。

        鄔亞靜拿過一本雜志,搬過一只角凳,緊挨一窗戶坐了下來。

        透過水杉樹和老槐樹的枝椏,可以望見通向?qū)W校大門口的一截水泥路。水泥路左下邊是操場。操場上有兩個班級學(xué)生在上體育課,鬧得熱火朝天。

        鄔亞靜時不時拿眼睛往窗外瞥,仿佛自己成了一個盯梢的人,正干著盯梢的勾當。想到盯梢,她就覺得自己躲在大樹后面窺視的確有些鬼鬼祟祟的樣子。她站起來在閱覽室里踱了一圈,又坐回到原凳上。心里想,他為什么要捐資呢?捐多少???

        大約過了個把鐘頭,張從童終于從里頭走出來。

        跟他并排走的是一個光頭,也瘦長,兩人差不多高。那顆光頭呈銅黃色,泛著太陽光。張從童邊走邊扭過頭來說話,一只手一劃一劃的,頗是亢奮。他們后面跟著許多老師,有男的也有女的。葉校長也跟在后頭,還有一個副校長。

        到了學(xué)校門口,張從童和那個光頭上了寶馬。

        車外的一簇人就都在熱辣辣的太陽光中背起了一只手。

        上午第三節(jié)上課鈴聲響過之后,一些老師走進了閱覽室。

        在實驗中學(xué)教齡較長的教師,對張從童好像有所避諱,并不提他。徐開也來到閱覽室,他也一樣,只管埋頭看書。一些年輕的教師,說起了張從童的事。閱覽室里的氣氛有些微妙,一些耳朵豎立起來,許多眼睛也偷偷地瞥來瞥去。鄔亞靜當作沒事一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漫不經(jīng)心地翻一本雜志。

        張從童捐三十萬元,裝修學(xué)校圖書閱覽室。

        要裝修圖書閱覽室?這個家伙。鄔亞靜似罵非罵地說了一句。

        捐資儀式于翌日下午在學(xué)校的小禮堂舉行。

        主席臺上坐著五個人:分管教育副縣長、張從童老板、王志福副局長、葉校長,還有一個是學(xué)校里的副校長,他主持會議。臺下是沒課的教師和兩班學(xué)生。這兩班學(xué)生本來是上體育課的,給弄過來坐冷板凳很不高興。許多學(xué)生拿起一只手來在臉上扇風(fēng),好像小禮堂比操場還炎熱,顯出氣咻咻的模樣。

        除了主持會議的副校長,主席臺上其他四個人都講了話。

        葉校長的講話稿是由徐開執(zhí)筆操弄的。有時,葉校長發(fā)牢騷說,實驗中學(xué)是龍盤虎踞之地,難以管理。可他心知肚明,短時間內(nèi)能搞出一篇像樣的講話稿的老師不多,徐開也就算好點了。開始,葉校長對這個講話稿比較滿意。比較滿意的前提是他本以為王志福副局長不會出席的。按理,王志福應(yīng)該來,他分管著教育財務(wù)、學(xué)校建設(shè)、圖書裝備這一塊。但想到他與張從童有那么一層不尷不尬的復(fù)雜關(guān)系,就以為他會拒絕來。因此,邀請教育局領(lǐng)導(dǎo)出席捐贈儀式的電話,葉校長也不是直接打給王志福,而是打給教育局辦公室主任,請他安排一名領(lǐng)導(dǎo)來參加。辦公室主任通知了分管局長王志福。王志福接到電話通知,慌忙找上單局長,說這個捐贈儀式由他去參加,不免尷尬。單局長好像沒聽懂,說你是分管這一塊的,你不去誰去,有什么好尷尬的?王志福干脆把何以尷尬的事說了出來。單局長哈哈大笑起來,說這你就更應(yīng)該去了,把那個商人鎮(zhèn)一鎮(zhèn)。要是不去,人家還以為你真的怕他呢。葉校長接到教育局辦公室主任的電話,說是王志福副局長來參加,就覺得這個講話稿非做大手術(shù)不可。時間已相當緊迫,離捐贈儀式不到三個小時。葉校長立即通知徐開,叫他馬上把講話稿發(fā)到校長室辦公電腦來,馬上到校長室來修改。校長室裝了空調(diào)。徐開及時趕到,弄得滿頭大汗。葉校長說,把對張從童那些溢美之辭盡量刪去,多說說學(xué)校的發(fā)展情況和面臨的困難,就這樣。這么一來,講話稿的整個框架都要推倒重來,搞得徐開在校長室里吃了一碗康師傅方便面權(quán)當中午飯。

        王志福的形象顯然精心包裝過了,講話也脫稿,只是氣勢分明有些不足,有幾處結(jié)巴起來,還出現(xiàn)了許多“呢呢呢”的口頭禪。他所講的話,知道內(nèi)里的人也許聽得出來,有些言語暗含了影射和嘲諷。比如說,多讀書使人心胸開闊,使人辦事理智,使人道德高尚,使人目光遠大,就像張從童先生一樣,他在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同時,仍不忘從前工作過的學(xué)校圖書閱覽室的建設(shè)等等,蠻有言外之意。

        張從童只是隨隨便便地說了幾句話。他說我其實沒那么高尚,十幾年來,我們學(xué)校的其它方面變化都挺大的,就是閱覽室還是十幾年前的老樣子,可以說,閱覽室還是那個閱覽室。正好手頭有幾個錢,我就決定拿出一點來,給閱覽室打扮打扮,打扮得標致一些,讓我們同學(xué)喜歡走近它,到它那兒去閱覽閱覽。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就這樣,謝謝大家。

        張從童顯得瀟灑,言語也幽默,一些教師和學(xué)生都笑起來。他并沒有被鎮(zhèn)住。

        徐開坐在臺下聽講。因為清楚葉校長王志福張從童他們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他的注意力相當集中,不但認真傾聽,還注意觀顏察色。葉校長比較沉穩(wěn),王志福好像有些見嫩,而張從童這個人蠻逗,也有道行,他的現(xiàn)場講話與電話里的講話風(fēng)格很不一樣。電話里所講的話拿捏得厲害,有些故意煩人的意思。看來,這個人在江湖上是混出了蠻老資格。

        鄔亞靜沒有參加捐贈儀式。學(xué)校小禮堂離閱覽室不遠,音響效果又好,大致內(nèi)容聽到了。兩個男人分明在暗處彼此較勁,而這似乎完全是因了她。躲在僻靜的閱覽室里的鄔亞靜,在傾聽的過程中時時走神而進入沉思。

        捐贈儀式當天晚上,葉校長準備以學(xué)校的名義宴請張從童??蓮垙耐豢希f,還是由他來請一請全校老師。葉校長由他了。本來也安排在當天晚上,只是規(guī)模較大,二十來桌的餐位臨時訂不下來,于是改為次日晚上舉行。

        次日晚上,鄔亞靜和王志福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他們沒有參加宴會。

        當?shù)仡l道正播放捐贈儀式新聞。王志福莫名其妙地罵了一句:媽的,真是有錢就是爹。新聞上張從童上鏡時間比較長,而自己一閃而過。

        捐贈儀式以及宴會舉行之后,張從童王志福鄔亞靜他們那十幾年前的往事,在實驗中學(xué)校園里重新浮現(xiàn)出來,張從童要高價購買徐開的房屋而徐開不肯出賣的事也鬧得人人皆知。同時,張從童為何要捐資裝修圖書閱覽室,許多教師也紛紛猜測。

        一時間,這些事兒就成了實驗中學(xué)的議論話題。

        語文教研員的位置沒了希望,徐開對王志福夫婦冷淡了幾天。

        王志福怪擔心的,怕徐開動搖起來,把屋賣給張從童。

        后來,徐開卻又熱乎了起來。他是退而求其次,死盯上了學(xué)校副教導(dǎo)的位置。

        一禮拜內(nèi),徐開到樓下402室三次,跑王志福辦公室一趟。

        表面上,是向王志福匯報他所遭受的境遇和所聽到的一些傳言,目的是要他幫忙,讓自己一定當上副教導(dǎo),否則就太冤了,

        徐開說,對他當面提問的人不少,來電話詢問的就更多了。詢問的內(nèi)容五花八門,比如張從童到底是什么人,他與鄔亞靜王志福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要高價買你的房而你為什么不賣等等。

        徐開說,學(xué)校的教師主要不是詢問,而是議論和猜測。說他不賣房屋,這樣很好,長了人民教師的正氣,有點富貴不能淫的味道。也有說他不賣房屋,是拍王志福王副局長的馬屁,終究沒有做到威武不能屈。

        徐開說,真是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他想當語文教研員而不得轉(zhuǎn)而要當學(xué)校副教導(dǎo)主任的事,也在一些教師中悄悄的傳來傳去。更為嚴重的,他在芝蘭公園里遇上了教育局一個領(lǐng)導(dǎo),那個領(lǐng)導(dǎo)表現(xiàn)得極其平易近人,對他格外客氣,還跟他聊了一會兒。聊的內(nèi)容令人難以把握,好像是鼓勵他把房屋賣給張從童,但又沒有明說,閃爍其辭,與文化局那個副局長跟葛小芬說的意思差不多。

        徐開也說起妻子葛小芬受到了同樣遭遇的事。

        徐開說,葛小芬在街道上行走的時候,也被一些熟人攔住,問這問那。

        徐開說,就是前天下午下班,葛小芬轉(zhuǎn)到菜市場買菜,住在對門401室的修鎖開鎖的蔣師傅看見她,就走出工作室(設(shè)在菜市場左旁),纏住她問來問去,要多給多少錢啦,是真的還是假的啦,你為什么不肯出手啦等等等等,啰里啰嗦,沒完沒了,害得葛小芬回家后做晚飯切菜時因手忙腳亂劃破了一只手指頭。

        對徐開所說的話,鄔亞靜有些相信。

        這些天,鄔亞靜也被弄得不爽。當面或者打電話詢問鄔亞靜的人倒不多,主要是一些非常要好的朋友。這些個朋友中,有的是認識張從童的,有的則不認識。無論認識不認識,基本上都是責(zé)怪和鄙薄張從童,同情和安慰鄔亞靜,觀點鮮明,立場堅定。當然,也有一些玩笑的。比如說,那個張從童可能對你愛得太深了,愛得入骨了,所以買屋不成就給你裝修閱覽室,用心良苦啊。又比如說,那天,張從童在實驗中學(xué)“教職工豐采”鏡框前面總共站了十來分鐘,加起來大約有八分鐘的時間,都在盯你的照片,分明要把你攝入眼睛里帶走。知心朋友的玩笑也就一笑了之,鄔亞靜并沒啥不舒服。不舒服的是實驗中學(xué)的氣氛。有時,一些眼睛明明在看她,可當她望過去,那些眼睛就躲躲閃閃地避開或者藏了起來,想看又不好意思看,仿佛她穿了個“三點式”。到閱覽室來閱覽的教師,仿佛也見少了,踏進閱覽室時比以前也規(guī)矩多了,偶爾也向鄔亞靜打個招呼,但神態(tài)總是怪怪的,似乎她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王志福認為,徐開所說的事不能說是子虛烏有。他也有類似的遭遇,來自校長隊伍和教育局的領(lǐng)導(dǎo)層。教育局的機關(guān)干部仍舊是王局好王局好的,感覺不出多少走味。有幾個關(guān)系非常要好的校長,先后打來了電話,問王副局長需不需要幫忙,需要的話就說一聲。王志福覺得小題大做,心里不是滋味。在一次局班子會議上,研究某校園遷移某老板祖墳事宜時,一位副局長借題發(fā)揮,大發(fā)牢騷,說現(xiàn)在是有錢人的天下,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比如你看我不舒服么,我就偏偏把房屋買到你的樓上,天天讓你看。我們的王局就有這方面的遭遇。弄得王志福十分尷尬。

        但王志福對徐開有些惱火。徐開的神態(tài)和說話的語氣使人惱火,有時低聲下氣,顯出奴顏婢膝來;有時則趾高氣揚,分明是王志福的大恩人。有一回,徐開還暗含了要挾的意味,說姓張的又加碼了,總價九十五萬,多給二十五萬。語氣中,分明要求王志福就副教導(dǎo)的事給個承諾,要不然,他干脆將屋子賣給張從童了。

        王志福心中有數(shù),當副教導(dǎo)的事,他也不能承諾。

        語文教研員的位置沒戲后,他曾經(jīng)向單局長提過,提到實驗中學(xué)缺個副教導(dǎo),也提到了徐開。不料單局長不開口,一句話也不說,把話題轉(zhuǎn)到別的事情上去了。說了一通別的事情,才莫名其妙地說,實驗中學(xué)是我們縣的龍頭學(xué)校,提拔副教導(dǎo)的事要慎重考慮,認真研究,我也一樣,你也一樣,班子其他成員自然也都一樣,誰都不能輕易許愿。

        這么一來,徐開這一邊要,單局長那一邊又不給,就好比一個負債累累的人,資金根本無法著落,而討債的人卻軟硬兼施,揚言就要翻臉。王志福很煩。

        王志福被徐開纏得煩了,偶爾也想單獨會會張從童,讓他放棄買房。但很快就自我否定了。就是央求人家,這事也沒丁點兒把握。叫人家不要買房,這是怎么回事呢?不但毫無道理,也暴露了自己的心虛和膽怯。

        正在王志福煩惱不堪之際,單局長又給他加了一件煩心事。

        單局長說,他的一個朋友想干實驗中學(xué)閱覽室裝修工程,他不便出面,叫王志福跟葉校長說,但不要點明是他的朋友。王志福真是哭笑不得。張從童捐資裝修閱覽室的行為分明有點曖昧,要不是鄔亞靜當閱覽室管理員,他就不一定這么大方。王志福真的不想沾手這事兒。可單局長交代的事,他沒有辦法不沾手。

        這些雜七雜八的事合加在了一起,王志福失眠了。

        一天晚飯后,402室門鈴響起來。

        鄔亞靜把徐開迎了進來。

        王志福吃過晚飯不久就躺床上了。聽到徐開進來,他從臥室里走出來,向徐開遞去一根香煙,自己也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了下來。鄔亞靜端來一杯茶水,放在玻璃茶幾上。

        王志福本以為徐開要么說對門401室的事,要么提副教導(dǎo)的事,但他都沒有,純粹是套近乎。王志福莫名其妙了一陣子,心里苦笑起來。

        鄔亞靜過來給徐開續(xù)水。徐開有點口渴的樣子,剛才一下子一杯茶就干了。

        鄔亞靜望著王志福說,給你也泡一杯???

        王志福搖了搖頭。剛才下班回家,王志福心情就很糟的樣子,鄔亞靜問他怎么啦,他說沒什么,就是昨晚沒睡好,有點疲勞。吃過晚飯,他坐沙發(fā)上看電視。坐的姿勢不像王志福的一貫坐法,很不正規(guī),后來往后面靠去了,再后來就干脆橫著躺了下來。躺一會兒,他站起來到臥室去了。

        喝了第二杯茶,徐開走了。

        臨走之前,徐開莫名其妙地說,王局,人家都說我拍你的馬屁,我倒真的拍定了。我覺得對我你是真心的。房,我是絕對不會賣的,不論多給多少錢都不賣。錢是會用完的,有一些東西比錢更重要啊。

        徐開離開后,王志福仍舊坐在沙發(fā)上抽煙。

        王志福想,徐開這個人確實蠻酸的,心里頭生出了鄙視來。要是他提副教導(dǎo)的事,王志福已想好了,要跟他明說,言語重一點??墒切扉_沒提就走了。

        電視播著連續(xù)劇,但王志福沒有看電視,只是抽煙。

        鄔亞靜覺得王志??隙ㄓ惺裁葱氖?。下班回來,他肯定帶了心事回來。她想再問一問,但看他臉色很不好,就沒問。

        鄔亞靜看了一集電視劇,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說我去躺床上了。

        不一會,王志福也站起來走進了臥室。

        他們躺在床上睡不著??措娨暤臅r候,鄔亞靜睡意綿綿,接連打了三個呵欠,一個比一個長,可一上床就又清醒過來,想一些不該想的事情,其中包括假若跟張從童過一輩子到底是怎么樣子等等事情。王志福也睡不著,腦里也胡思亂想。想到張從童,想到鄔亞靜,想象張從童和鄔亞靜的一些事情。他們或許有事情,或許沒事情——王志福是比張從童遲三年比鄔亞靜遲兩年調(diào)到實驗中學(xué)的。他的父親在外地離休后,回家鄉(xiāng)度晚年,他也調(diào)了回來。因為父親是老干部,他被安排到實驗中學(xué),被調(diào)到教育局,被提拔為教育局辦公室副主任。王志福當上副主任的第二年,父親過世了。父親工作過的城市來了許多人,本縣縣委組織部長也來吊唁了。此后他又跳了兩級,從辦公室副主任升主任又升為副局長。有人說是受益于他父親的蔭庇。王志福又想到徐開,也想到教育局的同事。他晉升為副局長后,不但單局長跟他的關(guān)系變得酸不酸甜不甜的,那另一個副局長也顯得深沉詭譎起來,表面上笑哈哈的,背地里卻給他使絆子。一涉及到政治層面,人心就險惡了么?王志??傆X得自己特別無辜。當然,他也想到對門的401室以及那個修鎖兼開鎖的蔣師傅及其它。滿腦子一團亂麻。

        睡不著,屋子后面的鐵路就亂哄哄地凸現(xiàn)出來?;疖嚶曪@得極其嘈雜。

        一列火車大約是讓對面的火車,自己賴著不肯走。仿佛嘩嘩嘩的陣陣風(fēng)雨聲里頭包裹著一坨坨鐵硬的嗒嗒嗒的馬達聲,長噪不歇,震天動地,使人特別煩躁。

        做愛的事本來沒有安排,王志福也不想做愛。可他突然想以做愛的方式,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以期慢慢睡去,忘卻心中的煩惱。

        做愛好像變成了催眠的手段。

        開始投石問路了。王志福提起一只腳來,平放在鄔亞靜的小腹上。那地帶可是柔軟而溫暖。憑空橫過一只腳來,鄔亞靜很是不悅。她一邊用手搬那只腳,一邊說道,我想睡了。王志福使了直力,那只腳沒有往下壓,直挺挺的像興起的牛鞭,不讓挪開,說放你那兒舒服。鄔亞靜也用了力氣,弄開了那只腳,說你舒服我可不舒服。王志福靜了一會就又拿一只手擱在鄔亞靜的胸上,且左右緩慢爬動,顯得有些淘氣。鄔亞靜把他的手拿開,說想要就快點,我真的想睡了。于是將臀部凌空抬起來,讓王志福把她的緊身褲頭捋下去。王志福一手捋鄔亞靜的褲頭,一手逗自己的玩意。鄔亞靜赤條條躺著,一邊醞釀,一邊等待王志福爬上來工作??蛇^了一會兒王志福沒動,又過一會兒還沒動。這可不是王志福做愛的一貫風(fēng)格。鄔亞靜用胳膊肘搗了搗王志福,說還不快。王志福仍舊沒動。鄔亞靜就把一只手探了過去,說怎么啦?王志福那只手護著他自己的玩意,好像抓著一只小雞。鄔亞靜的手疑疑惑惑地插到了王志福那只手的下面去,就觸摸到了軟乎乎的一小截。她立即把身子翻過來,關(guān)切地問你怎么啦?王志福不吭聲,任由鄔亞靜去弄。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沒用了。

        鄔亞靜使出了很多辦法,竭力挑逗,加強引導(dǎo),但它終究辨不清方向,軟來軟去的站立不住,就像一個扶不起的阿斗。

        基本一宿沒睡。

        找到以前用過的那紙偏方,已經(jīng)是凌晨四點多了。

        十一

        張從童以九十萬元高價拿下蔣師傅401室的事,本單元第二個知道的人是葛小芬。

        401室女主人在國外,男主人姓蔣,有人說他們離婚了,有人說還沒有,不死不活維持著。夫妻一方在國外,一方在國內(nèi),婚姻基礎(chǔ)動搖起來的事在芝城很是不少。蔣師傅是修鎖兼開鎖的,工作室設(shè)在菜市場左旁面街的一個地下室。修鎖的事由一個小徒弟來做,堅守崗位,一刻不走動。他自己主要是開鎖,騎一輛破摩托,時而這時而那,行蹤飄忽不定。葛小芬住實驗中學(xué)樓梯下時,房間門在門外掛鎖,搬進新居后不習(xí)慣,有一回把鑰匙忘在了屋內(nèi)。徐開在市里參加語文教研會,當天不能回來,她就找蔣師傅。蔣師傅拿一根鐵絲在鎖眼里探了探,就探出了名堂,說可以開的。他在工作包里摸出一些塑料薄膜,用一枚鐵釘將塑料薄膜塞進去,再塞進去。差不多了,就拿來一只小鐵錘,將頂著塑料薄膜的鐵釘往里敲。敲一會兒,防盜門就打開了。然后,他換了一枚帶鉤的鐵絲放進鎖眼,一點一點將里頭的塑料薄膜鉤出來,鉤凈了也就完事。葛小芬摸出五十元錢,蔣師傅說,樓上樓下的,這樣就見外了。他沒收。

        蔣師傅很少呆在家里,性情有些怪僻,不跟同一個單元人來往。什么鎖都可以開???好像是一個危險品,單元里的人對他也有些回避和冷漠。因了開鎖那一樁事,葛小芬跟他比較熟悉,弄堂里碰上了,彼此也都打個招呼。十幾天前,葛小芬路過菜市場旁邊,被蔣師傅攔住就張從童買房的事問了一通,耽誤了些時辰,回家手忙腳亂地做晚飯,結(jié)果劃破了一只手指頭。這一次,也是蔣師傅攔住葛小芬說的,說他要搬家了,他的房賣給了張從童,九十萬成交。

        葛小芬是下午下班路過菜市場聽蔣師傅說的。身上三十萬貸款壓著,她只得精打細算,傍晚時分有些菜會降價的。她通常下午下班后轉(zhuǎn)到菜市場買菜。

        葛小芬拎著塑料袋邊走邊想,蔣師傅的房子還沒裝修,里頭空蕩蕩的沒啥家伙。四樓五樓的房價是差不多的,如果自己這套賣給張從童,再扛的話,說不定真能賣到一百萬。一路上,葛小芬想著不禁有些心疼。張從童真是個怪人,偏要住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呢?有錢也不是這樣胡弄的。這般思索著,眼前就出現(xiàn)了張從童與鄔亞靜相遇的尷尬場面。這個場面分明就在弄堂的大門口,兩個人相向而行,遇上了,都想讓路,可弄錯了,時而都這邊,時而都那邊,攔路似的步調(diào)一致左右擺動。盡管葛小芬不認識張從童,但她覺得他有點像無賴,像地痞。

        回到家,葛小芬把這事跟徐開說了。她說這事兒王局長他們大概還不曉得呢。

        徐開說,你先不要說,吃過飯,我下去跟他們說一些別的事,我也當作不知道。

        葛小芬望著徐開,不懂他是啥意思。

        徐開說,我們的房,現(xiàn)在反正不能賣了,我跟他們套套近乎。你就不要對他們說了,當作什么也不知道。

        葛小芬很不以為然,但也沒說什么。

        徐開跟王志福套了近乎,又表了態(tài),不論多給多少錢房子都不賣云云。期間,他喝了兩杯茶水。

        徐開玩些小聰明,自以為很厲害。

        其實,王志福早些時候就知道張從童買下了401室。他應(yīng)該是本單元第一個知道這事的人。那天晚上,徐開來表態(tài)時,王志福估計徐開也知道了此事。因為王志福得知那消息后,騎著摩托車轉(zhuǎn)到菜市場,想問一問蔣師傅??墒Y師傅正在跟葛小芬說話,沒問就走了。因此那天晚上聽著徐開的表態(tài),很是肉麻,也有些鄙夷。

        張從童買下401室的事,王志福沒有跟鄔亞靜說。生米煮成了熟飯,讓鄔亞靜早些知道,無非使她早些增添煩惱,除此別無益處。

        徐開也沒跟她說,葛小芬也沒有。

        鄔亞靜是聽一個農(nóng)民工說的。

        張從童要求圖書閱覽室務(wù)必趕緊裝修,葉校長決定安排在暑假進行。

        裝修工程承包的事,王志福也及時跟葉校長說過。

        葉校長很為難,此前通過電話或登門要求承包工程的人很多了,有的是領(lǐng)導(dǎo),有的是本校中層干部的朋友,他自己的一個親戚也想干,他當即就給回絕了。王志福說,這是我們共同的領(lǐng)導(dǎo)交代的。葉校長仍舊為難。王志福只好說,是我們的頂頭上司,不過你不要說出去。葉校長無奈地搖搖頭,說一個副縣級領(lǐng)導(dǎo)也打過電話,幸好到目前為止我都還沒有答應(yīng)。你跟單局說一聲吧,如果不出意外,就讓他的朋友干。

        學(xué)期即將結(jié)束,單局的朋友也攬下了裝修工程。

        葉校長交代總務(wù)主任落實人員在學(xué)期結(jié)束前將閱覽室騰空,以便裝修工程及時啟動。

        一天上午,鄔亞靜在閱覽室指導(dǎo)幾個民工把圖書、雜志裝在紙板箱里,自己在紙板箱外面寫號碼。下午將連同書柜、桌凳一并搬到學(xué)校小禮堂。民工說起這個老板也就是張從童的事。說這個老板真牛,開始硬要把房屋買在以前戀人的樓上,多給二十多萬,誰知樓上住的是一個老師,而以前戀人的老公是一個大干部,大干部作威作福,老師不敢賣了。后來就買下戀人對門的房屋,比市場價也多給二十多萬,對門住的是一個修鎖的師傅,誰管得著啊。鄔亞靜聽了這一層,雖然有些驚愕,卻也還沒有發(fā)作。接著,民工開始猜測議論了。以前的戀人肯定非常漂亮啦,這個老板與以前的戀人可能怎么樣啦,等等。鄔亞靜說,不要亂說,動作快點,下午我們就要搬運了。

        鄔亞靜走出閱覽室,撥通王志福的手機。

        王志福正在抓中藥。老父親弄來的偏方比較麻煩,要走三個藥鋪才能湊齊方中藥物。他已用了六劑,但尚未見效,仍舊那樣,于是繼續(xù)來抓。幾年前,可是服用了兩個月才見好的。

        王志福語氣平靜。說確實賣給他了。沒什么事的,我們出去的時候,開門又關(guān)門,進來的時候,開門又關(guān)門,門開著的時間,一天里加起來也不超過十分鐘。管它呢。

        買下也好。樓上的徐開,雖多次表態(tài)不賣房,但終是懸而未決之事。鄔亞靜分明也撂下了一樁心事。

        王志福對鄔亞靜沒有說真話。他把這當大事了,只是沒辦法而已。終究是兩對門,而且臥室與臥室之間只隔一層墻壁。他與鄔亞靜躺在床上,總覺得張從童就躺在了一旁。那堵墻壁好像透明似的,一雙眼睛時刻覬覦。那天晚上,他的玩意沒用了,似乎就與這種感覺很有干系。當時,他分明看見張從童赤條條地躺在自己的左邊,瞪大了眼睛張望,弄得他既惱火又緊張,仿佛時刻處在戰(zhàn)備狀態(tài)。

        鄔亞靜返回閱覽室,那些民工又在議論這個老板與他以前戀人的事了。發(fā)現(xiàn)了鄔亞靜走進來,他們立即都噤了聲,只管手忙腳亂地搬書裝箱。

        看這情景,鄔亞靜突然覺得這幾個民工可愛得像調(diào)皮的孩童,她脫口而出,說我請客,給大家買冰淇淋吃。

        十二

        王志福正準備開口跟鄔亞靜商量一件事,門鈴卻響起來了。

        進來的是徐開。王志福多少有點不高興。讓徐開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下就開口了,說對面401室賣掉了你知道嗎?徐開說我也是剛才聽說的,我來是想告訴你。王志福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沒什么,賣了就賣了吧。想了想又說,不過要謝謝你有這個心思。徐開覺出王志福的口氣有點冷淡,就罵起401室的蔣師傅,說這些人太市儈了,簡直是見錢眼開。王志福說,現(xiàn)在的人都很現(xiàn)實的??跉馊耘f冷淡。

        鄔亞靜也不大高興??崾罾?,她本來就不歡迎外人登門入室。自己兩個人在家,穿露點沒關(guān)系,有時她就穿個短褲,腿腳也隨便擱??申J入外人就要自加包裝,坐著,站著,到衛(wèi)生間去,都得規(guī)矩。徐開是走得密了。

        一會兒,徐開走了。

        徐開走后,鄔亞靜卻又覺得對人家是冷漠了,心里有了些微歉意。她望著王志福,下意識把這種歉意在眼睛了表達出來。但沒有接通,王志福心不在焉。

        王志福的心思在要商量的事上。這事兒,他想過了,而且不止想過一遍,但覺得不好開口。

        套房的格局,中間是客廳和廚房;左邊是主臥室,兩個衛(wèi)生間,其中一個在主臥室內(nèi);右邊是小書房,小雜間和女兒樂樂的臥室。女兒的臥室比主臥室小不了多少,只是沒有衛(wèi)生間,也還沒有裝空調(diào)。女兒在杭州念書,只有暑寒假回來住一段時間??蛷d、主臥室安裝空調(diào)的時候,鄔亞靜想給女兒的臥室也一并裝上,王志福不以為然,說小孩子要培養(yǎng)她的抵抗能力,從小就用慣了空調(diào),弄不好就會培養(yǎng)出溫室的弱苗來。鄔亞靜想想也是,于是作罷。王志福跟鄔亞靜要商量的事就是將主臥室與女兒的臥室調(diào)換。

        要調(diào)換臥室就得講原因。

        可這個原因不好講。他躺主臥室床上老是產(chǎn)生幻覺,看見張從童,心里發(fā)怵。這樣的事,即便對鄔亞靜也難以啟齒。實話實說,王志福面對張從童,心里多少有點發(fā)虛。十幾年前沒有這種感覺,現(xiàn)在有了。捐資儀式那天,主席臺上他與張從童坐在分管教育副縣長的兩邊,雖然時刻提醒自己要鎮(zhèn)定,但還是情不自禁地產(chǎn)生了這種感覺,做不出氣勢。一天早上,他路過一家銀行跟前,看見運鈔車旁邊兩個身著迷彩服的年輕人操了槍,突然想到了錢是個危險的東西。他停下摩托車,沉思了一陣,覺得使自己內(nèi)心發(fā)虛的,也許不是張從童的人,而是張從童的錢。這些事兒,對鄔亞靜確實不大好說。

        臨開口時,王志福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決定分兩步走。

        王志福說,亞靜,這幾天我的睡眠狀態(tài)不大好,今晚上我想睡樂樂的房間試試看。

        鄔亞靜看一眼王志福,看的時間比平時長些,但并沒有表露出驚訝的神色來。她說,明天吧,樂樂房間的門一直都關(guān)著,先要打開來透透氣。床上也肯定都是灰塵了,還得擦一擦。

        這種隨便聊出來似的口吻,王志福聽了心里舒服。此刻,他不喜歡驚驚乍乍,也不喜歡太平靜,裝做沒事一般。王志福說,我去把窗門打開來,今晚上就睡那兒。他站起來就走了。

        鄔亞靜說,瞧你的,急起來就像天雷打下來一樣。樂樂的房間沒空調(diào)的!

        王志福說,客廳的空調(diào)就開著,房間門打開來,也就涼爽了。

        王志福到女兒的臥室打開了窗門,鄔亞靜端著一盤水進來了。說床上先擦一擦,地板也拖一拖,壓壓火氣。

        當天晚上,鄔亞靜睡主臥室,王志福就睡女兒的臥室了。

        女兒的臥室隔層墻壁就是三單元401室。女主人在銀行工作,三十來歲,蠻有風(fēng)韻。躺在床上,王志福腦里仍舊有所想像,卻不是張從童。

        恍恍惚惚中,門外飄進一個人影來,穿一襲雪白睡衣抱著個花枕頭。卻是鄔亞靜。

        鄔亞靜說,我一個人睡不著,也睡這兒了。

        王志福坐了起來,張開手臂一下將鄔亞靜抱住。

        鄔亞靜說,干嗎呢?

        王志福也不說話,只管動作。

        鄔亞靜說,你好了?

        王志福覺著鄔亞靜原已有所觸及的,應(yīng)該感覺到了,說明知故問。

        鄔亞靜也興起,柔軟了身段,眼神發(fā)虛起來,任憑王志福擺布。

        事畢,鄔亞靜說,好了怎么不說呢?王志福答非所問,說我們的臥室跟樂樂的臥室對調(diào)吧。鄔亞靜說,調(diào)什么,樂樂反正只有假期在家里住。王志福說,樂樂就要回來了,那個主臥室,我是一個晚上都不想睡了。

        鄔亞靜有些疑惑,想了想也沒說什么。

        十三

        王志福去杭州接女兒樂樂。

        本來是開教育局小汽車去的,其他領(lǐng)導(dǎo)也這樣,但樂樂坐小車怕暈車,因此來回都坐火車了。在火車上,王志福把調(diào)換房間的事跟樂樂說了。樂樂認為理由不夠充分,讓她再想想,沒有答應(yīng)。王志福又編出一些理由來,她勉強同意了。可回到家卻又變卦了,原因是她張貼在自己房間墻壁上的許多卡通小人物,還有一些小圖畫,都沒有弄過來。她說這樣子是不干的。

        鄔亞靜忙乎了大半天,王志福也幫忙,主臥室兩面白墻壁張貼得紅紅綠綠,樂樂這才肯入住。

        樂樂回家第二天上午,樓下弄堂口停下一輛銀灰色寶馬小汽車。

        車上下來的除了張從童,還有一個光頭,兩人都瘦長,差不多高。那光頭不是剃出來的,是禿成的,呈銅黃色,光溜溜像一枚子彈頭。他們在四單元401室大約呆了二十來分鐘。一前一后地走上來,一前一后地走下去,很悠閑的樣子。

        寶馬小汽車開走后,三個搬運工運來了一臺立地式空調(diào),一張床,一副桌椅,一扇防盜門,還有一些七零八碎。

        近段時間,鄔亞靜下班回家走近四樓時,習(xí)慣地往401室鐵門上瞥一眼。既然買下了,入住是遲早的事。這一天,她一瞥就瞥出了一扇陌生的鐵門來。

        401室的防盜門換過了。

        走進家門,女兒樂樂說,媽,隔壁的叔叔搬家了。搬進來還是搬出去,女兒似乎不清楚。

        鄔亞靜說,知道了。想了想又說,你是怎么知道的?

        樂樂說,一個搬家具的叔叔按我家門鈴,說要喝開水,我開門看見的,他們在搬家。

        鄔亞靜說,叔叔進來喝水了?

        女兒說,沒有,我倒給他喝的。

        王志福也到了家。他說,鐵門換過了。

        鄔亞靜說,不知是誰向樂樂討水喝,樂樂倒給他了,沒進門——可能是一個搬運工。

        門鈴響了,是徐開。徐開說,鐵門換過了。

        過一會,門鈴又響了,是六樓的。

        女兒樂樂說,換了鐵門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呀。

        王志福坐在沙發(fā)上不響。

        鄔亞靜正在做飯。從廚房間里遞過話來說,樂樂,下午,媽媽參加學(xué)校算帳。算了帳,從明天開始就在家里陪你了。

        女兒說,我反正一個人習(xí)慣了。

        鄔亞靜說,暑假里媽媽要陪你下跳棋。樂樂念幼兒班就喜歡跳棋。

        女兒樂樂說,我無所謂。

        王志福搖了搖頭。還是小學(xué)三年級,女兒樂樂好像就有了代溝,跟她說話有些吃力。可能與寄宿在外地有關(guān)。在火車上,王志福也有了這種感覺。他想到鳥類,一些鳥,父母陪在身邊長了翅膀才離開的。人也一樣,從小分開就生長出隔閡來。

        樂樂的臥室正式變成了王志福夫婦的臥室了。還裝上了空調(diào)。

        王志福的性功能已恢復(fù)了正常,但自以為尚處在保養(yǎng)階段,不想濫用。

        躺在床上,王志福和鄔亞靜說著話兒。

        這樣的情況早不多見了。新婚時節(jié),躺在床上心里的話語是多的,說說做做,做做說說,感覺總是新的,充滿詩情畫意??梢仓挥邪肽陼r間,話兒基本就說完了,多半是只做不說,有板有眼,按部就班?,F(xiàn)在經(jīng)了些世事,又說起話來了。他們發(fā)現(xiàn)夫妻倆躺在床上說說話兒其實挺有意思的。

        他們就說到女兒樂樂讀書的事。

        前不久,當?shù)氐闹ヌm網(wǎng)站論壇就教育問題發(fā)起了詰難。說教育教學(xué)質(zhì)量長期不振,一個重要原因是領(lǐng)導(dǎo)干部特別是教育局的領(lǐng)導(dǎo)已把自己的子女送外地讀書了,沒心思抓教育了。確實,教育局領(lǐng)導(dǎo)班子成員總共九人,在有子女讀中小學(xué)的七人中就有六人把子女送外地就讀了。另外那一個的兒子,殘疾的,手腳不便。王志福想把樂樂轉(zhuǎn)回本地讀小學(xué)。鄔亞靜說,單局長的兒子也在上海讀初中,是不是也要轉(zhuǎn)回來?王志福說,別人的事不要管,我現(xiàn)在是跟你商量樂樂的事。鄔亞靜說,樂樂她自己不知什么想法。王志福說,在火車上我已側(cè)面問過了,她好像也想回來。又說,近段時間不知怎么的,我老想樂樂在身邊。鄔亞靜說,好吧,在外地其實我也不放心。

        他們決定下來,樂樂轉(zhuǎn)學(xué)就插在芝城實驗小學(xué)。

        十四

        蔣師傅對張從童打過來的九十萬塊錢怎樣使用一時定不下來。

        開始,他想拿出六十五到七十萬買房子,剩下的要么存銀行要么放利息。按照即時的市場價格,購買401室那樣的套房七十萬已經(jīng)足夠了。一個朋友說,在我們芝城買房住不如租房住合算,租一套百把平方米的房屋一年的租金不超過一萬,而買一套起碼要六十多萬,六十多萬就算是分半利,月利就有一萬了,一年是十萬多。蔣師傅心動了。要是九十萬都放出去,就分半利來計算,一年收入也十六多萬元??闪硪粋€朋友卻對蔣師傅說,放利息風(fēng)險太大,你想人家的利,人家要你的本。我有一個朋友放出五十萬,利倒是兩分利,可那個老板破產(chǎn)跑了,追了兩三年還沒有追回來,急得要跳樓。

        蔣師傅平時只顧修鎖開鎖,不清楚這方面的市場。他想放又不想放,猶豫不決。

        穩(wěn)妥起見,最后決定先把套房買回來,剩下的錢再說。

        可芝城的房市轉(zhuǎn)眼就熱起來了,像夏天一樣熱起來,熱得很快。一時間,仿佛芝城富人購房的欲望被激活起來,都要購一兩套放著。賣房的人說,一個多月前,東苑小區(qū)111幢四樓每平米就賣到八千多了,這段時間的房價,不單是我們芝城漲,周邊的城市也都漲。蔣師傅慌張起來,也不修鎖開鎖了,騰出時間整天去尋房??墒桥鼙榱苏麄€芝城,屋子還沒有買下來。有房賣的人,要么要價太高,要么等待觀望,不肯出手。蔣師傅沒辦法。

        一些人,前段時間想買房,但終究沒有買下來,都后悔死了,被房市烤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zhuǎn)。相差的不是幾塊,幾十塊,幾百塊,幾千塊,幾萬塊的事,而是幾十萬塊的事。除了后悔,還埋怨。子女怨父母的,父母怨子女的。同胞之間,親戚之間,朋友之間,互相埋怨的。說,不是你打岔,房子早就買下來了。被埋怨的,或悔意,或委屈,或光火。說,記牢,以后什么事都不要搭嘴。

        一對夫妻由于意見分歧,前段時間沒有把房子買下來,幾天前看房價節(jié)節(jié)攀升,他們由埋怨到爭吵,由爭吵到打架,由打架到自殺,終于鬧出了悲劇。

        有人把房價上漲而死了人的事,歸罪于張從童。說張從童高價賣下蔣師傅的套房,房價就上漲了。罵他是個變態(tài)的人,不得好死的。有人也莫名其妙地牽連上鄔亞靜,說拉什么三角呢,真是妖精。

        房價上漲了,拖欠徐開的人情債就減少了。

        后來,東苑小區(qū)的房價漲到了與張從童買房時的房價差不多了。王志福想,拖欠徐開的人情債,離沒有欠也就差不多了。這種想法有點奇怪,但王志福就固執(zhí)地這么想。

        徐開想的是副教導(dǎo)的事。

        徐開知道,教育局人事研究,每年都在暑假里進行。暑假里,他到402室的腳步越發(fā)的勤了,粘著王志福套近乎,像蛇一樣將他纏住。

        王志福極不耐煩了,就說出了副教導(dǎo)沒什么希望的事。徐開受到了極其沉重的打擊,紅著臉很失態(tài)地提起套房一百萬不肯賣的事,表現(xiàn)出相當后悔的神色來。王志福開玩笑說,你的屋子現(xiàn)在也值一百萬了啊。意思是彼此之間已經(jīng)不存在人情不人情的問題。徐開以為王志福這樣說話沒有天理良心,分明透著嘲弄和陰毒,于是很想發(fā)作。可轉(zhuǎn)念一想,王志福畢竟是教育局的副局長,鬧得太僵不好,尤其是為這事,傳揚出去也不光彩。徐開就忍了忍,竭力把神態(tài)緩過來。他換了種口氣說,這房屋真奇怪,短短的一個多月,水泥沒有漲,鋼筋沒有漲,磚頭沒有漲,地皮也沒有漲,房屋它自己怎么就漲起來了呢。王志福也不想把關(guān)系弄僵,又覺得這話題確實蠻有趣,于是附和著說,工錢也沒有漲呢,蓋房子的民工仍舊是每天男的七十,女的五十,可是房子它自己就漲價了。

        氣氛好起來了,他們哈哈大笑。

        鄔亞靜對徐開的印象也遠不如從前。以前認為這個人比較敦厚,寫作的水平也還可以,誰知內(nèi)心卻不夠明亮,還很有些虛偽。王志福跟她說了。那樣子的表演,真不怎么師德。單局長到底英明,這樣的人,是不可以當副教導(dǎo)的。

        可一個禮拜后,徐開卻當上了實驗中學(xué)副教導(dǎo)。

        教育局班子開會之前,單局已向王志福透露過,說就讓徐開做實驗中學(xué)副教導(dǎo),這個人素質(zhì)還算可以。王志福覺得意外,但也沒說什么。他想,可能與單局的朋友承包下實驗中學(xué)閱覽室裝修工程有關(guān),算還給自己一個人情。教育局領(lǐng)導(dǎo)班子會議研究決定的人事,本來是由人事科通知徐開到教育局接受任前談話的,王志福冒了個風(fēng)險,把這消息提前透露給了徐開。透露之前,向徐開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不要沉不住氣,沒必要三天兩頭跑來問,幫得到我肯定會幫的,幫不到?jīng)]辦法。弄得徐開一頭霧水,王志福才報出好消息來。徐開驚喜之余很是慚愧,說我這個人有點沖動,以前在王局面前失態(tài)了,請王局批評教誨。王志福適可而止,并不繼續(xù)打官腔。

        蔣師傅原先是想買一套已經(jīng)建好的房子的,花上兩三個月時間去裝修就可以搬進去住,可跑遍整個芝城都買不下來,只好把視線轉(zhuǎn)移到正在興建的或者即將告竣而尚未開盤的樓房??梢淮蚵牱績r,也普遍看漲。一天,他在城北山腳下六七幢將要開盤的樓房跟前看一幅巨大的廣告牌,一輛銀灰色寶馬小汽車在他的旁邊停了下來。寶馬里頭下來了張從童,還有一個光頭。張從童說,蔣師傅,房子買來了嗎?蔣師傅說,還沒有,來這兒看看,不知每平米多少?張從童指了指身邊的光頭說,問問這個許老板。那個光頭許老板說,歡迎來康泰房產(chǎn)購房,下周三開盤。蔣師傅沒能問到房價,郁悶地返回了。

        暑假里,鄔亞靜基本沒有出門。上班時,她堅持步行上下班,卻也不覺得熱。家里開了空調(diào),呆了幾天,皮子養(yǎng)嫩了,看著火紅的太陽怕怕的,不想出門了。女兒樂樂聽說下學(xué)期要轉(zhuǎn)回來念書,顯得快樂,喜歡跟鄔亞靜說話,彼此很融洽。有了孩子,家的氣息也就更濃了。

        一天,王志福還沒下班,家里只有鄔亞靜和女兒樂樂。

        徐開來到402室。鄔亞靜對徐開有點兒反感,覺得現(xiàn)在的人都不怎么真誠了。徐開說,芝城康泰房產(chǎn)公司那幾幢樓房開盤了,四樓五樓這些好的樓層每平米沖到八千,那樣偏僻的地方,嘿,真是開出了天價了。鄔亞靜說,是嗎。徐開說,以前住對門的蔣師傅后悔了,房子到現(xiàn)在還沒有買下來。昨天,小芬碰上他了,他說拿房子賣來的錢,買同樣的房子可能都有困難了。鄔亞靜說,是嗎。本來,徐開還要說一些關(guān)于張從童的事,看鄔亞靜沒一點兒興趣,不說了。

        鄔亞靜呆在家里,有意無意關(guān)注著401室的動靜。去菜市場買菜,扔掉生活垃圾,出去或者回來路過門口,仍習(xí)慣地望一眼那扇安裝上不久的防盜門。由于看多了,她發(fā)現(xiàn)了防盜門上一個秘密,上面鑄造的圖案,是一只癩蛤蟆。顯然,這扇防盜門是特制的。她受到較大程度震撼,心尖兒一顫一顫的,眼眶也潮濕起來。這個秘密,她沒有對任何人說,也不知別人有沒有發(fā)現(xiàn)。好幾天,鄔亞靜心神不寧,每看著那個圖案,那個圖案就變成蜷縮成一團的張從童。她想,該不該跟張從童見一見面,請他喝一杯茶。

        一天,401室住進來了一對老年夫婦。老大爺滿頭黑發(fā),腰板挺硬朗,蠻精神的,老大娘雪白的頭發(fā)束在了后腦勺,收拾得很干凈。他們碰上同樓的人都笑笑,笑得很是慈祥。

        可沒過幾天,老大爺接到一個電話,他們就哭起來,哭哭啼啼地匆忙出門去了。張從童出了車禍。據(jù)初步調(diào)查,那輛銀灰色寶馬小汽車的車輪子被人做了手腳。

        【責(zé)編 曉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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