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俞倩,1985年生,現(xiàn)為江西師大商學院2004級學生。
父親愛鳥,卻單單只養(yǎng)畫眉鳥。我家陽臺上掛了幾只竹制的鳥籠,那是它們安逸的家。
父親用雞蛋和著雞飼料,炒熟后儲存起來,很精細地喂養(yǎng)它們。我從籠子底下走過,腳步重了些,父親就朝我擠眉弄眼,生怕我驚擾了它們;冬天,父親開了浴燈給它們洗澡,而他自己洗的時候盡量不開。
父親每次回家,總會在樓下吹起他的鳥哨子。鳥兒們受了召喚,像著了魔似的,扯開嗓子鳴叫起來。此起彼伏的,一陣蓋過一陣。有急促的,像雨打芭蕉;有婉轉(zhuǎn)溫潤的,像荷葉邊滴溜溜滾動的露珠,眼見它似乎快滴落下去,卻又驀地滑向葉中央;也有沙啞聒噪的,像泥路上的破鞋子,突然“吱呀”一聲,然后就沒了聲響。
直到父親進了家門,換了鞋子,泡上一盅茶,看完幾段報,這熱浪似涌動的鳥鳴才逐漸平息下來,換作低低的呢喃聲。
偶爾有鄰居串門,直夸父親的畫眉鳥叫聲很好聽。每當這個時候,父親都會端起他的鳥籠子,笑瞇瞇地端詳半天。
在樓下吹哨子,逐漸成了父親的嗜好。我只要一聽到鳥兒們莫名的歡唱,就知道是父親回來了。
雖然鳥兒們得到父親無微不至的照料,但我總覺得它們是不快樂的。
我常??匆娝鼈児铝懔愕亓⒃跈M桿上,仰著頭,眺望遠處的天空;有時也會煩躁地在籠子里跳來越去,撞得籠板“咚咚”直響。父親怕傷了它們,走過去,慈祥地放下罩布,它們便無聲無息了。
那個時候我十幾歲的光景,跟這白眉硬尾的鳥兒一樣,很倔!回到家,跟爸媽說不上幾句就犯沖,每到忍無可忍的時候,我就一摔門把子往外沖。
但爸媽終究還是不放心我。記得有一個晚上,我也是這樣出了門,在附近溜達。幾分鐘后,我看見母親跟了出來:蓬松著頭,戴一只袖套,衣服上幾道深深的褶皺。我躲在暗處,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跟在她身后,看見她走進一家小店,失望地出來,又走進另一家……她就這樣一家家地朝內(nèi)張望,用那種焦灼不安的眼神。
萬家溫馨的燈火打在她疲憊的臉上;夜風戲弄她枯黃的頭發(fā);路燈時而把她的身影拉成一條孤寂的蛇,時而又疊成一只凄清的老雁。
心里那座冰雕的城堡轟然倒塌。我跑過去,從后面緊緊地擁住她———我的母親!她轉(zhuǎn)過身來抱住我,舒心一笑。
但我的臭脾氣并不因此而收斂,我依然“不屈不撓”地頂嘴,咬牙切齒地用小刀在墻上醒目處刻下:我恨爸爸!父親看見后,只嘆息了一聲,悄悄抹掉,用那只拉下鳥罩子的手。
有幾天,父親陰郁著臉,成天吹著鳥哨子。一問才知:由于父親的一時疏忽,他最鐘愛的一只畫眉鳥從敞開的鳥籠里溜出去,轉(zhuǎn)眼便不見了蹤影。
那幾日,父親很不快活,誰也不搭理,沒完沒了地吹弄他的哨子,希望鳥兒受了召喚,能夠“回心轉(zhuǎn)意”。
過了好幾天,依然沒有動靜,父親徹底絕望了,罵了句:這狠心的東西!然后收起那只空蕩蕩的鳥籠,默不作聲地走了。
但從此以后,樓下再沒響起過父親那激蕩的愉悅的鳥哨聲。
這件事情過了不久,我開始填報高考志愿。我全填了外省的學校,心想:到時候天高皇帝遠了,看你們拿什么拘束我?
我把志愿表交到父親手上,母親一見就嚷嚷開了,極力反對我。父親捧著這張表,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小心翼翼地折起來,交還給我。他只說了句:唉!女兒大了。然后,默然走開,不再看一眼我手上的志愿表。
我心下一陣竊喜:呵,藍天,自由!
某天,我拉開陽臺的門,驚奇地發(fā)現(xiàn):有一只鳥正啄食地上散落的鳥食。我喚來父親,他只望了一眼,便激動地嚷道:這是那只飛走的!
鳥兒聽到人聲,停止啄食,抬頭望望父親,再回頭看看身后那只蒙垢的籠子。然后,低鳴一聲,拍拍翅膀,飛走了。
父親呆呆地望著那片鳥兒消失的天空,悵然地自言自語道:飛吧,飛吧,都飛走吧!
我心里一陣納悶:這只笨鳥,明明飛走了,自由了,還回來做什么?
這只鳥兒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我家陽臺。
沒過多久,我收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坐了二十多小時的火車,我憑在窗前,望見那撲面而來的一望無垠的田野,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這就是我夢里的天堂!
轉(zhuǎn)眼就過了一年多。
第二年在家過完春節(jié)回校,照舊是父親送我上車。我坐在臨窗的位子,看見父親穿著灰蒙蒙的衣服,定定地站在路邊,盯著我,一句話也不說。我擺擺手,叫他回去。他依舊那樣站著,默不作聲地,一如當初對著那只空蕩蕩的鳥籠。
愧疚與自責一齊涌上心頭,父親的身影逐漸模糊,還有他身后漸行漸遠的我的家。
我朝家的方向望一眼,宛如那只臨飛的畫眉鳥望一眼它身后的鳥籠。
汽車開動了。
“溪水急著奔向大海,浪潮卻渴望重回大地”。我跑遍所有的食堂,因為懷念母親做的番茄炒雞蛋的味道,但沒有一家能做出那種稠稠的家的味道。以為解脫了,自由了,但那份牽掛與思戀,是我靈魂深處一生也掙脫不了的鳥籠。
傘
阿鑫,是我的初中同學,總是帶著三分傻氣,卻傻得可愛。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對人家有的意思,或許是因為他數(shù)學很好,老師都沒有講通透的思考題,他幾句話就教我們心服口服;或許是因為他在課堂上玩東西被老師逮到,他一急,想把小玩意扔出窗,卻未料到窗戶關(guān)著,它在玻璃上作了個標準的全反射后,又狠狠地砸向老師的后腦勺,砸出個河東“師”吼。
初中三年,我跟他說話絕對不超過十句。偶爾在路上碰上了,我急忙退避三舍,繞道而行。我擔心自己的失態(tài)讓他瞧出端倪,只得躲在陰暗處默默地注視他的一舉一動。
我那時還挺用功的,眾人眼中的“良民”,誰能料到我是“斯文之下,賊心早藏”呢?那年頭可不像現(xiàn)在,翅膀硬了,天高皇帝遠了,可以自由戀愛了,“早戀”可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那些為了這檔子事頻繁被招進辦公室的“苦命鴛鴦”們,我那時是打心眼里佩服的,只是苦于空有賊心沒賊膽。。
即便我有足夠的勇氣也是徒然,我和他之間隔著一個燕。
燕是我那時最好的姐妹,大大咧咧的,心里擱不了事。她和我順路,每天放學一道回家,我第一個知道她暗戀阿鑫,很熱心地關(guān)注他們的發(fā)展情況,她自然以為是關(guān)心她,其實我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從那以后,我就有意無意地在燕面前提起阿鑫,以前唯恐招人猜疑,這下我就“事出有因”了。
但直到初中畢業(yè),我也沒向任何人吐露過自己難以啟齒的情思。
在其他人還在奮戰(zhàn)中考的時候,我們幾個人被告知保送進了縣重點,其中當然也有阿鑫。我歡天喜地地到班主任家里去拿錄取通知書。出來的時候我在門口碰到了他,阿鑫。
天正下著細雨,他手上拿著一把淡紫的傘。他看著兩手空空的我,猶豫著要不要撐開。就這樣一直走到岔路口,他還是拎著那把沒有打開的傘。我們互道聲再見,各自掉頭走了。
從那以后,我再沒見過阿鑫,聽說他被一所市重點挖走了。
但那把永遠也沒有撐開的傘卻留在我心里,成了結(jié)。
年少的我們總喜歡做一些美妙的夢,夢醒了,我們起床又開始了一天的瑣事。至于夢里的人,夢里恍惚的情景,只在刷牙停頓的瞬間感到悵然若失。等到穿戴整齊,容光煥發(fā)地走出去,看到周圍熟悉的人,熟悉的環(huán)境,昨夜依稀出現(xiàn)的面容,像那個為愛而死的美人魚一樣,在王子的婚禮中化作泡影,漸漸消逝。那夢中的情景,也如一座冰雕的殿堂,在陽光下消融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