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貴陽機務(wù)段邊上的山，可以俯視到二戈寨地區(qū)的連綿群山、房屋、街道、村寨，在一片或綠或灰之中，有一道道平行、閃著亮白色彩的鐵軌，北至三角線以遠的山中，南至貴陽南站的前方，像一條條長長的銀色的魚，貫穿了二戈寨一半多的地方，以幾乎與二戈寨平行的姿勢由南至北沒有盡頭也不知出處的游動。和火車、山一樣，鐵軌成為二戈寨特有之物，這里的人每天都行走在鐵軌上。

“火車開進苗家寨”，小時候我們都唱過這首歌。當(dāng)時見過一些支著畫架的人站在山洞前等火車，畫著火車腦袋從山洞前面鉆出，車身隱在山中，尾巴在山洞后面露出一點，最后消失在山中的畫兒。那種畫兒成了火車開進云貴高原的經(jīng)典。不知道什么時候有的鐵路，反正從記事起就看見了鐵軌，看見了火車，每天行走在鐵軌上。

二戈寨地區(qū)是典型的鐵路地區(qū)。這名字如何得來的，一直不清楚，聽上去讓人感覺就是一個山寨。這里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鐵路職工，來自四面八方，鐵路鋪到哪兒他們就走到哪兒。只是到了這里，有的再也沒有向前走或回去了。像一列出軌或掉道的列車，永遠扎根在了二戈寨，而當(dāng)初的鐵軌在此也作了停留，連接他們過去的記憶和現(xiàn)在的期待，就同如命運的指針。因貴陽南站（西南地區(qū)最大的鐵路編組站）、貴陽機務(wù)段等單位又在此地，因而火車和鐵軌特別多。每天的小票（鐵路通勤車）就在貴陽南站與貴陽客站之間開行，每天火車司機從機務(wù)段將機頭開出開進，每天還有許多車子在南站進行重新編組……每天都離不開鐵軌，就連居住的三角線的稱呼也是由鐵軌帶來的。原來的機車只有一個車頭，回到機務(wù)段要進庫，就修了一條呈三角形的鐵軌，讓機車調(diào)頭。因像一個三角形，大家就把這里稱為了三角線。可以這么說，生活在三角線，生活在二戈寨地區(qū)就是生活在鐵軌上，鐵軌仿佛二戈寨的胎記，籠罩著這個山中的小鎮(zhèn)，使這個僅在貴陽市郊的地區(qū)呈現(xiàn)出與貴陽市迥然不同的色彩和氣質(zhì)。

白天，很多人行走在鐵軌上，工人上班，家屬們沿著鐵軌去菜場買菜，孩子們沿著鐵軌去玩耍……而巡道工鐵鎬敲在上面，叮叮清脆，像風(fēng)鈴悠揚。列車來時，鐵軌發(fā)出了扎扎扎、嚓嚓嚓的聲音，像踩縫紉機般柔韌輕捷，有時又發(fā)出咣咣的聲音，沉重而疲憊，像負(fù)重的老黃牛。晚上，仔細(xì)聽能聽到鐵軌發(fā)出的回響，如同遠處的燭火或風(fēng)中隱約的琴聲。我們孩子喜歡趴在鐵軌上，臉側(cè)著，用耳朵貼在上面。一種冰涼安靜順耳朵涌上，隨后變得溫暖跳躍。不一會兒，鐵軌就仿佛一個聽筒，遠遠地聽到了大地深處的呼吸，先是輕輕的隱隱的像小蟲飛舞，仿佛一只邊飛邊觀望的小動物；而后開始搖擺，鼓點加快，像萬頭動物一齊奔騰前行，讓心也跟著跳起來，人也跳了起來（再不跳起來列車就要到了）。最驚心動魄的莫過于在山洞里聽列車來時鐵軌的聲音，轟轟轟，晃晃晃，如同天空的悶雷連片滾過，強烈的震顫像打擊樂將人淹沒。

鐵軌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消失在何處，兩頭隱沒于山中，延伸至目力不逮之處，總是那么讓人不可思議，又那么令人期待和想像。在二戈寨，它成為我們成長、起步的地方。就像兩只長長的翅膀，給了我們心靈最早的飛翔。孩子還沒出生，母親就在鐵軌上來回行走了。孩子出生后，火車火車，看火車，成了大人們對孩子說得最多的話，孩子小小的腳還不能走路時，就被抱著放在鐵軌上，讓他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再大時，能自己走了，就站在鐵軌上，邁開腳子，張開雙臂，左右搖晃著走了進來，張開雙臂的樣子像一只只小鳥撲閃著翅膀。在鋼軌上比行走，看誰走得快，成了每個孩子的必修課。走到兩根鐵軌接頭處兩只腳就可以一邊站一根鐵軌了，就想，怎么不把兩條鐵軌拉近一點，兩條腿可以站在上面不就好走了？或者自己再長高點，腿長得長長的，不就可以一邊站一根鐵軌了？從接頭處再往前越走越開，腿分不開了，又只好將腳移至同一條鐵軌上。注意，別夾著腳，在鐵軌交岔的時候，既是最好走的時候，也是最危險的時候，如果正在移動道岔，腳就會夾著，所以大人們總會不放心地再三叮囑，讓孩子們邊走邊調(diào)整著自己的步伐，邊觀察周圍的車輛。

在鐵軌上行走，才能看到鐵軌面看上去很平，其實不然。它中間較平，被列車和人磨得發(fā)白，兩邊稍稍下斜，有著銹跡和油漬。走多了，會看到鐵軌的白天亮得刺眼有些泛紅，一層淡淡的油浮在上面。到了夜晚則通體柔韌、顯得幽藍靜謐，還有些泛黃，似飄著一層清清的月光。白天展現(xiàn)的是無盡的陽剛之氣，全身充滿了堅硬和力量，而到了深夜，竟幻化著無窮的柔美和暖意。在二戈寨，經(jīng)?？梢孕岬揭还缮涠譁嘏?、干燥而又潤澤，混合著濃重森林味、油味、鋼鐵味的氣息，如小獸在四處飛散，飄浮在周圍的山林中、飄浮在人們的夢里。鐵軌仿佛灰暗畫布上的絲絲亮光，因它的著色一下讓這個云貴高原上的小鎮(zhèn)動感十足。

在鐵軌上行走，總有無窮的樂趣和發(fā)現(xiàn)。鐵軌之下的枕木有木頭的，有水泥的，下面都墊著小孩拳頭大小的碎石，青白色，很干凈。碎石中還有各種白色的石頭，我們就找來玩。而當(dāng)走膩了鐵軌，就下來走枕木，枕木一條一條與鋼軌垂直，枕木間距差不多大小，有一尺多左右，走在上面像走在一格一格的格子里，一格、二格、三格，……嘴里數(shù)著走。腿太短，拉得步伐顯得太大，一會兒就走到枕木中間的碎石上了，那當(dāng)然就輸了。男孩子滾鐵環(huán)，如能在鐵軌上滾一段那就能讓人羨慕得掉眼珠。我們各占一段鐵軌，以枕木為界分成一個個家，在鐵軌和枕木上放上樹葉、草、瓦片、石子、鐵絲、釘子、布什么的辦起了家家。還把小石子塞在機車前面的鐵軌上，車一動，石子被壓碎或擠出鐵軌。最喜歡把鐵丁放在上面等機車壓成小刀，釘子敲彎了就壓成了一把把彎刀。

這里的人，大人小孩子都喜歡在鐵軌上走走，玩玩，就是吵架也離不開鐵軌。吵架時一方一只腳踩著鐵軌，一只手叉著腰，底氣特別足，另一方站在地上就顯得吃虧多了，好像找不到依靠，最后敗北的總是地上的這一方。軌道上除了碎石，還有許多東西，油棉絲最有用，能點爐子。車上拋下來的半塊報紙就沒什么用了，如果有吃的就比較誘人。一次聽說某人撿了一整只烤鴨，讓我們掉了半天口水，因為壓根不知道烤鴨是什么樣兒的。女孩子們喜歡撿枕木下小小的白色石頭（后來知道是石英石），回去裝在瓶子里，或用來“抓子兒”，相互炫耀。我撿過一只發(fā)卡。鐵軌上單機（一個列車機頭）開過去了，兩個機頭屁股連在一起開過去了，一趟綠色的客車像放洋畫開過去了，一列黑色的貨車喘著氣開過去了，各種各樣的車在鐵軌上運行。二戈寨的人不用出門就像看電影樣地每天可以看到南來北往的人和車。只是他們抬抬頭就不再看了，或許對一閃而過的列車和上面的人來說，這個不知名的小鎮(zhèn)更像一幅電影畫面吧———而且永遠定格在群山之中，定格在了鐵軌之上。

我見過的鐵軌上最壯觀的一幕，是每天一趟趟的軍車，一趟趟的裝滿坦克、吉普的列車，還有裝滿士兵的黑色悶罐車。那段時間，一直這樣，人們聚在鐵軌上嘁嘁喳喳，有點嚴(yán)肅緊張，我隱約聽說山那邊在打仗，越南人吃著我們的大米還來打我們?？粗涣辛械幕疖嚸刻炖箍?、吉普還有裝滿士兵的悶罐車從從南站那邊來，經(jīng)三角線往貴陽方向開去，幾乎每趟都會在南站或靠近機務(wù)段的地方停一下。我們幾個女孩子就到南站去看。叔叔，你們上哪兒去？上北京去，一個士兵回答我。他們?nèi)曛忸^，光潔的臉上沒有胡須。上北京？北京在哪兒，對于我們來說，北京在畫上在書上的天安門上，列車怎么會開到天安門上去呢。士兵們逗著我們，給我們跳個舞吧，他們說。好啊。我們也不想那么多了，就在站臺上跳了起來。一天，在機務(wù)段旁邊軍車又停了，鄰居男孩撿到了車上拋下的一包東西，揣在懷里，說了句壓縮餅干，就像兔子一樣跑掉了。想到電影中的炸彈橫飛槍子亂竄，還有人馬嘶鳴，看著這些大哥哥樣的士兵，我有點不敢相信鐵軌和打仗、和戰(zhàn)爭連在了一起，只覺得又好玩又害怕。

而每次行走在鐵軌上，得時刻注意有無來回的車輛，既放松又得警惕。從小大人就警告孩子，過鐵路小心。說是哪兒壓死了人，腸子都出來了?？戳恕犊ㄉ５美髽颉分?，被片中鐵軌插入列車的情景嚇壞了，我沒見過這么恐怖的鐵軌。一次三角線后面翻車了，是鐵軌的轉(zhuǎn)彎處，外側(cè)的鐵軌掉在地上，仍呈巨大的圓弧形，不知道什么東西有那么大的力量可以讓它變彎、下來，是大地的力量嗎？幾節(jié)油罐車側(cè)倒在地上，油往外滴，有的流在長滿草的地上。附近的村民用各種工具興奮地舀油、接油，著實高興了一陣。

對二戈寨的人來說，他們的人生既在鐵軌上定格，又在鐵軌上展開，就如鐵軌一樣既規(guī)距平整又充滿了無限的未知。上小學(xué)的路上有一段很少走車、一頭是山的鐵軌，銹跡斑斑。一個女人坐在鐵軌上面，縮在身子，低著頭在哭泣。正是白天，可四周都沒有人。她哭得身體松軟、頭發(fā)飄忽，好像要垮掉的護坡。她看上去好年輕漂亮。她怎么在這兒哭，怎么這么傷心？我嚇得低頭快步走開了，心里一陣難受。當(dāng)若干年后自己行走在鐵軌上放聲號啕之時，猛然想起了那個女人，鐵軌的沉默、負(fù)重讓我們信賴，鐵軌的安靜、堅硬讓我們得到力量，鐵軌的剛直、無限讓我們永遠期待，哪里比得上鐵軌更能讓人一灑心中的郁結(jié)呢。這里的人急了就會說，讓我出門撞火車，以示自己的決心和清白。罵人也會說，讓他出門撞火車，以示對對方的憤恨和仇視。而無論怎么說，撞火車，哪里又離得了鐵軌呢。

鐵軌一定是兩條，兩條才能運行列車，呈平行狀態(tài)。這無形中充滿了愛情的暗示，兩條鐵道、兩個人、兩顆心、還沒有終點，真令人回味兒。第一次的戀愛，就發(fā)生在鐵軌上。行走在鐵軌上，行走在枕木上，突然感覺被兩邊的鐵軌擁在了中央，彼此成為了一個整體，氣息在鐵軌中充溢流竄，彼此互吸，邊走兩只手不覺中拉在了一起。坐在鐵軌上，一根鐵軌像糖葫蘆串起了兩人，多像丘比特的箭一下串起了兩顆心，彼此貼在一起，冰冷的鐵軌也滾滾發(fā)熱發(fā)燙。一手扶著戀人的肩，一手伸出去，雙腳在鐵軌上一步步走平衡，半個身體靠著他，就像有了依靠，與他成為了一體。更多時候，兩個人如同兩只麻雀停在電線上，在鐵軌上發(fā)呆。因為我們后來知道這不是鐵軌，是鋼的，應(yīng)叫鋼軌。馬上考學(xué)了，鐵軌，不，鋼軌仿佛變得更沉默了，像巨大的梯子置身我們腳下，不知會把我們帶到哪里。

當(dāng)腳比鐵軌寬時，鐵軌上的平衡木越來越不好走了，也不走了。當(dāng)腿越來越長時，鐵軌間的枕木越來越好走了，可走得卻越來越少了。因為孩子長大了，他們有了自己的路。但不管怎么走，二戈寨的孩子都記著鐵路，記著鐵軌，大多數(shù)還在鐵路、鐵軌上工作、生活，和他們的父輩一樣。外面的朋友評價二戈寨的人太老實，認(rèn)為二戈寨的人本分得很。是不是從小在鐵軌上生活，在枕木上行走，練出了規(guī)矩、沉穩(wěn)和平衡的結(jié)果？！而當(dāng)我坐上火車沿著鐵軌前行時，才發(fā)現(xiàn)它不是沒有盡頭，只是讓我離二戈寨、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了。就像當(dāng)初的愛，我們以為鐵軌可以騰飛到天堂，而實際上，我們只是走到了馬路上。告別初戀的時候在夜晚的鋼軌上突然的放聲，那是不是也在與它作別呢。

想想，在鐵軌上行走時，走著自己的路，還搖曳生姿?，F(xiàn)在，有多少時候我在走著自己的路呢？異鄉(xiāng)的馬路上，滿耳嘈雜的車聲人聲，忍著腳痛，把高跟鞋走得得得作響，可聽上去還是那么空洞、無力，心莫名地?zé)┰?。多想讓自己的腳步再次走在家鄉(xiāng)的鐵軌上、走在鐵軌的枕木間，讓自己的心踏實而平靜、興奮而充滿期待啊。我離它還有多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