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剛下崗那天正好是他40歲的生日。

夏剛所在的計量器廠是個老廠。那些年單位效益非常好，機器24小時運轉(zhuǎn)，產(chǎn)品遠(yuǎn)銷國外，有時還供不應(yīng)求。一般職工每月工資都能拿到三四千，惹得一些企業(yè)職工很眼紅，紛紛托人找關(guān)系想進計量器廠。就連姑娘找對象，連小伙子人都沒見，一聽小伙子是計量器廠的就滿口答應(yīng)。夏剛是18歲那年頂父親班進計量器廠的，當(dāng)時他高中還沒畢業(yè)。那年的天氣特別冷，父親那天加工一個零件時，鬼使神差地竟戴著一雙棉手套。父親作為一個老車工，他知道戴手套是大忌，也許是冷的緣故，父親那天出事了，父親的手被機器齊刷刷地軋斷了，車工沒手還能干什么呢?夏剛就名正言順地頂父親班進了計量器廠。

夏剛本打算子承父業(yè)，學(xué)車工的，但遭到父親的強烈反對，他不愿自己的不幸在兒子身上重演。父親找到廠長，最后他勝利了，夏剛改學(xué)鉗工，跟江師傅當(dāng)徒弟。江師傅只有—個女兒叫江冰，高中畢業(yè)后在一家商場當(dāng)營業(yè)員。江師傅跟夏剛的父親是哥們兒，他見夏剛?cè)撕┖窭蠈?，就有意把女兒嫁給夏剛，所以就把手藝毫無保留地傳給夏剛。3年后，夏剛出師了，成了廠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鉗工。

江師傅去夏剛家串門，就有意思把女兒江冰介紹給夏剛。夏剛的父親高興地滿口答應(yīng)，讓老婆下廚炒了幾個小菜，兩個人喝得天昏地轉(zhuǎn)。最后還是夏剛把江師傅送回家的。

第二天，江師傅當(dāng)著女兒江冰的面說：“你說夏剛這小伙子咋樣?”

江冰不冷不熱地說：“不怎樣，像個黑鬼?！?/p>

江師傅說：“你這是啥意思?”

江冰明白了父親的意思說：“我自己的事，你們不要管?！逼鋵嵔低堤幜艘粋€對象，是她高中的同學(xué)，在一家絲織廠上班。

江師傅生氣地拍著桌子說：“簡直無法無天。長大了，翅膀硬了，是嗎?”

江師傅揚起巴掌準(zhǔn)備打江冰，江冰說：“你打啊，把我打死算了?！?/p>

江冰的母親連忙拽走了江師傅：“有話好好說，打能解決問題么?”

江冰的母親把女兒拉進臥室，江冰撲在床上嗚嗚哭。在娘的追問下，江冰說自己有對象了。

江冰的母親很快把這消息傳遞給了江師傅，江師傅氣得把江冰關(guān)在屋里，兩個人輪流給江冰做思想工作，說夏剛的人如何如何的好，單位效益又是如何如何的好，嫁給他以后不愁吃不愁穿，而那個破絲織廠年年虧損。職工工資都發(fā)不下去了，你嫁給那臭小子以后喝西北風(fēng)吧。江冰哭也哭了，鬧也鬧了，最后在娘的逼迫下“你不同意，我就死給你看”。江冰無奈，最后還是同意了。

開春后，江冰就嫁了過去，婚禮很熱鬧，喜宴擺了幾十桌。

婚后兩個人經(jīng)常吵架。年底，江冰生了一個女兒，兩個人依然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吵架，日子就在他們的爭吵中流逝。轉(zhuǎn)眼十幾年過去了，女兒也上初中了。在歲月和現(xiàn)實的風(fēng)雨洗禮下。江冰由苗條的少女變成了—個胖女人，同時也把江冰變成一個非?，F(xiàn)實的女人，變得有時蠻不講理。江冰在家里主宰著一切，領(lǐng)導(dǎo)著夏剛，夏剛也越來越變得怕老婆了，同事們背后都叫他“氣管炎”，不叫他夏剛了。

夏剛所在的計量器廠，單位效益也越來越不好了，工人的工資也在慢慢減少。最近一年，夏剛每月工資才600元，每次他一分不少地交給江冰，江冰的瞼色很難看，整天嘮叨著說，女兒初中畢業(yè)后就不念了，上重點高中要繳幾萬的贊助費，你看誰誰繳了好幾萬，誰準(zhǔn)的孩子到美國上高中去了……把我撕著吃了，我也繳不起。如今夏剛下崗了，連每月的600元都沒有了，他怎么向老婆交代呢?

那天是個普通的日子，天空中飄著小雨，夏剛像往常一樣準(zhǔn)時去上班，廠里很安靜，空氣中彌漫著一陣難聞的味道，好像是那種腐朽的機器發(fā)_出的味道。廠里左側(cè)的宣傳欄上帖著一張告示，前面圍了很多人，每人的臉色都很凝重，夏剛擠了進去。原來是下崗人名單，夏剛做夢都沒想到的是自己也在那名單中。他可是廠里的骨干，前些日子他聽到一些傳聞，說廠將被香港一家大公司收購，于是有人陸續(xù)跑關(guān)系送禮，夏剛當(dāng)時沒在意，他想手藝人憑本事吃飯。如今他如當(dāng)頭挨了一棒，接著像掉進冰窖般的寒冷。老婆剛下崗，如今他又下崗了，今后怎么生活?怎么面對老婆和女兒?

夏剛怒氣沖沖地朝廠長辦公室沖，廠長早溜了，他生氣地把茶幾上的煙灰缸砸了。夏剛轉(zhuǎn)念一想，名單都公布了，找廠長理論有啥用呢?夏剛到財務(wù)室把工資一結(jié)就朝廠外走。夏剛走得很慢，很沉重，廠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如今要離開廠，他心里充滿依戀和痛苦。

夏剛在邁出廠門的那一瞬間，他眼角有了淚，這廠門他進進出出了20年，從明天起他就不用跨進這大門了，他是個自由人了。他站在廠門口發(fā)呆，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沒有反應(yīng)。

時間還早，如果現(xiàn)在回家，老婆會懷疑，如果她知道了，一定會大發(fā)雷霆，還不把他吃了。夏剛決定瞞著老婆，等重新找到工作再跟她說。

夏剛騎著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逛累了就在公園里看人家拉二胡唱秦腔。快到下班時，夏剛像往常一樣朝家趕。

2

夏剛住在廠外的老家屬樓，離廠遠(yuǎn)，交通又不便，后來建了新家屬樓，那些有能耐的人都搬走了，就剩下夏剛他們幾家。夏剛曾找廠長說了自己的難處，但廠長說沒辦法，新房子都住滿了，總不能讓人家搬走吧。夏剛又提出能不能把那些搬走后留下的二室二廳的房子換給他住，如今女兒都大了，還住一室一廳不方便。廠長說研究一下，一研究就是一年，結(jié)果那些空著的房子就被原先的主人全部出租出去了。夏剛的換房計劃落空，為這他受盡了老婆的責(zé)罵。

夏剛慢慢騰騰回家，走到自家的破舊的樓房下時心開始怦怦跳，他沿著黑黑的樓道慢慢走，他家在6樓，他走走停停，走了很久。他在自家門前站了一會兒，掏鑰匙掏了半天，用顫抖的手輕輕把門打開。

“回了?”江冰笑著說。

夏剛勉強一笑，低下頭，不敢看江冰的眼睛。

江冰從廚房里端出四個菜，還有肉，桌上還擺了一瓶酒。夏剛一怔，平常就一個菜，頂多兩個，一切都是為了節(jié)省開支。

夏剛見關(guān)著的臥室門說：“女兒今天是不是回來了?”

江冰笑著說：“又不是周末，女兒回來干啥?”他女兒在學(xué)校寄讀。

夏剛說：“你今天買彩票中大獎了?”

江冰笑著說：“我哪有這么好的運氣，我說你啊，把自己的生日都忘了?！?/p>

夏剛“啊”了一聲：“好快，我今年都40了?！?/p>

“祝你生日快樂!”江冰給夏剛倒上酒，也給自己倒了一小杯，兩個人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夏剛嗜酒如命，幾乎天天都要喝酒，廠子效益不好后，他就喝得少了，如今酒在他嘴里他感到有種難言的滋味，心里很不好受，他連喝了三大杯。

江冰笑著說：“快吃菜，今天你是主人，我一切都聽你的，包括床上都聽你的?！?/p>

以前江冰說這些話時，夏剛就要嬉皮笑臉地湊上去，一雙手不老實地在她身上抓幾下說：“看我今晚怎么收拾你?！比缃瘢膭倹]有一點兒反應(yīng)，只顧默默地喝酒吃菜。

江冰說：“你今天有心事?”

夏剛笑著說：“沒有啊，我是一個直腸子的人，能藏啥心事。”

吃完飯，夏剛連衣服都沒脫就躺在床上，江冰把碗洗完后，直奔臥室拽了夏剛才一把：“起來，膿服?！?/p>

夏剛沒動，江冰就把夏剛的衣服脫光了，然后自己也脫光了，鉆進了被窩。夏剛背對著她，半天沒反應(yīng)。江冰把他身子扳過來騎在他的身上說：“我就是你的生日禮物，你不想吃?”

夏剛慢慢有了反應(yīng)但進不了工作狀態(tài)，草草了事后，又把背對著她。

江冰把他身子扳過來，偎在他的懷里說：“我媽明天從北京回來，想在咱這兒呆一個月。”江冰父親去世后，她媽就呆在北京的兒子那里，但兒媳不給好臉色，為了散心，她就想到了女兒。

夏剛心里一百個不樂意，但不敢表露出來，裝著高興的樣子說：“好啊，明天我去車站接她?！?/p>

江冰聽了心里很高興：“你明天不是還要上班么?”

夏剛說：“沒事，我們主任對我不錯，請半天假不會扣錢?！?/p>

江冰把夏剛抱得更緊了：“我的老公真是一個好老公?！?/p>

第二天，夏剛準(zhǔn)時去上班，他在廠門口呆呆望了一會兒，怕遇見熟人就騎著破車子在大街小巷里閑逛，逛累了就躺在公園的長條椅上抽幾根煙，然后美美睡了一覺。醒來—看表，火車到站還有兩個小時，他就慢悠悠朝火車站趕。

火車到站了，人們紛紛從出站日出來。夏剛睜大眼睛望著人流，人越來越少時，他一眼就看見了一位白發(fā)的老太婆提著大包吃力地朝外走。夏剛走上去叫了一聲媽，接過行李，朝公交車站站牌下走去。公交車上人很多，他們好不容易擠上車，行李把一個小伙子撞了一下，那個小伙子用鄙視的目光盯了夏剛一眼：“鄉(xiāng)巴佬：”夏剛肚子里窩了一肚子火，回敬了一句：“鄉(xiāng)巴佬咋了?”那小伙子鼻子一哼：“我最討厭的就是你們這些鄉(xiāng)巴佬，殺人放火都是你們這些人干的?！毕膭傄话炎プ∧侨说囊骂I(lǐng)說：“老子就是殺人犯，你信不信我一刀捅死你!”那人膽怯了，退在一邊，匆匆下車了。

江冰見了母親非常高興，問長問短。

夏剛想起自行車還在火車站，說：“我上班去了，晚上吃飯不要等我了。”

3

原本狹小的房間里，突然增加一個人，夏剛感到非常的不習(xí)慣，甚至壓抑，但他又不好表露出來，面對老婆和丈母娘只好強裝笑臉。夏剛每天準(zhǔn)時去“上班”，他又沒其他愛好，不會打麻將，不會唱歌跳舞，不會的東西太多了，他只好騎車在街上閑逛，有時在公園看老人唱秦腔遛鳥，有時在街上圍觀人們打架，看交通事故啊，哪兒人多就朝哪兒擠，不看怎么打發(fā)無聊的時間啊。每次熬到平常下班那個時間就匆匆回家。

在這期間，夏剛也試著找了幾次工作，但因年齡問題，他處處碰壁。他一直想等到自己找到工作后，再把下崗的事告訴老婆，這樣她不至于大發(fā)雷霆。

轉(zhuǎn)眼快到月底了，每次月底是夏剛給江冰交工資的時間，這下他急了，到哪去弄600元呢?

那天夏剛在街上閑逛時，遇見了蹬三輪車的李四，他跟李四原先在一個廠，李四也下崗了。李四先發(fā)現(xiàn)了夏剛，他叫了一聲：“夏師傅?！?/p>

夏剛一怔；見是李四，高興地掏出煙遞了過去：“現(xiàn)在干嗎呢?”

李四接過煙，把車停在一邊說：“現(xiàn)在拉三輪車，拉人拉貨，只要給錢，啥都拉。你呢?”

夏剛嘆了一口氣：“現(xiàn)在啥都沒干，找工作吧，一時又找不上。”

李四嘿嘿一笑：“我們這個年齡，找工作真不好找?！?/p>

夏剛說：“就是，你一天掙多少錢?”

李四說：“只要能吃苦，每天能掙二三十，運氣好的話，每天還能多掙點兒，一個月平均下來也就1000多元?！?/p>

夏剛說：“不錯，比上班強多了。”

“你也想拉三輪車?”

“想，只要能掙錢?！?/p>

“我伙計剛好要處理一輛三輪車，如果你想要，我跟他說說?！?/p>

“好啊?？晌椰F(xiàn)在沒錢?！?/p>

“你先用吧，等掙了錢，再給他。要不明早我?guī)闳ネ栖?。?/p>

“好，”夏剛嘆了一口氣，“我現(xiàn)在還瞞著我老婆呢，她還不知道我下崗了呢，能借給我600元么?我要上交呢!”

李四嘿嘿一笑：“你老婆把你管得太嚴(yán)了，哪像我，家里我說了算，是我掌管著經(jīng)濟大權(quán)?！?/p>

夏剛說：“別婆婆媽媽的，一句話，借還是不借?”

李四說：“誰叫我們是哥們兒呢，今天剛好準(zhǔn)備去銀行存錢，那就先借給你吧。”李四掏出600元遞給夏剛，“你數(shù)數(shù)?！?/p>

夏剛把錢朝口袋里一塞，高興地說：“我還不信你么?你可是我的大救命恩人?！?/p>

這時一個人走了過來：“師傅，幫忙拉點兒東西?！?/p>

夏剛說：“不跟你諞了，我先走了?！?/p>

夏剛哼著歌朝家趕。

夏剛掏出6張100元的票子在手上拍了拍：“老婆，今天發(fā)工資，你數(shù)數(shù)?！?/p>

江冰不高興地接過錢說：“這點兒破錢，我才懶得數(shù)?！彼舆^錢還是認(rèn)真地數(shù)了一遍。

晚上，夏剛美美地睡了一覺，他感到這是他下崗后睡得最塌實最香的一覺。

第二天，夏剛早早起床，大聲說：“我上班去了。”這次他說話底氣很足，不像以前說“我上班去了”心里發(fā)虛，生怕老婆發(fā)現(xiàn)破綻。

夏剛找到李四，李四帶他去推車。三輪車半新，夏剛還比較滿意，畢竟才400元。

夏剛把車騎到十字路口，停了下來，陽光很燦爛，他眼睛四處張望，心里緊張得怦怦跳。

“師傅，到土門多少錢?”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過來問。

“5元?！毕膭傂χf。

“太貴了，3元行不。”

“行?！毕膭偡凑械氖橇?。

到土門后，那人掏出3元遞給夏剛，夏剛接過錢，吻了一下，這是他下崗后掙的第一筆錢。

夏剛接連又拉了四五趟人，最后還拉了兩車貨，他今天共掙了30多元。天快黑時，他就把三輪車寄存在朋友家，朋友在一家小區(qū)看管車棚，然后自己步行十多分鐘回家。

夏剛每天早早起床，風(fēng)里來雨里去，整天忙忙碌碌。第—個月他掙了700元，給老婆交了600元，自己留了100元。從第二個月開始，他白天蹬三輪車，晚上就去火車站給人打包、扛包，他想趁年輕多掙點兒錢，好給女兒多攢點兒學(xué)費。每次雖然很累，但他感到日子過得很充實，他相信牛奶和面包都會有的。

4

夏剛送走丈母娘的第二天，天空開始飄起了雪。

今年的雪比去年來的早，寒風(fēng)呼叫，地上積了厚厚一層雪。

夏剛早早起床，他在猶豫今天出車還是不出車。但轉(zhuǎn)念一想，如果不出車，老婆會懷疑的；哪有下雪不上班的道理。他把那件黃大衣朝身上一披，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老婆，拿了一個冷饅頭就朝樓下走。

江冰醒來時，夏剛早已走了，窗外白茫茫一片。她想到了夏剛，最近丈夫行動很神秘，以前每次下班都很準(zhǔn)時，現(xiàn)在經(jīng)常半夜才回來，一問他就說廠里加班。每次回來躺在床上就呼呼大睡，連以前夫妻間的流行的公事也取消了。百無聊賴。江冰順手拿起一本女性雜志看了起來，上面一篇文章寫婚外情，寫天下男人都吃到碗里候著鍋里，并列舉了男人的幾大罪狀，她想到自己的老公，心里就很不塌實。

這時電話響了起來，對方說：“我找夏剛。”

江冰說：“他上班去了，你是誰?”

對方說：“同事。”

江冰一怔，既然是同事，都在廠里打電話干啥。她問：“廠里最近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在加班?”

對方嘿嘿苦笑了一下：“你真不知道?”就匆匆掛了電話。

江冰感到這里面一定有問題，夏剛一定有啥事瞞著自己，她決定要去夏剛的廠里看看，他經(jīng)常半夜回來是不是在加班?夏剛的初戀情人最近有事來到了城里，他該不是下班后去初戀情人那里約會?她越想越生氣，如果抓住這對狗男女，一定不會饒了他們。

江冰知道夏剛他們下午6點下班，她提前半小時來到老公廠門外，她躲在樹后。決定跟蹤夏剛。廠門外積了很厚的雪，靜悄悄的連半個^影都沒有。

下班時間到了，沒見一個人出來。

江冰站在樹下不停地跺著腳，把雙手放在嘴里哈著氣。

天色越來越暗，街上亮起了路燈。江冰堅持不住了，她來到門房。門房的老頭伸出頭說：“你找誰?”

江冰說：“我找我愛人，他叫夏剛，他在加班。”

老頭攔住江冰說：“快回去，不能進?！?/p>

江冰說：“我真的找我愛人?！?/p>

老頭說：“你這人真是，廠都賣給外地房地產(chǎn)的一個大老板了，這里將要蓋高樓，現(xiàn)在工人早就解散了，你真不知道?”

江冰幾乎癱倒在地，原來夏剛下崗了，那他整天早出晚歸是為了啥?

江冰傻呆呆地踩著積雪往回走，淚水順著她的臉頰向下流。她把夏剛祖宗八代都罵了一遍，決定回家后要好好收拾一下夏剛這狗東西，這么大的事竟還瞞著她。

街上的人越來越少，路燈也渾濁。江冰心里有點兒害怕，如果走回去還得半個小時。這時一輛人力三輪車從她身邊經(jīng)過，江冰喊了一聲：“師傅，到梨園小區(qū)多少錢?”三輪車停了下來：“5元。”江冰說：“太貴了，能便宜點兒么?”那人遲疑了一下說：“1元。”江冰坐上車后，感覺那人很面熟，那人戴著口罩和火車頭帽，穿著黃棉大衣6前面有點坡，那人吃力朝上蹬，因路滑，那人下車后使勁朝上推，江冰有點兒不好意思，便要下來。那人說：“沒事，坐好?！比嗆嚱K于爬上了那段坡，然后穿過幾條街道，來到小區(qū)門口停了下來。

江冰下車后，那人轉(zhuǎn)身蹬車欲走，江冰說：“師傅，我還沒給錢呢!”

那人蹬得更快了，借著路燈，江冰看見了他黃棉大衣上的右邊那個補丁，她大喊一聲：“站住”。

三輪車急剎車，停了下來。

江冰走了上去，她認(rèn)出那人就是自己老公——夏剛。

夏剛嘿嘿一笑：“我失業(yè)了，怕你擔(dān)心，再說孩子上學(xué)也要錢……”

“別說了!”江冰撲進夏剛懷里，淚水刷刷流了出來。

雪越下越大，他們緊緊擁抱著，轉(zhuǎn)眼變成了一個雪人。

5

日子如水般平靜地慢慢流逝，江冰對夏剛照顧得無微不至，每天早上早早起來給他做飯，晚上回來再晚都能讓他吃上熱氣騰騰的飯。

年底，古城要開始創(chuàng)衛(wèi)生城市，三輪車不讓進城，夏剛只好在城外轉(zhuǎn)，城外人流少，每月掙的錢也越來越少。錢一少，江冰的臉色就掉了下來，整天嘮叨，夏剛早上吃不上她做的早點，晚上回來也吃不上熱飯了。

夏剛連續(xù)三天都沒做成一樁生意，他想今天是周末，那些城管人員也該在家休息了，就在他剛想進城時，突然沖出幾個城管人員，指著他說：“站住!”夏剛一看城管人員就像老鼠見了貓，他無意識地騎車就跑，那幫人就在后邊追，邊追邊叫：“站住!”夏剛跑得更快了，他們追了十幾分鐘，前面是紅燈，人行道上站滿了人，沖不過去了，那幫人追了上來，一個胖子打了夏剛一巴掌：“把老子累死了，你跑啊，咋不跑了?”另一個沖上去踢了夏剛一腳：“把你的證件拿出來!”夏剛說：“我沒證件，我又沒進城?！迸肿佑执蛄讼膭傄蝗骸澳氵€嘴硬，走，到所里去?！?/p>

夏剛被他們四個人押到所里，其中一個好像是頭目，他說：“罰款500元?！?/p>

“我一個下崗工人，哪有錢?”夏剛心里也在琢磨，這車買的才400元，有500元我何不添點兒錢買新的。

那人說：“三輪車扣下，回家拿錢去?！?/p>

夏剛點頭哈腰說：“好，我回家拿錢去?！?/p>

夏剛一走出大門，就對著大門恨恨地吐了一把口水：“你們這幫兔崽子，我操你媽，老子車子不要了?！?/p>

回到家時，江冰正在看電視劇，家里冰冰冷冷，早上吃的飯碗都還沒洗，夏剛嘀咕了一聲：“一天就曉得看破電視?！?/p>

江冰說：“誰叫你沒出息，沒本事。我今天在街上遇見了原先的同事阿紅，她叫我去她家，你看看人家才叫家，四室兩廳，裝修豪華，電視就像一面墻，沙發(fā)一套就是好幾萬，人家老公還給她買了一輛小車，她整天開著車兜風(fēng)。人比人氣死人?！闭f著說著淚水流了出來。

“趁早，你也去找一位大款?！毕膭偙涞鼗鼐戳艘痪?。

江冰跳了起來：“嫁給你倒了八輩子的霉，怪我瞎了眼睛，當(dāng)初在街上隨便抓一個都比你這個窩囊沒出息、沒本事的男人強千倍……”

夏剛本來就窩了一肚子的火，男人的自尊被她一層一層地剝落，赤裸裸地展現(xiàn)出來，他揚起巴掌想打江冰，她把頭伸了過去說：“打啊，早就不想跟你過了。”

夏剛收回巴掌說：“氣死了，我不想活了。”

夏剛精神崩潰了，此刻他真的不想活了，年輕時受挫折他也想到過自殺，但下不了決心，如今江冰把夏剛徹底擊垮了。

江冰見夏剛動真氣了，走上前想拽住夏剛，可是夏剛“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郁悶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在街上走了一會兒，走到車站門口，一個賣票的小姐向他招手：“到興陽，快上車?！蹦切〗愕氖趾孟裼心Хㄋ频?，夏剛就木木地擠上車。古城到興陽一個多小時，到興陽后夏剛來到河邊，他站在橋頭上抽了一根煙，他想就從這橋上跳下去，他仿佛看見了自己像一塊大石頭從橋上滾了下去，擊起沖天的水花，然后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接著他仿佛又看見老婆發(fā)瘋般地在街上找他，哭著說：“我錯了，我錯了?！笨匆娏死掀藕蠡诘臏I水，他得意地笑了笑：“就要讓你后悔一輩子。”他翻上欄桿，看了看橋下渾濁的江水，他有點兒膽怯了，他縮了回來。在死之前，他還要再想想，等明天再死不遲。

黃昏來臨，他摸了摸口袋，口袋里還剩下10元錢，住旅社錢不夠，何況要死的人了住旅社干嘛，純粹是浪費。他在河邊公園的一條長椅上躺了下來，半夜他被凍醒，他撿了幾張破報紙蓋在自己蜷縮的身上。

第二天醒來時，天色陰沉沉的。他肚子餓得呱呱叫，他決定把身上僅有的10元錢吃掉，然后跳河自殺。他來到一家餐廳，要了一碗自己最愛吃的羊肉泡饃和一瓶啤酒，剛好10元。吃完后，他看見河邊圍了很多人，他擠了進去。原來是一家電視臺在搞挑戰(zhàn)極限，就是在冰屋里看誰呆的時間最長，誰就是冠軍，冠軍獎金是5萬。面對5萬的獎金，夏剛動心了，反正要死的人，在死之前掙5萬留給女兒該多好啊!夏剛報了名，經(jīng)過篩選，最后定為10個候選人，夏剛就是其中一個。

在主持人煽情的講解下，比賽正式開始，10個候選人脫光衣服，只穿條短褲，走進10個冰屋。夏剛站在冰屋里做了一個造型，然后一動不動，臉上的表情很凝重。每個冰屋里都裝有玻璃，外面的人可以看見里面選手的一舉一動，里邊的選手也可以看見外面的觀眾。幾個小時過去了，四個選手退出了比賽。夜晚來臨，外面燈火通明，公證人員、保安人員等在監(jiān)視著六個選手的一舉一動。半夜時分，又有四個選手退出比賽，只剩下夏剛和那個胖子。

夏剛閉上雙眼，雙手使勁兒地握著，他看見了可愛的女兒，看見了那蠻不講理的婆娘，看見了那5萬的人民幣……夏剛腦海里像放電影，從前的點點滴滴都在眼前跳動，只有這樣，他才感到時間過得快。

幾個夜晚過去了，夏剛盯著那個胖子，那個胖子也在盯著他。

夏剛渾身顫抖，他感到了寒冷，他有點兒堅持不住了，但一想到那5萬塊錢，他立即鎮(zhèn)定下來，咬著牙，捏著雙拳，雙眼對視著那個胖子。他要讓自己的氣勢鎮(zhèn)住對方，讓對方明白，他還能堅持，不要跟我爭了，別有僥幸的心理，快點兒認(rèn)輸吧。那個胖子感覺到了夏剛目光的寒冷，渾身顫抖了一下，他低下頭，不敢看夏剛的眼睛。

夏剛心里暗喜，做出了更加鎮(zhèn)定的樣子。

時間在慢慢流逝，在夏剛目光的逼視下，胖子顫抖得更加厲害了。

最后，胖子恨恨地盯了夏剛一眼，宣布退出比賽。

夏剛勝利了，攝像機、照相機對準(zhǔn)了他。

連續(xù)幾天沒吃東西，夏剛身子有點兒虛，他被送到了醫(yī)院。

夏剛醒來時，滿臉都是淚水，他以為是自己的淚水，用手一摸，睜開眼一看，原來是江冰的淚水。江冰打了他一巴掌說：“你都嚇?biāo)牢伊?，害得我找了你幾天幾夜，你現(xiàn)在長本事了!”說完撲在夏剛的身上哭了起來，雙手不停地使勁擰他：“我讓你死，我讓你死!”

夏剛一邊躲閃，一邊嘿嘿笑了起來。

后來，小城里出現(xiàn)一家餐廳，名字就叫“下崗人餐廳”，生意很紅火。

(責(zé)任編輯 晉 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