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藍天影的臉頰被一陣柔風掃過，剛剛還明媚的五官，此刻呈現(xiàn)出郁悶和焦躁的神情。她擰著眉頭，揣著一顆怦怦亂跳的心回到教研組。

教研組里的氣氛很不尋常，幾位老師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臉上掛著高深莫測的笑容，七嘴八舌地描述著同一件事情。藍天影的腦子里亂七八糟的，她只聽見了一些關鍵詞：雜文、教育、領導的臉色、江河……說得熱鬧的時候，江河剛好就推門晃悠進來。大家尷尬地面面相覷，不知道應該把目光放在哪兒更合適。倒是江河大大方方滿不在乎地接過話題，問：“你們在談論我的雜文吧，感覺爽不爽?”“爽!怎么不爽呢?你說出了我們不敢說的話?！崩蠋焸凂R上附和起來。大家的話語開始自由奔涌，目光也舒展隨意，想放哪兒就放哪兒了。

江河臉上掛著慣有的揶揄表情，用一種憤世嫉俗的腔調(diào)侃侃而談起來。

“難道我說錯了嗎?我們現(xiàn)在的應試教育不是稱作應試教學更合適嗎?做教書匠和做教育家難道不是兩個層面嗎?我們想過最應該教給學生的是什么嗎?教育，現(xiàn)在就是一塊千瘡百孔的蜂窩煤，誰都嫌它燙手，誰也不敢去碰?！彼{天影看著江河圓臉上細細的絨毛，看著他清亮率真的眸子，心里突然一痛：“他還是一個孩子啊!”

剛從大學校門里走出不到一年，江河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攜帶著他的教育理念和滿腔熱情，一頭扎進這所普通高中，游了半圈之后他發(fā)現(xiàn)，他周圍的水域里有許多奇形怪狀的病菌，這些病菌會影響水的質量，他就把自己化作一條清道魚，向那些病菌發(fā)起了進攻。學校向學生灌輸“讀書好穿皮鞋，讀書不好穿草鞋”的理念，江河以一篇《不和諧的音符》的文章，對此種信條進行了辛辣的嘲諷；有的當紅老師鼓吹“沒有教不會的學生，只有教不好的老師”，江河馬上寫了一篇《鬼話連篇》予以抨擊。網(wǎng)上、報刊上，江河和他的雜文激蕩澎湃恣肆洶涌，給人一種摧枯拉朽的力量和快感b江河每發(fā)表一篇文章，就像一只生了蛋的母雞，“咯咯咯”地四處張揚。老師們一向對教育現(xiàn)狀“腹誹”甚多，但也只是背地里嘀嘀咕咕，發(fā)幾句牢騷而已，現(xiàn)在突然有了代言人，大張旗鼓叫陣，大家心里就有一種莫名的興奮。這興奮一半是因為有人發(fā)其所未敢發(fā)，一半是因為要看看這膽大妄為者的熱鬧。校領導對此很是不高興。雖然江河針砭的現(xiàn)象不是本校獨有的，但他的箭卻每次正中學校教學管理的靶心。一個剛從校門出來不久的年輕人，本來就應該謙虛謹慎，唯領導臉色是瞻。如果他聰明的話他正好可以利用他的筆桿子，為學校的各項建設抬轎子吹喇叭，他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真不知腦子出了什么毛病。校領導找他談心，不料他的批判卻升級了，矛頭直指領導，寫了一篇《中國的校長姓什么?》貼在某個著名的網(wǎng)站，還署上了自己的真實姓名。這可是捅了馬蜂窩，大家似乎在校長冷峻的面孔上聽到了驚雷，一種不夠磊落的渴望在許多人的心頭瘋長。

藍天影看到江河稚嫩的又顯出幾分老道的臉龐，心里生長出幾根柔軟的觸角，她想阻止江河，她又想為江河助威。她喜歡江河，江河身上生長著她消逝的理想。但是，她對江河的做法并不贊成，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真的以為自己會改變什么，可他又能改變什么呢?雜文寫得再棒，它也只是一篇文章，宣泄和批判的后面，還是巋然不動的體制。有一次，藍天影和江河聊天，藍天影說：“你的雜文寫得好，篇篇都有穿云裂帛之力，可是你沒有必要讓大家知道是你寫的啊。這里的人際關系很復雜，弄不好就纏在網(wǎng)里，影響你工作生活，那會很麻煩的?！苯有χ鴵u頭，說：“藍姐，你這個人什么都好，就是太中庸?！?/p>

藍天影被拽飛的心又漸漸歸位了。剛才，那個學生家長的行為使藍天影有種如鯁在喉的感覺。她正在備課，突然辦公室的門開了，探進來一個灰蒙蒙的腦袋，扔進來一句話：“哪位是藍老師，出來一下?！比缓竽悄X袋又縮了回去。藍天影來到走廊，看到一個中年男人。他劈頭就說：“今天中午有空嗎?出去吃點兒飯?！?/p>

“您是哪一位?”藍天影問。

“你家在哪里住?我中午給你送點兒東西過去。”

“我問您是哪一位?”藍天影又問。

“啊，我是你班張輝她爹?！?/p>

“簡直莫名其妙?！彼{天影心里想。

“是這樣，我閨女的成績提高了，她想去A班。教育局王局長，我表哥，給你們主任說了，主任給安排了，讓我跟你說一聲。”藍天影明白了，原來是張輝要攀高枝了。調(diào)班事關兩位班主任，一向很棘手，主任讓家長跟班主任溝通，是不想自己當這個尷尬的中間人。但這個家長是太不懂事了，以為調(diào)班是多么簡單的事情，居然就和盤托出了，也不顧班主任的感受。

那位家長見藍天影猶豫了一下，又趕緊附上一句：“教育局王局長，我親表哥?！彼{天影心里很難過，她看看那家長老實巴交一身農(nóng)民打扮，也不忍心難為他，就點點頭，說：“行，讓她去吧?！?/p>

“中午一起吃飯吧?”家長忙不迭地說。

“不用了?！彼{天影硬邦邦地回答，然后她丟下家長，徑直往班級走去。作為B班的班主任，藍天影心里像打翻了調(diào)料瓶，麻辣辣酸溜溜很不是滋味。見到張輝她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了。張輝并不是班里成績最好的學生，但她有一份認準目標決不回頭的執(zhí)著。高一新生軍訓的時候，張輝暈倒了，藍天影扶著她在陰涼處歇息了一會兒，看到她又小又瘦體質很差，藍天影打算給她放假，不料張輝頭搖得像撥浪鼓，突然間像長了力氣，彈簧般竄了起來，迅速地歸隊。她在烈日下堅挺地站立，像一棵生命力極強的小白楊。在學習中，張輝也是這樣頑強，盡管她不是很聰明的孩子，但勤能補拙，她的成績也在一點一點地提升。藍天影平素對張輝非常關愛，她以為張輝多少會對她有一些依戀，可是，張輝的眼神里除了喜悅什么也沒有。她坦然地收拾書包，正眼也沒有看她的班主任，甚至也沒有多看一眼幫她收拾書包的同桌。她裝好書包，雀躍著奔出門去。藍天影悵然地站立著，像一個被兒女遺棄的可憐的老太婆。這時，她感覺到有一束灼人的目光正聚集在她的身上。她順著那目光攀援，和林阿衡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林阿衡犀利的目光穿透了他的方鏡片，久久地定格在藍天影身上。他的嘴角帶著世故的笑，似乎在說：“老師，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對了，不是還有林阿衡嗎?文理分科的時候，林阿衡考了年級第十名，名正言順地被分到了A班，可是他居然沒有去。他說他在哪個班都一樣發(fā)光，他的行為又為班級拽回兩名考入A班的學生，那兩名學生還在人家A班坐了幾天板凳。弄得A班的孫老師很緊張，話中帶刺地對藍天影說：“你可挺有手腕啊!”

藍天影看著林阿衡碩大的眼鏡片，那鏡片正巧反射著太陽光，白花花地一片，讓她一陣目眩。不過她的心情也好多了，她像做了賊一樣，暗暗地責備著自己：“人到中年了，還這么虛榮?！?/p>

2

藍天影從教已經(jīng)十多年了，為人一向很低調(diào)，從沒有主動爭取過這樣或那樣的榮譽。這樣的性格在激烈競爭的現(xiàn)代社會里，注定了只能做鋪路石。所以她一直以來無聲無息，勤懇扎實地教課，四平八穩(wěn)地做人。學校近幾年的生源不太好，為了穩(wěn)住一部分好學苗，校領導采取了各種措施，分出快慢班就是其中的一項。快班又被他們稱作A班，學校配備了最好的師資力量，全力打造自己的品牌。而B班就是大雜燴了，有三分之一的學生是自費生。這些自費生基礎差，學習主動性不強，一旦對學習失去興趣，就會在其它方面弄出響動，給學校管理帶來很大隱患。但是他們又是學校的財神爺，學校這部龐大機器的運轉一時也不能缺少錢的潤滑，政府的投入是有限的，而自費生的高價學費正可以填補資金的不足。于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家長把孩子送來了，送來希望與重托，也送來了躁動與迷惘。藍天影對這些孩子充滿了深切的憐憫。哪一個孩子不想成為父母的驕傲?但是又有多少孩子能滿足他們父母日益膨脹的欲望?在這個充滿了功利主義的大熔爐里，幾乎所有的父母都希望把自己的孩子鑄造成一把清霜寶劍，卻往往忽略了材料本身的差異。

第一節(jié)是班會課，她給學生講了一則小幽默：“有一位剛參加工作的教師，向老教師請教，怎樣面對成績不同的學生。老教師說，‘如果學生成績是A，你要對他好，因為他將來可能會為我們國家做出很大貢獻；如果學生成績是B，你也要對他好，他將來可能會成為你的同行；如果學生成績是c，你更要對他好，他將來可能會很有錢，會給我們學校捐款?！彼{天影講故事很會賣關子，聲音抑揚頓挫得恰到好處。同學們瞪大了眼睛聽得很專注，會心處大家一起笑。笑過了，藍天影的目光如水一樣漫溢了整個空間，在盈盈的柔波里，她的語氣變得更抒情，她說：“在我們這個班級，每—個學生都是平等的，平等地接受教育，平等地接受愛?！彼J真地看了看同學們，他們的目光很復雜，有幾絲喜悅、幾絲不信任，甚至有幾絲拭目以待的冷淡。藍天影的心痛了一下，她知道孩子們對這一類老生常談已經(jīng)基本麻木。她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溫和地笑了笑，然后她說：“我?guī)н@個班，并不單純看重同學們的學習成績，我最大的心愿是，你們每一個人走出校門的時候，都能成為一個和諧的人?！彼{天影把“人”字咬得很重，她相信同學們能聽出這里面的分量，因為有些學生的目光在拉伸延長，顯得無比深邃。接著，藍天影讓同學們看窗臺上的一盆花，她讓他們說出花的名字。他們笑著，喊著，有的同學說，那叫“死不了”，有的同學說，不對，它叫太陽花。

那是一盆草本花，葉片小而密集，每一簇葉片都像是三顆心連綴在—起，展開來看，就是—個花朵般的圓。這團團簇簇的葉片上面，是真正的花，也是小小的，單瓣，六片，淺紫色，淡雅嬌怯，仿佛布衣荊釵的小家碧玉。它密密地點綴在層層的葉片間，單純而精致，纖細而頑強。這是藍天影從家里搬來的花。她一向不擅長侍弄花草，這花卻是家里長勢最好的一盆。因為它只要生長在充足的陽光下，三五天一澆水，就會迸發(fā)出蓬勃的生機。它的根緊緊抱著泥土，幾乎每天都會吐出新芽。栽下—棵單細的花秧，不經(jīng)意間，它就發(fā)育成滿滿的—盆。藍天影聽任學生議論了一陣，然后做了—個暫停的手勢，對他們說：“對，這盆花就叫太陽花，俗稱‘死不了’，因為它的生命力極強。你們看它，沒有杜鵑的嬌艷，也沒有玉蘭的清雅。它只是太普通不過的草本花，但它并沒有因為卑微而拒絕開放?！彼{天影的目光溫柔地點擊著—個個花朵般的臉，恰如靈巧的手指敲擊鍵盤。學生眼里閃爍的小星星點燃了她心中久違的激情，一股熱流慢慢地浸潤了她的身體，一時間，她覺得自己和語言融為了一體。

藍天影用激情演繹了一節(jié)班會。也許是她眼角的那點點淚光讓同學們看到了真誠，他們的目光撲向她，就像剛會走路的嬰孩，離開依附后，再次撲到母親的懷抱。

藍天影貪婪地打量那些孩子，恨不得一下子讀懂所有孩子的內(nèi)心。

3

一副碩大的墨鏡遮住了藍天影的半邊臉，有點兒夸張地保護著她怕光的眼睛。她站在籃球賽場邊，看著自己班的男孩子和孫老師班級的男孩們追著籃球你拼我奪，賽場外圍拉拉隊吶喊的聲音，此起彼伏，宛如喧騰的海潮。她只覺得心慌氣短，頭暈目眩。藍天影喜歡安靜，或者說喜歡相對靜止的生活。所以她一向不熱衷體育運動，更加不喜歡人們對待輸贏的過激態(tài)度。她認為體育是一種象征，一種用和平取代戰(zhàn)爭的過程，過分在意輸贏就難以洗去硝煙和流彈的氣味。但她不能掃去同學們勃勃的興致，所以盡量關懷備至，給同學們參賽提供各種幫助。

比賽激烈地進行著，藍天影的目光追隨著籃球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她不太懂籃球比賽的規(guī)則，基本上是個“球盲”。但是，她漸漸覺出氣氛不太正常。她班級的男生氣色越來越灰暗，對方卻明顯越戰(zhàn)越勇，而且裁判的傾向性也已經(jīng)表露無疑。孫老師也在賽場附近，她和裁判對視的幾個眼神，被藍天影捕捉到，她感覺到這里面一定有貓膩。這次比賽采取的是逐層淘汰的方法，先用一對一抓鬮的方式，確定若干個小組進行比賽，優(yōu)勝者才能進入下一輪的比賽。而這兩個班級偏偏是年級組最強的球隊，在平日的訓練中，總是針尖對麥芒，不分上下，如果不是第一輪就棋逢對手的話，哪一個球隊都會取得名次。所以這場比賽是一球定乾坤的比賽，敗了的球隊再沒有資格參賽，而勝出的球隊也就是這次比賽不可動搖的冠軍。孫老師凡事都爭強好勝，在學生進入賽場的時候，她就拉開了陣勢，和她們班級的球員一一擊掌，并喊出了必勝的口號。當時藍天影就覺得自己在氣勢上處于下風。

藍天影班級的球隊敗了，男孩子們在對手的歡呼聲中，淚流滿面。他們的眼淚流得稀里嘩啦，一個個地沖到水房去洗臉，藍天影也跟了過去，她站在水房門邊，聽見嘩嘩的流水聲，哧哧的擤鼻涕聲，大腦突然一片空白。她想起了他們艱苦訓練的一幕幕，想到他們在賽場上的委屈和倔強，她的心里一酸，眼角就滾出了幾顆熱辣辣的淚滴。一個男生沖了出來，一下撞到了藍天影的身上，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自己的老師一眼，陶輝也憂郁地挪出來，默默地看了老師一眼。那眼神極淡極淡，像樹梢間掠過的一縷微風。藍天影雷擊一樣地呆立著，她讀出了學生眼里的自己，那是一個地道的窩囊廢。藍天影喜歡莊子的哲學思想，她覺得個人在浩渺的宇宙中不過是塵埃中的微粒，所以她愿意用宇宙的無限來參照個人的得失，愿意把老先生的“蝸角之爭”作為自嘲的笑料，更加不恥于不擇手段地在蝸牛角上爭雄論雌。藍天影的心思學生未必會懂，他們還是孩子。藍天影愣神的功夫，遇見了江河，他一臉慍色地對藍天影說：“藍姐，你真坐得住陣，人家都欺負到你的家門口了，別讓你的學生太寒心了。那個‘孫大能’，到你班訓學生呢!”藍天影還未走到教室，就聽到孫老師盛氣凌人的聲音：“是誰，誰說我給裁判打招呼了?說話要有依據(jù)，輸要輸?shù)闷?”藍天影走進教室，學生的目光齊刷刷地掃向她，像一束激光，有著燒灼金屬的威力。教室里的氣氛異常凝重，令人窒息。她不敢看同學們的表情，就把目光徑直落到了孫老師那張扭曲的臉上。

“你冷靜點兒，有話跟我說?！彼{天影邊說邊把孫老師引到門外。

“全校的學生都在議論這場比賽不公，我贏了又能怎么樣，我的名譽受到了損害?！睂O老師自顧自地往下說，“本來我們兩個班就旗鼓相當，誰贏都有可能，至于說裁判偏向，那也順理成章，我們關系好，還用我特意跟他打招呼嗎?”

“什么叫順理成章?當著學生的面，你說話還是注意一點兒影響!”藍天影心中的怒火在燃燒，但她盡量克制著自己，不讓語氣太激烈。

“一定是你班哪個學生放出的話，你去問一問，我就要知道究竟是誰說的?！睂O老師居高臨下地說。

“有這個必要嗎?”藍天影冷笑了一聲，“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如果你沒做，你就不該怕學生議論；如果你做了，遭議論也是活該!”孫老師愣了一下，她沒有料到藍天影會發(fā)火，因為藍天影總是一副天塌下來，也不著急的溫和與悠然。孫老師一時之間語塞，訕然地站在門外。教室里靜悄悄的，學生們肯定聽到了自己的班主任在為他們維權。藍天影多年沒有發(fā)過火，心臟一下子承受不了，“撲通，撲通”得像要跳出來，仿佛一塊塊巨石砸在了井里。她一腳邁進教室，已經(jīng)沒有心情觀察學生的表情，她只是覺得自己失態(tài)。

坐在前座的一個學生小聲說：“老師，其實說這話的是他們班的學生，在比賽前她就告訴學生，說別怕，她跟裁判打招呼了，她的班必勝?！薄澳悄銊偛艦槭裁床徽f?省得她咄咄逼人?！彼{天影的火氣“呼”地一下子又躥了上來，她大聲責備著學生?！拔覀円钦f了是誰，那學生還能在班級果嗎?”藍天影知道孫老師還在走廊里徘徊，她撫了撫怦怦跳的心臟，緩步走了出去。孫老師主動迎上來，紅著臉說：“藍姐，對不起，我太年輕，好沖動，我主要是擔心兩個班級的學生發(fā)生矛盾?！?/p>

藍天影再次回到教室，教室里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掌聲。掌聲不熱烈，但是溫暖有力，像正午陽光下的風從林間呼嘯而過，樹葉發(fā)出的聲音。聽到掌聲，藍天影感到不妥，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卑劣。于是她說：“同學們，孫老師比賽前對學生說的那一席話，其實是心理戰(zhàn)術，她本人并未和裁判說什么。我們這兩個班實力相當，哪一個班取勝，都是意料之中的。咱們千萬不要產(chǎn)生敵對情緒，影響兩個班的團結。”接著，藍天影又給學生上了一節(jié)班會課。她問學生：“你們喜歡武俠小說嗎?”學生大聲回應，說：“喜歡?！薄澳敲矗銈冋f說看，練武的目的是什么?”“爭霸天下”“除暴安良……”同學們七嘴八舌地喊著，漸漸地有人插科打諢，大家就哄堂大笑。

藍天影聽同學們一一說完，她笑了笑，說：“你們說的那些目的，在武俠小說里常見，可是練武真正的、最初的出發(fā)點卻是為了強身健體。但是，漸漸地人們忘記了這個宗旨，反而逞強好勇，在江湖掀起了血雨腥風。其實何止武功是這樣，人們讀書的目的是為了啟智明理，為了更好地成為一個‘人’，可是讀書漸漸地演化，成為一種炫耀的資本，成為追名逐利的敲門磚?！?/p>

“老師，你說的不對，我們從小到大，父母老師就告訴我們，只有好好讀書，才能做人上人?！币粋€學生反駁道?！皩Γ绻皇菫榱藢碛袀€好前程，誰來這兒坐冷板凳?”

“你們從小就被灌輸這種教育，有這種想法是很正常的?！彼{天影說，“人是生而平等的，我們沒有資格凌駕于任何人之上。我們讀的書越多，越應該對所有的人存有一份悲憫之心。如果我們讀了很多書，反而冷漠自私，甚至與人為敵。那么我們的教育就是失敗的?！薄袄蠋煟币幻蝗徽玖似饋?，說，“過去我讀《紅樓夢》里面有一句詩‘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我不太懂，聽了你的話，我似乎有點兒明白了。”藍天影默默地點點頭，她看到孩子們臉上的表情似懂非懂，但是很肅穆。尤其是陶輝，抬起他低垂的頭，用他湖水一樣幽深的眼睛很認真地看著自己的老師。教室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靜穆，藍天影似乎能聽得見孩子們呼吸和心跳的聲音，她也聽見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仿佛脫離了肉身孤立地吐納和搏動。“老師，那么，我想知道我來這兒坐冷板凳究竟為了什么?”一個學生打破沉寂，輕聲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就像天籟之音。藍天影不假思索地說：“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塊璞玉，我們到學校的目的是要把自己這塊玉材料雕琢成器。”

4

藍天影和孫老師發(fā)生了沖突之后，她有些懊悔。她一向與人為善，她更不想因為這件事情，讓學生在心里給兩位老師打分。貶低別人抬高自己，不是她的性格。她在路上和孫老師相遇，有些尷尬，不知該怎樣調(diào)整臉上的表情。孫老師卻先笑了，說：“藍姐，你的套裝真漂亮，新買的吧?”其實那身套裝已經(jīng)穿了兩年，也并不漂亮。藍天影對孫老師也不是很反感，她覺得孫老師雖說個性張揚了一些，卻是個年輕的上進者，做事浮躁些，也是能夠理解的。

又是一個云淡風輕的日子，藍天影的心情不錯。天空是藍寶石的底色，光潔如明鏡，鱗狀的白云輕輕飄動，天空藍幽幽地散發(fā)著柔潤細膩的光澤。同學們正在上體活課。一部分學生在室外舒活筋骨，還有一些學生在教室里自由活動。藍天影看著那些孩子，目光像柔軟的藤蔓，蛇一樣悄悄而又迅速地攀援到他們的身上?？墒牵蝗婚g，她觸到了兩束堅硬的目光，不僅堅硬，而且銳利，似乎要剝開層層表象，看到事實與真相。那目光居然是林阿衡的。他的目光像一把利劍，粗暴地撥開了藤蔓的纏繞，徑直刺向了藍天影?！袄蠋?，我想知道，你們是不是把我們學生當作了索取名利的砝碼，請你務必要對我說真話。”林阿衡給藍天影遞過來一張字條。

藍天影知道事情的起因了。這幾天，學校里沸沸揚揚地傳播著一個事件。高一有一名學生盜竊并且斗毆，嚴重違反校規(guī)校紀，學校執(zhí)意要開除這名學生。家長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未讓學校動搖，后來家長就說，如果學校開除了這名學生，他們就讓這個學生的姐姐轉學，而這個學生的姐姐是高三重點培養(yǎng)的尖子生，有望邁進北大或清華的門檻。這一招果然是殺手锏，學校屈服了。家長得意洋洋地向外界宣揚。這件事在成人世界沒有引起多大的波動，孩子們的心湖卻不再平靜。這實在是一個很尖銳的問題，在以教學成績論英雄的教育背景下，學校也處于兩難境地。但是學校動輒開除學生的做法，以及被教學成績牽著鼻子團團轉的局面，也的確違背了教育的初衷。她該如何回答林阿衡呢?這需要技巧，更需要真誠。這時候她的手機響了起來。平素里老師是不能帶手機進課堂的。沒想到它這時卻成了一塊遮羞布，盡管是暫時的，卻也恰到好處地讓自己從林阿衡犀利的目光中掙脫出來。

電話里的聲音是江河的。他說：“藍姐，你上超越網(wǎng)吧來一趟。我發(fā)現(xiàn)了你班的陶輝，他已經(jīng)在網(wǎng)吧連續(xù)呆了十八個小時了。”原來如此。早晨，陶輝發(fā)給藍天影一條短信，說是頭痛，不能來上課了。藍天影相信陶輝不會扯謊，也沒有核實。沒想到一點兒疏忽，就能讓謊言的惡果膨脹蔓延。藍天影慌忙地收了手機，正要跨步走出教室，突然又回轉身，徑直走到林阿衡身邊，俯下身，說：“我有急事，我會給你一個答復的，相信我?！彼掖易叱鋈?，卻感覺到身后林阿衡的目光像釘子一樣堅硬。

藍天影知道，陶輝的爸爸是從底層起步的建筑包工頭。發(fā)跡后，他打算娶—個年輕嫵媚的女^做老婆。而陶輝的媽媽是—個極重情又剛烈的女人，寧死也不肯離婚，最后悲憤交加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江河與陶輝站在網(wǎng)吧的門前。江河一臉憂郁與亢奮的表情；陶輝神情癡木，雙眸像死魚眼一樣，灰暗而呆滯，喪失了以往的靈氣與神采。—個中年女人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什么，看樣子是網(wǎng)吧的老板娘，臉上的表情就像誰搶了她挎包里的銀子。江河急忙地向藍天影匯報他的工作。他已經(jīng)把他們班級的兩名學生交由家長，但是陶輝卻不肯見他的父親，江河這才給藍天影打了電話。江河在藍天影那里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陶輝的情況，他低聲說：“看來，這很棘手?！彼{天影伸出手，摸了摸陶輝的額頭，問：“孩子，你現(xiàn)在想干什么?”陶輝的眼眸輕微地轉了一下，似乎有了一絲活氣。他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藍天影急忙用手臂攬住了他。他虛弱地呼出一口氣，用夢囈般的聲音說：“我想吃媽媽做的手搟面?！薄?，我?guī)闳コ?。”藍天影說。

安頓好了陶輝，藍天影與江河一同步行回學校。江河接連嘆了幾口氣，臉上布滿了愁云：“藍姐，你有辦法不讓學生沉迷網(wǎng)吧嗎?你有辦法挽救陶輝這樣的學生嗎?”“你說呢?”藍天影認真地把話題回遞給江河。江河苦笑著搖了搖頭：“沒辦法，真的沒辦法。我們必須正視這樣一種現(xiàn)實，我們教育失敗的例子遠遠大于教育成功的例子?？墒窃谖覀兊母鞣N匯報中，失敗被成功蒙蔽了?！薄安蝗嵺`，你怎么會知道沒辦法?”藍天影看著天邊幾抹緋紅色的云霞，輕輕地向前方吁出一口氣?！班?，有些事情我們無法改變，有些事情我們可以改變。究竟能不能改變，我們得去做?！苯诱f。兩個人邁著同樣穩(wěn)健的步子邊走邊聊，不知不覺間，就到了學校。這時已經(jīng)放晚學了，夕陽的余輝還留戀地在天邊徘徊，點染著暖色的浪漫。校園里的建筑物在緋紅色的背景下呈現(xiàn)出寧馨、古雅而莊重的氣韻。

5

體育組的一個老師氣勢洶洶地打電話把藍天影召到了樓下。這個體育老師長得腰圓臂粗，威猛異常，往哪一戳都有一種不言而威的震懾力。因此學校的值周和保安工作都少不了他。他也總是擺出一副道德警察的架勢，吆五喝六指手畫腳。藍天影看到林阿衡敞著懷歪著膀子，斗雞一樣和體育老師對峙著。他眼里射出的冷光裹挾著輕蔑呼嘯而來，可以把人的自尊打得翻一個跟頭。

“聽說，這就是你班的高才生?你問問他，他眼里還有沒有老師，有沒有學校的紀律?”體育老師咄咄逼人地沖藍天影大喊。藍天影連忙賠著不是，勸他消消火氣，然后對林阿衡說：“看你把老師氣成這個樣子，還不賠禮道歉?”“我沒錯，我鬧肚子上廁所，跟課任老師請假了。他說我在校園亂逛，訓我，罵我，還打了我一拳，把我上衣拉鏈拽壞了，你看——”林阿衡慢慢地說，一邊示意藍天影看他的上衣?！澳銓ξ覒B(tài)度不好，不尊重我：我拽你怎么的?我是老師!”“那么你不問青紅皂白就罵我，你尊重我了嗎?”藍天影聞到體育老師嘴里噴發(fā)的酒氣，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她制止了兩個人繼續(xù)爭辯，并向體育老師承諾一定要讓林阿衡給他道歉。藍天影敢這樣說，是因為她相信自己能說服林阿衡。“不，我不會給他道歉的?！蓖w育老師遠去的身影，林阿衡倔強地說。“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是有些時候，我們犯在人家手里，就要學會保護自己，如果你開始說幾句軟話，就不會出現(xiàn)這種僵局?！薄袄蠋?，你對我們說過，見了羊我們就做羊，見了兇獸我們就做兇獸，這個世界才會完美。原來你只是說一說……”

藍天影回到教研組，臉滾燙滾燙，神色還有些恍惚。她聽見老師們正在給校領導提意見，而江河握著筆，“唰唰唰”地埋頭記錄?！敖逃y道是計件兒活嗎?多出工多產(chǎn)出?”“還有啊，也應該適當?shù)亟o我們老師減負，工作是我們謀生的手段，不是我們的全部。把時間都奉獻給學校是對家庭對自己的不負責?！院蟛灰偸墙o我們樹立什么樣板。現(xiàn)在不時興搞個人英雄主義、和諧社會嗎，就應該共同發(fā)展?！贝蠹移咦彀松嗟卣f，江河就像一部老式留聲機，一一地記錄，他臉上的表情很幸福，甚至還有幾分神圣。只聽見“咝啦”一聲，江河把那頁稿紙從母體剝離掉了。他推開座椅，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他要向校長鄭重遞交“萬言書”?！敖?”藍天影叫了一聲。她追上江河，一把搶下了那疊稿紙。然后她在眾人狐疑的目光下，拿出筆，端端正正地寫上自己的名字。接著，她的目光主動出擊，和那些老師的目光碰撞出意味深長的火花。她慢慢地說：“既然是大家的想法，那就簽個名吧。”目光與目光又糾葛纏繞了幾圈，有位老師說：“簽就簽，你這個老好人都簽了，我們還有什么好說的?！苯又陀欣蠋煾胶停骸昂瀭€字嗎，有什么?剛才太激動，沒想那么周全?！苯幽贻p的臉上綻放出信任和感激的笑容。

6

校園里兩千多名師生員工，每天呼吸吐納行走運動，像無數(shù)浪花匯成了流動的海洋。這海洋波平浪靜微瀾朵朵，偶爾也會掀起軒然大波。一個黑漆漆的夜晚，星月迷蒙，天空像一個巨大的口袋，罩住了整個大地。就是在這樣一個夜晚，一個人潛伏在教工宿舍的窗下，悄悄地打開虛掩的窗戶，猛地一揚手，把一個形似手榴彈的東西拋了進去，只聽見“啪”的一聲悶響，一個人用一種絕望驚詫的聲調(diào)喊了一聲“天哪!”那形似手榴彈的東西并不具有實質上的殺傷力，但它足可以在精神上擊垮一個人。那是一個啤酒瓶，里面裝著人的糞便和尿液，、啤酒瓶砸碎在墻壁上，屎尿濺了那個教師一身。而那名教師居然是江河。第二天上午，江河沒有上班，他把自己泡在浴池里一遍一遍地沖洗。江河的情緒從未有過的低落，他垂著頭，像一只志氣受損的斗雞，一連數(shù)日地默然。有人說，他得罪了某些學生，學生尋機報復；也有人說是校領導找人給他顏色看；還有人說，是不是哪位和他有過結的老師做的……

江河一向陽光四溢的臉顯得灰蒙蒙的，他的目光像冬季的太陽，散淡、微弱、遙遠，讓人難以捉摸。藍天影找了兩位平日里投緣的老師，大家拽了江河一起出去飲酒解悶。江河喝了兩大杯扎啤，臉色有些泛紅，情緒也亢奮起來。他說：“我還正在猶豫我的去留，這件事促使我盡快做出了決定?！彼{天影他們吃了一驚。原來江河早就有“跳槽”的打算，一家雜志社已三番五次地邀請他主持雜文專欄?！澳憧刹荒芤驗橐稽c兒挫折就做逃兵啊!”藍天影說?！拔冶緛硪矝]想長期當老師，就是寫文章也不是我的終極目標。我想嘗試許多種活法，不過我很舍不得我教的那些學生。也許有一天，我還會重返校園的?！苯幽樕霞t潮斑斑，下巴上兩個青春痘彰顯著過剩的青春。他笑了笑，說：“也許那時候，我會更加理性和成熟?！?/p>

這起事件只是校園暴力的一個序曲。緊接著，一把匕首徹底捅破了校園的寧靜，血腥氣彌漫了整個校園。一名高三的學生，在下了晚自習后，平靜地對他的老師說，要和他出去好好談談。老師和他走出了教學樓。那個學生突然站住了，身子劇烈、地抖了兩下，他狠狠地盯著老師，擠出一句：“去死吧!”只見寒光一閃，老師還沒有反應過來，身上就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刀，接著是第二刀，第三刀……那個學生行兇之后并沒有逃跑，他傻了一樣地拎著滴血的匕首，愣怔了片刻，突然發(fā)出凄厲的嗥叫，像一頭流浪在曠野荒原的孤狼，發(fā)出絕望的嗥叫。老師生命垂危，正在醫(yī)院急救……那是一位對學生非常負責的老師，嚴厲，認真，工作做得十分細致。學生出軌的一丁點兒征象都難逃他的法眼。為了學生，他犧牲了自己的休息日，蹲窗根，查網(wǎng)吧。他冷峻刻板，老是僵著一張臉。他對自己所從事的職業(yè)有著“苦行僧”一樣的虔誠和執(zhí)著，除了教育教學他沒有任何興趣愛好。他唯一的驕傲是一大摞榮譽證書，那些證書是他苦干苦拼的最高獎賞。行兇的學生并沒有懺悔。他說，老師干涉他戀愛的自由?！八约弘x婚了，卻也容不得別人成雙成對?！彼€說，他已經(jīng)施行過一次報復，把裝有屎尿的啤酒瓶扔進老師的宿舍，不過因為慌亂沒有擊中目標罷了。原來，江河是替人受過。

校園里變得非常沉寂，流血是恐怖的，恐怖之余，帶給人們的是深刻的反思。

7

雜志社的聘書已經(jīng)送到了江河手里，他卻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打算暫時不走了，他還要留在這片土地耕耘一段時日。藍天影看到江河在操場的雙杠上做著引體向上的動作，他動作的幅度很大，上下騰挪飛躍自如，身體充滿了彈性和爆發(fā)力。在夏日的陽光下，他恰如一個強健的音符，無拘無束地，高亢地，飛揚，飛揚。藍天影笑盈盈地走到江河身邊，說：“你小子怎么又變了主意?”江河一個漂亮的飛身，從雙杠上跳下來。他咧開嘴，露出一口整潔的牙齒，臉上洋溢著生動鮮活的笑意：“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我總得嘗試一下，哪些事情是我能改變的，哪些事情是我不能改變的。”江河的手緊握著雙杠，渾圓的臂膀拉得很直，仿佛在源源不斷地傳輸著身體里的能量?！拔疫€要在學校這個小社會里，歷練歷練，還要改變我能改變的一些東西。”“好啊，那我又多了一個戰(zhàn)友?！彼{天影說。“風格不同的戰(zhàn)友!”江河熱烈地補充道。“對了，今天你班的主題班會是什么內(nèi)容啊?可以透露一下嗎?”藍天影問?！白鹬亍だ斫狻捜?，”江河說，“你班的呢?告訴我不妨礙吧?”“巧了，真是巧了。”藍天影拍手笑道，“智者所見略同?！?/p>

班會課，藍天影邁著輕捷的步履走向教室。她推開教室門，“哇”的聲音潮水般地奔涌而來。林阿衡大叫一聲：“one、two、three，開始!”陶輝一個箭步?jīng)_過來，舉起一個直筒狀的東西，接連向空中噴射。她躲閃不及，滿頭滿臉掛上了膠狀的彩帶。彩帶飄舞，她像一只幸福的雞婆，滑稽地，一臉莫名其妙地笑著。同學們突然全體起立，一起唱著：“祝你生日快樂……”“呼啦”地一下，仿佛一股溫泉兜頭潑了下來，藍天影在溫潤的泉水中水淋淋地爬上岸，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光。搖曳的彩帶，五十多張明媚的笑臉，匯成了一張五彩斑斕的巨幅立體畫。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