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讀過一篇微型小說,題目大概叫《墻壁上的門》,講述了兩個單身男女隔壁而住,男人是一個畫家,女子青春美貌并且冷若冰霜。他們多少年都沒有講過一句話。人們對他們先是種種猜測,然后不再感興趣。后來畫家死了,人們來整理他的遺物,推開一個柜子,竟然發(fā)現(xiàn)一扇門。大家對畫家的看法陡然改變,認為他不過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和那女子竟然這樣行茍且之事。有憤慨者去推那扇門,才發(fā)現(xiàn),那門不過是一幅逼真的畫作,是假的。大家沉默了。
很多年過去了,這個微型小說我一直記著,當時的那種震撼每每帶來不可思議的沖擊。
突然又想起這個小說,是在一個寂靜的午后,淡淡的陽光斜射進來,照著淡淡的茶水和淡淡的人。獵奇的心情在這個年齡基本沒有了,平淡下來,才慢慢品味出這畫于墻壁上的門早已刻在自己的心里。這扇門已經(jīng)走出了小說的意旨,來到了身邊,來到了心里。
行色匆匆的人群里,哪個不是心懷一扇刻在墻壁上的門呢?墻壁是阻隔,而門寄托著打通的期望。人與人之間,處處壁立著無形的高墻。人,是孤立的存在,同時又多么向往洞穿這高墻,找到和自己心有靈犀的那一個,來相互欣賞、憐惜,來分享苦與樂。但事實是,我們自己也是一堵墻壁,我們只是一味在深夜畫門,在一個個背影上畫門。而同時,也有人對著我們的背影畫著。誰能感知得到呢?感知得到又能怎樣呢?
在個體與社會之間,墻是現(xiàn)實的存在,門則是虛幻的折磨。這個矛盾伴隨我們終生。墻壁是難以逾越的,強大的,它是我們生存所必須面對又無法選擇的。很多人盲目地走,走到墻壁下面,路沒有了:撞擊,頭破血流;繞行,無路可走;翻越,遙不可及。只好停下來,或者蹲下來,或者干脆匍匐下來。更多的人,便會一次次在這墻壁上畫門,在內(nèi)心一次次吶喊,一次次沖擊。
其實,自己的內(nèi)心同時有著墻壁和門的。墻壁是一個自己,門又是另一個自己。如果說墻壁是封閉、壓抑,是惰性和懦弱,是妥協(xié)和被現(xiàn)實同化,那么門往往就代表著打開、釋放,代表著振作和戰(zhàn)斗,代表著叛逆和獨立。很多時候,也只能是夢里的片段,是囈語,是潛意識的陣痛。
這么說,墻壁和門是一個矛盾的存在。然而,它們又是和諧共生的。門的虛幻之美與墻壁的嚴峻是成正比的。很多時候,這扇門靠無望的掙扎才能保持生命力。譬如藝術創(chuàng)造,當你給自己設定了一扇門,你想要打開,想要看到墻壁之外。打開之后,無非緊接著又是一堵墻壁。你創(chuàng)造了門,你又打破了這門,你還要創(chuàng)造下去。墻壁永遠存在,虛幻的美就永遠存在。藝術的創(chuàng)造才生生不息。
很多美的東西,一旦擁有并賦以實用,它的價值同時也將不存在。這就是畫家為什么只是畫門,而不從另一扇門走進去向女子求愛,甚至想象他們手拉手走上婚姻的紅地毯是幸福的……
畫家是透徹的,用藝術家的透徹和哲學的思維來看待心目中的愛情和理想。他知道,純粹的美,只能存在于虛幻中,需耗盡心血去經(jīng)營和維系。正如故宮里陳列著的那些昂貴的瓷器、玉器,當你透過玻璃審視它們時,你會驚嘆它們精美的工藝,雍容的氣度,但你不能想象如果拿來腌制咸菜,美安在哉?
那么,現(xiàn)實些,生活里不妨去正視并接受墻壁的存在,墻壁為我們遮風擋雨,圍起四堵墻我們就擁有了自己的家園。那么,虛幻些,內(nèi)心深處,門要畫下去。要打開,要釋放,要真我些,要叛逆些,要更獨立,讓你的門和你的墻壁相映成輝。墻壁是堅實的,門是純美的;墻壁是承重的,門是修飾的;墻壁是外在的,門是內(nèi)在的;墻壁是終點,而門始終是起點。墻壁上的門是有鎖的,這扇畫里的門卻不需要鎖。
譬如此時,夜深人靜,墻壁沒于黑的夜色,它就消失了。而內(nèi)心有燈火的人,門,才剛剛開啟。借著燭照,借著漁火,借著星辰的微弱光芒,我們飄然出世。
老井
媽媽家門前那口據(jù)說有兩百年歷史的老井上月被填平了,像這種小事情如今人們已懶得議論。只是一個月來,每每經(jīng)過它身邊,感覺總像是經(jīng)過了親人的墳墓一樣沉重。
老井在我的兒時,曾有過非凡的熱鬧和顯赫的地位。那時縣委還在舊城,據(jù)說大半個縣城的生活飲用水要靠這口井提供。印象最深的是,有時看守所的警察押著兩個頭戴瓜皮帽的犯人來這里打水,他們趕著一輛驢車,車后便是水箱,木質的,四方形。犯人吊好水桶,鐵轆轤飛快地上上下下,一個人把水絞上來倒進另一只桶里,另一個再提起倒進水箱。警察則木然地在一旁跺腳,搓手。那種情形好像是冬天。犯人穿著淡薄的衣衫,很薄的布鞋,手凍得通紅。他們都不說話。有鄰居訓斥自己的兒女時就指著他們說,你再不聽話,就會像他們一樣。而這場景,大概是我對法律充滿敬畏的第一本教材吧。
說到冬天,對老井的記憶也是很深刻的。那時井的四周有青磚砌成的圍墻,十字型鏤空錯落的設計,在當時似乎是一種時髦,也足以說明這口井的地位。井臺有一米來高,井沿直徑大約是半米左右,插著鐵轆轤的橫桿已在井臺上留下深深的槽痕。井沿外是用鵝卵石鋪成的一個一米見方的甬道,兩邊亦有條狀砂石做成八字形護欄,甬道傾斜,是為了方便人們放置水桶,在一只向另一只倒水時灑出的水隨坡度流向甬道下面的水槽,流到圍墻外的一片小樹林。這個設計最樸素地表達了設計者對資源利用的心態(tài)。而且,連小水槽都是青磚砌成的。在我的童年,大約這是我見到的最好建筑了。冬天,圍墻外的樹林里結滿了冰。光滑的井沿也是白花花的冰。鵝卵石的甬道上一個圓圓的冰洞剛好放下一只水桶,此外也到處是冰。只有井里的水,似乎永遠都不會結冰。井水一直都很淺,從我記憶里就沒有下降過水線。
臨近過年時,老井一片繁忙景象,從清晨開始人們就在汲水,直到深夜。男人、女人、孩子,聚攏在井邊談笑風生,各種各樣的水桶有次序地排著隊,一直排到圍墻外,長長短短的扁擔立在墻邊。我們這邊的風俗,除夕夜,水缸應該盛滿水的。所以,工作一向忙碌的爸爸總要在除夕夜去挑水。我為他打手電照明。那時我已穿上過年的新衣服,一邊哆嗦著用手電照著井口,一邊激動地諦聽零星的鞭炮聲。爸爸挑滿水缸要四五個來回,他身高馬大,我像小尾巴一樣連蹦帶跳地跟在他身后。
1987年,我上初中二年級,媽媽突然得了病,是宮頸癌。這是我很多年后才知道的,那時他們都不肯向我和弟弟明說,只是沉重地交代了一些事情就匆匆去太原看病了。年邁的爺爺奶奶來到我家照顧我們。仿佛一夜之間,我就長大了。爺爺雖身板硬朗,還可以到井上汲水,但我已懂得了不忍,我偷偷和弟弟提著水桶到井上,心里的那份新奇和興奮比替老人家分擔責任還強烈。第一次站在井沿邊感到頭暈目眩,井下那明凈的水面像一只安詳?shù)难劬Γ褂持鴺溆?、云影和我的影子。我的手捏緊繩上的鐵鉤時非常吃力,但當我吃力地絞起第一桶水時,我感到了自己的力量。
從此,井臺上多了我和弟弟的身影,小我三歲的他懂事地提著一只比他不矮多少的桶緊緊跟在我身后。當好心的鄰居問起我媽媽的病情時,我總是想當然地說,就好了,快回來了。爸爸媽媽一去就是三個月。當他們回來的時候,異常吃驚地看著井臺上的我,我嫻熟地捏好鐵鉤,竟然可以像小伙子一樣放野轆轤,飛快地絞起滿滿一桶水倒進另一只桶里,然后和弟弟用木棍抬上回家。這樣一段日子后,我的力氣越來越大,我不要和弟弟抬水,我學著鄰居大哥的樣子,兩手提水。那時電影《少林寺》里和尚們伸平雙臂提水的鏡頭給我極深的印象,我也想像他們一樣借此練就一身好功夫。但終究沒有。媽媽找出她用過的扁擔遞給我,生活的重擔便以這種形式壓在我稚嫩的肩上,那時我咬牙堅持,感到鉆心地疼。從疼到不疼是不用多長時間的,后來我想,這就是生活。
而后,不知什么時候,井周圍的圍墻沒有了;再后來,那副公有的吊桶繩不見了;再后來那只已經(jīng)光可鑒人的鐵轆轤也失竊了,只剩下光禿禿的井臺和井沿。水槽也沒有了,青磚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井邊的小樹林也被伐去。那時的背景好像是縣委遷走了,到了新城。自來水開始普及。老井安靜下來了,只有少數(shù)人家汲水,汲水時要自備井繩,要力氣大的,靠手臂的力量提水。轆轤沒有了,水線依舊。井壁上的青苔開始厚實起來。
偶爾,自來水公司線路檢修,舊城大面積停水,井上會有一陣繁忙。人們說著閑話,說新城一停水人們就陷入恐慌。我們這里不用操心,有這么一口井沉得住氣。人們說,還是井水好喝,泡出的大葉茶的味道就是比自來水強。饒是這么說著,供水正常后,老井邊很快就沒人了。
再后來就是我結婚的日子。按照風俗,遇到井應該用紅布蓋一下。媽媽準備了大紅的喜布給井臺蒙頭蓋上,這就是我最后一次留心看它了。
有著二百年歷史的老井,水線并沒有下降,水質依舊甘甜。據(jù)說是怕小孩子貪玩墜井,先是被一塊石板蓋上,繼而就被填平了。在我心里,那是一種活埋。每想到這,就不由得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