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乘風(fēng)沐雪
仰望天空,那里經(jīng)風(fēng)雨,落雪花,交織更替。天空并不寂寞,如人間的眼淚與歡言。常年常隨,命理終歸天理,天空是妙手,信手拈來,寫下一個秘密。
天下之大,恍如白云變蒼狗,沒有屋檐和窗欞,只是天,天的悠遠(yuǎn)流長,天的肅穆莊嚴(yán)。我們的雙腳走下去,每一步都用力,留下的腳印很深,這是一種深刻,坦坦蕩蕩,物我兩忘。人看天,天自動容,近似于幻境。超然度外想起來很美,但達(dá)不到邊際,就變成虛無,好像一個城堡,一定是全世界最堅固的城堡。但還未動工,只在工程圖上,凜然自威。
流逝的人生故事,常讓我們啞然失笑,真正的好漢不會沉溺于回憶,只有珍惜與博弈。在天的護(hù)佑下,人們時而離散,時而團(tuán)聚,天是有眼的,看著我們奔波到頭,看到疲倦之極。其實落落市井,天下相同,連雞犬聲也透露出人家喜樂、百世安康。人有位階和沉浮,是平俗之見。上,可以號令,甚至烽火相連,卻無力直抵人心,所以還是假象。下,則安然昏睡,遭遇天地之大,幡然警醒,面向南山北水,到頭來昂然獨立,全是人間勝景。
地緣之大,左右可見。人間憑此而依,人心是褲帶上的頭顱,命懸腰間,內(nèi)外憂患。清明的是幽居、田園和鄉(xiāng)村。城市遍布商路,擠壓之下,莫不淚眼渾濁。好的是,命在外,我們可以隨時回到內(nèi)心,心里敞開一扇門,就是朗朗乾坤。多余的是一些雜念、雜耍、雜穢,我們不要,一定就能不要,我們做主,就一定變成君王。
扛在肩上的是命運,沉甸甸的,有時卻虛無縹緲,難以捉摸,不管怎樣,命運獨自前行,自顧自,是自私的。唯一的是緣,這是我們沉船后的稻草。緣,不可理喻,橫行無理,溫柔霸道。愛,是緣的忠實信徒,真正的愛有主張、存分明。但緣沒有主張,緣是自由的,天馬行空,獨來獨往。緣為大,因為沒有束縛,斷絕牽連,絕無目的,所以愛,總要聽命于緣,沒有逃遁的法子,真真可憐。緣未到,好像兩人五十年朝夕來往,卻難通心曲。緣突降,就是三五秒四目相對,已定終身。人生真是不能細(xì)想與多思,沉溺下去,人生就分開兩段,一邊覺悟傳奇,一邊盡是悲涼。
個人的,面對整個世界,甚至直對洪荒,人生太深遠(yuǎn),多寂寞的人生啊。當(dāng)下的好,是一些生活的細(xì)微和趣味,大道無形,小的總有形狀和相貌,是可見的,親切之極。人往小處活,既然這樣是小,就要活得有滋有味,甘苦自知。這是福,不是禍。
常常想,小時侯,特別喜歡聽長輩在深夜談家事,自己年幼,不得參與,就乖乖聽著。大人也不避諱,以為我不懂,其實我留心聽著,那些凡俗家事,竟是那樣好聽,只有那樣聽著,才發(fā)覺人生的好是真實。我們活著,無論遠(yuǎn)近親疏,年長尊卑,都是血肉之身,愛得那樣真,俗得這樣徹底。今生的事,不是夢,說到底是家,是家常話,是人情味,是長情短意。小時,還喜歡看女孩子跳繩、扔拐、穿繩,也覺得好,因為女孩子懂事早,看著就像一個個小菩薩在游戲,美得難以自持。女兒身,雖然未長成,花尚未開,卻香得人不敢正視。我相信,這是好,是大好,而且內(nèi)藏玄機。青燈之下,人間絮語,聽得就覺得坦蕩,因為很近,是現(xiàn)實,感覺人是存在的。人要流淚,人會快樂,人是活的,肚子要拉屎放屁,必需喝粥吃飯。
空無??諢o與人世相伴,空落落的,人要心慌。生活要有底色才行,有色才有萬象。佛經(jīng)里講色即是空,色是物質(zhì)世界,即使是空,如佛陀所言,還要有物質(zhì)作底襯,才見空。況且空不空,且不管,也要先看到才是空,如不見,也不是真的空,是虛妄。我要是神仙,一定調(diào)皮搗蛋,在空里,立起擎天大柱,畫上夢中的宮殿,還有夫婦倆的私人花園,這多美。幻境可不是空,這個道理,我原先不懂,現(xiàn)在懂了,滿心喜悅。
時空轉(zhuǎn)移,世象變化,成長無限制,只要人心和秩序不加以鐵籠、鐐銬,心靈是美麗的花,也將充滿勃發(fā)的力量。找尋自己的路徑,通往天堂的路布滿荊棘,沿途的青山綠水,只是美麗,卻無助個人的獨行。蹊徑是不存在的,我們找內(nèi)心的自己,是自古華山一條路,雖然險峻,但別無它法。向上走,向里行,內(nèi)在的一切,是永恒的人生面貌,但它隱身,需要我們在絲綢和彎刀的縫隙中,窺見意義的真身。
凡俗里的大義,讓百姓著迷。民間的禮儀、禁忌、講究,有些近于巫術(shù),可是這些臆造的神來之筆,支撐著百姓的前世今生。隱藏的是表情,袒露的是故事。活著,從來都是繁雜,這不是編排,我們付出了血肉,得到院落里的照壁,上面的字,刻得粗糙,寫得直來直去:天賜百福。仿佛這一切是百姓應(yīng)得的,我們要,老天就該給,直白得可愛,也不管老天爺有無此心,愿與不愿。街巷里,人們的生活如流水一般,二十年前的灶臺早已不用,兩千年前的百姓恩愛,卻還在繼續(xù)。院落是牢固的,人們棲息,夜晚如此安詳,夢里有什么,就肯相信,睜開眼就能看到。
我們要變新的,如初生的嬰兒。空氣里,有各種氣味,各為己出,你聞到草莓的氣息,或許就可以采摘,舔一下自己的嘴唇,吃了它。清流在世,總有一些人事讓我們感動,讓我們心生暖意,懷抱蓮花。凡俗之人站得不高,但總要看得遠(yuǎn),行進(jìn)中的軌跡,穿插著痛苦和矛盾,但畢竟生命有路,放眼,天大地大,遠(yuǎn)意無限???、無、色,是人生的法門與明鏡,我們正在趕路,幸福來了,幸福從來就沒有名字。
清晨的風(fēng),日暮時,飄落漫天的雪花,天下潔白。美麗是孩子的心事,好人的眼睛清澈如水,情人不再流淚,心碎的戀愛是昨日,昨日已經(jīng)死亡,從此不再提起。
二陰道陽道
正與反,明與暗,大義并小恩,男根女道,陰與陽。
守護(hù)是道。瘦弱的花開,世界安靜下來,至少還有一朵花,如此開放過。為了守護(hù)這朵花,好漢應(yīng)該拿一把樸刀,站在花旁,等到花謝。我愿意成為這樣的守護(hù)者,我的筆是那把利刃,如果必要,我愿意殺人,愿意以命相搏,血流如注。這朵花本來沒有顏色,守護(hù)者死了,花染上鮮血,變成紅的旗幟。我要告訴人們,流血是值得的,人命是值得的,犧牲是值得的。因為天底下,曾經(jīng)有一朵花兒太過美麗。
陽光很明亮,我睜不開眼睛,刺得很痛,舒服受用。我熱愛光,愛所有刺眼的東西,明明是明明,堂堂為堂堂,心切切,嘻嘻。曬太陽,我和老人一起,曬太陽,曬過去的歲月,鞭打記憶。和記憶比較,我們可以還原生命的瞬間,卻難以重現(xiàn)過去的光線和氣息。那是命運的疤痕,記述一個人的生死路途,既是生物學(xué)的,也是神的一個啟示。簡單而偉大的啟示。每當(dāng)陽光正好,我不感到孤單,我愿把所有的朋友都找來,我們一起喝酒談天,嬉笑怒罵。因為陽光正好,我們、我、你,幾乎相信這個世界所有的奇跡,六神有主。
世間發(fā)生的一切,都拿到桌面來談,談得攏要談,談不攏也要談??傊旁谧烂?,攤開了,清清白白。哪怕我們打一架,也當(dāng)著所有人打,打到底,打出結(jié)果,輸贏立見。說壞話,要說清,對著被說的人說,當(dāng)面激怒他,羞辱他,而不要躲在背后。無論什么交易,讓參與的人都知道。交易是一面鏡子,透過利益的鏡面,要照見我們的靈魂。反對和堅持,都有自己的舞臺,上面演什么、怎么演、演得如何,是演員的事,觀眾是無理的。那些矛盾離合,是一切的總和,但不要下結(jié)論,一切還太匆忙,真相糾結(jié)不清。無論如何,在陽光下,這些光芒讓可笑的我們具有了意義。
陰沉的是心。在暗處,在角落,在下水管道,和老鼠一起,從地下不屑地穿過這個城市。暗處是另一面,是黑,是慘白的光,是血淋淋。詛咒屬于這里,貪婪是主旋律,殺人的不是刀,是永遠(yuǎn)也滿足不了,是欲望。該死的地下,森森然。人命是被忽略的,愛是可笑的,聽不到音樂,但有尖叫傳來,很刺激。隔著高墻,世界分裂兩邊,左和右,槍炮與鮮花。在最黑暗的黑暗里,所有的故事都被秘密講述,人是邪惡的俘虜,一直如此。門關(guān)上,陰暗的世界獨自招搖,死人魔鬼手拉手,擁抱著,耳語凄厲。外面的陽光正好,這里的暴風(fēng)雨卻剛開始,魔鬼太需要一場真正的清洗。
后臺與幕后。眾人之后,密謀正在繼續(xù),命運被無關(guān)者決定,離譜的越加離譜,荒謬的持續(xù)荒謬。我們想飛,想飛得更高,天空竟不屬于我們。天空被預(yù)謀,天空被割裂,所有的飛行都必須遵守,這是命令。命令是幕后完成的,飛行卻在幕前,我們的憤怒太軟弱,命令就是命令,不容更改。而且,而且,而且不管怎樣,我們畢竟想飛一次。哪怕這片天空不真實,哪怕天空被限制,哪怕內(nèi)心粘稠,我們還是想飛一次,操,飛一次!
內(nèi)心幽暗,卑鄙是通病。出賣是正常的交際,背叛是溝通,黑手是友誼。沒有心靈雞湯,心靈是心靈,雞湯是雞湯。呵,心靈雞湯,滑稽的說法,我可不可以說心靈下水?我愛吃羊下水,這和心靈有什么關(guān)系?我還知道,現(xiàn)在羊下水的價格比羊肉貴,西方人不吃下水,中國夠開放。道理沒有立足之地,道理說不通,道理很道理,沒人再聽。人不可信任,眼神莫測,握手是較勁。夜晚,一個人在家,如果停電,你會感到恐懼。內(nèi)心生活沒有放大,只是縮小,小到連自私也放不下,太小了,幾乎不存在。人群向東,人流往西,單個的人孤立無援。心靈被自我鞭打一萬遍后,詛咒別人就等于殺死我自己,天哪!
陽光下,一個新故事正在講述,我們靜靜聽著,安寧。日落了,人要休息,心,妥帖、穩(wěn)當(dāng)。陽剛的手臂,可以拉起一船的希望,沉重的原來可以起飛,縹緲的充滿重量。面對面,美麗的人們,上演人間喜劇,世界被連續(xù)播放,肥皂泡也很堅強,而且漂亮,美得令人不解。那些陰暗的管道、潮濕的舞會、卑劣的內(nèi)心、地下的惡種,也在生長著。另一面就是這一面,殺人的刀子也會自殺,仇恨不會停止,不信任是根源,密謀只是人性的笑話。陰陽互換,陰陽交替,陰道陽道,人間道。
美麗的女孩,你笑了,可愛的人,你的幸福需要一次毀滅,你不應(yīng)該總是笑,你也要哭,要絕望才行。
自殺前,我正在磨刀,刀子總是不夠快。美麗的你,遞給我一塊糖,那是一塊甜甜的糖,生命中最后的甜,甜死一條好漢。
三一根羽毛
五千年前,在昆侖之巔,一只仙鶴翩然而過,那時,遺落下一根羽毛。現(xiàn)在,這根羽毛已融入泥土和喬葉的懷抱。假如一個好事之人,將它從腐朽的雜物中剝離出來,羽毛依然閃爍出夢幻的光澤,這是仙氣,無懼時間的利刃,猶自蕩氣回腸。
來到和離去,人的風(fēng)骨自然顯現(xiàn),近處的世界不免瑣碎,有靈魂的人是神,立在哪里,哪里就有靈光閃現(xiàn)。邪靈也在四周,敵人還很強大,夜還很長,沒有月光,小孩子找不到自己的家。我不是膽小鬼,你也不是,我看得出,我們都沉默,但沉默是炸藥,沉默是有力量的。純真的是愛,如果天山還沒有被污濁,如果天山還有雪蓮的話,愛,比天山上的雪蓮還潔白。膽怯的人們不明白,他們不敢愛,在愛的面前是侏儒,他們只會暴露虛弱的內(nèi)心。糟糕的是他們并不自覺,相反感到榮幸,以為自己是珍珠,其實是吃剩下的蟹殼,毫無用處,還礙眼。扔進(jìn)垃圾堆,不再見,再也不見。
內(nèi)心的世界是獨立的,自成一體,外在的是世間,沒有過渡,一出去就是大大的世間,婚姻、政治、國家、世界、宇宙,等等。內(nèi)心是小的,但偏有翻江倒海的掙扎與纖毫畢現(xiàn)的拷問,這是內(nèi)里的世界,旁人不會了解,甚至自己本身,有時也茫然?;钪且粋€危險而浪漫的過程,我們的生活不是平靜如水,就是烈焰燃燒。生活太偉大了,戲劇是無力的,它是藝術(shù)家和觀眾的幻影,與生活相比,它總是顯得很有道理,而生活本身是無理的。
人生在世,看到的都是人間的洪流,生是有時間的,就像前世積攢的金子,一點一點地花掉,最后花光了,沒金子了,怎么辦?看來是逃不掉了,只有把命賠上,這下扯平了,互不相欠,皆大歡喜。古時講陰陽和神怪,有兩個無常,帶人見閻王的,一個叫“活無?!?,一個叫“死有期”?;顭o常是生命的變化,死有期是絕對的宿命,我相信,古代編故事的人都是哲學(xué)家。
我們看世間,看得真也好,假也罷,和世間沒有關(guān)系,是我們的人性使然。天空有鳥兒飛過,田地里稻花正香,城市是游樂場,或者鳥兒無處覓食,鐮刀割斷麥穗,城市是殘酷的競技場,是淚眼婆娑的愛情站臺,離別是主題詞。入眼盡是大千,身處不同,感受大異。我倒覺得,這并不重要,重要的不是感受,不是看世間的那雙眼睛,是心,是這個小小的靈魂的鏡子,丑與美,它說了算。
有時,真實得令人震撼和感動,有時,隱蔽得令人平靜和安全。人是動態(tài)的,階段不同,人的態(tài)度也不同或?qū)αⅲ瑥娜诵陨现v,是很自然的。自然的事情,過程是矛盾的,人要活著,是這個過程的主體,過去和現(xiàn)在為敵,未來還不知,但終歸不是現(xiàn)在。迷茫的人,在街角的路燈下,在寢室的床鋪上,在戰(zhàn)斗的間歇,在約會的等待中,在會議室,在梳妝臺前,在衛(wèi)生間,在舞臺下,在停機坪,在籃球場,或者在監(jiān)獄,不約而同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人生的嘆氣是態(tài)度,不是結(jié)語。留在心里的還是愛,愛無形,愛無期,愛有德。人們在世上獨立,無論何種重壓,內(nèi)里還是溫暖的草地,這是活著的證據(jù),人心之質(zhì),天下相同。從小孩子看起,人生已有起落,成年之后,更加復(fù)雜多變。堅守是底線和關(guān)鍵,要堅守什么,可以看到一個人的內(nèi)心善惡、明白糊涂。愛和良心永遠(yuǎn)在,是地平線。愛是私的、暖的,良心是公的,甚至是鐵的、戰(zhàn)斗的,是刀和槍,是血與火。
五千年來,土地和草木的腐朽并沒有改變羽毛的形態(tài)。如果清風(fēng)掠起,四周是林中的寂靜,人們仿佛就在周圍等著,大家笑,安詳?shù)匦?,敬重地望著天空。羽毛飛了起來,帶著圣潔的光輝和鮮血的痕跡飛起來,飄呵飄,飄過這片土地,飄進(jìn)夜里。在城市和鄉(xiāng)村,在一間間屋子里,人們相互擁抱,蓋著溫暖的被子,月亮和星星看得見,今夜,中國睡了一個好覺,人民安逸。
四天生天滅
夜深了,遠(yuǎn)方傳來吹打聲,這么晚死人了。死了,原本靜了,天下太平,長生不滅。這次,吹打聲太過怪異,催逼著,仿佛不甘愿,一陣緊似一陣。也許是等不及,也許是現(xiàn)實太膩,快快下葬吧。
白馬在夢里,一路飛奔,蹄子那么有力,渾身雪白。夢里極敏感,夢里充滿速度,快得讓自己不相信,不相信路是平的,不相信事實,更不相信夢。夢里,我總是缺乏判斷,看似無所不能,實際處處受縛。夢,只是一次短路,允許我們故意搗亂。我不能得到更多,我如果不沉入寂靜,至少也不會失望。我明白,這是一些夢,是一些遙遠(yuǎn)的口信,是略顯憂郁的旁白,是游離的心。夢,與生活隔斷,是另一個世界。天黑天明,不同的軌跡匯于一處,沒有什么不同??墒前遵R在夢中飛奔,那么快,那么有力,美得不著邊際。所有真正的美麗都不可想象,無法言說。夢里,死人會復(fù)活,復(fù)活了又死去,死去了再復(fù)活。夢中,性命不是一個定勢。愛與懲罰也是夢,這關(guān)乎一種廉價的毒藥,與污漬有關(guān)?;畈皇菈?,活是當(dāng)下,活可怖,卻有糧食吃,養(yǎng)活無數(shù)性命。
脊背有一個刀疤,是過去砍的,回憶雜亂,找不到出處。被砍,是一件意外的事,刀來的時候,可以聽到俏皮的風(fēng)聲。鮮血不算恐怖,被刺與被砍都一樣,不覺得疼。好像被搗了一拳,沉悶,發(fā)懵。沒有意識被砍了,刀卻深入皮肉,切斷骨骼。我清晰地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很干脆,一點也不麻煩。忽然不能動,只是頭暈,作嘔。不知什么時辰,我的眼里只覺是黃昏。太陽就要落山,人好困呵。血突突地流,不省人事。醫(yī)院是無力的,所有隱蔽的傷口只能自救,我活過來,留下大寫的疤痕。刀疤是一個因果循環(huán),這不是皮肉與骨頭的故事,而是內(nèi)心的血淚。在背后,親愛的,你要小心。你后面永遠(yuǎn)有雙陰郁的眼睛,還有一把刀。刀嗜血,隨時準(zhǔn)備舉起,你要小心。在背后,是黑暗世界,刀鋒將劃過完美弧線。為什么在背后?因為背后沒有長眼睛,這是人的致命弱點。我沒法子涂抹過去,我的刀疤是大寫的,命也是。
內(nèi)心是分裂的,道路分岔,分開是一種清醒。我是年輕,還是年老,時光一樣逝去,沒有區(qū)別。那些美麗的事物,依然很美。時間的力量過于巨大,沒什么能夠阻擋,重量不可以,輕煙也不可以。我要說美麗的一切,美麗的事,美麗的人。不要阻攔我,讓我言說死亡,也討論災(zāi)荒。生活陰寒,沒有人可以回避冰冷,當(dāng)冷得過度,溫暖才成為一種信仰。內(nèi)心的刀劍傷人性命,我把鞘口封死,流血要禁止,無論愛還是仇恨。藍(lán)天遼闊,我們要看得遠(yuǎn),而我們多么缺乏遠(yuǎn)見。我們的步調(diào)從來沒有一致,各說各話,各有各的憤怒。不只是青年,老年也在罵娘。人生多不快樂,從來就沒有百事可樂。一個人如果忽然清醒,那將是幸福的災(zāi)難,因為清醒意味著審判。首先是對自我的判決,然后對他人,向整個世界宣判。糊涂是沒有因果的自我欺騙。欺騙讓我們感覺好好幸福,蠻蠻快樂。
燈火不滅,夜保存一點幸福的光景,世界并未塌陷。希望不至于瞬時破滅,還有些時間,未來要從長計議,好人還沒有死絕。夜,人不寐。黑暗吞噬不了全部,黑暗很清楚,還有地方可以躲藏。黑暗大暗,一眼卻就可看穿。我愿意在夜里一直默想。我愿意身邊的人離我遠(yuǎn)去,我愿意用惡意撕碎陽光,如果陽光是陰謀的鎧甲。我愿意孤獨,愿意說冷笑話,我愿意嘲笑那些可憐蟲,也愿意被嘲笑。我愿意等待,愿意暴露,因為生活在白晝隱藏得更深。我愿意決斷,愿意拉住一個人的手,或放開另一只手。我愿意重新開始,愿意動蕩,愿意下最后的賭注,賭生死。我不愿死心,不愿因為天黑而失去天亮,不愿天亮只是虛空的裝飾。我不愿隱身,也不愿圍觀,我的心咚咚跳。人在外面,自己在里面,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不愿停下,不愿呆在原地,也不愿頓時飛行。我不愿若無其事地生活。我不愿故作輕松、化以幽默、翩翩灑脫。我不愿無所謂,活是嚴(yán)肅的,我不愿嬉笑,不愿作無關(guān)緊要的無罪證明。
死過一回的人,并不了解死亡本身,相反,更明白生活。就像沉浸于夜晚的人不明白黑暗一樣,暴露在陽光下的人也不懂得太陽。憤怒的人要先認(rèn)清自己,否則就如準(zhǔn)備自殺的人被他人謀殺。情況比我們了解的還要復(fù)雜,事情從一開始就是虛構(gòu),在真相潔白的身上不僅布滿馬賽克與數(shù)字亂碼,還有一刀刀扎出的血窟窿。邊界是遠(yuǎn)的,離得模糊不清,邊際不是終極,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縮小范圍。趕路的人需要的不是休息,也不是水,而是同伴。愛被長久追逐,愛是一個暗示,追逐的人不明就里,所以被無情放逐。仇恨與過去有關(guān),恨是累計的,不是突發(fā)的。恨是心底的老怪物,它不腐爛,隨時都會撕咬。人不是一塊鐵,鐵燒紅了可以熔化,再煉成鋼。人太軟,高溫下只能化成灰燼,人不可以燃燒,要冷靜。人要冷冷地戰(zhàn)斗,沉住氣,少說話。大勢不明的時候,人要睜大眼睛,等待不是壞事,奪取也不是。最壞的,是人不自知。身份尚不明,自我是黑洞,卻要爭給自己看,或死等命運降臨,這是最大的愚蠢。
我說著話,沉默著,看著陌生人走過。我正在進(jìn)行,當(dāng)下是一個等待破解的謎,我從沒有停下。不會有更陰暗的天氣,雷聲響得正是時候,內(nèi)心呼應(yīng)天上的巨響,就像約好一樣,用同一個調(diào)子。世界從來就沒有界定完畢,規(guī)律、原則、秩序只能轉(zhuǎn)動下去,卻還是未知。人性一層層放大,深入進(jìn)去,只有在無止境的認(rèn)知中,人性才有意義?,F(xiàn)實中,單個人沒有顯著特征,混同著,誰也離不開誰。生活是巨大的,烏泱泱籠罩其中,分辨是非是一種艱難的樂趣。一個人只有一雙眼睛,一雙手,一個腦袋,不可能更多,這遠(yuǎn)遠(yuǎn)不是可知的全部。悲劇開始時,人們大都是自愿的,順著邪惡的藤蔓走下去,以為世界開成了一朵花。
轉(zhuǎn)動起生活,人和事,顯露模樣,真實得不留余地。世俗既是理想的絆腳石,有時,也能安慰內(nèi)心。暗地里,心是一條河流,不停流淌,感受被劃定的世界。最潔白的,染上黑污,最骯臟的,也有鮮亮的底色。無意義貫穿生活,意義不分,痛在骨子里的,也有愛的溫暖。我喜歡鮮明的態(tài)度,可是曖昧環(huán)繞左右。我試圖說明區(qū)別,可是區(qū)別本不情愿。那些最高的山與最低的谷,都現(xiàn)實存在,人要上得去,總歸還要下得來。為美麗而驚奇,好在還有世俗之美,還在誘惑人們繼續(xù)生活,哪怕是固執(zhí),也算欺騙。我深入進(jìn)去,我明白我還會出來,我摧毀的惡還會重建。這是一個公開的過程,沒有隱秘。美,似乎不能被認(rèn)定為悲劇,但美,卻美得那樣無辜。我不好意思過分親近美,顯得羞澀萬分。
我們的肉身,要化為塵與土。歸宿在不遠(yuǎn)處,你看得到,你可以湊近些,仔細(xì)端詳。命運變幻,人類生造了語言,生造了命運。說不清的事物,才最清晰。你唯一肯定的是模糊的人和事,你的不明白,變成最大的明白。這不是命運,命運只是一個詞,只能說明文字意義,它還不能解釋生活。我們的愛人、戰(zhàn)友和敵人,都不得不親歷生活,我們被反綁雙手,我們惡毒的唾液最后落到自己臉上。我還想看得更清,我試圖把世界放在一起做實驗,我不怕更廣闊,也不懼更細(xì)微。我試圖明白,我想更進(jìn)一步;我話語混亂,我甚至因為生活本身的不可解而興奮。我想要一個解釋,想聽一句定語,想重復(fù)一遍我相信。我太貪心,所有人都彎腰生活的時候,我居然丟棄漂亮的包袱。
如果可以拒絕,我一定拒絕;如果不可拒絕,我并不轉(zhuǎn)過頭去。生活不是臨死前的對白,生活如果不是丑,那么認(rèn)定美也是心虛的密謀?;闹嚢殡S世事,渾然不覺中,裸露出縫隙。建制從一開始就霸道,工作指出的方向不明,勞動是被迫。你要真的誠實,就不要從事厭惡的活計,勞動要全部停止。愛,在心底不能斷線,自由亦是。愛讓天空不再虛空,并且染上笨拙的顏色,那是童話的經(jīng)脈。處境不妙,轉(zhuǎn)身都困難,即使這樣,也要敞開。目光不能在這里,這里看不到一朵鮮花的枯萎,看不到隔柵中飛舞的蝴蝶,看不到雪的彌漫,也望不到城墻的那一邊。結(jié)束與開始都不重要,自己一定能挺住,我明白,那才真是有種。
天生的,天要滅。天滅的,天要生。天滅天生,天生天滅。我肯定有一個方向,可現(xiàn)在暈了,找不到平衡,等等,等我站穩(wěn)了,給我一個指南針。
五高呼低唱
高、低自選,有今生,沒來世。
高喊的都是口號,舉起手臂,汪洋一片。你們看不到,還有一個地方。在遠(yuǎn)方和近處,在當(dāng)下,什么人默默受苦,什么人低聲合唱。高樓太高,土地快承受不住,溝渠太深,地下暗疾橫行。上與下,對比如此強烈,光是一個陰謀,起著壞作用??吹焦?,意味著黑暗,眼睛蒙上黑紗。送葬的隊伍很長,打著金錢編織的招魂幡,演奏古曲,嗩吶與鑼鼓。古曲是送葬的最好背景,光是陰謀,古典是陽謀??鬃拥慕逃?xùn)還在耳邊,聲音越來越大,聽不進(jìn)去也要聽,拼了小命去聽。除非,你大聲說:放下你的鞭子!這句話說了近一個世紀(jì),你要冒一些危險。誰也想活,可別自己拒絕自己,孩子,你要準(zhǔn)備好。
向那些偉大的人物行鞠躬禮,跪拜也被允許。屈膝是一件容易的事,是美德。在陽光下竊竊私語是美德,大家爭相說河南人的壞話,咒罵日本和美國。實際上,說不說都一樣倒霉。說壞話是美德,東家長、西家短,這樣才夠熱鬧。我們漸漸習(xí)慣夜間出沒,白天太刺眼,青天白日讓現(xiàn)實變成超現(xiàn)實。你看不清的事情,別急著下結(jié)論,變化太快,變化在變,變變化,變變變化,變變變變化。變化學(xué)是一門隱蔽的學(xué)科,稱為巫術(shù)。假象被好心人記錄,被老實人觀察,被熱心人傳頌,人人都是好樣的,內(nèi)心的東西都一樣,沉甸甸。但好心人、老實人、熱心人容易變成最壞的人,人,從來就沒那么簡單。
保持清醒是多么難,我們費盡全力,還沒有意味。抵抗一時變得很低,只是生物運動,是性,是肉體的背叛,好聽點說就是一種回歸。別在乎天氣的冷暖,不要沉溺過去,甚至不可低頭思想。用不著這樣,不要使生活故作高深,不需要這樣。只要活著,生命就足夠刺激。冷暖是天象變化,人無法左右。過去已經(jīng)死去,回憶何堪。低頭就已經(jīng)令人喪氣,要抬頭,否則中毒愈深?,F(xiàn)在,放棄一切嗎?不,還是作些事情吧,別急于思考,我們還害著病。這時候思考,容易誤入歧途,不劃算。
想象這個世界,把想象當(dāng)作一個游戲,當(dāng)成一個故事。絕對感性的,屬于夢的旅途,那一定很美,很溫暖。逃到這個地方,這里開明開放,沒有圍墻,沒有站崗的士兵。來吧,你可以任選天空的顏色,你呼風(fēng)喚雨,你想未來就有未來,你要人死,人竟然死了。自由來得容易,享受你的樂趣吧,不用看命運臉色,也不用祈求寬恕?,F(xiàn)在就是現(xiàn)在,直接得可怕,你忽然變成王,掌控想象。好像真的一樣,你越相信想象的真實,其實你離生活越近。那些不相信夢的人,實際上,也不相信生活。不相信假相的人,一定不熱愛真相。反之亦然。
要做那些不得不做的事,要逼到懸崖才進(jìn)行選擇,不要急,要等到最后。要等到散場,才能看清舞臺,要相信裝置和器物,不要迷信表演藝術(shù)家。不要為自己猶豫不決,不要猶豫,但要等待。不要讓天空顯得很空,要填充進(jìn)去,要飛行。不要僅僅滿足爬行,不要只是直立,不要為行走而沾沾自喜。不要說不在乎,不要說無所謂,不要隨便,甚至不要很快地安頓好行李。
要相信這世上有路,要相信到達(dá),相信路標(biāo)的可靠,包括岔路也是一個方向。總之要相信一種可能,要看得遠(yuǎn),耐住性,要走,要出去。要多預(yù)備皮鞋和草鞋,防止磨破腳板,要準(zhǔn)備足夠多的紗布和止血劑,一定要負(fù)傷,才能痊愈。要多遠(yuǎn),不一定有多遠(yuǎn),要多誠,不一定有多誠。要,不一定被滿足,沒什么承諾可以給你。你會孤獨,但你要,就是一種震撼。信不信由你。
在瀾滄江,在洗頭房,在五星級酒店,在青藏高原,在最高的山頭,在日本,在凱達(dá)格蘭大道,在不丹,在亞洲的黃昏。中國人,各自想問題。角力在繼續(xù),生活看情形變化,即使最閉塞的鄉(xiāng)村,人們也臉色沉重。做一個決定,是一個指令,我們是對方的冤家,我們冤冤相報,冤得沒來由、無去向。我們相望,無言以對。假如愛情篡了位,我們不說暴虐,只說愛情。假如愛情篡了位,流年是否大吉?彎刀能插回鞘嗎?還是在羊群中,安然喝一碗酥油茶,與白云共舞。唱誦經(jīng)書,血流淌,佛還是原來的佛,一切皆清白。血是最后一滴,放大,昭示眾人。
隨時間漫步,可憐的年頭,人,被世相吞噬。面對面,尷尬的人們,用手搓衣角,忸怩作態(tài),心恐慌。情緒是傳染病,我們?yōu)樗劳鰬?zhàn)栗,卻放過區(qū)區(qū)無聊。我們不能安心、平穩(wěn)地日常生活,來來往往。我們的心太重,即使不思考問題,也下墜得生疼。我們想保護(hù)好生活,我們退后,必要時,就前進(jìn)。人,想自由,想遂愿,這是滑過人生的美妙念頭。從年少到色衰,過程很急,有時卻長得讓人等不及,心要跳出來。時間是任意的,不一定人被時間玩耍。人不愿承認(rèn)自己是奴隸,人需要克制,才能順從生活。
和高調(diào)相比,我愿低聲,我想悄悄說話。如果可以,我想不說話就走入廣闊;我想,不說話也是一首詩。我愿意自己輕柔,我想微風(fēng)是一種快樂,笑起來,才像孩子。我感到疼痛,我并不遲鈍,可我也不去想天年,不想這個巨大而虛無的字眼。我不能把現(xiàn)實拋得找不見,我不能一邊焦慮,一邊讀國學(xué)。我分裂得還不多,我應(yīng)該得意才對?;旧希铱梢越嚯x被觀照,我不怕顯微鏡,我經(jīng)得起分析,敢于對抗化學(xué)反應(yīng)。我做到的與做不到的,都使我憂愁,我對普遍的麻木、對極端情緒感到失望。這個時代,塵土升騰而上,我還沒有自己的代言人。
謊言重復(fù)一萬遍,也是謊言。真理艱澀,映滿血與淚,我們要看清真相。真相比辯論有意義,比思想更有力量。人間的風(fēng),吹過現(xiàn)在,還飄向未來,一直沒有停歇?,F(xiàn)在回到理性時刻,極端是罪惡,讓兄弟互相殘殺。信任少得可憐,我們需要比較,看看什么人手上的鮮血還沒有擦凈,還有什么人值得信任。至少有的人手上還干凈,沒有血,不是黑鐵,沒有殺過人。兩級的搖擺,讓我們惶惑,大謬何時大義?別這樣,要堅定,要相信最基本的事實。宗教至少是宗教,佛是佛,蒼生本慈悲。
人世,靜不下來,浮上去,身體無限膨脹。出路在哪個方向,我們在對比中耗盡力量。我們輕得可以飄起來,找不到落下的地方,遠(yuǎn)方望不到頭。忠誠讓我們亂了套,我們還沒有確認(rèn)自己的身份,卻急于表達(dá)內(nèi)心。這不是愚鈍,也不是真的冷漠。我們從出生就是這樣,我們喝狼奶長大,基因本就殘損。立即抹平記錄是不可能的,想換一副面容更需要時間,我們的臉不是由于貪婪泛著綠光,就是因為偏執(zhí),擺出自認(rèn)為高貴的無賴相。
不要浮,沉下去,要與積淀的文明一起沉下去。聽比說要有用得多,同樣,判斷比辯論要有意義。而思考,有時候是有趣的,它可以讓我們輕而易舉地背叛自己,也許更接近真理。我們需要一次否定,需要這樣,哪怕否定之否定。我們需要這樣,我們并不自信,驕傲也是假的,不可相信。我們一味地脆弱,用暴力還擊暴力,寬容不僅無法生存,還與憐憫一起下地獄。公敵,是一個人,也是一計響亮的耳光,打向?qū)Ψ剑蛟谧约骸?/p>
我們要做的事還太多,這是一定要出現(xiàn)的,比想象中還艱難,還要苦。沒辦法阻擋,無論你是什么人都要發(fā)言,亮明態(tài)度。混亂是第一步,神圣的面紗被揭下,是好事。過去后,人們會明白,這是必由之路。殺伐所謂的敵人,其實更容易理解敵人,因為開始打交道了,有了來往。來往借助于工具,工具開始顯示偉大的力量,也許一開始是邪惡,但工具無罪,它定能負(fù)載起天使。我們沉住氣,我們即使敢死隊員,也要禪定神閑。
等待是痛苦的,離人在外,中國絕不缺少鄉(xiāng)愁。家國的影子,是民族的一條主線,我們的先人曾經(jīng)迷惘,受離亂之苦。大漠與闊水,隔斷了大陸,我們在心底敲著小鐘,我們想念離家的人。我們的鐘聲傳出去,不會斷掉,我們要讓遠(yuǎn)方的人聽到,但不要他們憂愁。我可憐的人呵,我可憐的家鄉(xiāng)呵,一盞燈要燃燒多少燈油,要照亮多少世紀(jì)。受苦的人,中國,來自于神秘的一群人。在閣樓上,我們收藏唐詩宋詞,有離騷,還有尖刀與刑具。在功夫與江湖以外,士大夫與被貶的赤子流落他鄉(xiāng)。沉湖的老舍,救不過來?,F(xiàn)在,湖面上的人觀賞風(fēng)景。
把調(diào)門提得再高,我還是低唱,因為我身上還留著歷史的子彈。
六八千公尺
噓,這里禁止喧嘩!
我認(rèn)為出走是人生的美事,我支起吊床,在田野,一個人默想。山花開放,每一年的春天都是這樣,毫無保留地打開自己,花很執(zhí)著、守時。春天是一個花期,花是女兒,偏偏要展示美麗,嬌艷得不像話。我可以對周遭撒野,卻不能對春天撒謊,因為大自然大過每一個自己。我親近陌生的植物,觀摩小蟲子,為麻雀指一條路,向烏鴉揮揮手。我愛上花,愛上沒有憂愁的春天,哪怕為了這份愛就必須謝絕果實。一年一次的春天,提早來了,問題卻很長,沒有結(jié)束的意思。
我想念過去,想我自己,思念原來的樣子。以前的我就像一個粗野的老朋友,不知為什么,在我動情的時候,我總是表現(xiàn)粗野。我顯得沒教養(yǎng),大聲叫嚷,不聽話,隨時點燃一支煙。我沒法作自己的主人,我還不能完全控制自己。有時我把自己交給天使,有時在完全清醒的狀態(tài),把自己推向魔鬼。我由不得我,我需要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我不愿作誰的奴隸。多好的主子也是主子,我能認(rèn)清主子的嘴臉,我見過被反復(fù)割裂的傷口。我從不附屬任何人,愛讓我這么做,而不是恨。我曾經(jīng)熄滅的憤怒、忘記的悲傷、故意丟失的信物,實際上仍然存在。過去沒有死亡,墳?zāi)故强盏模腋嬖V你,那是一個衣冠冢。過去還活著,好端端在遠(yuǎn)方,發(fā)育得很好。
我不能停止生活,也不愿把未來埋葬,我像以前一樣微笑,我能聽懂自己的心跳。在身邊,庸常的日子變幻美感,寧可一時矮小。謙卑讓我明白人生的大意,我把自己珍藏起來,放在沒有人的地方。我需要觀照內(nèi)心,我要為自己找到證據(jù),我需要有力的一雙手,需要這雙手有力的支撐。找一個立足點,一個中心,找到存在的根源。推門而出,世界一股腦兒來到面前,像巨大的黑洞。信息是海,試圖淹沒我,世界在這里被縮小。我無法確定,當(dāng)我說我相信,當(dāng)我說沒錯,當(dāng)我開始愛、開始拿起筆,這一切是否真的存在?
人不能脫離當(dāng)下,我在場,是最直接的證明。膽小鬼也許逃跑了,但我不會,我要在現(xiàn)場,我不能離開發(fā)生的地方。這是作為個人立場,然后才是知識、智慧、破解。現(xiàn)在至少在場,我用眼睛捕捉光,見識不同的黑暗。這是我要作的事,我不能蒙上雙眼,不能故意戴上防毒面具。屏障是有的,會永遠(yuǎn)存在下去。人不能抓住自己的腦袋離地而起,當(dāng)然,也無法遁入地下。真實的人總是在生活中央,夠火熱,夠得上陰寒??疵靼仔枰獣r間,火種被錫紙小心地包好,封在廟堂里?;饏s是火,總有一天要燃燒自己。
世界是這樣呵,不論從哪一個春天開始,不論在哪個世紀(jì)結(jié)束,不論白晝或夜半,世界是不言的。人代替世界說話,為活人辯論是非,為死者寫墓志銘。語言是最偉大的工具,通過語言,人類建設(shè)和摧毀了無數(shù)路標(biāo)。這些路標(biāo)是我們留下的足印,為了使道路正確,我們不惜陪上億萬性命。代價,只有在最終才能被估量。我與你們一樣,還沒看到結(jié)果,生活并沒有完全改變。所謂抉擇是在自我鼓勁,時候還沒到,要留下人跡的地方還有很多。我時刻在行進(jìn),我知道有人走在前面,我加緊步伐。我感覺不到孤單,我發(fā)出的聲音傳出去,傳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傳到山上和廟里,讓聾啞人聽到人世的消息。世界是不言的,但人不同,人不僅生來就有種,還有肉做的聲帶。
細(xì)微的生活構(gòu)成我們的價值曲線,左與右都在動搖,人間的旋律不停地變奏,聽真了,反而沒了主張。人在什么時候,都希望活得飽滿,希望自己是厚實的,可以抵抗外在的擊打。人的敵人、敵人的敵人,來自一個莫名的關(guān)口。嘗到的苦澀,是命運的信號,苦是一樣的東西,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一個味道。我們在迷路的時候,或許走進(jìn)香花園中,卻一定被毒草絆腳。我們本不愿作行者,但時光在我們前面,也沒有地方可以收留。人世告訴我的,無論高低,都在發(fā)生。我沒有猶豫,只是體諒這個現(xiàn)實。我不能硬起心腸來生活,世事,豐盛而迷離。
一切的背后,是最后。事件層出不窮,內(nèi)里終歸有個了結(jié)。表面是一口井,只給我們水喝,藏起來的是水脈源頭??嚯y是有出處的,不會失去根據(jù),尋找在最后一刻,才需要真正的堅持。人們已習(xí)慣在表面生活,制造數(shù)不清的垃圾,再加上口水。誰也沒想過撥開眼前的黑帳,人們都是一個心眼,為開始一個秘密而保守另一個秘密。這種秘密不斷繁殖,以至有一天,人們已無法確認(rèn)最初的秘密根源。這些鏈條上的秘密環(huán)節(jié),綁住人們的手腳,從始至終就是一個陰謀,只有把不義全部歸于秘密,才能披上合法的外衣。保守秘密被美化成最高的忠誠,人們陶醉其中,在集體安全中享受人性的危險。甜蜜的刺激讓人們瘋狂,這些碎玻璃一樣的幻境遲早會被高溫熔化,現(xiàn)出丑陋的原形。
我不想恐嚇無知的人,但我一說明真相,他們就嚇跑了。我不愿祈求他們,更不能強迫,我甚至不可以輕視他們,因為我流著他們的血,我們本是一體。雖然他們跑掉,但不能真正分開我們,如果那樣做的話,我與他們都失去意義。只有我們在一起,問題才不是一個偽問題。問題可以艱難,可以無解,但問題不能被偽造。偽造問題就是制造災(zāi)難,只有面對真問題,我們才會慢慢變成解題高手。實際上,我們永遠(yuǎn)只有一個問題,就是關(guān)于真實的問題。
偽裝的憐憫在高處,人們在底下掙扎,陽光一點點銷蝕焦慮。長此下去,有的人居然忘卻了苦難。被指證的嘴唇,沒有權(quán)利言說,沉默下去。拭一把熱淚,承受風(fēng)起時的寒意。面前的魔障不再使我們驚奇,親緣與屠戮輪番上演。每到這時,我總要回過頭,我似乎聞到烈士的鮮血氣息,還有耳旁饑餓的呻吟。饑餓感稀釋著烈士的悲壯情懷,這似乎是一種永遠(yuǎn)喂不飽的饑餓。可怕的不是饑餓,而是饑餓被放大,放大成人性的貪婪。焦慮、茫然無措、自主的懶惰、臆想中的物質(zhì)狂歡、貧瘠的大腦脂肪、鐵一般的臉皮,這些玩意被速度進(jìn)行輕而易舉的變形。悲劇在于,我們看到變形后的世界,沒覺得面目全非,相反早成舊聞。
讓我們尋找背后的母題,我們的空間狹小,要擴張。我們要經(jīng)過自相矛盾,才能更好地改造。我們要叫疼,不能只是疲倦,不能只是傻笑,不能過早地合上雙眼。時代會好好教育我們,雖然已滯后,但一定會到來。甚至錯覺,也在暗示夜晚的方向。我們不要軟弱的安慰,不能相信抒情詩人的夢境,不可沉溺在孩子中間,我們不能把自己完整地出賣。我們要留大部分給自己,其他的贈送給投機商與溫和的市儈。真理囁嚅著發(fā)出聲音,黑暗在小范圍失蹤,光還在老地方。
公然的報復(fù)并沒有開始,現(xiàn)在尚早,我卻要寬容。心靈可以失控一次,不夠的話就再一次,但不能還來一次。我吟唱過的美,依然存在,大地為之動容。即使被敵人侮辱,被一塊塊敲碎,美還是美,美是嚇不倒的?,F(xiàn)在的情形并不復(fù)雜,包括暗算都在公開進(jìn)行,一眼就可看穿。我站在時代的路口,我的力量弱小,卻想著如何寬容。歷史不厭其煩地進(jìn)行清洗,真相終究大白。那時,我們會羞澀嗎?還是快樂地嘲笑、復(fù)仇嗎?為什么我們不能原諒呢?我要說,慷慨是送給敵人最后的禮物。
極度的愛會使一個人變成瞎眼的奴隸,恨也同樣。我們的抉擇不能因為受苦而變得苦澀,苦的不能變得再苦,要停止。惡果出現(xiàn),由眾人承擔(dān),我們是其中的一分子。我們不可永遠(yuǎn)沉睡,自己醒來,也要喚起身旁的兄弟。人們因為長時間心神不寧或選擇性遺忘,世事索然無味。要一步步來,夢不能一下子就照亮生活,要先從一盞燈開始。生命不是一瞬間的事,既然毀滅做不到這一點,我們就有希望重新開始。
我們應(yīng)當(dāng)按照良心要求的去生活,那些愛、美德、流淚的臉、永恒的戰(zhàn)士,環(huán)繞四周。城市被咒語附身,緊張、傲慢、野心、貪欲,讓老實人感到一陣窒息。我們必須挺住,要作一個笨孩子,不要受糖果的蠱惑。我們不作投機生意,不可背著錢袋飛行,我們的翅膀要輕盈,決不可沉重或發(fā)粘。我們不是軟蛋,在陽光最毒的時候,我們仰著大好頭顱。我們各有一個好腦袋,好呵,它是個好伙計。
天高皇帝遠(yuǎn)。我收起吊床,彎下腰,鼻子快貼住地面。我把想說的話告訴一只晚歸的螞蟻,黑哥們,哈哈,你一定明白我說的是啥。
七路遠(yuǎn)人稀
偉大的東西,是個危險的東西。
——柏拉圖
我們要回過頭咬斷臍帶,鮮血淋漓。切記不可讓大夫動手,要用自己的兩排寒牙咬下去,咬下去,不要怕疼痛。咬斷后的臍帶,不能交給漂亮的護(hù)士,更不可交到敵人手里。臍帶埋在土里,要與大地一起腐爛,人也一樣,我們的肉體也一樣。所有的營養(yǎng)和垃圾,終歸于泥土,他媽的大地最大。
獨父。父在上,父是抽象的存在,父默默的。父是暴力的一部分,父是堅硬的,干巴的,父缺少水分,父不容易潮濕。父咄咄逼人,父是進(jìn)攻的,父是矛槍,父必然尖銳。父的領(lǐng)域廣闊,父有極大的延展性,父長著無數(shù)觸角,父是一種占領(lǐng),是侵略。父總有一個地盤,父要有根據(jù)地才能立足,父在中心,父是旗桿。父的姿態(tài)是高的,并持續(xù)長高,需要仰視。父的聲音洪亮,父說的話可以傳到遠(yuǎn)方,穿過墻壁和牢籠,父的話要直達(dá)人心。父的體格強健,父有蠻力,父的拳頭很大,父的手臂刺著青龍白虎,父的背后有燒傷的印記,父在小時候差一點沒了性命。父有所準(zhǔn)備,父敢于對付一切,一切對于父是不公正的;同樣,父對于一切也不公正。父的擁抱非常僵硬,父擁抱時還在疑惑,父看清了不幸,看到災(zāi)難與愛情一并出現(xiàn)。父挺立著,父期望可以一直勃起,父充血時眼睛很可怕。父流露愛意或沉默進(jìn)攻時,有一部分神態(tài)是相通的,就是父的極度興奮。父在受壓迫和施壓迫時同樣興奮。父代表一個時代,父的時代,是即將消逝的時代,是永遠(yuǎn)革命的時代,是巨大的虛脫。
眾子。子在下,子的個子矮小,子是具體的,子被命令,所以子是具體的。子是父的一部分,子是成長的,子的骨頭酥軟,但以后會堅硬,盡管子一度認(rèn)為自己沒有未來。子在夜里獨自哭泣,子有一部分水分,子容易潮濕。潮濕在父和子的眼中都是丟臉的,但潮濕不可避免,潮濕是人性的一部分,就像父性和子性是人性的一部分。子是防守的,不是被動的防守,是主動的防守。子的叛逆、子的反抗、子的造反,其實是一種悲劇式防守。曾經(jīng)的子、現(xiàn)在的子和未來的子,會明白這個簡單道理。子是瘦弱的,子看著地下,子耷拉著腦袋,子寧愿不抬頭見人。子悄悄說愛,大聲泄憤,子說不到骨子里,子不在點子上,子青澀得令人恐懼。子是刀劍的附體,子一天天長大,子的背影是孤獨的,子不走回頭路,子愿意將錯就錯,一錯再錯,錯上加錯。子預(yù)示一個懲罰,子是一個輪回,復(fù)仇是因果報、循環(huán)報、即時報。子無奈成為父,這個世界將永遠(yuǎn)存在弒父和殺子的案例。破案的警察頭子既是父也是子,親緣里的血腥彌撒是一個過于沉重的秘密啟示。
家園。始終還有一個家園,散發(fā)香氣,人們想象這個老地方,親近一種虛幻。秩序矗立在頭頂,秩序不是紙上文章,秩序是仇恨的策源地。家園離得很遙遠(yuǎn),要走很長時間。家園在你最熟悉的地方,因為太熟悉了,所以你才找不到,才艱難。花兒開過了,天涼了,尋找的人拉著一張破碎的臉。荊棘是生命的獻(xiàn)禮,一定要通過人世的繁華,通過荒涼,眼睛才能看到一切,眼不再色盲??晌覀儽缓谥?,眼睛睜大,瞪圓了眼珠,天還是黑的,看不見五指。繁華見不到,聲色從一開始就涂著黑漆,也望不到真正的荒涼?;臎霰痪禄?,成為人世的盆景。透過心的反射,世事交雜一起,什么都不徹底,不明晰不正。顏色不正。家園變成謎,原本伸手可觸,現(xiàn)在沒了蹤影。那些美麗、那些天真、那些軟弱,還在誘惑眼前的人們,毒藥裹著漂亮衣裳。當(dāng)天空栽倒了,當(dāng)正反開始尖銳對抗,美麗就是一種野蠻,天真是存心欺騙,軟弱在犯罪。路太遠(yuǎn),心還未見,未來怎能延伸?好在世界并不寂寞,烏鴉比喜鵲來得早,烏鴉預(yù)報著不祥,烏鴉的翅膀沉重,烏鴉念著咒語,烏鴉不美。
孽障。陰影投射下來,籠罩人心,前面的高度決定遠(yuǎn)近,高度是一個障礙。心靈的低語和呼叫,以一種被壓迫的方式發(fā)出聲響,聲音是曲折的,以致語焉不詳。求救是每一個人的信號,發(fā)出,尋找著同伴。安慰是一劑靈藥,人類需要這種東西,人類太緊迫,需要休息。孤獨的人,即使能擺脫苦難,也不能停止瑣細(xì)的麻煩與荒謬,這是比苦難更頑固的疾病。事實上,苦難是巨大的,人可以戰(zhàn)勝那些巨大的東西。因為人可以使自己巨大起來,像巨人一般,力道足,下手狠,苦難就會被驅(qū)散??墒?,生活的碎片化與細(xì)節(jié)的荒謬感卻難以清除,人不能以巨大對付細(xì)微,人找不到那些縹緲的惡毒敵人。巨人擒得住苦難,卻抓不住麻煩,巨人無能為力。人也不可自我矮小,矮化只能混同于那些瑣細(xì)的危機,最后整體麻木。床榻上的對立、酒杯中的風(fēng)波、飯桌上的掙扎、廚房里的恐怖才最危險,這是日常的大戰(zhàn),是親人的毒害,是自我戕害。以大搏大,勝面很大;以大搏小,難以用力;以小搏小,混為一談。小是針尖,最鋒利,刺得深,肉皮被扎穿,傷口卻不流血。表面看,人面光鮮,顯得滋潤逍遙,其實早已千瘡百孔,遍體鱗傷。人死于日常生活,感知越靈敏,死亡的速度越快,死亡的速度越快,日常的圖景越新鮮。針比大刀更具攻擊性,針是絕密武器,針是毀滅工具,針是常備軍火。針刺是生活中無聊的推動感、荒謬感和瑣屑感,螞蟻可以撼動大象,螞蟻占山為王。可是生活并不言語,像個啞巴,默默來,默默去,如買通一樣。但人,人終歸要呼喊,或者呻吟,或者尖叫。
追捕。生活張開了大網(wǎng),孔眼細(xì)密。網(wǎng)在收緊,人的力量愈顯薄弱,掙扎變成一種常態(tài)。這種緊迫感,這種被追捕的感覺如此強烈,抓緊我們的心??此平尤章?,悠閑恬淡,好像無欲無求,大道無形。似乎跳出塵世,不在五行中。其實內(nèi)心的煎熬愈深,翻江倒海,水火不容。坐著喝一杯茶,淡然吸一支煙,緩緩說幾句話,平常的肢體活動,生活沒有大變動。其實只是表面,表面的生活太膚淺,內(nèi)心咚咚跳,思緒在逃亡。墻壁無法阻擋心的異動,規(guī)勸聽不進(jìn)去,世事放下,想要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在另一邊,在地下的洞穴,在山的那邊,在新鮮的園地,心要有一個完整的歸宿。勞動是沒有用的,機械的勞作會喪失方向,目的地并不明確。汗水只配解決吃飯問題,汗水在有用地流淌,但無用才是另一種真實。勞動好像是桎梏,牽制心靈,關(guān)于解放的一切被無限期延后。勞動,勞動被認(rèn)為是可恥的。潛行的身影在蠕動,每一時刻都在動,向外向內(nèi)伸出,逃的力量如此強大。生活在追捕那些游蕩的心,日常的圖景如鐵鉗一般,在腦后追擊。掙脫的力量越大,反常的網(wǎng)越緊縮,拉鋸是生活常態(tài)。無論逃亡或?qū)ふ?,還是追捕與禁錮,最后的結(jié)局都沒有到來。心靈在抵抗,這是一種姿態(tài),是勇敢的腳步,是蔑視,是不回頭。結(jié)局先不去管它。
同伙。不是一個人,身邊的人在心底呼應(yīng)同伴,你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孤單。人字形的大雁飛過,它們排列整齊,組織嚴(yán)密。它們太顯眼,像一群無辜的靶子。子彈會穿透大雁的柔軟身體,一個個從天空墜落,也很整齊,犧牲得徹底??释h(yuǎn)方的人總是單個,很個人,唯獨立。出逃者說一些平常話,只有自己能聽懂。他們從不拉幫結(jié)派,他們沉浸在孤獨中,孤獨是溫暖的,給他們保護(hù)。純粹的事物往往駭人,是驚嚇的心靈產(chǎn)物,他們的目光只專注遙遠(yuǎn)的地方。雜質(zhì)和渣滓環(huán)繞他們,妄圖進(jìn)入最深處,破壞這些堅守的渴求。旁人是妄想,在旁人眼里,他們也是妄想。他們被視為精神的叛逃,被視為異端、出格者或滑稽演員。他們在秩序之外,他們永遠(yuǎn)不在中心,他們鄙夷精神的虛偽架構(gòu)。他們只相信個人,相信罪,相信救贖的力量。同伴散落四處,看得出是自己人,看得出不是自己人,都不言語。認(rèn)同是私底下,是秘密,沒必要握手與擁抱,他們在做著相同的事情,不分彼此。路是危險的,前途還看不到,時間折磨人的耐性。每一個時刻都表示一個路標(biāo),同伴各尋各路,走對還是走錯全無道理。他們沒有地圖、沒有帳篷、沒有棉衣、沒有羅盤、沒有藥瓶,但他們都舉著一團(tuán)火?;鹗且粋€希望,照耀泥濘的道路,也讓離自己最近的同伴看到相互的位置。盡管路向不同,但火勢鼓舞著每一個同伙,還好,黑暗沒有完全降臨。
圍剿。最深刻的傷害總是發(fā)生在近處,發(fā)生在最近的人身邊。刺客往往是親人,暖融融的幾句話足以斷送突圍的道路。要警惕柔弱的福音,那些呵護(hù)是力量的軟化劑,它只會使你雙腳離地,失去根基。當(dāng)眾人簇?fù)砟悖灰凑醋韵?,這會遮蔽你的目光,你的心靈會變得灰暗與渺小。成為自己是一件艱難的工作,特殊就意味被隔離,在精神上被絞殺。進(jìn)攻不經(jīng)意間開始,和風(fēng)細(xì)雨般進(jìn)入你的腦袋,你是如此容易迷醉。路上明顯的路障難不住你,你敢上路,就一定不怕明槍亮劍。但一碗水呢?一句揪心的誓言呢?傷心的哭泣呢?溫暖的棉被呢?祈求呢?這不是用刀劍征服你,而是用愛來進(jìn)行冷酷地滅絕。這種愛是虛偽的,這種愛是孤立的,這不是愛,而是隱藏的原則,是日常原則在起關(guān)鍵作用。生活被定型為一個鋼鐵原則,為了安全,大家都要服從,這是恐怖的生活哲學(xué)。眾人在原則里生活得很好,你要逃出,那是不行的。要追擊你,要把你拉回,要你回頭。是為了你嗎?不是。是因為你的出逃,讓眾人感到不安全,感到原則的有限和脆弱,感到巨大的日常荒謬。眾人很明白出逃者的路線與自己是多么不同,更明白個人的尷尬處境,他們之所以圍剿出逃者,不是因為不理解,而是深知自己已無法離開那些令人惡心的生活原則。所以相互的理解問題根本就是一個偽問題,橫亙在眾人和出逃者之間的是自我的無力感、粘貼感與幻滅感。眾人堅守那些堂皇的虛假原則,堅持現(xiàn)在的而不是當(dāng)初的清白。這個原則不能倒,日常是集體的遮羞布,又是神祗,如果倒了,眾人將徹底犧牲在出逃者開辟的道路上。沒有墓碑,沒有人在乎發(fā)生了什么,沒有文字記載,一片空白。
路徑。路延伸下去,遠(yuǎn)方很遠(yuǎn),天正是清早。岔路太多,指向不同方向,前進(jìn)和迂回,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從大路向南,拐向北,折回西面,在東面繼續(xù)走。偏北方向轉(zhuǎn)正西,西轉(zhuǎn)南,南轉(zhuǎn)偏東,再向偏北,向偏南前進(jìn)。小道連著大路,路的支岔極其復(fù)雜,耗去大把時間。老天沒有指示,只有摸索前進(jìn),前后的方向都在一條道上,相互連通,左右相接。路的選擇,是人生的謎團(tuán),這樣看來,出逃好像是容易的,走向哪里卻成為一個問題。世界從來都是一個樣,山過去是河,河過去是平原,平原過去是高地,高地過去是大海,大海過去是陸地,陸地延伸著路,遠(yuǎn)方很遠(yuǎn),天正是清早。循環(huán)著前進(jìn),并后退。分四路,開八路試探,前途茫茫,是命運的變奏。路的寬窄和走得難易,無法說明路的正確或錯誤。路就是路,引向什么所在,路并不知曉。各種可能與偶然在路上堆積,不確定是最大的問題,這不是荒謬感,這是未知感。這不是無聊的戕害,是懸而不決的人生啟示。好在只要有路,就有到達(dá)的可能,路是不會斷絕的,希望仍在。原先擺脫一切是值得的,出逃者在陷入路徑的迷亂后,也品嘗到選擇的自由,這是值得的。路是天路,路會迷路,路也許斷路,路可能是死路,但畢竟有路。
鐵蛋。即使出逃者一無所有,但至少有一點,他們是擁有的,就是他們的身份。這種身份的自我認(rèn)同,是出逃的原動力。他們要明明白白地走,要清清楚楚地走出去,斷絕的煎熬被拋在腦后??梢苑畔乱磺校荒芊畔伦约?,不能放下自我認(rèn)同。這是一個底線,是生死場,是判斷出逃的終極指標(biāo)??梢詻]有價值,價值可以重新估量,但不能淹沒自我身份,這是心底的一根保命紅線,是墓志銘般的永恒印記。出逃可能演變?yōu)橐粓鲶@心動魄的記憶,或者是一段不為人知的秘密旅程,這都是個人而為。出逃的形態(tài)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遺忘,重要的是記憶。再過五十年,再過五百年,出逃一樣會繼續(xù),價值的鏈條仍會轉(zhuǎn)動,路還是那條路,連起人類時間的強大鐵幕。心底的東西都一樣,誰也一樣,要相信心的最深處,要信得過記憶,要記得自己的出處。當(dāng)出逃者奮力割斷羈絆和日常的絞殺,也不能忘記過去,不能忘記自己是曾經(jīng)的鐵蛋、二牛、龍龍、三丑、衛(wèi)東、大偉、剛剛、三哥、翠花、美香、桂花、彩霞、小麗、玉紅、金鳳。只要有一個人說,我原先的乳名叫鐵蛋,這個看似飄搖的世界就不會垮掉,不會的。
語言。為什么定義為出逃,而不是尋找呢?命名是艱難的,這關(guān)系到語言和生命的態(tài)度。從父的坐標(biāo)出發(fā),子進(jìn)行一種不可遏制的延續(xù),父與子是可以轉(zhuǎn)化的,但只有分化才能看清里面的危機。家園產(chǎn)生在這個矛盾里,提供了想象,是美的圖騰。但美是不安定的,你無法確定能否找到,找到后,則永遠(yuǎn)存在失去的危險。孽障引向日常,引向瑣屑生活的巨大暴力,引向大與小的辯證和荒謬。同樣引向道路,模糊地看到前方之路。解決還沒有真正開始,日常的追捕就已來到,很急迫,幾乎不容喘氣。同伴適時而生,這是一種力量和鼓舞,出逃者需要這種勇氣。圍剿是老問題,反復(fù)提出,是因為真的很嚴(yán)重,幾乎致命。路徑第一次肯定路的價值,路的一部分被神圣化,這有些虛假,但不可避免。鐵蛋是不忘記,是向過去告別,是珍藏,是過去的愛恨情仇。語言是最后,為什么定義為出逃,而不是崇高的尋找呢?因為出逃是第一步,一切才剛剛開始,像嬰兒一般。
世界敞開了大門,鋪著血的路還很長,每天都在死人。傳說中,一萬公頃的鮮花城堡就在前面,風(fēng)也是自由的,你一樣可以。小子,看你的了,就看你是否到得了、看得見、玩得起。又好像地上有一個人,天上就有一顆星。無論人生有多么艱險,即使擊垮了自己,還有天上的星星存在著,星星不死。星星眨著眼,閃出光,在暗夜里,在虛無中,在巨大的黑色題板上指明一條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