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大娘要嫁人了。
“六大娘守了四十年寡,怎么就守不住了?”
街坊鄰居圍在六大娘的街門口,議論著,探頭往里看。
六大娘的街門快散架了,門軸壞了,門立不住,六大娘用街上撿來的一截破電線拴著。人們托著街門,小心翼翼地挪到兩邊的門框上。去年過年時的對聯(lián)還剩下半副,金字褪成了白字,半紅不紅的,只?!白蠚鈻|來”,還有“金玉滿堂”這幾個字了。橫批是“滿院春色”,院里卻并沒有什么春色,原有三孔土窯房,前年連著下了半個月的陰雨,窯都被雨洇透了,就像早年吃的糠菜團子,變得稀松軟蛋,塌了,只剩下六大娘現(xiàn)在住著的東窯。墻角、墻縫鉆出的草變得跟土墻一個色,讓人感慨歲月的無情?,F(xiàn)在因為要辦喜事,沖淡了幾分寂寞,人們覺得這院里真有了幾分春色。昨天剛下過雪,六大娘早早就起來掃開一條路,因為今天來的人多,六大娘早起還把上半院也掃了。
太陽高了,也不見六大娘出門,有人說許是老太太在家害羞呢,旁邊人說活都活不行了,還顧得上羞。他的話被一個老人打斷,你們別瞎說,大不敬,六大娘可不是個一般人哩。
六大娘家沒啥東西,但收拾得很干凈,從窗戶下邊幾塊玻璃看進去,窯里黑沉沉的。窯里地上鋪的磚坑洼不平,顯出了悠久的歷史。但六大娘很愛干凈,用鍋底灰刷得黑油亮,讓人不忍下腳踩。一個老式的木箱子立在正面,不知是哪年的東西了,漆掉得像一條脫毛的癩皮狗,不招人待見,但六大娘把它擦得一塵不染。正面墻上是一塊“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鏡子,毛主席老人家的笑容凝固成了永恒。
六大娘一直盤腿坐在炕上,動也不動,黑大襟襖,黑市布褲子,打著腿頭,一條腿放在另一條腿上,穿著自己做的千層底條絨鞋。六大娘的腳是解放腳,還保持著古典的坐姿,一只壓在屁股下,一只腳放在另一條腿上,隱在身子的一側。兩個膝蓋對得齊齊的。這跟笑不露齒一樣,要把腳伸到人鼻子底下,那是大沒樣。六大娘是個很有樣兒的人,衣服雖破舊,但是漿洗得干凈整齊,六大娘的頭昨天也用篦梳刮了,頭上罩著一塊灰頭巾。隨身的東西都收拾好了,也不多,包成兩個包包放在后炕。六大娘正在等著來迎娶她的人。
鏡子里的人和炕上坐著的人互相望著,想著心事。六大娘不由想到了自己初婚的那次相親。
六大娘做姑娘時叫巧云,人長得俊,心眼好,樣樣女紅拿得起放得下,又勤儉持家,十幾歲時出落得水靈靈的,男人見了沒有眼不直的。人們說這女子將來要找個高門大戶,享福去了。過了十五六提親的就打不離門,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巧云的父母可好著呢,別家的父母為了多得彩禮,把女兒嫁給疤子、瞎子、拐子,要么是二婚的。巧云的爹媽可不這樣,他們要為女兒尋下一門好人家,要女兒享福不受窮??床豁樠鄣娜思遥床簧涎鄣暮笊?,根本就不搭茬。多好的爹媽呀,窮是窮,可是巧云覺著自己的命挺好的。終于有一家,爹出去查訪得家境不錯,女婿也好,才回話給媒人說同意相看。
那天是個好天氣,比今天的天氣好,那個叫旺才的男人來了相她。那時還沒有玻璃,巧云家窯房的窗戶上糊的全是麻紙,用紅紙剪了好看的窗花貼在窗紙上,屋里好像也有幾分鮮艷的喜氣,像是預示著巧云今后的好光景。
巧云家住的也是窯,崖頭下的住家,天黑得早,過了半后晌,院里就灰蒙蒙的。媒人昨天就來打過招呼了,說今天前晌來,可是等得過了晌也沒見來。以為今天不來了,吃過午飯,媒人又打發(fā)家里人來通知說后晌就到。母親早領著幾個女兒把屋里屋外收拾了一遍又一遍,不放心,吃完飯再收拾一遍。因為家里窮,地還是泥土地,連磚也沒鋪,母親找了個盆泡上黃土,因為今天有貴客來,母親還在黃土湯里捏了一小撮山藥粉,再放在火上熱了一下。這樣,用黃土湯把地刷了一遍,放了山藥粉的黃土湯就發(fā)亮發(fā)光了,刷在地上也亮也光。巧云不動聲色地做著這一切,可心里卻咚咚敲著鼓,巧云的心從沒有這么亂,像是突然有了一百個問題,她急切地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墒且粋€答案也沒有,唉,為啥要嫁人呢?娘說嫁了人可以吃得飽,可以給哥賺點彩禮錢。
天傍黑的時候,街門響,巧云那時心上不由得一緊又一緊,手腳不知該往哪放。巧云媽和爹趕緊迎出去,巧云媽臨出堂門前把巧云往炕里一推,“趕快躺著去。”不一會兒騰騰走進三個人,騰騰地走進窯來,巧云嚇得趕緊往里縮,像一條被扔到岸上的魚,在太陽底下被曬著。
有個人跳上炕,說不知腳大小,巧云爹說老哥你相看相看,那人也不脫鞋就上了炕。巧云就感到自己的腳被抓起來捏了一捏,然后那人就說訂下哇。巧云不敢看,但她感覺到有個人一直不說話,站在他爹身后,這就是女婿了。他慢慢湊到門口,貼著墻往里看,肯定是想看看這媳婦的模樣俊不俊,皮肉水靈不水靈。巧云真想扭過頭看一下這個后生,可是她不敢,她的臉上發(fā)燒,她就用她的全身,從頭發(fā)梢到腳底板來“看”這個后生,她感覺他高高的,眼亮亮的,是個挺稱心的女婿。
六大娘六十年來,每次想到相親臉上都有點熱。這后生后來就成了她的女婿,她男人。她的男人真是個好男人哩,個子高高大大的,模樣周周正正的,脾氣也好,對她不打不罵,人勤快。家里種著十多畝地,吃不缺穿不缺,巧云娘說好人家讓我閨女趕上了。巧云也覺得自己的命真好呢??墒沁@樣的好男人怎么就短命呢?她三十二歲上就守了寡,那個男人死的時候,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但眼睛仍是亮亮的,一張嘴牙齊齊的白白的,他拉著她的手說:“栓狗媽,我活不了了,三個孩子要吃要喝,你改嫁了哇。”巧云說:“栓狗爹,我活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學堂的先生說女人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我死也不嫁,我給你把孩子拉扯大?!?/p>
六大娘看著鏡中自己滿臉的皺紋,不由得想那時巧云的臉,臉是瓜子臉,眉是柳葉眉,牙又白又齊,肉皮嫩得能掐出水。巧云剛守寡才三十二呀,長得俊麻煩多大呀,她出地帶著刀子,遇見賴人就拼命。她愛干凈,可是她不敢好好洗臉梳頭,她春夏秋冬不敢穿時興的衣服,不敢往男人多的地方去,平時穿得肥肥大大的,遮住高高的胸脯和細軟的腰身,怕壞人起了歹心。后來她的歲數(shù)大了,巧云的名字沒人叫了,再后來人們都叫他六嫂、六大娘。三十二到七十二,六大娘守了整整四十年的寡,這是怎樣艱難的四十年呀!家里沒有壯勞力,六大娘全憑自己種地,腳和小腿僵,不能像男人那樣站著鋤地,六大娘就安了一把短柄鋤,在膝蓋上綁上兩鞋底,跪在地里,一寸一寸地鋤地。其它的農(nóng)活,像耕地搖耬的活都是她先和人家?guī)凸?,別家的男人再回過頭來幫她干的。纏了腳的女人攆不上牲口,家里養(yǎng)不起牲口,要用牲口也得給人家?guī)凸?。她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做活,頂著星星走,頂著星星回,終于把三個孩子拉扯成人了。三個孩子成了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巧云的名字沒人知道了,她成了六大娘,她什么也干不動了。
六大娘又想學堂的先生那時說的,女人守寡,是貞節(jié)烈婦,朝廷皇上給立牌坊,還給發(fā)餉呢,娘家夫家都要跟著沾光。可是六大娘命苦,一輩子也沒等到。六大娘沒念過書,年輕時聽媽說的好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她都信。剛守寡那會兒,她的肉皮是粉嘟嘟的,腰板是展溜溜的,有多少人讓她嫁,她都沒嫁,再苦再難都自己一個人扛著,為的就是名譽。那個死鬼男人剛去那幾年,她晚上做夢還經(jīng)常夢到赤精身的男人,后來醒來,她就掐自己,干活或串門有的男人想鉆空子,摸她的手,掐她的屁股,蹭她的胸,她就給他們一點顏色看,從不忍讓。她知道要是悄悄忍上一次,那些男人就會得寸進尺,自己就名節(jié)不保了。孩子小那會兒,村里的二流子、老光棍欺負她孤兒寡母,跳進院子里來敲門,拍她的窗戶,還把好吃的放在門口窗臺上,她在屋里死也不答話,把衣服套上好幾身,袖口褲腿都扎緊,腰上纏上好幾條腰帶,手里再抱著大搟面杖。有一次一個光棍漢把窗戶捅破想偷看,巧云拿剪子就捅,差點把人家的眼珠子剜出來。不管那些男人頭天晚上給她的窗臺上放了多好的東西,不管是黃燦燦的谷米還是肥爛爛的羊腿,第二天,她都會一點不剩地沖那男人家的院墻扔進院子里去,要么扔到街上喂狗。再就沒人敢撩戲她了。是哩,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那時候,三村五地的人哪個不尊敬她?再以后孩子們大一點了,她也一天天老下去,不招眼了。她不但立志守節(jié)而且對自己要求更嚴格,守寡后十多年沒和男人說過一句話,和別人家?guī)凸?,也是通過別人家的女人轉達,從來不和男人們打交道。凡是紅火的地方和紅火的事,她很少去;像唱戲,她也從不到人伙里去,都是遠遠地看上幾眼,就回家了。就是這么古板,她還怕自己守不住??墒撬刈×?,一守就是四十年。四十年呀,四百八十個月,上萬個日日夜夜呀,她都守過來了,可是現(xiàn)在卻要嫁人了。這是為什么?
六大娘很怨自己沒決心。自己年輕那會兒咋決心那么大呢?那時自己年輕力壯,討飯也能多走幾個門子,現(xiàn)在動不了了,干不動活了。她想跟那個死鬼男人說,你別怨我,要怨就怨現(xiàn)在的社會哇。
六大娘在等著娶親的,同時思索著這些深奧的問題,這些問題有的思索了幾十年了,卻沒有答案。她搞不懂社會怎么說變就變了。孫兒、孫女們常拿著她年輕時候的相片問,奶奶你年輕時那么漂亮,那么年輕就守寡,你為啥不改嫁?你要是改嫁到城里去,我們現(xiàn)在也是城里人哩。你要是改嫁個干部,那我們現(xiàn)在也是干部子弟哩。六大娘想跟死鬼男人告?zhèn)€狀,你瞧瞧現(xiàn)在這年輕人,這種話都能說出口。她給孫兒、孫女們解釋那時的社會,可他們聽了笑得站都站不住,說那時候的人可真愣呢。
愣?六大娘罵自己,是愣哩,那時候就是不嫁??涩F(xiàn)在不一樣了,六大娘想跟死鬼男人說,兒女們現(xiàn)在也變了,兒女們小時候都挺覺得他們的媽了不起,雖然家里窮,但是一家人精神上挺洋氣,別家也高看他們一眼??墒乾F(xiàn)在,兒女們和她說起那時候的事,也都說媽你守得不值。兒子說我要是有個后爹,咱們家就不會這樣窮,不會娶媳婦時家里就三塊錢,不會娶了那么個沒成數(shù)的女人。唉,媽,你那會兒真該改嫁了!六大娘就對兒子說那會兒可是不時興這種話呀,你爹死時我哭的是主,不是天,就是不能嫁的。嫁了你們讓后爹磕打,人們會瞧不起咱家。兒子嘟囔了半天,還是嘆口氣說,媽你真是個死腦筋。女兒五十歲一個,四十八歲一個,日子過得緊巴巴的,身體還不如老娘,平常很少來,來了也說媽你一輩子受多少苦,我們跟著受了多少苦,你守寡不值哩。兒女們說這些話是在十多年前了,那時六大娘六十來歲,身子骨還硬朗,幫著兒女們做家里的活、地里的活,帶孩子,一會兒也不閑著。六十多歲的人了,頂?shù)蒙弦粋€勞力。六大娘不是個吃閑飯的人。她知道這幾年什么都漲價,花銷多,供書費錢,兒女們身量都不行,生活都不咋地,孫子和外甥都大了,要娶媳婦要蓋房,都要從牙縫里摳錢攢錢。兒女們顧不上媽也有他們的難處。老人說古時候老人活到六十歲不死,兒女們就背著扔到深山里去,還有的人說那會兒的人活到六十歲就要活埋呢?!傲鄽q,沒有用,不如早點死了,給兒女們省點心哩?!贝T跟老姊妹們一塊兒時,六大娘也是這么說。有的老姐妹說,你的兒女可不孝順,挺忤逆的。六大娘馬上變了臉生氣了,她護犢子,她還容別人說自己的孩子不好嗎?她反駁說,可不是這樣,誰說的?孩子們日子不好過。我一個人不娶兒不聘婦哪有什么花銷,餓不死就行了。
六大娘今天起得早,天麻麻亮就起來收拾了,她的東西不用開燈都找得到。六大娘是極節(jié)省的人,屋里只有一盞10瓦的小燈泡,晚上也不舍得用;電風箱也不舍得用,還用不花錢的手推風箱。她總是趁著天亮做飯吃飯,天一黑就躺下睡了,一月幾毛的電錢,她都心疼得要命。老年人覺少,她睡不著,就一遍遍想自己這一輩子,想著想著就哭了,哭得迷迷糊糊就睡著了。近年來老夢見那個死鬼老頭子,他還是那么年輕,個子高高的,眼睛亮亮的,見了她也不說話,一笑滿嘴牙齊齊的白白的,還是那么好看。六大娘說我給你把三個孩子都拉扯成人了,四十年了我的身子沒讓別的男人碰一下,我對得起你哩。但他還是不說話,只是過來拉住她的手,往懷里拉,還要抱她。她臉上燒得很,說現(xiàn)在電視上盡是這些,你那邊也有電視嗎?你也學會不正經(jīng)了?后來六大娘醒了,耳根還是熱熱的,她知道自己跟老頭子見面的時間不遠了。
六大娘看著這個窯洞還真有點舍不得。原來六大娘是和兒子住一起的,后來大孫子娶過媳婦,新媳婦有天沒世界,不講禮,把婆婆和老婆婆都掃地出門,自己獨霸了一處宅院。六大娘就住進了這塌得只剩一間窯的院子。還是人家房東怕窯塌了,空房存了鬼,讓六大娘給占著地兒。六大娘想現(xiàn)在這社會不知是怎么了,我們那會兒跟父母說話還要跪著呢,自己寧可餓著,家里的好吃的也得先緊著老人??纯船F(xiàn)在的人,連老人也不要了。唉,趕快死哩,死了就誰也不累害了。
養(yǎng)兒為防老,沒兒的人卻能當五保戶。這幾年國家給五保戶老人發(fā)錢了,一年能給一千多吶。國家咋這么有錢呢?六大娘兒全女全的當不上五保戶,就只能眼紅別人。
有幾年六大娘盼著自己快死,可是卻不見身體出什么大毛病。她常對人們說,我這沒天日的,造孽的,不知還要活到多會兒呢。
前年秋后兒子背著半袋糧來了,說媽這兒有半袋沙糧食,你處理凈吃去哇。六大娘覺著過意不去,說你家人多糧夠嗎?兒子說老二的媳婦快進門了,糧夠,就是錢不夠。媽,咱家有沒有什么值錢的古董?六大娘想了半天說有,她就下了地打開那個梨木箱,從一個舊笸籮里摸出些東西,興沖沖地交到兒子手里,兒子伸開手接著,原來是些銅制錢。兒子很掃興,把銅錢扔到炕上,說媽,你真老糊涂了,這個不值錢。六大娘心里很難過,沒給孩子留下啥家產(chǎn),這是當家人沒本事啊!
過了兩天,兒子又來了,還領著兩個南蠻子,也不理六大娘,嘴里說你們看看我媽這個柜子,這可是個古董啊。那南蠻子又晃又摸了一氣,說這個不值錢,又沉又笨,我們不要。兒子攔住說再看看,價錢好說,后來兩個南蠻子給了二百塊把六大娘當新媳婦時陪嫁的梨木箱子搬上車拉走了。兒子進門出門都沒理他媽,六大娘想說啥,可是張了張嘴把話又咽回去了。六大娘真舍不得,心疼得哭了好幾天,可是轉念一想,這梨木箱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遲早還不是兒子的?兒子到底是兒子,過一天給抱來個大紙箱子,是裝冰箱的包裝箱,挺大,放東西比原來那個梨木箱子多多了。六大娘是心疼梨木箱,可是疼著疼著也就想開了。這時候六大娘還沒有動改嫁的心思。
去年的一天,兒子又來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說著說著兒子就說,前頭院的四嬸要嫁了,不光嫁了個吃飯?zhí)?,身價錢還要了一萬五,三個兒子一人分了五千。你看你看,現(xiàn)在老太婆也值這多錢呢。兒子邊說這話邊瞟六大娘。這事六大娘也知道,四嬸決心要嫁時還來和六大娘商量過呢。四嬸說咱們是女人,女人總比男人多一招,我是看你那么苦了一輩子,怕走了你的后路呀。六大娘心里有點瞧不起她,心里還有好多話,可是什么也說不出。六大娘問四嬸,你兒女們面子上過得去嗎?四嬸說啥社會了,現(xiàn)在沒人笑話這個了,人家是盼著我走呢,我一人給他們分五千,也值了。六大娘想想也是,只跟四嬸說,自個的主意自個拿,我現(xiàn)在是啥也不懂了。
可是這番話卻由兒子說出來,讓六大娘現(xiàn)在想來心都在滴血。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她的眼淚怎么也控制不住了,四十年那么難,她都沒咋哭,今天她的眼淚咋就止不住呢?她把臉扭向炕里頭。兒子見母親沒啥反應,就起身要走,出門后罵一句:“老古板!”
“嫁”,這個字像座山壓在六大娘的身上。她兩天沒出街,她病倒了。晚上又夢見那個死鬼老頭,人家還是三十多歲的樣子,他本來很愛笑,可是這次嘴抿得緊緊的,遠遠地望著她,也不上前來。她有句話想說,想跟他商量,可是半天張不開口哩。后來他出門走了,她追出去也沒張開口。說過的話,怎么能不算話呢?
六大娘心里很難過,為兒為女一輩子,不知到頭來為出個啥。她捎話給兩個女兒說讓她們來一趟。兩個女兒磨磨蹭蹭地來了,手里啥東西也沒拿,大女兒進了門就訴苦,說媳婦是個催命鬼、討債鬼,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要么就是跑,逼命似的跟她要錢,她哪里還有錢呀?二女兒可憐兮兮的,說二小子要娶媳婦了,供大學安排工作,家里已經(jīng)底朝天了,搞個對象一張嘴要樓房。媽呀,一套樓房一二十萬,就是把爹媽賣了都不頂個旮旯哩。
孩子們過得真是不容易,六大娘手里如果有錢,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拿出來給兒女們。兩個女兒商量好似的,來了也不住一天,說媽家連爐子也不生,晚上凍得怎么睡?還是回去吧,還要喂豬,還要給兒媳婦做飯,哄孫子。臨走一人留下十塊錢。六大娘不忍得要,女兒們說我們這幾天太緊,你就留下買個藥片吧。
六大娘揭開火蓋,往里塞了兩把黃毛柴。天冷了,火一天不能滅。這些年煤價上了好幾百,六大娘買不起,村邊有公路,老漢們腿腳好的每天能掃不少煤面,還能撿些煤塊。六大娘比不了人家,想去去不了,去了掃了也拿不動。六大娘就到場面上、溝里頭摟柴燒。院里攢了不少柴,也有左鄰右舍給的玉米秸稈。六大娘也多少年不買菜了,街上有賣菜的來,她就在旁邊等著,人家把菜葉子揪下來扔在地下,六大娘就撿起來,拿回家煮著吃。她起得早,在大街小巷轉悠,見到塑料瓶、鐵片什么的就拿回家攢起來,也能賣幾個錢,油鹽醬醋就有了。六大娘種不動地了,就等別人家田里收完后去拾田,這幾年還捎帶偷點,人們也不計較她。撿了豆子換豆腐,撿了谷黍玉米當口糧。六大娘還養(yǎng)著三只雞,雞蛋也能賣錢。村里有個大款,在外邊辦廠子發(fā)了財,過年時給村里的五保戶送白面,六大娘不是五保戶,可是大款說六大娘的兒女不孝,挺可憐,也給一袋吧。六大娘不愛聽別人說兒女的不是,可是給的白面她還是收下了。
六大娘年前大病了一場,她不想讓兒女們知道,可是兒女們還是知道了,叫來醫(yī)生給輸了液,六大娘的病還是好了。六大娘說別治了,媽想早點死呢。兒子說你可別死,這會兒打發(fā)個死人得一兩萬塊錢。女兒也在旁邊說是呀,這兩年生活太緊,興許過兩年,大事辦完了,有點積蓄,你再死。六大娘聽了這話更難過了,兒女們也真是難啊!六大娘也對自己說別死,別死,別給孩子們添麻煩了。現(xiàn)在也是,辦喪事太排場了,要叫鼓匠,要吃要喝的,還得給本家當戶的掛孝,白吃白喝好幾天,一兩萬塊錢呢,孩子們從哪里尋去?
嫁人這事就是從病好了開始琢磨的。六大娘把這想法跟兒子商量,兒子說媽你嫁也行,不嫁也行,反正我養(yǎng)活得起你。六大娘知道兒子說的不是真心話。跟女兒商量,女兒說媽靠兒靠女,不如靠自個,你早該走這一步了。
六大娘自從鐵了改嫁的心,晚上就老是夢見那個死鬼男人,弄得六大娘每天睡前,枕頭底下都要壓把刀,但他還是想來就來,六大娘想躲都躲不了。他還是那么高高的,頭發(fā)黑黑的,眼亮亮的,只是沉著臉不說話。她知道他那是不高興,怪怨她呢。六大娘也沒給他好臉色,說當?shù)鶍尩?,活著就得為兒為女一輩子?/p>
六大娘自個笑了,下個嫁的決心不容易呢。每天臨睡前她都想好了對那死鬼說的話,我不聽你的話了,我真的要嫁了。你別管我,你就是想管也管不了。六大娘說這話底氣很足,她不怕他了?,F(xiàn)在這社會都是女人當家,男人聽女人的話呢。
快做晌午飯的時候,村口有人喊,來了,娶親的來了。村人們就都涌到街口看紅火。
一輛三輪農(nóng)運車,突突突,噴著黑煙爬上村口坡,之所以人們認出來是娶親的車,是車前頭掛著一個紅布扎的大紅花,三輪車廂兩邊扎上了紅氣球。三輪車平時是沒有后轎的,這回搭了架子,用麻袋一蒙當車廂,再用紅毯子一圍,就成了一個漂亮溫暖的婚車。
開車的是個五十多歲的人,今天特地刮了臉,下巴上烏青烏青的,還有幾處血道子,許是刮胡刀不好割破的。他把車在村口停下,自己下了車,掏出包煙笑著向四周人散,然后給自個點上一支煙,再從車里拿出幾個炮仗,“嘣——,啪”地響了,告訴里頭迎親的來了。
村人問:這是六大娘的老漢?挺年輕的。
來人答道:不是,嘿,我是兒子。
村人問:噢,兒子來娶親,挺孝順的。
來人說咱家的身量也不行,張羅著給我爹娶上老伴兒我也安心了。來人還從車里拿出結婚合影,兩個老人直豎豎地并坐著,也不笑,還是黑白的。村人心里笑話這家小氣,但沒說出口,嘴上說挺般配挺般配的。
村人問:算下得多少錢?
來人說:身價錢一萬多,衣裳錢五千。
村人說:算下也得兩萬塊?
來人說:自古以來這是兩家花一家的錢呢。來人跳上車向村里馳去。
三輪車在六大娘的破街門前停下,門口聚著許多人。
“錢帶夠了嗎?”有人問。
“帶夠了,大哥?!?/p>
要嫁的這家是六大娘自招的親,隔著五里遠東邊的一個村子。這家兒子會做買賣,一輛三輪車跑遍幾百里遠收玉米、收豆子,拉回來再賣給養(yǎng)雞戶,不少掙錢。錢多了就有個心病,他媽生下他沒幾年就扔下家口跑了,他爹打了光棍,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他爹年輕時有他這個贅蛋不好娶,到他長大成人了,又省吃儉用忙乎著給他娶媳婦,就更顧不上給自己娶了。到十幾年前他的兒子也成家了,爹卻死了,至今還在溝沿上寄埋著。這里講究光棍不能入正墳,沒合葬的入了正墳會壞一盤墳的風水,本家當戶是死活不讓的。要入正墳就得陰配個女人,成了全人才能入正墳。他這幾年兒成女成,手里有閑錢了,就琢磨著給爹把這件事辦了,于是放出話去要給爹陰配個老伴。六大娘聽到這個消息就自己找去了,說孩子,大娘死了給你爹配骨頭,活的時候你就養(yǎng)活我。
六大娘在快晌午時坐著三輪車走了。車后邊是一些相處了幾十年的老太太們在抹眼淚。由于古年時結婚,男的都比女的大好多,男人去得早,給村里留了不少老寡,六大娘走了,這些姊妹們不知還能不能再見面?大家都哭了。六大娘也抹著眼淚上了車,但她心里高興,她悄悄按按包袱,最里邊裝著那個死鬼老頭子的牌位,她要把他帶在身邊。她暗暗地說,我對得起你哩,死鬼,我可找著吃飯的地方了,又給兒女留下一萬多塊錢。這家有的是錢,我以后多給你燒紙,你以后也跟著沾光。
車還不到,六大娘就在車上犯困了,打了個盹。那個死鬼老頭子真的跟來了,六大娘就得意地對他說,我對得起你哩,死鬼老頭子,我的身子沒讓別的男人碰過,我也沒有改嫁,我只是找了個吃飯?zhí)帯N液湍銚Q過八字,三媒六聘,抓角的夫妻,見了閻王爺,也得把我判給你做女人。到我下世那天,你就等著接我回咱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