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開始,我不想說話。
下班。收拾好東西,堵車。五六萬人的小縣城每時每刻好像都在堵車。站在東門吊橋上,看到車從武裝部、實驗校、政府大門一直堵下去,整個街上滿滿地都是人和車。往西門走。賣高粱面魚魚、大黃杏、炸雞、烤鴨、冷飲、蔬菜、牛肉、豆腐干等的占滿了路牙子。幾處蓋房施工的把沙子、白灰、石頭也堆放在馬路上。放學(xué)的、下班的、接孩子的都擠在路上,到處是鈴聲、喇叭聲和人們的咒罵聲。汽車趴在路上,一輛頂著一輛,像一大群肥胖的豬。騎自行車的覓見空隙就扎進(jìn)去,楔子一樣。步行的見縫插針。上行和下行的擠在一起,到處都是亂糟糟的。過了炭市街路口,人流和車輛少了些,一輛寶馬車被前邊一輛毛驢車堵著,司機使勁摁喇叭,毛驢逛街似的東張西望慢騰騰的,趕車的老漢小心地躲著身邊隨時過來的人和車,不時愛惜地看看毛驢。司機按捺不住,下車蹬在驢車后邊用勁一發(fā),毛驢受驚了,車上的西葫蘆、豆角、小白菜滾了一地。趕車的老頭又生氣又害怕,忙著收拾掉了的東西。司機叉著腰罵:“大中午的,慢騰騰的,討吃也趕不上個熱門子?!崩蠞h挽住驢韁繩低下頭,毛驢把頭和他貼在一起,司機越罵越生氣,好多人圍過來看。在校場口買了兩元錢的面條。豬肉又漲價了。昨天晚上看到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在西安搞調(diào)研,說讓百姓都能吃得起豬肉。西安的價錢,一斤九元,縣城已經(jīng)漲到十三元。又買了干黃醬、豆腐干。
馬蘭在玩碰碰球。她不寫詩了。她特別喜歡玩這個游戲,能打幾萬分。我不喜歡玩這個,覺得這是個低智力游戲,小孩都會。她跟著我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我覺得她委屈,但我希望她能把時間用在別處,上網(wǎng)、聊天,或玩?zhèn)€高級點的游戲。但她就喜歡玩這個。她看見我,說:“玩完這一局就不玩了。”我笑笑,啥也沒有說。但心里有些內(nèi)疚,我知道我這樣做對不起馬蘭。我決定不再說話的時候,還有點擔(dān)心自己能不能堅持下來,但還不到一小時,我就相信自己這輩子也不愿意說話了。
我去廚房做炸醬面。馬蘭說我像面條一樣。面條是我最喜歡吃的食物,大多數(shù)山西人也愛吃,馬蘭也愛吃。她把我的性格和面條比,大概我太溫和了。很多次,馬蘭問我能不能做個徹底的男人,我總是埋著頭認(rèn)真想半天,說:“不能。”馬蘭跺跺腳,鼻子哼一聲。我喜歡她這個樣子,她的小腳丫像精致的白玉蘭花瓣,腳一跺,花就燦爛地盛開。
肉還沒有剁好,馬蘭過來了。
“你怎么不說話?”
我攤開兩手,手上都是油。我想我的決定對馬蘭可能是一場災(zāi)難,她連點準(zhǔn)備也沒有,她做夢也想不到我不想說話了。我加快剁肉的速度。我喜歡兩個人把頭埋在熱氣騰騰的碗上撲哧撲哧吃面的那種溫暖。
“你說話呀!”
我搖搖頭。
“難道你一輩子都不說了?”
馬蘭的聰慧總是讓我佩服。
“我不相信你能做到,你到今天晚上還不說話,我就服氣你?!?/p>
我笑笑,又剁肉。面做好后,給馬蘭盛上。
“你不說話,是不是單位上有不開心的事?”
我躲開她的目光低下頭吃面。
整個中午,馬蘭不停地逗我,我一句話也沒有說。
在單位上,我成了一個沉默的人。我做好應(yīng)該做的事情,但這樣的事情很少。單位太多的是閑暇時間,我呆在辦公室,記憶像倒流的沙漏,好多往事點點滴滴從心頭浮起,在心中把好多事情默默地重做一遍,竟然覺得以前有些事情重復(fù)了好幾次,每次自己都是一樣的做法。想以后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大概還是這樣去做。有時候同事們進(jìn)我的辦公室,國家大事,善惡是非,天文地理,到鄰家小妹,壯懷激烈地發(fā)表自己的看法。我總是默默地聽著,開始自己心里還有些不同的想法,但我什么也不說。聽不下去的時候,走出去,看看墻壁上的水漬、空中的云朵、地上的塵沙,它們像壁畫一樣美麗,拙樸自然,巧奪天工。我驚詫自己以前的無知和淺薄,什么都知道。單位有同事問過我:
“你怎么這幾天不說話?”
我指指喉嚨。
馬蘭開始一直逗我,后來生氣。她覺得我不可能堅持太久,她尤其不相信我在單位能堅持不說話。
她說:“我現(xiàn)在支持你不說話,我給你記著,看你能堅持多久。你要是能創(chuàng)造吉尼斯世界記錄,說明我還沒有看錯人?!?/p>
每天晚上我回去,馬蘭問:“今天有沒有說話?”我搖搖頭。馬蘭就在墻壁上畫一杠。自從我不說話,馬蘭利用家中的一切機會引誘或激怒我說話。她在墻壁上畫滿了古怪圖案,像佛教傳說中訓(xùn)導(dǎo)世人的那些東西。一進(jìn)門對面的墻壁上已經(jīng)畫了十五杠了。馬蘭說:“我要讓來咱們家的人一進(jìn)門就看看,我居然找了個啞巴?!?/p>
馬蘭更喜歡玩碰碰球了,她玩的時候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屏幕,鼠標(biāo)如魔術(shù)棒一樣指揮著那些各種顏色的彩球,橫著、豎著、斜著連成一線,那些同樣顏色的球連成五顆后就消失了,像文藝晚會結(jié)束后的謝幕。
人們都在議論今年的天氣熱,進(jìn)入夏天一直沒有下雨,地旱得起了泡。每天上班路上,都能看見一個衣服穿得很臃腫的人,鼓鼓囊囊地好像還是棉衣。油黑發(fā)亮。腰間系著一跟繩子。戴著一頂同樣油黑發(fā)亮的棉帽。臉上積滿污垢,只有眼睛那兒有塊白,不時動一下,像活人的臉。他住在一個很破舊矮小的土屋里。在那條街上,到處都在施工,到處都是新蓋起的小樓,他的屋子夾在中間,顯得分外突出,像一套漂亮的新衣服上打了補丁。他總是一個人在擺弄廢品。他干活的時候一絲不茍,那些紙箱被拆開、壓扁,整整齊齊捆在一起。酒瓶和塑料瓶按類分開,也是整整齊齊碼在一起。他干活的時候,棉帽總是戴在頭上,好像生活在冬天。
城里的水位一直下降,地勢高的地方水送不上去。我們單位以前也不算最低,但周圍的房子一直往上長,他們拆了舊的蓋新的,地基一律往高筑,我們便成了低的。在這干旱的日子里,卻總是有水。一天下午,我午休后去上班。到單位后,居然一個人也沒有,我懷疑看錯時間了,再看表,沒有錯,但單位就是一個人也沒有。走出空蕩蕩的樓里,院子里到處是太陽。一只小鳥,白色的小鳥,站在水龍頭下,脖子仰著,水龍頭沒有擰緊,很緩慢很緩慢地往下滴水,一滴,它就張開嘴。有幾次沒有接住,水滴在地上馬上不見了。小鳥看見我,蹦了一下。我沒有動。它看看我,又蹦一下,恢復(fù)站到剛才的位置,仰起脖子。一滴一滴,它接住了,連住幾次接住了。很久連麻雀都見不到了,今天居然見到這么一只白色的小精靈。一下午,我就站在院子里。它飛走之后,我還站著。
回家后,我有了說話的沖動,想把白天看到的事情告訴馬蘭。馬蘭又在玩碰碰球,那些雜亂無章的各色彩球在她的指揮下,同樣顏色的神奇地連在一起,就消失了。我又不想說了。
馬蘭又在墻上畫了一杠。
晚上,馬蘭把一張紙放在我面前。要是以前,我會開玩笑說:“離婚協(xié)議?”但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說,拿起紙片,是一首詩——
陌生人,我想和你
進(jìn)行一次秘密的交談
就在今晚
讓黑夜隱去姓名和臉孔
我把每一句話
變做一顆星星
藏在群星密布的天空
誰是能猜出謎底的人
誰能夠為我點一盞蓮花的燈
陌生人,盡管
整夜你一言未發(fā)
我能聽見
你柔和的腳步聲
穿透我的陰影
照亮禁止開放的花園
我把這首詩認(rèn)真看了幾次,然后用電腦打出來。自從我不說話以后,回了家總是拼命干活,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彌補一下對馬蘭的愧疚。那天晚上,我們倆好好做了一次。做完后,馬蘭還一直揪住我的耳朵,說:“你不會消失吧?”我好像回到童年,做錯事,被老師揪耳朵,但這種感覺是幸福的、甜蜜的。那天,我的耳朵在馬蘭手中整整呆了一晚。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我把馬蘭的詩寄給一家詩歌刊物。
日子和日子大同小異,我以為自己不說話會在單位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煩,但十多天了,根本沒有人關(guān)心我是否說不說話,我像一個影子,一片飄動的樹葉,一塊無根的白云。我總是發(fā)呆,發(fā)半天呆,就拿起《弘一大師傳》看看,對弘一大師的出家,我似乎有所悟,又不知頭緒。我的心好像觸摸到些遙遠(yuǎn)的、神秘的東西,又很模糊。
街上擺攤的那些人,我?guī)缀跤幸话肽苡涀∷麄兊拿婵?。每天出門前,我的眼前就會出現(xiàn)他們的影子,他們像路標(biāo)一樣呆在街道的各個地方,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做著同一件事,不知道他們煩不煩。我對自己的工作卻很厭倦,主要是因為閑。不知道國家為什么拿那么多錢,養(yǎng)這么多和我一樣沒用的人。我印象最深的是廣播局樓下賣羊肉串的、郵局門口賣小雜貨的、鼓樓下賣碗?的,還有前面提到的那個拾廢品的。
賣羊肉串的又瘦又小,胸脯上紋著一頭很大的鷹,夏天喜歡敞開衣服,他的身體干巴巴的,肋骨一條條清晰可見,那頭鷹就仿佛站在幾根干巴巴的樹枝上,沒有一點威風(fēng)的樣子。他以前在東門轉(zhuǎn)角那兒做夜市生意,賣砂鍋、炒菜、面條等,后來被賣羊肉串的新疆人把地方占了,打了一架,爭不過新疆人,就在斜對面的地方開始賣羊肉串。他賣羊肉串先在燒烤架的前面掛一頭剛殺的羊,對著顧客邊串邊賣。以前人們都說羊肉串賣的是豬肉,在上面抹些羊油。他現(xiàn)在賣貨真價實的羊肉串。剛開始技術(shù)不太好,吃的人不多,一頭羊總是要掛幾天。后來技術(shù)好了,生意竟?jié)u漸好過新疆人,夏天一晚上能賣兩三只羊。他雇了幾個人給他串羊肉,一到晚上,生意格外紅火。冬天搭一頂帳篷,生意也還不錯。
賣小東西的是一個中年女人,頭很大,臉皺巴巴沒有一絲光澤,但服務(wù)態(tài)度特別好,一見人過來就笑。她隨季節(jié)變化賣帽子、圍巾、手套、拖鞋等小零碎,生意一直冷冷清清,但她對人不錯,她一年大概有三百五十天呆在街上。
賣碗?的是個老頭,面目一直沒有看清。鼓樓前面接不上電,他到晚上就點一截蠟燭,怕風(fēng)吹滅又用瓶子套住,瓶子大概是有孔的,要不蠟燭著不了。每天下班總看見他坐在攤子前,冬天蠟燭搖搖晃晃,他抖抖瑟瑟。夏天天還亮著,他蔫蔫地坐在那兒,像一株失去水分很久,快要倒下的向日葵。
一天,看見那個拾廢品的貼著那座破舊房子的墻壁呆呆站著,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總是在勞作,一停下來,給人一種不習(xí)慣的感覺。然后看見墻上寫著一個大大的“拆”字。這個人還是穿著他油漬斑斑的衣服,戴著棉帽。他一動不動,像掛在墻上的一幅老照片,和那個“拆”并排在一起,讓人產(chǎn)生一種他也是拆的對象的感覺。
現(xiàn)在人們最愛議論的是鐵。鐵像生活中的鹽,在任何一個公共場合,你都可以聽到如下對話:
“這幾天行情不錯。”
“六十四以上的九百了。”
“你有貨嗎?”
“幫我聯(lián)系一萬噸?!?/p>
鐵和礦粉好像成了地下工作者的接頭暗號,好多外地人帶著大額現(xiàn)金來這兒買礦粉。開礦、倒礦粉比種罌粟都來錢快。在色情場所找小姐,她們和客人纏綿時,往往問的是:“能幫我聯(lián)系點礦粉嗎?”人們都希望把錢投入到礦上。一些有錢有勢開礦早的人都成了大富翁。人們現(xiàn)在說一個當(dāng)?shù)厝擞绣X,如果說他有幾百萬、上千萬,人們都會笑你目光短淺,我們這兒的富翁都有上億資產(chǎn)了。這都是在短短幾年獲得的,五年前,街上最好的車是普桑,整個地方財政年收入不足五千萬。
礦老板們之間爭修豪宅,買一大片土地,以自己的姓氏命名的大院紛紛破土動工。這些規(guī)模宏大、金碧輝煌的建筑物代替了以前土地上的高粱玉米。他們有的建的是仿古建筑,雕梁畫棟、回廊小橋、藻井琉璃瓦、古色古香,里面放了大量從民間收購來的古董、工藝品和從拍賣會上買到的藏品。有的建的是古代大四合院,前后幾十間房,參觀過的人說里面每一間房的門檻都是包金的。還有的人建了規(guī)模龐大的西式別墅,空空蕩蕩的房子里住了他們家?guī)讉€人和一大群狼狗。后面帶著一個大花園,把購買的名貴花草種下,雇了園丁來專門管理。
礦老板還比賽買車,給自己買、給子女買、給情人買,一輛輛豪華車從北京接回,塞到城里的大街上,把街道塞得滿滿的。他們到了車展中心,問:
“哪輛車最貴?”
售車小姐一見這陣勢,把車價先提高百分之十。
“還有沒有再貴的?”
“沒有?把你們老板叫來?!?/p>
小姐以為她抬高價格讓客人發(fā)現(xiàn)了,忙說:“還可以便宜點。”
“不用,叫你們老板來?!?/p>
小姐擔(dān)心地叫來老板。
“這樣的車,我買三輛。”接著又想了想,“把你們賣車的小姐也買下,買四輛?!?/p>
大山如得了“鬼剃頭”一樣,植被紛紛被炸光,廢礦渣堆砌成一座座大山。山谷河床中間修起大壩,一座座尾礦壩閃著昏黃的光,像一只只老虎雄踞在山間。
礦難事故開始出現(xiàn),一有礦難,各路記者像牛虻一樣蜂擁而來,他們帶著訂報紙、拉贊助等各種目的,與這個小地方的各級領(lǐng)導(dǎo)和責(zé)任部門周旋,最后都能滿載而歸。那些事故也大多銷聲匿跡了。
械斗時有發(fā)生,村民們因為土地、道路、污染和開礦帶來的系列問題和礦上發(fā)生爭執(zhí)時,礦老板們就組織大批人員,開著汽車,拿著統(tǒng)一的武器,戴著安全帽殺進(jìn)村里。那些可憐的村民,地頭蛇沒有做成,都變成地頭蟲了,被打倒在地,送進(jìn)醫(yī)院。老板們不缺的就是錢。當(dāng)?shù)亓鱾髦鞣N版本的這類故事,最經(jīng)典的是礦老板派人找到村里帶頭鬧事的人,把二十萬塊錢放在他面前說,你就當(dāng)出了礦難事故了。那人跪在地上拼命磕頭,以后說話都變得結(jié)巴了。
馬蘭已習(xí)慣我不說話了,她幾乎把所有的空閑時間都用來玩碰碰球。我從來沒有想到一種游戲可以玩這么好。她的大腦像和電腦程序同步,那些彩球出來后,每一個都能被她安排到恰當(dāng)?shù)奈恢谩S袝r,我站在后邊看到她把能組合成一塊的分開著急,但幾個回合過來,那些彩球居然從各種角度連在一起,然后一大片消失。她像排兵布陣一樣安排這些彩球,我覺得她像一個女巫。很可惜,碰碰球沒有像傳奇那樣有全世界的比賽,否則,馬蘭肯定是冠軍。
天還在旱,山頭還在一天天禿下去,礦區(qū)的井越打越深,城里隔三岔五就停水。一停了水,人們到處亂罵。誰也沒有感覺到水這么重要,住樓房的馬桶不能沖,飯不能做。一到有水的時候,人們拼命往太陽能、浴盆、水桶里蓄水。有的人家開始買水甕,讓這個快要退出歷史舞臺的粗大笨重的家伙蹲在家里,人們心里感覺踏實,但和其他家具怎么也不般配。
上面組織我們抗旱,怎樣抗,誰也沒個辦法。馬蘭說:“金生水,你們這地方礦藏多,水也多。但現(xiàn)在開發(fā)太厲害了,水就少了。”
一天回家,馬蘭不在電腦前。她說,以后我再也不玩碰碰球了,太簡單。我想起以前我覺得這種游戲簡單,馬蘭現(xiàn)在認(rèn)為簡單,但這完全是兩個層次的理解,我有些羞愧。
然后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一進(jìn)門畫的那些橫杠不見了,上面有擦過的痕跡。馬蘭望著我說:“你真的準(zhǔn)備一輩子也不說話了?”我開始認(rèn)真想,我這么長時間沒有說話,除了馬蘭沒有人在意過,我說話和不說一樣。真正能說話的人不是我這樣的人,是那些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勞動模范。我點了點頭,馬蘭也點了點頭。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脖子那么白那么長。
缺水,整個城里臭哄哄的。幾條河道早干涸,都塞滿了垃圾。那些新建起的樓房很快沾滿了黑色的灰塵,像不講衛(wèi)生的姑娘。那個寫著“拆”的房子拆了,那個穿棉衣戴棉帽的人我再沒有看到過。郵局門口賣小東西的那個女人還在,這些天賣起了拖鞋,那些紅色的、綠色的、黃色的、藍(lán)色的拖鞋很便宜,十元錢三雙,但好像每天看見她都是那么多。鼓樓下賣碗?的那人還是老樣子,蔫巴巴的,好像一株垂死的植物。
省里發(fā)生了一起特大煤礦安全事故,死了好多人。上面布置開展一次全面的安全大檢查。大礦的老板好多都不在,去南方和國外旅游。檢查組只能下幾份整改通知書。
礦依舊開著,好些礦老板在北京和南方買房。
廣播局樓下賣羊肉串的生意很紅火,那個人一到傍晚就站在烤肉串?dāng)傋忧坝蒙茸硬煌5厣却┖玫娜獯?,羊肉掉在木炭上發(fā)出的聲音,他的汗也掉在木炭上發(fā)出的聲音,他的扇子一扇,就把衣服掀起來,露出干巴巴的胸脯上的那只鷹。他不停地扇,衣服不停地掀來掀去,那頭鷹總是干巴巴地貼在胸脯上,飛不起來。
馬蘭不玩碰碰球以后,開始大量寫詩。每天回家看到她不是苦思冥想,就是奮筆疾書。我們兩個在家里各干各的,誰也不說話,像兩個移動的影子。馬蘭寫好后,把她的詩放我枕頭邊,我把它們打出來,選了其中的十首又寄給那家刊物。過了十幾天,收到回信,說把她的十首詩中的七首推薦上去了,終審過了三首,將要發(fā)表。那天我們都很高興,決定去外面吃飯慶賀一下。我拉著馬蘭的手從城西出發(fā),路過鼓樓的時候,看到漫天的燕子像黑色的飛鏢在空中穿梭,夕陽已經(jīng)退去,火紅的云塊從天邊涌來,像一大群嬌澀的新娘。街上堵滿車,好多是國外生產(chǎn)的越野車,像一匹匹大洋馬。到處都是人,而且還有人不斷涌出來,人們都被籠罩上一層紅光,在深邃的天空下,顯得異常渺小和繁忙,像一群群螞蟻。
我們臉上都出了汗,手里也汗津津的,我覺得眼前的一切好像夢中的情景。我忽然改變主意,拉著馬蘭往回走,她默默地跟著我。我們從鼓樓邊買了碗?,那個賣碗?的還是蔫巴巴的,我想努力看清他的模樣,可是怎樣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好像帶著一個面罩,一副缺水的樣子。我們買了煮花生、火腿腸、啤酒,登上西門的古城墻。城一下在我們面前打開,到處是高樓和施工的現(xiàn)場,那些破敗、頹廢的舊房子趴在高樓腳下,像它們的一堆堆大便。人們從樓群中走出來,涌向街上。燒烤攤和冷飲攤上坐滿了人,燒烤攤的白煙裊裊婷婷升起,給城市的上空籠罩上一層詭異的色彩。
第二天上班路上,我留意那些低矮、破舊的房子,它們擠在樓群中,像韶華已逝的女人,仿佛喘口氣就要趴下。從它們里面進(jìn)出的人,衣著暗淡、表情呆滯,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和那些貼著白色瓷磚、紅色大理石面板磚的樓群里出來的人完全兩個樣子。這些房子大多是土墻,有的墻皮已經(jīng)剝落,墻皮里裹的稻草和里面青色的磚塊露出來,像露著骨頭茬子的傷口。
持續(xù)高溫。在郵局對面的馬路上出現(xiàn)兩個乞丐,一男一女,都是孩子,男的年齡更小些。不知道他們是怎樣來的,看到的時候女孩跪在地上,還穿著校服,前面寫著一溜整齊的粉筆字,是他們的身世。男孩躺在女孩子身側(cè),沒有手,兩只胳膊像光禿禿的樹樁,伸向空中。女孩前面有一個喇叭,不停地唱《愛的奉獻(xiàn)》。這樣的乞丐應(yīng)該是比較職業(yè)化的,剛開始沒有怎樣在意。但每天都看見,看見的都是這個姿態(tài),像一組雕塑。尤其那個男孩,躺在那兒一動不動,死了一樣,連眼皮都不眨,嘴都不動。氣溫大概快四十度,石板馬路摸上去都燙手,從來沒有見他們吃東西喝水。我從開始鄙夷這兩個孩子到同情佩服起他們,即使他們是騙子,這樣堅持,我也甘心被騙。我把五十元錢遞給那個女孩,她低聲說,謝謝。那個男孩還是一動不動。我有些恐慌,好像自己做錯了事,趕忙逃開。過了一會兒,又把兩瓶水和一袋面包放他們面前。以后,每天路過這兒,我都放一瓶水。過了些日子,他們不見了,我松口氣,又覺得很難過。
隨著缺水,停電也頻繁起來,供電公司說檢修。每次一檢修就是一整天,晚上十點多還不送電。一停電,街上的人就更多了。到了晚上,每個夜市攤前坐滿了人,攤子上都點著白色的蠟燭,在風(fēng)中搖搖晃晃,把吃飯喝酒的人影子一下拉長了,又一下縮短,每個人都看不清面目,像牽線的木偶。街上還是堵車,汽車開著雪亮的大燈,使勁摁著喇叭,誰也不讓誰。
進(jìn)入七月,還是沒有雨。上邊讓防汛,人們說,防個奶奶的熊,來點雨才好。
快八月的時候,一天下午四點多,天突然黑了,風(fēng)大得像到了冬天。電閃雷鳴,雨來了。雨像懸掛起來的河流,人們還沒有怎樣準(zhǔn)備,街上已到處都是水。地上的水和天上的水都在流著。我們單位院子里馬上積滿了水,一些花花綠綠的拖鞋和西瓜漂了進(jìn)來。很快,水漫過臺階,進(jìn)了樓道。人們趕忙堵水,但不知道拿什么堵,院子里鋪滿了石板、水泥,摳不出一點土。我想起馬蘭說過,金生水。那什么生土呢?
防汛指揮組的電話來了,要我們馬上出發(fā)。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水里,看到整個世界汪洋一片。走到以前拾廢品的那個人的小房子那兒,我慶幸它已經(jīng)拆了。水嘩嘩流著,憋了半年的雨一下子倒了出來。閃電一個接著一個,把世界弄得慘白,又拋入黑暗,像進(jìn)入地獄。泥巴和磚塊壘的小房子有幾個已塌在水里,周圍圍著些哭喊的人在水里往出搶東西。我們拉著他們往城市的高處走。那些新蓋的樓防盜樓門緊閉,像一座座碉堡。我們不知道該把人往哪兒領(lǐng),這個地方歷史上也沒有過洪災(zāi),每年抗洪只是開幾個會,發(fā)個紅頭文件而已,對于抗洪人們沒有一點經(jīng)驗。根據(jù)依賴心理,只好往政府大樓走。露過吊橋的時候,洪水咆哮著幾乎要撲上來,水中有一輛汽車打著滾卻怎樣也鉆不出橋洞。多年淤下的垃圾堵住了河道。有哭喊聲和呼救聲從河的上游隱隱傳來。好不容易到了政府大院,發(fā)電機嗡嗡響著,指揮部燈火通明。樓道里密密麻麻擠滿了人。領(lǐng)導(dǎo)下了死命令,每個單位包一片住宅區(qū),不能發(fā)生死人的事情。又有消息傳來,山上的幾個尾礦壩開了,人們都有一種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又仿佛是一種意料到的結(jié)果,老虎終于下山了。我和單位上的人又走在大雨里,街上到處都是熄火的車,趴在那兒像一頭頭僵死的怪物,攔住路,攔住水,使本來就設(shè)施不完善的排水系統(tǒng)更家操蛋。街上的水位不斷上漲,人們對這些車從來沒有這樣憤怒過。四周漆黑一片,手電昏黃的光照在水面上,像給奔騰的水流蓋上一個個印章。我們都有種世界末日的感覺。這時,頭頂上傳來嗡嗡的聲音,大家抬頭,看到一閃一閃紅色的小燈。有人說,私人小飛機。操!疲憊不堪中,我們接近了那片住宅區(qū),水面上漂著衣服、床板、洗臉盆等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呼救聲和哭喊聲。
“救上人,往哪兒弄呢?”有人大聲問。
“去城墻上!”
一道閃電,世界又是慘白一片,接著是震耳的雷鳴。
我沒有說話,但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去城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