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實和預(yù)料中的差不離兒,南方的氣候溽熱多變,整個夏季足足有三分之一的天氣在下雨。雨水一來,林小山就沒法子出門,整天呆在工地上,像一只候鳥似的。他挨著工棚去串門,不到兩周,工人師傅們就都認識他了,總是在他前腳離開,后面便有人指著他的身影說:瞧瞧這傻大個子。林小山聽到聲音后回了一下頭,有時還做出猛惡的樣子,嘴里不干不凈地罵:“你,你媽逼?!边@樣一來,又過了不到兩周,他便把工地上的人得罪遍了。
林小山的堂兄也在這個工地上,人稱“林總”,只是林總不常來罷了。當然,林小山不知道林總是做什么的,他也從來沒有想要弄懂過。堂兄雖說和他一樣,遺傳了他們這個家族里的所有特征:說話都有些結(jié)巴、身材肥胖高大,但往明里說,其實還是兩個世界里的人。林小山之所以能托庇于堂兄,完全是他老爹的遺言起了作用。老爹一輩子積德行善,對家里的老老小小都好,尤其對這個堂兄,更是呵護有加。堂兄自從五歲上沒有了母親,差不多就是在林小山家長大的。伯父雖說還活著,但因為妻子突然撒手故去,多年里瘋瘋癲癲,早已形同廢人。堂兄考上建筑學院后只回過兩次家鄉(xiāng),一次是向親友們借錢的,另一次就是林小山父親臨咽氣前。兩次時間相隔三年半。在此期間發(fā)生了許多事情,其中就包括林小山母親的突然失蹤,他自此成了孤兒。堂兄第二次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瘦得不成人樣的老爹對侄子提出了惟一的要求,就是希望他在外面立定腳跟以后把林小山帶出去。堂兄滿眼熱淚地應(yīng)下了。
林小山的父親和伯父相差僅兩歲,但父親是中年得子,所以林小山比堂兄小整整一輪。堂兄考上大學的第二年,林小山才讀小學一年級。在學習上,兄弟倆走的是兩個極端,堂兄樣樣功課都好,初三那年縣里統(tǒng)考,拿過全縣第三名的好成績。林小山就不行了,磕磕絆絆讀完初中,已經(jīng)十七歲了。這時候,堂兄早已在省城結(jié)婚,村里人都說他娶了個大官的女兒。
堂兄從建筑學院畢業(yè)的第三年開始給家里寄錢。所謂的家里,其實主要是林小山和堂兄的父親。
林小山初中畢業(yè)后在村里閑逛了三年,到他二十歲這年夏天,堂兄回來把他接走了。
2
時年二十歲的林小山,身高一米九三,體重八十八公斤,再加上長得黑,看起來就像一座鐵塔似的。
自從把他帶到工地上來,堂兄林小峰只露過三回面,其中一次還是在轎車里坐著,打手機讓人把林小山喊出去,在公路邊給了他兩千塊錢,說是不夠了就給他打電話。林小山推托著沒有接,沒想到把堂兄惹毛了,把臉板起來教訓了他一頓。林小山有些畏懼堂兄,連抬臉看他一眼心里都會忽悠一下,可是林小山不畏懼錢。
錢真是個好東西。
在村里的時候林小山就和人吹噓過,說自己這輩子肯定會有錢的。大伙兒不信,說就憑你?去搶銀行還差不多!林小山表示不屑:你,你們他媽的想象力也,也,太,太不豐富了吧,從小到大,就,就知道搶銀行,老子不,不搶銀行也照樣會有,有錢的??粗桑?,有一天,我,我林小山就娶,娶十八個老婆讓你,你們瞧瞧!說這話的時候,林小山故意望了三鳳一眼。
三鳳是許樹茂家的姑娘。村里人都知道許樹茂的老婆跟一個外鄉(xiāng)人跑了一年多,回來就生了三鳳。當然三鳳上面還有兩只鳳。許樹茂不喜歡大鳳和二鳳,更不喜歡三鳳。許樹茂喜歡修理三鳳。許樹茂修理三鳳的辦法有許多種,最惡毒的一種就是當著她的面和她的母親做愛。好幾次,三鳳看著許樹茂那根臭雞巴在自己的眼前擺來擺去,羞得恨不能尋條地縫鉆下去。
當然,從外鄉(xiāng)人那里潰逃回來的三鳳的母親還是許樹茂名義上的妻子。可是,許樹茂在許多人面前都罵她的婆娘是破鞋,這樣一來,無論在家里還是村里,三鳳她娘都抬不起頭來。
在整個事件中,受影響最大的卻是三鳳。她記得自己小的時候,長得丑不說,而且膽怯怕人,村里小孩子和她罵仗,總是“孽種”“雜種”地亂叫,她從來不敢還口。都記不清有多少回了,她一路大哭著從學校里跑回家去,為此只上到小學三年級,三鳳就輟學了。
但是女大十八變,到十六七歲的時候,三鳳一下子長開了,眉眼變得大方起來,有時她攬鏡自照,都想不起自己原先長啥樣了。村里人的眼睛亮了,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三鳳這姑娘長得并不差,像她母親的地方多些。三鳳的身材好,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走起路來,胯部一扭一扭的,別提多勾人了。而且三鳳的皮膚白,一白遮百丑,三鳳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她并不憎恨母親。
可是,在村里的流言蜚語中,三鳳長到了快二十歲,還是連個男朋友都沒有。這就算得上是一件大事了。村里條件稍好的人家,寧肯娶個長相不如三鳳的,甚至瘸了一條腿的,也不愿意娶三鳳。
林小山?jīng)]想到,他看三鳳的那一眼被她記到了心里。在他說完那幾句屁話的第十八天黃昏,三鳳在村口終于等到了他。見了面,三鳳一句話也不說,而是像個妖精似的在前頭引路,一直把他引到了莊稼地的深處。林小山不知道自己那天為什么就跟她走了,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招他的魂似的,后來才想到三鳳的那雙眼睛。
三鳳的眼睛不算太漂亮,甚至有些斜視,可是那天在看他的時候,卻帶著一點兒說不出來的味道。林小山想,三鳳的眼睛水汪汪的,既像蓄著一眶淚,又好像帶著笑,又好像,有點兒風騷,總而言之,那一天的三鳳一反常態(tài),胸有成竹,似乎一點兒都不懼怕。
在莊稼地里,三鳳也是什么話都不說,她不慌不忙地展開了自己帶去的一塊紅布,林小山看著她“呼啦”將紅布抖動了一下,就像抖動一面旗。接著,她才緩緩地解開自己的上衣紐扣,然后是褲子。林小山“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他有點不明所以地看著她。直到她將全身的衣服脫得只剩下薄薄的內(nèi)衣的時候,他才忍不住大吼一聲撲了上去。
完事之后,林小山忍不住嘆了口氣:原來,你,你和你媽是一樣的。
三鳳本來一直沉默著,聽到這句話,她猛然間坐了起來,胸前的兩只奶子像受驚似的一跳一跳,林小山有些愣怔,沒提防她甩手就是一巴掌:
林小山,你給我記住,以后再說這種話,我他媽的就要你的命。
說到“要你的命”時,三鳳的手居然朝他的私處一伸,死死地握住了他的兩只睪丸??礃幼尤绻淮饝?yīng),她馬上就會把它捏碎。
林小山有些恐懼,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子,他緩緩地沖她點了點頭。
第二天上午,三鳳早早地就去找林小山。那時候林小山正在被窩里做一個關(guān)于她的夢呢。他夢到她渾身上下長滿了手,每一只手上都是血污,林小山根本不知道那些血污是從哪里來的,但看到三鳳一臉兇惡地朝他走過來,還帶著“嗬嗬嗬,嗬嗬嗬”的冷笑,他還是恐懼至極,雙手不由自主地朝眼前一擋,然后,他就驚醒了。醒來后一看,褥子上濕溻溻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尿床了。
緊接著,他就聽到了三鳳的聲音。
三鳳在外面喊他,“小山”“小山”的不絕于耳。
林小山急匆匆地坐起來,他看看表,剛過六點半,太陽剛剛出來,把他的屋子里照出一片金黃。
他大聲答應(yīng)著,三,三鳳,我,我馬上就,就出去了,你,你別急。
可是三鳳還是裝作沒有聽到似的,仍然一個勁地喊著“小山”“小山”。
然后她就風風火火地跑進來了,滿臉興奮地告訴他:我希望全村人都能聽到,林小山,你給我聽著,從今天開始,三鳳就是你的女人了。
3
雖說工地上不養(yǎng)閑人,可看在林總的面子上,大伙兒頂多也就是私下里嚼一下舌根罷了,從來沒有人敢在林總面前提林小山的半點不是。
林小山被堂兄分配到鄉(xiāng)黨張師傅手下做活,張師傅不敢怠慢,第二天上午就把他領(lǐng)到工地上去了。林小山看到遍地都是水泥,空中都是腳手架,興奮得難以自抑,他向張師傅吹噓自己以前也在縣城里做過泥水活:那,那時候,我,我整,整天爬上爬下的,就,就跟玩兒似的。張師傅有些疑惑:這可跟你哥說的不一樣,林總說你什么經(jīng)驗都沒有。林小山漲紅了臉:我,我的事情,他,他不一定全清楚的,我,我真的在建,建筑隊里混過一,一段日子。你,你不信?張師傅將信將疑地搖了搖頭。這時正好工地上有人喊他,他就撇下林小山走了。
林小山像匹野狼似的在工地上竄來竄去。
這里正在施工的是一個輸配電工程。林小山有些弄不明白,為什么這工地這么大,好像比他們的村莊還大了好幾倍。他花兩個多小時才能沿著它的外半徑走一圈。以前在鄉(xiāng)下居住的時候,他到過最遠的地方是縣城??h城里有一個很大的公園,也有他們村莊那么大。公園里有好幾處水面,林小山看到有許多船只漂浮在水上,船上坐著一對對男女,有的還抱著小孩子。有一次,他在岸邊看見船上有兩個人在光天化日之下?lián)еH嘴,一時心血來潮,就大喊了一聲,你,你媽逼。喊過之后見那兩人無動于衷,他就撿了一顆鵝卵石朝水里扔去。石頭落水時濺起的水花把船上的人嚇了一跳,他們回頭看見岸上的林小山,被他黑塔似的大個子唬住了。后來,船就搖遠了。
可這個工地上的人都在忙忙碌碌,簡直不分晝夜。到了晚上,機器的轟鳴聲也似乎片刻不停。
林小山很快就被他們搞煩了。
他被分配到工友老李的屋子里睡覺。老李是個四川人,夜里說夢話,喊,格老子的,老子操死你。喊過之后,呼嚕就打得山響。
有一天夜里,林小山終于忍耐不住了,等到老李喊過“格老子”之后,他就站起身來,走到老李的床前,沖著他的耳朵一頓咆哮:格,格老子的,吵,吵死你大爺了!
老李的美夢被迫中斷了,睜開眼睛后看見一個黑壯的人,門神似的立在自己的床前,他突然發(fā)起狂來,從床上跳下來就要揍林小山。老李的個子卻小,站在林小山的面前低了整整一頭。他抬手扯了一下林小山松松垮垮的背心,一用力,就把它撕爛了。然而小個子老李依然不解恨,他索性一轉(zhuǎn)身,從飯桌上拿起一把水果刀,輕輕松松地抵住了林小山的胸口。
林小山嚇壞了,媽,媽呀,你,你要殺人?
老李輕蔑地抽搐了一下下巴,算是作答,然后就又回到床上睡去了。
4
林小山跟在張師傅的屁股后面走,一句話也不說。后者正納悶著,林小山突然放了一個屁。張師傅停了腳步,厭惡地看著他。林小山用家鄉(xiāng)話說,師,師傅,你看我,我能做點什么活?
張師傅拉開了調(diào)子說,你嘛歇著吧,工地上反正不缺人。
林小山說,我,我歇不住,你看我這身板——說著話,把自己的胸脯拍了兩下。
張師傅回味過來,笑了笑說,要不,你就到食堂里幫忙去吧?
平心而論,林小山是會做活的,廚藝也不賴,父母親都離他而去的時候他才十來歲,吃了兩年百家飯后,就開始自己做飯了。與此同時,他還學會了偷雞摸狗,從東家的菜畦里抓兩把豆角,從西家的伙房里拎兩顆白菜,村里人可憐他是個孤兒,看見了也不說,后來還時常主動給他送點糧食和蔬菜過來。
只是,怎么說呢,林小山的嘴很臭。村里沒有挨過林小山罵的人幾乎找不出來。林小山罵人的話千篇一律:“你,你媽逼?!辈恢朗呛螘r學會的,好像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本來村里說粗話的人多,但是像林小山這樣的卻找不出第二個來。時間長了,這四個字就成了他的口頭禪。
廚房里的人看見高高大大的林小山鉆進來,都有些詫異地看著他。他站在那里好半天,因為沒有人搭理,不知道該做什么,情急之下就說:是,是老張讓我到這里來的,你,你們不歡迎我?你,你媽逼,你,你們?yōu)槭裁床粴g迎我?
5
雨水太多了,十天里總有三四天是雨天,林小山無處可去,心里憋得發(fā)慌?,F(xiàn)在,整個工地上,已經(jīng)沒有一個地方歡迎他了。最后,他只能賴著頭皮去一個固定的工棚。
這個工棚住著三個東北女人,她們都比他早到這里好幾個月。
連續(xù)好多天,林小山都不知道她們依靠什么謀生,他只是偶爾見她們?yōu)楣さ厣系哪腥藗兿聪匆路?。但是按照她們洗衣服的?shù)量估計,根本不足以維生。
為了怕她們冷著臉子,甚至把他趕出門來,林小山漸漸學會了討她們的歡心。每次去工棚,他都會提前到工地上的一個小賣鋪里買好幾樣東西:兩大袋五香瓜子,兩袋可比可什么的。
她們都喜歡吃五香瓜子,嘴巴比老鼠還靈巧,用不了五分鐘,就嗑得滿地都是。
林小山看見地上的瓜子皮多了,就會主動抓起笤帚掃地。她們看見他老大的個子貓著腰,臀部一撅一撅的,就覺得有些好笑。到她們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的時候,林小山就惱了:你,你們,笑,笑老子做什么?然而她們還是笑。
她們漸漸不討厭他了。
這三個女子中,有兩個年齡稍微大些,三十出頭的樣子,都結(jié)過婚了,其中一個叫梅子,自稱老公在東莞一個鎮(zhèn)子上打工,離他們所在的這個工地有兩個小時的車程。另外一個呢,叫月姐,已經(jīng)離婚了。
剩下的一個,則看起來和林小山的年齡差不多。林小山比較喜歡這個小的,只有她笑他的時候,他是不會惱的。她長得一般,好像還比不上三鳳呢??墒撬齾s比三鳳俏,從衣著打扮到神情都是這樣的。每次看到她的時候,林小山都會想到他和三鳳的第一次。就是那一次,他記住了三鳳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帶著一點兒林小山說不出來的味道。
一想到這樣的眼睛,他的心里就麻酥酥的。
一看到她笑,他的心里也是麻酥酥的。
所以,他很少敢和她對視。
其他的兩個女的,很快就知道了這一點。她們說,他媽媽逼,你喜歡上金善麗了!
林小山這才知道,這個笑起來眼波生風的女子竟叫了這么一個奇怪的名字。
他很快還知道了,這個叫金善麗的女子是朝鮮族人。
6
堂兄林總第四次出現(xiàn)在林小山面前的時候,身邊多了一個氣質(zhì)高雅的女人。這個女人留著一頭披肩長發(fā),胳膊肘里挎一個白色的坤包,坤包上還印著外文。根據(jù)林小山現(xiàn)在的見識,他知道這是外國的牌子。
林小山不敢盯著她看,只敢看她的坤包。不知道為什么,林小山突然就喜歡上這個外國坤包了,他想,應(yīng)該給三鳳買一個這樣的坤包。
堂兄要他叫這個女人“嫂子”,他低低地叫了一聲,林總很不滿意,要他“大聲些”。小,小山,你不是沒吃飽飯?
林小山說,吃,吃了,也飽,飽了。
堂兄說,你,你嫂子聽說你過來,專程從,從廣州跑來看,看你。
林小山突然聰明了一次,他大聲地說,嫂,嫂子你,你放心,我很好。
被叫嫂子的女人看起來對他的回答很滿意,沖他微微笑了一下。林小山看到了嫂子的笑,他覺得嫂子的笑和三鳳的笑就是不一樣,打死三鳳也不會有嫂子那樣好看的笑。
林小山想,嫂子為什么會有那樣的笑呢?好像是高興的,好像是親昵的,又好像不只是高興和親昵,那么,這笑里還有什么呢?
林小山不知道。
只是,在嫂子笑過之后,林小山愣了好長時間。堂兄和他說了好幾句話他都沒有聽到。后來堂兄火了,就抬起腿來,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腳。
這一腳踢得林小山無比委屈?!澳?,你媽逼”——差一點,他的口頭禪就迸出來了,但奇怪的是,他竟然能硬生生地忍住了。
嫂子似乎不滿意堂兄的動作,她毫不客氣地呵斥了堂兄一句,林小峰,你在做什么?
林小山看到,被呵斥后,林小峰訕訕地撓了撓頭皮,這個動作又讓林小山想笑。他從來沒有見過堂兄也會有這樣的時候??磥?,堂兄比較怕這個女人。
7
林小山問清楚了郵局的位置,他想給自己的女人寄封信。
他本來想給三鳳打電話的,可是三鳳家里沒有裝電話,整個村莊里只有村長和會計家里裝了電話。
不過,林小山覺得自己很快就會有很多錢了,下一步,他完全有能力給三鳳買部手機。他想嫂子和堂兄真是慷慨,這一次來,他們又給了他兩千塊錢,還給他買了兩身新衣服。
他想把這些好消息告訴三鳳。
林小山花兩千多塊錢給自己買了一部諾基亞手機,還是金善麗和他一起到附近的鎮(zhèn)子上挑的。他不知道該不該把這個消息也告訴三鳳。
他現(xiàn)在會用手機打電話了,但還沒有學會發(fā)短信。但是不急,金善麗好像什么都會,她會慢慢地教給他的。等自己學會了發(fā)短信,等三鳳也有了手機,他們就發(fā)短信聯(lián)系,他就再也不用寫信了。
這還是林小山有生以來第一次寫信,他憋了兩個小時才草草寫了幾句,后來還是金善麗幫助他收的尾。因為,信快寫好的時候外面正下著瓢潑大雨,所以,金善麗就極力鼓動他把下面幾句話加到了最后: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初中畢業(yè)生林小山不懂得這四句話是什么意思,但高中畢業(yè)生金善麗懂。金善麗說,林小山,這是唐代大詩人李商隱的詩。李商隱你知道嗎?林小山搖了搖頭。
金善麗就幽幽地嘆了口氣:你就是太沒有文化了你,李商隱你都不知道。
林小山急了,他說,我,我為什么非,非得知道李,李什么隱呢?那,那你說這個李,李什么隱知不知,知道我呢?
金善麗笑了。
一看到她笑,他就條件反射似的,感到心口那里麻酥酥的。
他現(xiàn)在不太害怕她的目光了。他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半天,問她,你,你給我說,說說李,李什么隱這,這四句話是,是什么意,意思?
金善麗拿手指頭點了點他的額頭說:詩書里講,這幾句話可能是李商隱寫給他老婆的,意思是,你問我什么時候回家,但我現(xiàn)在還沒有定下時間呢。今晚這里下著老大的雨,雨水把池塘都漲滿了。唉,等到有朝一日再見著面了,咱倆就坐在窗戶下面,你一剪我一剪的,把蠟燭里的燭花剪去,然后我再對你說一說今天晚上的大雨,你就知道我在南方是怎么想你的。
林小山說,他,他媽逼,那個叫李,李什么隱的,怎么寫,寫這些聽,聽不大懂,懂的屁話。
金善麗說,說你沒文化,你他媽的真還來勁了!
8
這天夜里寫完信,已經(jīng)十一點半了,林小山磨蹭著不肯回去。同屋的兩個女人都已經(jīng)睡了,她們真真假假地打著輕鼾。林小山?jīng)]話找話:都,都睡著了啊。
金善麗說,是啊,你該回去了。
林小山說,是,是該回,回去了啊??伤€是坐著不動。
外面的雨聲下得越來越急了,絲毫沒有停頓的意思。林小山在飯桌前的板凳上坐著,察覺到夜里的絲絲涼意。他站起身來,裝作聽外面的雨聲,卻借故在金善麗的床鋪前坐下了。金善麗本來已經(jīng)把腿都伸到被子里了,這會兒又伸出來,踢了他一下:下去,坐凳子上去。
林小山嘟囔著,凳,凳子上,多,多涼??!
金善麗說,你的被窩里不涼,打把傘回去睡吧。
林小山說,不,不行,你,你聽這么大,大的雨。
金善麗說,那如果今天晚上雨不停的話,你是不是就不打算走了?
林小山猶豫了一下,我,我沒想,沒想不走了。
金善麗說,什么沒想,我看你早都想了!你那點小心眼兒,想騙老娘,還嫩了點兒。
林小山急了,小,小麗,你,你怎么說粗,粗話了?
金善麗說,我這算什么粗話,你不是老把“你,你媽逼”掛在嘴上嗎?
林小山說,你,你媽逼。
金善麗吃驚地坐了起來,她瞪圓了眼睛,你罵我?
林小山說,不不不,不是,我是,是說你,你為什么說,說我總把你,你媽逼掛,掛在嘴上。
金善麗說,難道不是嗎?
林小山說,我,我,我不是罵人。你,你,你剛才說,說,說粗話了。你,你,你怎么說自己,自己是老娘呢?你,你,你才多多多,多大個人兒?
金善麗說,小山你別說了,我聽你說話都快累死了。要不你干脆別走了,你給我兩百塊,我跟你睡上一晚上?
9
林小山氣壞了。他沒有打雨具,三步并作兩步跑進了大雨中,金善麗怎么喊,他都不停步,等到她披掛著出來尋他的時候,他早已跑得不見影兒了。
金善麗退回到屋子里,怔怔地在床沿上呆坐了半天,忽然心里一酸,就哭了出來。盡管她把聲音壓得很低,還是把同屋的兩個女人都驚動了,她們不約而同地坐起來,披了件衣服到她的床前。
她們兩個人,一人脫掉她的一只鞋,然后把她的腿抬上去,然后,又把她的身體往床里頭推了推。離了婚的月姐,用一只手摩挲著她的滿頭青絲說:麗,我剛才聽得一清二楚,林小山,他好像是喜歡上你了。
金善麗說,我知道,可是我不能,他在老家有一個女人呢。
咳,什么女人哪,他才多大的人,又沒有結(jié)婚!說說你吧,是不是看不上這個傻大個子了?
嗯,他沒什么文化,又一無所長。
可是,他懂得憐惜你,你看不出來嗎?
可是,他寄人籬下,而且,一點兒羞恥感都沒有。他不僅沒文化,而且確實,有些傻。
這都不是問題。有福人不用窮忙。你看看他有一個多么能干的堂兄!
這不是一回事……
可我覺得這就是一回事,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林小山這個臭小子的命不賴。我琢磨著,如果他愿意結(jié)婚,估計婚事都有人替他操辦,這真是人的命啊,不服不行。
可我還是覺得不妥,真是不妥……
你仔細想想吧,這機會可不容易碰到的??上瓷系氖悄?,要不然——
什么?
——你不知道吧,我們兩個已經(jīng)開始嫉妒你了。你要走好運了,麗!
金善麗啼笑皆非。
10
林小山仍然在廚房里幫忙。
他現(xiàn)在不四處走動了,也不多說話,即使有人主動搭腔,他也是愛理不理的。尤其是金善麗到食堂來吃飯的時候,他更是躲在里面不出來。
這一天中午,三個東北女人都來了。她們來的時候午飯已經(jīng)接近尾聲,廚房里的掌勺師傅正準備把放在窗口的大米盆端回去。那個離了婚的月姐一腳先踏進來,她的手里拿了兩瓶酒。掌勺師傅看見她進來就從里間出來了,對她說,怎么這么晚才來?
掌勺師傅姓余,臉上長滿了疙瘩,像是沒有褪盡的青春痘。見他搭腔,另一個年紀稍長的叫梅子的女人說:再給我們做幾個菜下酒吧,做好后大家一起吃。小山呢,在里面嗎?
余師傅說,在啊,他現(xiàn)在哪里都不去。
她轉(zhuǎn)過頭與其他兩個人笑了一下。
菜很快就做好了。有上午剛剛買回來的鮮魚,有紅燒茄子,有豬肉燉粉條,又端上來一大盆醬骨頭。
酒是茅臺,真是好酒。余師傅當仁不讓地坐下,給三個女人都斟上了,然后才是自己的。然后,兩個年紀稍大的女人齊聲朝廚房里間喊,林小山,出來!
林小山的神色中帶著不快,看見金善麗,他的臉色還是有些不自然。
那個離了婚的月姐打了個響指,說小山啊,坐下來一起吃。
林小山說不吃了,我吃過了。在說這兩句話的時候他很流利,一點兒都沒有口吃。金善麗詫異地看了看他:吃過了就喝點酒啊小山,這酒還是梅子姐專門到鎮(zhèn)上為你買的,權(quán)當為你的到來接風洗塵。你來快兩個月了吧?
林小山說,四十六天了。
余師傅抖動著滿臉的疙瘩咳了一聲,媽的,倒還記得這么準,這小子看來不笨?。≌f著話,過去拉了一下林小山,把他按到自己的身邊坐下來。
林小山不吭聲,金善麗卻不滿余師傅的腔調(diào):誰說誰笨?你他娘的才笨哪。
坐在金善麗旁邊的梅子“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老余啊,可別惹火我們小麗,在沈陽的時候她把一個縣長的公子都差點弄殘了,就因為他嘴巴賤……話說到一半就停頓了,因為金善麗的目光突然從旁邊射過來。
余師傅張了張嘴,媽媽個逼,要說嘴巴賤,還數(shù)咱們小山哪。
金善麗端著酒杯站起身來:我說老余啊,他娘的茅臺酒也封不上你的臭嘴,來吧,都干了!
幾個人都站起來,把椅子弄得哐啷哐啷一陣響,只有林小山坐著不動。
金善麗這下不高興了,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她端著酒走到林小山的身邊,然后從身后扯一把椅子坐下來。余師傅往旁邊挪了挪,有些奇怪地看著端坐的兩人,嘴巴抽搐了一下,說,不喝了?
兩個年長些的女人說,為什么不喝?咱們喝。說罷一仰脖,把杯子里的酒就倒進喉嚨里。
林小山仍然耷拉著臉色不動,離了婚的月姐奇怪地笑了笑,沒想到這個臭小子還真矯情起來了。
金善麗一直看著林小山。林小山被盯得不自然了,就把手往前一伸,拿起杯子,沖著幾個人說:
不,不,不就是二兩酒,酒嗎?誰,誰怕誰呀,干了!
看他開始喝酒,金善麗松了一口氣。
她把他見了底的酒杯又斟滿了,說,小山,這一杯,算是我為那天的事情道個歉,你也把它喝了,好嗎?
林小山扭頭看了她一眼,她說,喝吧。他又一飲而盡。
余師傅好奇地探過頭來,你們倆有什么事情?莫非,莫非是他把你睡了?你沒讓他睡成吧?
一聽此言,金善麗的臉色馬上變了,她說,是林小山把你的老娘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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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多半月沒有下雨,工地上變得熙熙攘攘的。各種材料從附近的工廠里運過來,堆積得到處都是,連工棚和工棚之間的空隙,也被一袋一袋的水泥占據(jù)了。
這些工棚的建筑是階梯形的,一排一排從高到低,每一排都是十六間,東西向排列。林小山和老李所住的工棚位于最高處的最東邊,三個東北女人所住的工棚卻坐落在最低一排的中央。這兩派的中間還隔了六排。小賣部靠著最低的那一排,也在最東邊。
喝過酒以后,大約有十幾天的時間,林小山去看金善麗,買的東西越來越多了。舉凡女人愛吃的小零嘴,比如葡萄干、杏仁、沙琪瑪、開心果、牛肉干,甚至以前他聽都沒有聽過的一些小玩意兒,他都買。他兜里的錢越來越少,眼看著連給三鳳買手機的錢都變得緊張了。
停雨后的第八天堂兄又來了一趟,問他在這里可還習慣嗎,又問他缺不缺錢?林小山咬著牙說不缺,還說哥你給的錢半年都足夠花了。因為怕堂兄聽出破綻,他憋著一口氣把這么多話都說完了。堂兄聽了微微一笑,也沒有追問什么,而是說,那,那我就給你攢,攢著好了,等,等你缺錢了,就,就向我開口啊。
林小山卻不好意思向堂兄開口。他私下里問過一個和他同樣幫工的人,那人說他的待遇可比他差遠了,工地上管了吃住,每月只給八百塊。這樣一合計,林小山就覺得自己已經(jīng)提前把五個月的工資都預(yù)支了。
金善麗看他漸漸地縮手縮腳起來,大感詫異。有一天晚上,他們到外面散步回來,她就裝作隨意地問了他一句,快斷頓了?林小山不明所以,她不耐煩地說,我是說你是不是快沒錢了?
林小山慌忙說,有,有,還有好多,不,不信你看。說著,就從后面的褲兜里掏出一沓子新票子,有一千多的樣子。
金善麗說,既然有錢,可你卻變得小氣了,是不是想給你家鄉(xiāng)的女人留著啊?
林小山愣了一下,連忙否認,沒,沒有。否認過了又搖頭。
金善麗說,后悔了吧?我可不是什么好女人,你要想跟我好,就等于掉進了無底洞。你沒有聽梅子姐說,以前有個縣長公子……
林小山遑遑地打斷了她,我,我不聽這些,你,你不要和,和我講,講你以前的事,事情。
金善麗說,這是真的。
林小山喊了一聲,說,我不管。
金善麗還是有些不甘心地說,你討好我,難道不是想和我上床嗎?
林小山突然惱了,你,你媽逼,你給我閉嘴。
可是金善麗不閉嘴,一個勁地說,你是有過女人的人了,我知道你是想和我上床。
12
林小山最近有些崩潰,因為他管不住自己的思維。他本來已經(jīng)習慣了老李的夢游,每天晚上只要一沾床就睡著了,他的睡眠又沉,就是老李在那里山呼海嘯都弄不醒他??墒亲詮慕鹕汽悓覍冶硎境隹梢院退X的意思以后,他的睡眠幾乎消失了,每天夜里不弄到自己筋疲力盡就閉不上眼,就是睡著了也不安生。一會兒他看見三鳳挺著兩只大奶子在他眼前晃蕩,白生生的肚皮被他壓在身下,在那里大呼小叫的,好像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們正在做愛呢,一會兒又看見金善麗吊在半空中的兩只眼睛,他總是被她看得渾身發(fā)冷。然后,他打一個骨碌,就醒來了。
好幾個早晨他看見自己的內(nèi)褲黏糊糊的。林小山竭力忍耐著,才沒有告訴金善麗自己的身體里流了好多東西??墒敲看嗡谙磧?nèi)褲的時候,老李都會在旁邊“嘿嘿嘿”地笑,有一次金善麗正好過來找他,居然也碰上了,她也沖他含義不明地笑。
怎么了,忍不住了吧?她說。
林小山心里很煩,他真想不管不顧了,可一想到三鳳,他還是有些害怕。每次他動這些念頭的時候,三鳳都好像在暗處看著他呢。
自打離開家鄉(xiāng)以后,除了寄去一封信,林小山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三鳳。剛開始的時候,他想著或許還能把她忘了呢,可是不行,他心里總有一個地方在隱隱作痛。
他和三鳳之間的事情發(fā)生之后,三鳳漸漸在村里抬起頭來了。她來找他的頻率很高,并且經(jīng)常一來就關(guān)上門,直奔主題。林小山不得不提醒她要注意影響,因為有言在先,他不能再讓她想起她母親曾經(jīng)有過的一段放蕩的往事。但實際上,他經(jīng)常想起這一點,他還捎帶著想起自己的母親。
母親是在林小山八歲半的時候神秘失蹤的。父親對此諱莫如深,閉口不言,而且,只要他一提起此事,父親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瘋了一樣打他。他卻并未因此而改變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有好幾年的時間,他都確信母親只是去親戚家串門去了,興許過幾天就回來。
母親離開前的那一天早晨,也成為一個永恒的場景定格在他的記憶里。他記得自己醒來后賴在床上不起,母親走過來親親他的額頭,好像還嘀咕了一句什么話,好像是,小山,媽媽舍不得你,還好像有淚水滴在他的額上。時間過去很久了,這些細節(jié)已變得漫漶不清。他能記清的是母親在灶頭上忙碌,給他蒸了一大籠雪白的饃。母親的臉色被陽光照著,有些說不出來的美麗虛幻。
但是他不知道母親的離去,仿佛是自己又閉眼睡了一會兒,醒來后就不見了。父親從外面進來,還問了他一句,你娘呢?林小山揉揉惺忪的睡眼,說剛才還蒸饃呢。但是,父親喊了幾聲母親的名字,又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都沒有母親的蹤跡。父親的臉色陡然變了。
林小山記得父親的臉色變得鐵青鐵青的,臉部的肌肉扭曲到一塊,簡直像個地獄的惡鬼。父親咬牙切齒地對他嚷:誰讓你睡懶覺的,你個龜孫子,你個龜孫子!你娘她,果不其然——這個臭婊子,賤貨!
父親臟話連篇,罵得很兇,好像把一輩子的臟話都罵完了。林小山不知道父親為什么變得這么瘋狂。
可是他回想起來,一切都沒有什么跡象,母親從來都沒有流露出絲毫要拋棄他的意思。
后來,他和三鳳好上以后還試探性地提起過這個話題。三鳳橫眉豎目地沖他嚷,要他閉嘴。他有些哀傷地說,三,三鳳,你,你還有個娘哪!你娘,好,好歹沒,沒有丟下你,你們不管!
從這個意義上講,他覺得他們真是同病相憐??墒侨P不這么看,她恨得牙癢癢的,興之所至,她突然罵了一聲:賤貨!林小山不知道她是在罵誰呢。
就是在高潮的時候她也經(jīng)常這樣,面孔突然扭曲,身體擺動的幅度很大,有一次她似乎忘記了林小山還在她的身上呢,突然使勁一翻身子,幾乎把他摔下床去。他覺得自己的下面被她的腿部撞擊了一下。
然后他就覺得那個要命的玩意兒開始縮小,疼痛,非常疼!他疼得冷汗直流。
三鳳這下子驚醒過來了,她光著身子去看他的那玩意兒,很厲害嗎?她說。
林小山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他抬起一只手,握成拳頭,想去揍她,可是他覺得自己虛軟無力,一種從來都沒有過的恐怖感從他的心底升上來。
從那以后,他們再也沒有在一起睡過覺,好在時間不長,堂兄就回來把他接走了。
13
不在廚房的時候,林小山又開始四處閑逛。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工地上已經(jīng)大變樣了,成型的建筑物越來越多。有時候他長時間蹲在路口的一個山坡看整個工地,像個領(lǐng)袖似的目光深沉,他的嘴里還叼著煙。他不知道怎么學會抽煙了,而且煙癮很大,抽完后隨手一丟。有一次一個姓劉的工程師走過來,喊他,林小山,快把煙頭撿起來,你隨處丟煙頭,會出大事故的。他悻悻地把還沒有掐滅的煙頭撿起來,然后沖著劉工的背影罵,你,你媽逼。
有一天夕陽漫山時分,林小山在山坡上蹲著,他遠遠地瞄見余師傅提著一袋子什么東西,走進了三個東北女人的工棚。
林小山的心里憋得緊,他突然仰頭大喊了一聲。他想喊的是“三鳳”,沒想到喊出口的是“小麗”。
不知道是聽到他的喊聲,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反正林小山一低頭,就看到金善麗從工棚里鉆出來。她四處瞅了幾眼,然后就看見了山坡上的林小山。
她朝他走過來了。
林小山有些怯她,他站起身來下了土路,然后大步流星地往公路上走。
在公路的那邊有一個很大的水庫,林小山經(jīng)??匆娪袔讉€戴著太陽帽的老頭在水庫邊上釣魚。有一天他也想弄幾條魚送給金善麗,向一個釣魚的老頭一打問,對方警覺地看看他說,這水庫的魚其實不多,反而不如路對面的那池塘呢,再說這里收費也不低,而且只允許持卡會員釣。
林小山說,他,他媽逼,還,還持卡呢。
他走了幾步后回頭看了一下,看見金善麗并沒有追上來,就松了口氣。
可等到他不緊不慢地走到池塘邊上時,他發(fā)現(xiàn)金善麗正站在那兒等著呢。很顯然,她是抄近路過來的。
她穿了一件露脊的衣服,上半個背部袒露無疑,白皙的肉那么顯眼。
她沖他擠眉弄眼地笑著,林小山,你躲著我?
他說,沒,沒有。
沒有干嗎那么緊張,是不是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了?
你,你才做見不得人的事情了。
她顯然沒料到他會這么反駁,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說,跟你說也不懂,你這個傻瓜。
見林小山不吭聲,她繼續(xù)說,我爸爸得了癌,急需用錢,真的。
林小山說,騙,騙誰呢?就,就是需要錢,也,也不能……
她很干脆地打斷他,我不和你探討這個問題了,我今天找你就是要告訴你,我很快就要去廣州了。
他張大了嘴巴,你,你去廣,廣州,做,做什么?
你說我能做什么?反正這里掙不到錢,你又不是看不出來。
他撓了撓自己的后腦勺,感覺遇到了一個異常煩難的問題。撓了大半天,他終于迸出一句話來,我,我不許你走。
你,不許我走?你不許我走?她重復(fù)了一遍,忽然覺得很好玩似的大笑起來。
林小山有些生氣地看著她笑,等到她笑完了才說,你,你媽逼,你,你怎么說走就走?他的臉色漲得通紅,像剛跟人打過架似的。
金善麗愣了一下,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林小山又下意識地撓了撓后腦勺,然后突然氣粗地說,我,我要和你睡,睡覺。
金善麗蔑視地盯了他一眼,早說這話不就行了嗎?
14
他們進門的時候余師傅剛走,月姐正坐在床鋪上嗑瓜子。梅子在對鏡化妝,看到林小山進門,她突然扭頭沖他一笑,然后把食指和中指放在嘴唇上沖他做了一個飛吻。然后,她就站起身出門去了。
林小山瞠目結(jié)舌。
月姐說,小山,我們?nèi)齻€準備一起走,我們不在這里了,你會不會想我們啊?
林小山的腦袋還沒有轉(zhuǎn)過來。
看他木呆呆的樣子,月姐說,你還真像個傻瓜,要不,我們麗不太中意你。
金善麗突然說,月姐你閉嘴。
這會兒,林小山的心里非常亂,他一路上都在想金善麗要去廣州的事,但卻始終想不明白,他的頭皮都快炸開了。
金善麗坐在床鋪上,看著外面漸漸厚起來的夜色,神色中是說不盡的傷感。
月姐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又扭頭看看那個,突然“撲哧”一下就笑了出來,你們倆,這么看,還真像小兩口呢。
金善麗說,月姐你放屁。
林小山的心里還是非常亂。他看見月姐的嘴巴不停地蠕動,好像一個饒舌的人一樣說個不停,但是她的話從他的左耳朵進,從右耳朵出,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月姐嘆了口氣說,這天色陰沉沉的,是不是又要下雨?
林小山突然說,下,下雨好,要,要是下一個月的雨,雨的話,你們就走,走不成了。
月姐沖金善麗笑了一下,說,聽聽,舍不得你呢。
金善麗拉了一直傻站著的林小山的手,讓他坐到她的身邊來。她柔媚地盯著他的眼睛說,小山,你要是自己有錢就好了。
林小山看了看月姐,有些慌亂地躲閃著金善麗的目光。
月姐“咯咯咯”地笑了,小山啊,你就當沒月姐這個人,該做什么就做,你總不成把我趕到外面去吧?你聽聽外面的雷聲,好像真要下雨了。
過了十來秒鐘,有一道閃電來到了工棚上面的天空,屋子里被照得亮如白晝。林小山受驚似的說,真,真的要下雨了,我,我得回去了啊。
金善麗眨了一下眼睛,有些猶疑地說,你說什么?
林小山說,小,小麗,你借我一把傘,傘,要,要下,下雨了。
金善麗搖了搖頭說,不借。
林小山好像不太相信她的話似的,真的不,不借?
金善麗說,真的不借。
林小山說,不,借,借,就不借吧。小,小麗,你是不是不高,高,高興?
金善麗說,我有什么高興不高興的。算了,你現(xiàn)在就回去吧。
15
林小山出門后,屋子里剩下的兩個人都不吭聲。金善麗從床鋪底下抽出一本書,是一本《唐詩選注》。月姐還在嗑瓜子,看見她手里的書,就走到她的床鋪前,一把奪了過去。
金善麗說,月姐你做什么?
月姐說老見你看這本書,不知道你在看什么,我來瞧瞧。她呼啦啦翻了半天,把書丟過來說,小麗,姐覺得你還是趕快找個人嫁吧,實在不成就回東北。姐算是看明白了,這些狗屁男人,真是沒意思。
金善麗又撿起書,看著看著,突然把書往床根一摔,什么也不說,把被子拉過頭來,睡了。
月姐聽到被子里傳出壓抑的哭聲。
林小山這一夜睡得很不安穩(wěn),旁邊的床鋪上,老李時不時發(fā)出巨大的叫罵聲。林小山心頭火起,索性走到老李的床前隨著他開罵,“格老子的”——“格,格老子的”,“格老子的”——“格,格,格老子的”。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漸漸把老李的聲音壓下去了。老李睜開眼睛看了看他,嘀咕了一句“老子操死你”,就扭頭朝里睡去了。
外面的雨聲漸漸大了,林小山躺在床鋪上,像準備潛水似的深吸一口氣,他想沉入到睡眠中去。但是沒有用,金善麗的面龐總在他眼前晃蕩。
他實在算不上對她了解多少,甚至連他的家鄉(xiāng)在東北的什么方位都不清楚,他也不知道她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但這些也算不得什么要緊的事。
他知道她和他同齡,二十歲,或者大一歲,或者小一歲,誤差不會太大,在這上面,他還是有自己的判斷力的。他惟一想判斷而無法判斷的是,她是不是真的喜歡自己?
但這似乎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
對她來說,或許睡覺才是最最要緊的事。
想到睡覺的事情,他前所未有地亢奮了起來。因為這段時間洗內(nèi)褲的次數(shù)太多,他帶來的兩條已經(jīng)都洗爛了。他想應(yīng)該在和金善麗睡覺之前買兩條新內(nèi)褲。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合眼睡著了,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亮了。老李已經(jīng)把窗簾拉開了。他一扭頭就能看到外面的樹木,樹木上面的天空,雨后的天空潔凈如洗。
他推門的時候沒有忘記摸一下自己的褲兜,那里有僅剩的一千二百塊錢,但是睡了金善麗還能剩下多少他就想不清楚了。
奇怪的是,屋子里,月姐和梅子姐都不在,只有金善麗歪在自己的床鋪上打著輕鼾。
林小山走到她的床前,發(fā)現(xiàn)她的被子已經(jīng)滑到胸口下面去了,一個被角也著了地,兩只白生生的乳房在外面裸露著。他仔細地看了半晌,面龐漸漸燙得厲害。
是他“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把金善麗給驚醒的,看見他立在床前,她吃了一驚。
她下意識地把被子往上扯了扯,然后又覺得不對,索性把被子揭開,把整個身體的輪廓線都露了出來。
她看見林小山的面色轉(zhuǎn)瞬間變得很暗很紅了,像豬肝的顏色。
她大膽地拉了一下他的手說,你可真會挑時間,她們剛剛出去了。
見他不吭聲,她繼續(xù)說,我早就說你想和我睡覺,可你就是不承認。
林小山在撫摩她的時候,她帶著一種嘲弄的神色看著他,言外之意就是,被我說中了吧?
他感覺自己受了侮辱似的,把手停住不動了。
她說,什么意思?
她說,林小山你什么意思?
林小山看見她的臉色耷拉下來,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覺得她丑陋不堪。他把手從她的身體上挪開,整個人保持一種中立的狀態(tài),站在床邊看著她。
她說,王八蛋林小山,你他媽的給我滾出去!
林小山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冷了下來。
他看到她極其震怒,她的面孔扭曲在一起。
他后來連一點欲望都沒有了。找不到了。
他說,小,小麗,我,我不能和你,你睡覺。
金善麗說,林小山,你王八蛋!
16
林小山有些想三鳳了。這一天上午,他終于到鎮(zhèn)子上給三鳳買了一部手機,八百塊的摩托羅拉。他覺得三鳳應(yīng)該滿意了。
去郵局給三風寄手機的時候,他居然看到了月姐和老余,看他們那親密的樣子,倒像是一對夫妻。他就站在他們的身后,針對他們的關(guān)系怔怔地想了半天,但過了好一陣子,他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
郵局寄東西的人很多,隊伍排了老來長,輪到月姐和老余時都快十一點了,林小山餓得肚子咕咕直叫,他就罵了一句,你,你媽逼。這下兩個人都扭過頭來。
他們的神色很奇怪,連連往他的身后看,還問小麗呢,小麗沒和你一起來?
林小山說,沒,沒來。
月姐的神色中帶著疑惑,你欺負她了?
林小山說,沒,沒有。
月姐說,我不信。你不欺負她,她今天早上哭什么?
林小山撓了撓自己的后腦勺說,我,我真的沒,沒欺負小,小麗。
月姐氣哼哼地說,諒你也不敢。
堂兄林總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到工地上來了,堂兄不來,沒有人為林小山開工資。他的布兜里只剩下不到三百塊錢了。連續(xù)好幾天,他都琢磨著給堂兄打個電話,可是每次撥一下就掛斷了,他也不知道堂兄看到他的號碼沒有。
工地上有人傳言林總出了桃色事件,林小山不太明白什么叫桃色事件,后來聽得多了才了然了。他便慶幸自己懸崖勒馬,否則也要桃色事件了。
人們把林總的事情傳得有鼻子有眼,說是林總的老婆非常生氣,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就把他掃地出門了,所以,許多人就預(yù)感這件事情勢必會影響到他們。本來嘛,林總年紀輕輕的,按說沒有能力負責這么大一個工程,完全是老岳父在他背后撐腰。
現(xiàn)在,晦暗不明的前景如同一片陰云壓在了每個人的頭頂。
一開始,林小山還希望是謠傳,可是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堂兄都沒有在工地上露一次面,并且在他終于接通堂兄的手機時,聽到里面?zhèn)鱽怼班枥锱纠病彼|西的聲音。
林小山知道他正煩著呢,就什么都沒敢說。
那是惟一的一次,以后他再無論怎樣撥打,堂兄都不接他的電話了。
沒有錢的日子是不好延挨的,林小山漸漸有些恐懼起來。
他把煙戒掉了。非常奇怪,說戒就戒了,他暗暗為自己的自制力而感到自豪。
也不再買東西給金善麗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恨他入骨,估計就是送上門去,也是熱臉貼個冷屁股。當然,有時候還是會不期而遇,她總是板著一張臉,連旁邊人都看出來了,她對他懷著莫大的仇恨。
林小山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什么。
她們說是要去廣州的事情似乎也擱淺了,不知道到底在留戀什么。因為與金善麗的關(guān)系弄僵了,林小山反倒希望她們消失,眼不見心不煩嘛。
他只是無法確定自己會不會想金善麗。
17
天哪,三鳳居然給他回了一封信。
收到這封信的當天,林小山興奮得手舞足蹈,見人就笑瞇瞇的,嘴里也不罵人了,工地上的人都覺得奇怪,有人留意到他連眉心里都是喜悅,就猜測說是要結(jié)婚了。
林小山不知道和誰分享他的快樂,和同屋的老李說了,甚至和老余說了,但還是覺得沒有說完。一個人到工棚附近的廁所撒尿時,還對著墻角“嘿嘿嘿”傻笑了幾聲。
林小山傻笑的時候,月姐正好在一墻之隔的女廁里出恭,聽聲音判斷是他,就隔著墻喊了一聲。林小山嚇壞了,他想到了隔墻有耳這句話。
他磨蹭了半天才出來,沒想到,還是碰到了月姐。她揶揄他說,笑個屁,是不是你的女人有喜了?
林小山又“嘿嘿嘿”笑了幾聲,似乎羞澀得不好作答,可終究還是坦白地承認了。
月,月姐,三,三鳳來,來信了,你不,不要告訴小,小麗。
月姐“嘁”了一聲,你真還以為你是香餑餑,小麗稀罕知道你的屁事嗎?
林小山繼續(xù)“嘿嘿”直樂,月,月姐,是,是真的,三鳳說,說她懷上兒,兒子了,是我的兒,兒子!
月姐這回鄭重了,她相信了他的話。
那你打算怎么辦,是不是準備回去了?
林小山的臉色轉(zhuǎn)眼間就是愁悶,我,我是想,想回去了,可,可我沒,沒錢了。
月姐說,你堂兄呢?
林小山說,聯(lián)系不,不上了,哥,哥他不接,接我的電,電話。
月姐說,難道他們說的是真的?他真的去搞別的女人了?聽人說,還是個小姐!
說到小姐的時候,她的臉色神秘地黯淡了一下,林小山有些生氣了,月,月姐,你,你怎么也,也聽別人瞎,瞎說呢?
月姐說,全世界就你一個傻子,都說你嫂子要和你堂兄離婚了,你難道不知道?
林小山臉上的愁悶越來越濃了,他目光癡癡地看著對面的一塊土坡。月姐這下不忍心了,咳,興許都是瞎說,會好的。
月姐轉(zhuǎn)身走的時候還沒有忘記安慰了他一句,相信月姐的話,你命里有貴人扶持,你堂兄過不了幾天就會來的。
可是林小山等不到那時候了,他的身上只剩下一百來塊錢了。三鳳在信上說,小山,你趕快回來和俺結(jié)婚吧,俺的肚子里有你的娃了。三鳳在信里還說,俺好幾個月沒來月經(jīng)了,是二鳳陪俺去鎮(zhèn)上醫(yī)院查出來的。俺那個臭爹讓俺把孩子打掉,說你肯定不會回來了,俺不聽他的。俺想來想去,這回懷的肯定是個小子。三鳳還說,你不知道吧,大鳳嫁人了。
三鳳的信林小山看了幾遍就背會了。他數(shù)了一下,三鳳的信只寫了三百三十六個字,其中還包括金善麗幫他加在信的末尾的那四句詩,三鳳看來對這首詩感興趣,所以,她信中的最后三十個字是:
小山你個雞巴孫子你給我說說這二十八個字是誰說的話又是個啥意思
三鳳大概是一口氣寫下這幾句話的,連標點都沒有加。
可是林小山不知道怎么和三鳳解釋,就是他自己都沒有弄懂這幾句話是啥意思,他只知道寫這幾句話的那個人早就死了,好像姓李,叫李什么隱。
18
林小山?jīng)]有忘記自己離開村莊時的承諾,他現(xiàn)在一心一意地想做兩件事。
他對他們說他會有錢的,是的,這些日子里,連他自己都相信了這些鬼話。他還對他們說他要娶十八個老婆,這個就免了吧,他相信自己這輩子沒這樣的能力了,不過,人活一輩子,誰沒有說過幾句虛頭巴腦的話呢?
林小山現(xiàn)在只想著錢、三鳳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其他的一切,他都看得很淡。
至于三鳳的那個疑問不難解決,他抽空去了一趟鎮(zhèn)上,居然在一個僻靜的巷子里找到一個書店,他向一個漂亮而客氣的女服務(wù)員詢問一個叫李什么隱的人。他的語氣急匆匆的,女服務(wù)員有些懼怕,卻還是謹慎地回答:沒有,先生,我們這里沒有您要找的人。他更加急了,說,我,我要找,找的這這個人不,不在你,你們店里,他早就死,死了好多年,年了。女服務(wù)員更加驚駭,以為自己遇到的是個神經(jīng)病。林小山突然聰明了一下,拿出了三鳳的那封信。
女服務(wù)員看那幾行字的時候他有些羞澀,他想,她肯定趁機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她很快就微笑了,說你跟我來。
林小山出門的時候買了一本500多頁的《唐詩選注》。這本書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印刷的,紙張有些舊了,所以打了五五折,他花了六塊六毛錢就買下了。
可是弄錢的事情確實有點麻煩。
堂兄還是聯(lián)系不上。林小山一氣之下給堂兄發(fā)了一條短信,說三鳳懷孕了,自己要回去了。他卻不知道堂兄現(xiàn)在對所有的短信看都不看就直接刪除了。他的老婆和情人現(xiàn)在開始對他輪番轟炸,要他做出決斷,但他懶得決斷,半個月前就跑到香港去了,鉆在一家大酒店第二十八層的一個套房里過著足不出戶的生活。林小山絕望了,他開始晝伏夜出。那天上午十點半,林小山出事的時候,他正在酒店的桑那房里蒸著自己。他想把自己烤熟了,最好能燒成灰,一切從頭再來。
本來南方溽熱多變的氣候使林小山學精了,他籌劃的事情幾乎沒什么紕漏。他趁工人們都上工地的時候才下手。那天是個艷陽天,陽光照在木頭屋頂上,發(fā)出一種干裂的聲音。
他出手不大,像小時候一樣,帶著一種嬉戲的心態(tài),惟一不同的是,這次因為事前有了預(yù)謀,所以他還是有些緊張了。
他早已偵察清楚,所有的門都不結(jié)實,從外面拿個硬紙片就能把門閂捅開,為保險起見,他帶了自己的身份證和兩張過期的電話卡。
準備去的三個工棚都是非常熟悉的,基本能斷定里面有錢,而且不在少數(shù)。當然,他給自己留了退路,沒有把事情做絕,每個只拿三分之一。這樣到進第三個工棚之前,他的身上不多不少,有整整六千塊錢的現(xiàn)金了。因為怕人看出破綻,他赤裸著上身,沒有穿內(nèi)褲,而是穿了一件薄而帶著兩個褲兜的大褲衩,外面罩了一件有松緊帶的長褲。
讓林小山?jīng)]想到的是,恰恰是他這副裝扮出賣了他。因為他的樣子怪異,再加上炎熱,他汗流浹背地穿過工棚時還是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
看見林小山進了工棚的人是小賣鋪的阿祥嫂,海南人。她本來也沒有多在意,可是看到那個人有些生疏,她就刻意盯了他一會兒。等看出是林小山的時候,她啞然失笑了。她的笑意還沒有散開,住在那個工棚里的兩個河南人突然出現(xiàn)在路口,他們說說笑笑地朝她這邊走過來。
她在遞給他們煙的時候,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小山不是去找你們了嗎?
兩個人對望了一眼,說,小山?你說的是林小山?
她連忙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那就是沒有,好像是我看花眼了。
兩個河南人是弟兄倆,他們突然覺得不對,幾乎同時想起昨天晚上林小山在的時候,他們把錢放在柜子上面的鞋盒子里,估計他全看到了,整整八千塊。是他們準備寄回老家蓋房子的。
兩個人轉(zhuǎn)身走的時候阿祥嫂大聲喊他們:哎,錢呢,還沒找你們錢呢?
19
林小山有些懵了,他出來的時候看見弟兄倆站在門口。兩個河南后生,個頭都不低,一個有一米七九,一個有一米八二,論力氣,哪個都不比林小山差。他們氣勢洶洶地盯著他。
他站在他們面前,個頭雖高,但氣勢首先弱了。他說,劉,劉哥,我路,路過,路過這里來看,看看你們在,在不在?
他們不吭聲,眼睛里都是懷疑和蔑視。
林小山的肚子及時地疼起來,他說,昨晚吃,吃壞了。說著他就把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胸口前,作勢蹲下去。
兩個人同時喝罵了一聲,你他媽起來,別裝,說說你進去做什么了?
林小山說,我,我就是來看,看你們在,在不在,真,真的什么也沒,沒做。可是說著話,他的手便下意識地往自己的身后摸。當然,他的手還沒有伸過去,就中途停下了。
兄弟倆對視了一眼,一起喊,林小山!然后一個使絆子,一個抱住他的腰,把他掀翻在地。
林小山起初還掙扎了一下,可他掙扎的勁越大,弟兄倆制服他的愿望就越強烈,他們手腳并用,下死勁把他的兩條腿按住,然后呢,把他的長褲褪到了小腿肚那里。
然后,林小山就哭了。
“三,三鳳,”林小山哭著喊。
弟兄倆把他褲兜里的錢都掏出來,也沒數(shù),對林小山就飽以一頓老拳:你個狗娘養(yǎng)的,竟敢偷老子的錢!四只拳頭如暴風驟雨般落在林小山的頭部、胸口、肩膀上,林小山兩只手抱著頭,在地上滾了一下。
打了半天,林小山半個求饒的字也不說,只是喊“三,三鳳”。河南人弟弟恨意未休,一只手抓住林小山的一只耳朵,使勁一拽,林小山抬起頭來。
說,為什么偷我們的錢?整整八千塊啊,你他娘的真做得出來!
林小山感到耳朵快被揪下去了,可還是喊著“三,三鳳”。
河南人弟弟見他還不撒口,急急地轉(zhuǎn)身,從旁邊地上找到一根碗口粗的木棒,在林小山的眼前晃了一下,接著一棒一棒揍起來。
林小山漸漸不吭聲了,滿頭滿臉都是血跡。后來他覺得眼前暈眩得厲害,頭頂?shù)年柟庥帜敲创棠?,他突然聽到自己肋骨碎裂的聲音,最后,林小山的頭部也挨了一下,他扯著嗓子喊了一聲“三鳳”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20
堂兄林小峰獲悉從香港趕回來的時候是個傍晚,看到滿身血污的林小山,他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并且不顧旁人的目光,就在林小山跟前一下子跪下來了。
他突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叔父差不多是把他當兒子來養(yǎng)的。那時候家里很窮,因為沒錢,嬸娘總和叔父吵架。他上小學以后,叔父每年都要把糧食賣掉一半來供他上學。因為他學習成績好,嬸娘沒少和叔父嘮叨。她倒希望他是個混賬小子,那么她便可以借機把他從他們家里趕出去。可是他卻越來越優(yōu)秀了,她失望的情緒便越來越濃。因為沒錢買衣服,她對著叔父咆哮,后來夜里便跑出去和人勾三搭四。他看著叔父整天吃糠咽菜,看著嬸娘在深夜里和叔父吵,罵叔父是頭驢,一個十足的蠢貨。罵什么叔父都不搭理她,只是她一提要趕他走,叔父就歇斯底里地發(fā)作,抓住她的頭發(fā)往墻壁上撞,直到撞出血來也不停手。他嚇怕了,上前拉住叔父的手,叔父這才罷了手。這是一個天大的隱秘,任何人都不相信面慈心善的叔父打起人來會那么狠毒,即使事隔多年,他也仍然沒有想明白。因為長時間沒有生育,叔父也歸罪于嬸娘,在毆打她的時候叔父總是新賬舊賬一起算。就是后來有了小山,叔父甚至也不相信是他下的種,有那么六七年的時間,他總在嘀咕妻子給他帶回來一個野種。直到快去世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小山和他長得越來越像了,才知道自己錯怪了妻子??墒鞘乱阎链?,多年來不幸的夫妻生活把兩個人的感情消磨殆盡,嬸娘選擇了離開,甚至狠心地拋棄了小山。叔父在嬸娘走后的第二年便郁郁而終,這一點倒是同自己的父親頗有相似之處??墒歉赣H這兩個字,在林小峰的心目中,遠不可與叔父兩個字同日而語。本來他憐憫自己的父親,可就是在他回去接林小山的那一天,他陪父親睡了一宿,在那一宿中,他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不堪,為此在憐憫之外,又增添了無限的憎惡。父親在那一夜中,不停地同他嘮叨著兩個字:秀娘。他想了許久才記起來,秀娘就是嬸娘的名字??锤赣H說話時口角流著哈喇的樣子,他知道喪妻之痛已經(jīng)把他變得面目全非了。
林小峰長時間地看著眼前的林小山,許多往事都涌上來,父親、叔父、嬸娘的形象相互重疊在一起,像一部魔幻電影似的。最后定格的是叔父臨終前的形象,他拉著他的手說,小,小峰,叔,叔叔養(yǎng)你那,那么多年,從,從來也沒有想過要你,你報答我什么。叔,叔叔就是希望你,你生活好了以后帶,帶上小山,讓他跟著你,也活得像個人,人樣……
林小峰看著林小山大睜著的雙眼,心里的哀傷像滔滔江水似的綿延而來,他伸出手去輕輕一抹,讓這個世界上最最依賴自己的人,靜靜地閉上眼睛了。
21
秋天到來的時候,三鳳收到了三萬塊錢和兩條短信,匯款單和短信的落款都是林小山。
林小山在第一條短信里說:三鳳,錢是給你的,你另找個人嫁了吧,因為我在這邊喜歡上了一個人,不會回去了。我想了好久,長痛不如短痛,這樣做對你有好處。
另一條短信是關(guān)于《夜雨寄北》的作者和字句解釋。所有的字眼都硬邦邦的,顯得既專業(yè)又客套,所以事情便有些滑稽——
《夜雨寄北》作者:唐·李商隱;詩的譯文:你問我回家的日子,我尚未定歸期;今晚巴山下著大雨,雨水漲滿秋池。何時你我重新聚首,共剪西窗燭花徹夜長談;再告訴你今夜秋雨,我痛苦的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