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一卷書,走十里路,選一塊清靜地,看天,聽鳥,讀書,倦了時,和身在草綿綿中尋夢去──你能想象更適情更適性的消遣嗎?”這是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橋》中的一段描寫。這種充滿美感、近乎天然的生活情狀,曾幾何時我們似乎可以隨心所欲地享有而且并不認為它有多么珍貴。只到有一天,事實嚴酷地告訴我們,這一切已在不知不覺中離我們遠去,就像消逝的青春一樣永不再來。我們才張皇失措又無可奈何地在記憶中、在書本里追尋她的倩影,品味她的美好。
久違了星辰月光,藍天白云,遠離了泥土的芬芳和院落的清幽,整日被太多的高樓、汽車和擁擠的人群以及到處飄飛的紙屑、塑料袋、骯臟的空氣、嘈雜的市聲折磨摧殘著,苦不堪言。面對現代物質文明的尷尬,不由得要頻頻回過頭去留戀張望從前云淡風輕的歲月。
徐志摩筆下的描寫,對于現代人來說,已經成為一個遙遠的舊夢,一個奢侈的夢??蓱z的現代人,你除了白天在爾虞我詐中摸爬滾打,晚上到電視劇中重溫陰謀陷井、卡拉OK牛吼外,還能享有什么呢?那月光如水,樹陰斑駁的夏夜呢?那寧靜溫婉、絢麗多姿的黃昏呢?那一份詩意的情懷,那一縷幽雅的感傷,那暗香浮動,百鳥啼囀的詩意呢?那汩汩奔流的清澈河水又哪里去了呢?
故鄉(xiāng)的村邊曾有過一條小河,河水清澈,是兒時結伴嬉戲的地方。水中有科蚪、小魚,還有一不小心就往人肉里鉆的螞蟥。沿河長滿了高高大大的楊柳樹,炎炎夏日,把河面遮得陰涼清爽。陽光透過樹梢篩灑下來,在水面上舞動著金絲銀縷般,變幻出令人眼花繚亂的詭譎華麗。小河的中間由南向北有一條石頭墊成的路供行人往來。沿岸邊隔三步五步排列著一溜搓衣服用的石頭,那些石頭斜倚在河岸邊,一半浸泡在水里,一般暴露在外面,在斑駁的日光下顯得干凈清爽。我喜歡于夏日正午端著一臉盆臟衣服到河邊洗衣服。濃郁的樹陰下,波光粼粼的河水在嘩嘩的流淌,那份水面生涼,清風吻頰的自在和快樂是難以言表的。蹲下來,捋起袖子,把衣服泡濕,在搓衣石上揉搓一陣漂洗干凈,看著白色肥皂一縷縷飄散在清澈的水中,被流動的河水漸漸帶向遠方直到徹底消失……然后將洗凈的衣服擰干,平攤在河邊的草地上或者掛到樹杈上等待晾干,我便卷起褲腿下到河中摸小魚小蝦,雙手一捧就可以掬起一條透明的小魚,小魚在手中左沖右突,直到手心里的水漏完,再把它放回河中。再就是一不小心吸血的螞蟥會鉆進肉里,需要用鞋底死勁的拍打才能出來……
在后來遠離故鄉(xiāng)、飄泊流浪的漫長歲月中,故鄉(xiāng)的小河睡里夢里滋潤和慰藉過我疲憊傷痛的心,多少年來去匆匆,卻沒有時間去看它一眼。偶得閑暇,相約了二哥和妹妹來到童年的小河邊,看到的只是一道臭泥溝。原以為那只是“局部現象”,之后又在成都目睹了細瘦齷齪的錦江,已絕非古人筆下風貌。據說這條江水浣洗出的錦帛色彩鮮亮,因而得名錦江,又稱濯錦江。歷代文人吟誦贊美過的錦江而今連當年的影子都找不到了,山西的汾河曾經是一條浩淼的可容百舟競渡的大河,漢武帝劉徹行幸河東,在汾河上“故視帝京,忻然中流,與群臣飲宴”。寫下被沈德潛評為“《離騷》遺響”的《秋風辭》,可于其中讀到汾河舊貌:
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蕭鼓鳴兮發(fā)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耐老何!
而今,清波浩淼的汾河只留下一個名詞了……
漢武帝時已經發(fā)現了可以作為燃料的煤炭,但在當時沒有人能識別煤炭到底是什么東西,漢武帝問東方朔,東方朔問一胡僧,胡僧說,此乃“前劫之劫灰”。佛教認為天地形成后經歷若干千萬年毀滅一次為“一劫”,此說細想來不無道理。
古人認為大地和人一樣有著血脈經絡,呼吸吐納,怕破壞了風水和地脈,所以從沒有把挖掘地下資源作為國計民生的一個舉措,這正是古人的大聰明。從漢武帝發(fā)現煤炭到現在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如果從漢武帝時期我們就開始挖煤抽油砍伐森林,恐怕這個必然要經受“成住壞空”的地球早就嗚呼哀哉了。在遍布煤炭的山西,每挖一頓煤就會流失四噸水。從有煤炭業(yè)出現到現在,誰也說不清,山西的地下被挖走了多少煤,又因為挖煤流失了多少水。能看見的是汾河枯竭了,漳河枯竭了,沁河也在枯竭,家鄉(xiāng)不知名的小河都枯竭了,誰能說清楚,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河流為什么會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即使保留下來,也已是臭氣熏天,齷齪不堪。我們中有誰還能看得到清澈的河水一路歡歌著汩汩流淌,在樹陰里,在陽光下,波光粼粼,水聲嘩然……
河流這個名詞或許也正在退出我們的生活,再再下一代的孩子們,將不知道河水的天然形狀。內蒙古草原裸露著的土地,盛夏季節(jié)如同深秋一般荒涼,沒有了風吹草低現牛羊的景象?!耙盎馃槐M,春風吹又生”的野草,不用野火燒,春風也難生了。
數年前再度登臨廬山,那風姿綽約的廬林湖已是令人絕望地徹底干涸了……
前年去陜北靖邊看了著名的統(tǒng)萬城遺址,不明白當年的匈奴國君,為什么要把國都選在這荒涼的沙漠中,翻看地方志,才知道這里曾經是“臨廣澤而帶清流”的水草豐茂之地,當年的統(tǒng)萬城周邊,曾經分布著眾多的湖泊、河流、沼澤,直到今天,統(tǒng)萬城附近許多地方仍沿用著以“海子”稱謂的地名。1949年以后,因河流的上中游地區(qū)修建起大大小小的水庫截斷了水源,統(tǒng)萬城一帶才淪為今天的荒蕪和蕭條。水庫截斷了河流,工業(yè)污染了河水,太多的事實已經證明人類的所謂進步正在毀滅自己。
古人認為水是大地的血脈,是天地元氣的精液,萬物發(fā)生的根本。《管子·水地》說:“水者,地之血氣,如經脈之流通者也。”《春秋·元命苞》說:“水者,天地之包幕,五行之始焉,萬物之所由生,元氣之精液也?!?/p>
曾經見過一張外國人航拍的圖片,地球上的河流,支支汊汊,在夕陽的映照下像極了人體血管的分布,形象地展示了大地的“經脈”,和中國古人的說法同出一轍。
但是,大地母親的血管和經脈已經梗塞,血液已經壞死。水庫截流,工業(yè)污染,抽油挖煤,開山取石……人類的破壞無所不用其極。
有一首很革命的詩,說:“河流可以自由的流淌,人民卻不能自由的生長。”
人民是否可以自由的生長另當別論,河流卻是沒有自由流淌的自由了。
河流已經死了和正在死亡著。
我們看著電視,用著電腦,拿著手機,穿著品牌服裝,坐著轎車,蹲著抽水馬桶,卻吃著有公害的糧食和蔬菜,喝著骯臟的毒水,呼吸著污染的空氣,聽著高分貝的噪音,生活在毫無風情可言的環(huán)境中……得與失,成與敗,究竟該怎樣算這筆賬呢?
舊白話小說《二度梅全傳》里有這樣句子:“秦漢興亡何人究,幾多冠冕沒草荒。雄赳赳不見了秦兵楚將,氣昂昂哪去了后漢前唐”,轉眼間霸業(yè)成灰,到后來只剩那“隱隱青山不改,悠悠綠水蕩漾”。《紅樓夢》中有一句詩:“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倍?,綠水已然是斷掉了。但它不是流斷的,而是人為的破壞給斷掉的。
毋庸置疑,我們不幸生在了連“到后來”也成為過去式的時代,并親眼看到了青山崩塌,綠水斷流。在這樣一個事實面前,讓我們說些什么好呢?
凈空大法師說,天地萬物的自然規(guī)律就是“道”,遵行天地萬物的自然規(guī)律就是“德”,對“道德”二字解釋再精準不過,“人定勝天”是對原詞義的誤解,更是人類一廂情愿的美好愿望,自然過規(guī)律不可抗拒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我只要那晚鐘撼動的黃昏,沒遮攔的田野,獨自斜依在軟草里,看第一個大星在天邊出現?!保ㄐ熘灸Α段宜赖目禈颉罚?/p>
把這樣美麗的向往和情景,合進書中,然后放在枕下,也許可以做一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