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八月我正陪同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松浦晃一郎總干事在北京出席一個關(guān)于掃盲的國際會議，其間忽然接到鐘道新夫人宋宇明的電話，說道新前一天在太原因突發(fā)心梗不治，以56歲英年早逝。我與道新相交五十多年，一旦痛失摯友知心，從此天人永隔，不禁悲從心來，多日不能平靜。后來在太原為道新開了追悼會，他生前為人四海，聽說當日去了很多人，極具哀榮。我因公務(wù)在身，不能親往，唯托友人代我獻了一個鮮花扎成的大花圈。

我和道新都出生在美麗的清華園。我們兩家是世交，我長他半歲，在襁褓中就已經(jīng)認識了，用文言文說是總角之交，北京人亦稱之為“發(fā)小”。小時候我們都住在新林院，這是解放前清華專門給教授蓋的住宅，高大寬敞，屋外是陽臺和鋪著草皮被松墻環(huán)繞的小院。我們兩家距離不到30米，成天你來我往，互相串來串去。他家陽臺上有一架遮住整個陽臺的藤蘿，小時候我們總在藤蘿架上爬上爬下，把紫色的藤蘿花灑滿一地。

我和道新在清華園里度過了美好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所謂美好就是玩得痛快。我們的幼兒園在古月堂，出了古月堂的后面就是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描寫過的荷花池。再往上就是吳宓和錢鐘書曾在此論學的聽荷館。翻過一座小山，就是梁思成設(shè)計的王國維紀念碑。高處則是紀念聞一多的聞亭。另外還有大禮堂、氣象臺、體育館、大操場，這些都是我們可以盡情玩耍的地方。在清華園里，夏天我們游泳、粘知了、捉蜻蜓、捅馬蜂窩，冬天到荷花池去滑冰、到荒島去踏雪，無憂無慮，充分享受了童年的一切樂趣。

如果你生長在清華園，那么對“最高學府”和“學術(shù)大師”就沒有任何神秘感了。那時我們還小，清華園里那些教授們在我們眼里不過是些父輩的朋友、同事，或是班上某個小伙伴的家長，路上碰到了要叫某伯伯、某叔叔。這些人衣著普通，騎著舊自行車或安步當車上下班，實在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但是我們長大之后才知道，原來這些人大都是中國工程科學界有大名的泰斗和大師級的人物。

道新就是在這樣一種自然環(huán)境與人文氛圍中長大，這深深地影響了他以后一生的道路，特別是他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而他直至離世也一直懷有極深的“清華情結(jié)”，這在他生前寫的許多文章中都有流露。我記得十余年前山西作家韓石山就曾這樣評論鐘道新：“他是在清華玩大的，或者說是泡大的。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你可能也會學壞，但你會知道什么叫文明，什么叫高雅。教養(yǎng)是一種滲到骨頭里的東西，勤于讀書又使他的教養(yǎng)不斷得到滋潤，這就使他的小說達到了一個相當高的文化品位。”在我看來，這個評價不無道理。

文化革命開始時我們都在上初中二年級，我們家里都受到?jīng)_擊，書是讀不成了，革命也沒有我們的份。清華大學學生兩派武斗，雙方開始還是用冷兵器——長矛和大刀，對觀眾沒有什么危險，我們就每天上午去校園看武斗（到后來他們有了槍，我們就不去冒險了），下午去道新家，他的父親教我們打橋牌。道新的父親鐘士模伯伯是浙江浦江人，出身農(nóng)家，上海交大畢業(yè)后即任教清華，后公費赴美留學，獲麻省理工電機工程博士?；貒笕栽谇迦A，后來任自動控制系系主任，是中國自動控制學科的奠基人。鐘伯伯學識淵博、為人正直，解放后很早就入了黨。文革中清華兩派爭斗，都想拉攏他加入，他堅決不應(yīng)召，每天只在家教道新和我打橋牌。此外他也給我們講他在國外留學的事情，講讀書與做人的許多道理。鐘伯伯七十年代初在一次接待外國代表團訪問清華時突發(fā)心梗逝世，當時他不過才六十歲。可惜多年后道新竟然也以同樣方式辭世，且年紀比他父親還輕，真是天妒其才，令人扼腕。

到了1968年底，我們都在“上山下鄉(xiāng)”的大潮中去山西插隊。道新去了全國聞名的大寨所在地昔陽縣，我則去了晉西北黃河邊上的興縣。我們雖然不在一地，但一直保持通信聯(lián)系。那時我們都認識到，作為知識分子子弟，無論在什么境遇中都不應(yīng)忘記讀書。讀書是當時我們唯一的、別人拿不走的特長。我們應(yīng)該堅持以知識完善自己，絕不應(yīng)該在逆境中沉淪。那時我的興趣是數(shù)理化，道新的興趣則在文學方面。我們不僅讀完了家里所有文學與歷史方面的書，也在插隊的地方到處找書讀。

道新那時就開始寫詩填詞。前時我整理舊物，竟然找到兩封他在插隊時寫給我的信。他在1972年的一封信中寫道：“前幾日填了一首《長相思》，不成樣，抄于兄，見笑了：

心意長，讀華章，細談農(nóng)村好課堂，猶聞稻谷香。

游古城，論興亡，跟主席永作闖將，五洲皆戰(zhàn)場。

細爭辯，補短長，與君燈下讀文章，夜深研究忙。

迎朝陽，浴晨光，銀球飛舞來歌唱，冰場亦健將。

汽笛響，淚盈眶，握手無言心惆悵，再會于山莊。

那時道新的詞雖然不見得功力有多深，且?guī)в心莻€時代的烙印，但確是當時我們心境的寫照，保持了一種積極向上的精神。對于身處逆境的我們這一代知青來說，有這樣能夠互相鼓勵，勇敢面對人生的摯友是多么難得的精神支柱。當然，我當時絕沒想到愛做幾首詩填幾首詞的道新日后會成為一個作家。

在文化革命中的上山下鄉(xiāng)的大潮中，躬逢其盛的那些清華子弟們幾乎無人幸免。每年春節(jié)就是這些散落在山西、陜西插隊的兒時玩伴們在北京聚會的時刻。道新在他的一篇文章里曾經(jīng)寫道：“記得在插隊時，只要我一從山西回到北京，朋友們就會一傳三，三傳十，到了晚上就已經(jīng)頗具規(guī)模。然后放歌縱酒，鬧到很晚、很晚。父親很有些奇怪地問我：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聯(lián)系渠道？”那時我和道新總會在晚上聚在一起聊天。寒冷而漫長的冬夜，在他家后院的廚房里，泡上一壺茉莉花茶，每人口袋里掏出一盒煙，就開始天南海北。學會抽煙是我們插隊接受“再教育”的直接成果之一。記得那時我們抽的是香山牌和八達嶺牌。我們聊插隊，聊人生，聊各人的讀書心得。我們在農(nóng)村都讀了不少書，尤其是文學與歷史書，這些再結(jié)合我們在生活中讀的“無字書”，使我們對人生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也更堅定了我們不自暴自棄、勇敢面對人生逆境的信心。這樣的聊天是我們在北京期間幾乎每天的例行日程，每晚都要聊到凌晨。記得有一次我去他家，道新的母親問我前一天晚上我和道新抽了多少煙，說她早上在廚房地上掃出四十多個煙頭，讓她大吃一驚。

前面說過，我們兩家是世交。當年我父親進清華電機系念書的同時鐘士模先生從上海交大畢業(yè)到系里作助教。后來他們又都轉(zhuǎn)到西南聯(lián)大，我父親大學的最后一年上過鐘先生的課，故后來他一直稱道新的母親為鐘師母。父親畢業(yè)后也留在聯(lián)大作助教，1943年與鐘先生同時去國外留學，他去英國而鐘先生去美國。數(shù)年后他們又都回到清華電機系教書。父親曾給我講過，剛從國外回來那一陣，他和鐘先生家眷都不在清華，每天晚上他都去鐘家，交流專業(yè)心得，也向鐘先生請教教學方法。數(shù)十年后我和道新又繼續(xù)了父輩之間的這種友誼。

文化革命剝奪了我們這一代人讀書受教育的機會，道新對此是深惡痛絕的。他天資聰穎，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從小受母親溺愛，小學中學都貪玩而不下功夫念書。1972年他作為“工農(nóng)兵學員”進入山西省電力學校上學，他后來告訴我，到這時他才感到學習機會來之不易，才真的開始下功夫認真讀書。幾年后的一天，他在我家給我弟弟講高中幾何，恰逢我父親在旁聽了聽。后來父親對我說，道新把那些基本概念講的非常清楚，相當不易，說明他自己真學懂了，頗有他父親的遺風。父親說當年鐘士模先生給清華學生講電工學原理，就能把那些復(fù)雜的基本概念講的通俗易懂，使學生能終生牢記，而能做到此，非有深厚的學術(shù)功底不可。

道新到山西電校時我仍在農(nóng)村，每次回北京也就都要在太原道新那里盤桓幾天，以謀一聚。第二年我也作為工農(nóng)兵學員進了山西大學，雖然不得已進了體育系，但總算是結(jié)束了五年的農(nóng)村插隊生活。有近兩年的時間我們同在太原，山西大學在太原南郊的塢城路，省電校在火車站附近的大東關(guān)，我們常在星期天互相往來。

再往后，道新畢業(yè)分配去了神頭電廠，我畢業(yè)后又被分配回到原先插隊的興縣教中學。文化革命結(jié)束后，我考上了研究生，第二年公費去加拿大留學，學成后又在中國駐加拿大大使館工作，整整在加拿大度過了十年光陰，到1989年底才回到祖國。那個年代通訊手段不發(fā)達，我們又都忙于開創(chuàng)各人的事業(yè)，也無暇寫信，這十年間只見過有限的幾次面。但是一見面我們立刻就能毫無障礙地通話，好像從來沒有分開過似地。這期間，我只知道他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他幾次給我寄來在文學刊物上發(fā)表的短篇與中篇小說。我對文學是門外漢，但他早期的那篇以他母親為原型的短篇小說《風燭殘年》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的幾年我在中央國家機關(guān)和陜西省政府工作。道新在太原，我們時常通電話，也不時收到他寄來的新作。1993年后我去了總部設(shè)在法國巴黎的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迄今這十幾年或休假或出差每年都有幾次回國的機會。道新近年來不常回北京，如見不到面，我們也總會通通電話，在電話中海闊天空地聊上幾個鐘頭。

記得數(shù)年前我們曾有一次同時在北京，相約在清華園里走一圈，懷懷舊。我們?nèi)タ戳宋覀兊挠變簣@——古月堂，又去看了我們的小學——清華附小。我們還到童年時代玩耍的大禮堂、大操場、體育館、氣象臺、荷花池、聞亭等地去轉(zhuǎn)了轉(zhuǎn)。如今的清華到處是高樓大廈，但比起我們小時候少了許多綠地與綠樹；如今的清華到處車水馬龍，人氣甚旺，卻少了些許治學的寧靜?，F(xiàn)代化無可避免地帶走了我們兒時的樂土。我們曾去尋訪我們出生并度過童年時代的新林院。這個當年清華教授的住宅區(qū)已經(jīng)面目全非。文化革命中教授們被一一逐出，由領(lǐng)導(dǎo)階級入住。原來精心修剪的松墻早已被住戶們自建的磚墻取代，森嚴壁壘。院中的草地早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住戶們自己蓋的小平房。不過幾十年功夫，當年的樂土已杳然不見，如今這一切只能在美好的兒時回憶中追尋。

近幾年我曾幾次攜太太、女兒去太原小住，每次道新都要做東請客。晚上我太太和女兒回酒店休息，道新則把我接回他家。在他的書房里，泡上一壺茶，擺上一盒煙，然后開始長聊。從他的創(chuàng)作想法和計劃到我在國外的工作與生活；從我們對中國歷史的不同視角的反思到對時下社會風尚與人物的評論；每次道新還總向我介紹推薦一些值得看且耐看的新書。聊著聊著，不覺已是凌晨。這與三十年前在道新家后院廚房中的情景何其相似。不同的只是我們喝的茶從北京的茉莉花茶變成了西湖極品龍井，抽的煙從“香山”和“八達嶺”變成了“中華”和“三五”。當然，此時的我們都已飽經(jīng)滄桑，華發(fā)早生。一個人一生中能有一個數(shù)十年可以說知心話的朋友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幸運。對我來說，道新就是這樣的知己，一旦失去，焉能不讓人痛惜！

道新是一個極有孝心的人。他總講，可惜他的父母過世太早，沒有趕上今天的好日子，使他再想孝順他們也沒有機會了，成了終身憾事。他總羨慕我父母均熬過了文化革命而至今健在，總對我說要千萬把住機會，趁父母在時盡孝心，不要留下遺憾。

道新又是一個極重友情，慷慨仗義的人，這使他在這個世界上曾有那么多的朋友。記得三十多年前他離開昔陽進了省電校時，我仍然在農(nóng)村。他剛剛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就立刻開始想辦法要幫助我。他給我寫信說電校第二年還要招生，學校有一位老師是清華畢業(yè)的，上過他父親和我父親的課，已經(jīng)拜托這位老師下次招生時無論如何要把我從農(nóng)村中招去。這件事后來雖然因我去了山西大學而作罷，但當時道新在既無權(quán)又無勢的境況下卻還要竭力幫助我改變命運的這份情義讓我終生難忘。

三十多年前我在山西大學時為了自學英語，拜外語系的楊德友先生為師。楊先生那時即有“才子”之稱，發(fā)表了大量著作與譯作。他常說，人生在世，總要留下些“有油墨味的東西”。道新當時就對這句話極為欣賞。結(jié)果他這一生真的留下了那么多有自己獨特風格的作品。而我也總為有這樣的朋友和他的成就而驕傲。

道新生前不但自己筆耕不輟，還要別人也寫東西。十幾年前當我到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工作之初，道新就對我說，不要手懶，要把平時的事情、經(jīng)歷記下來，將來有朝一日要寫回憶錄。他說，你所見到的和經(jīng)歷的是絕大多數(shù)國人沒有機會見到的和經(jīng)歷的，所以你應(yīng)該寫出來，會非常有價值的。我說我不是學文的，恐怕寫不出引人入勝的東西。他說不怕，將來我?guī)湍銤櫳?。我當時還開玩笑說，焉敢勞動你這位一級大作家。如今道新的話猶在耳邊，但我卻再也不可能得到他的幫助了。但是我會繼續(xù)寫我的工作日記，將來會把我在聯(lián)合國工作的經(jīng)歷寫成書，這也是我對道新這個過早離去的兄弟的一個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