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萬新在孩子出生前回了趟老家,看著父母兩張老臉上都是愁苦,就沒有把借錢的事提出來。除了愁苦,父親的臉上還多了一項內(nèi)容,就是不屑。開始的時候常萬新不解其意,后來才突然明白了,因為父親在外面嘮叨了一句:這一回連煙都沒有了。人窮了志短,沒想到父子之間也是如此。本來自己準備買煙的,可妻子提醒他說家里只剩下兩千塊錢了,交了房租就剩五百了,常萬新就狠狠心,兩手空空地回來了。
可父親的臉色實在難看,目光總是閃爍著瞅他,好像在琢磨他這些年到底是怎么混的,不僅家里指望不上分毫,還時不時地回來盤剝他老倆口。父親沒有掩飾對他的痛恨,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樣罵他了。兒子畢竟大了,而且馬上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再罵他顯然有些說不過去。可父親窩著火,連招呼都不打就上工去了。母親察言觀色,看出兒子心里的不快,心里一團亂麻似的,又疼他,又煩他。
說起來也真是的,常萬新結(jié)婚都快兩年了才要孩子,原本是想著打好了基礎,孩子不用再跟著他們過苦日子,可將近兩年光景,他非但沒有越混越好,反而因為單位不景氣,竟連基本的生存都成了問題。以前還好,工資雖說低了點,但基本可以按時發(fā)放,到了去年后半年,就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了,工資時常拖欠幾月不發(fā),并且也不做任何解釋。這不,剛進七月份,常萬新已經(jīng)是第三次回老家了。父母現(xiàn)在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他在動什么心思,除了要錢還是要錢,而且現(xiàn)在不是理所當然地伸手了,只是說“借”,這個說法叫人聽了心里作難,有心忍著不給吧,可就是看著孩子苦,聽說工資都欠七八個月了,兒子被逼得黃皮寡瘦的;可要給他吧,一次又一次的,何時是個頭啊。都說成家立業(yè),可他們的兒子倒好,家倒是有了,就是沒有把業(yè)立起來。做父母的也不好再指點他了,畢竟人老了,又不了解時勢,就是說什么,兒子也聽不進去。惟有過春節(jié)那一次,父親把剛賣了玉米的兩千塊放到兒子手里,好像有點心疼錢似的,多說了幾句:大城市里呆不下去,就回來吧,怎么著也是活,老逼著自己干啥?你看看和你一起上學的小奇都混得人模狗樣了,又開飯店又買車,不比你在外面仰人鼻息要好?
常萬新最見不得拿別人和自己瞎比較,他反問父親,小奇是誰呢?上小學時老流著鼻涕,只上了三年半就退學,考試總是最后一名,能和他這個當年的鄉(xiāng)中考冠軍比嗎?
可就是這么一個人,折騰了十來年,真的大發(fā)了,都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有上百萬了,好像在鎮(zhèn)子上和縣城各開了一家飯店,現(xiàn)在一回村就吆五喝六的,誰也不放在眼里了。
父親卻不知道兒子現(xiàn)在有多敏感,說起話來,好像故意捅他傷疤似的:你學習好有什么用,到頭來,又比哪個強了一絲半點了?常萬新簡直怒極,“啪”地把錢往父親面前一扔:
我的事情你以后少管。不就是幾個錢嗎?這是我借你的。都是我借你的,包括我上學的、結(jié)婚的錢,我都要加倍地還你。
父親懵了。他看了看兒子窮兇極惡的臉,有些不相信似的,你說啥?你再說一句。說著話手就上去了,老大不客氣地朝兒子的臉上甩了一巴掌,常萬新的半邊臉馬上就腫起來了。父親仍然罵罵咧咧的:你個狗娘養(yǎng)的,這是你扔的嗎?你有本事,再扔一下試試?你還真成人了你!
母親橫身擋在了他們父子中間,然后慌慌地拉住了丈夫的手,朝他遞眼色,要他走。父親不甘心,可看著妻子哭喪的臉,心里就有些酸澀。他轉(zhuǎn)身走后,母親才來指責兒子:你知道就是這點錢,還是你老子汗一身水一身地掙出來的,你就不能體諒體諒我們的難處?你爸都快六十的人了……
一想起這些事,常萬新的腦袋簡直要爆炸了。每一次回家,都像是一次短暫的刑期。
妻子和常萬新是同事。后來妻子為此嘮叨過,怎么會找了一個同事呢?如果不在一起,或許還沒有這么倒霉呢。上個月他們合計了一下,報社里拖欠他夫妻倆的薪水都五萬多了!可這些錢,實在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夠發(fā)下來。
妻子懷孕,家庭經(jīng)濟到了崩潰的邊緣。萬般無奈之下,常萬新已經(jīng)找了三四回社長了,每回答復都是一樣的:會發(fā)的,但現(xiàn)在報社沒有大的進項,廣告費連日常辦公都不夠用呢,而且大家都沒發(fā),社長、總編也是幾個月不領工資了,所以沒法開這個口子。社長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急得常萬新都要下跪了,可最終也沒有跪下去,不是他覺得自己還有多少自尊,而是知道即使跪下去也沒有用的。報社有一個記者在短短的幾個月中連續(xù)喪父喪母,聽說又是獨子,兩場喪事辦完,就窮得家徒四壁了。記者帶著家里人去找社長,軟硬兼施,但結(jié)果呢,還是一分錢沒有拿到。倒是社長因為過意不去,陪著他們掉了幾滴眼淚。
誰也弄不明白,好好的一家報社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原來上上下下還有一百來個人,自從欠薪開始,請假的請假、跳槽的跳槽,現(xiàn)在只剩下三十幾個人了。就是這三十來個人,做著以前百十來號人的活,其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但留下來的人還是隱隱地感到高興,因為現(xiàn)在他們的工資水平是以前的兩倍多,如果全部發(fā)放了,他們在這個落后的內(nèi)陸城市里,無疑就可以過一種體面的生活了。似乎誰都拒絕去想象另外一種可能,因為放眼整個省城,還沒有這樣的先例呢!即使那些已經(jīng)離開的人都堅信不疑:工資會發(fā)的,只是遲一天早一天罷了。
可是,抱著一種虛幻的期待過了三個月的時候,常萬新實在有些恐懼了。他同妻子李月玲商量,想出去重新找一份工作。妻子也同意了。可就在他接到另外一個小報社的通知,準備去上班的那一天下午,報社里出其不意地發(fā)了一個月的工資,雖然還是去年十一月份的,但到底是發(fā)下來了,數(shù)目呢,真還不算少,兩個人的加起來,一共是七千八百塊錢。夫妻兩人如同久旱逢甘霖,抱頭喜極而泣。
這一次發(fā)薪最直接的后果是讓常萬新把剛剛到手的一份新工作給放棄了。
把工資仔細地清點了一下,償還了過去幾個月里的一部分借款之后,常萬新向妻子交底:還有四千二百塊。就這些錢,輕易不能再動了。
但是,妻子已經(jīng)快六個月的身孕了,需要補充營養(yǎng),需要換一處稍微大一點的房子,總不能讓孩子出生后也住在十幾平米的小出租屋里吧?在這上面,妻子倒是開通得很,但常萬新非常固執(zhí),在談到這一點時,他簡直要流淚了。他對妻子說,月,你跟著我,真是受苦了!
房子一周后找好了,離他們上班的報社有些遠,但確實是大多了,兩室一廳一衛(wèi),共有五十多平米。妻子去看了房子,感覺還不錯,但聽到價格后有些猶豫,一個月五百塊,而且一交就是一個季度,這樣一來,他們又得出血。一想到花錢,妻子簡直是割肉一般疼。但常萬新堅持。他說,月,孩子生下來后,媽要過來伺候你坐月子,總得多一間房吧,這十多平米的小房里可擠不下老老小小四口人呢,我害怕岳母一怒之下讓你把我休了呢。
妻子“撲哧”一笑,要休你也不能趕在這個時候啊,怎么可以讓我兒子一出生就沒有爹呢。常萬新說,你知道一定是兒子嗎?妻子笑著說,當然,我忘記告訴你了,那天做B超,醫(yī)生無意中說的。
常萬新高興壞了。
但是作為一個準父親的常萬新很快又被生活的愁云籠罩了。
搬家后他悄悄地數(shù)了一下剩下的錢,只有兩千二百多了。除了房租,又花去搬家費一百。交煤氣費五十。往電卡里充電費五十。公交卡里充值又是一百塊。其他的日常開銷林林總總的,一百多點。這已經(jīng)是最節(jié)約的生活了。他甚至都沒敢給妻子買一件衣服。因為已經(jīng)開始顯肚子了,妻子回家后就穿著他的衣服走來走去,肥肥大大的,讓他看著總是想笑。
那一天,妻子突然說想吃點牛肉,可去超市里看了一下價格,高得嚇人,她二話沒說就拉著他跑出來了。出超市的時候,常萬新看見一個和妻子年齡相仿的孕婦被一個胖墩墩的男子牽著手,他們的購物車里放著一大堆采購的食品,上下兩個購物筐,塞得滿滿的。他的視線追隨著他們,甚至連妻子和他說話都沒有聽到。他看到一輛寶馬緩緩地在他們的面前停了下來。那個孕婦嬌滴滴地說,老公,讓司機把東西送回去吧,我還想去天美逛逛呢。常萬新知道,天美是本市最頂級的服裝商廈。
妻子看他呆呆地出神,不知他在想什么,就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張開成V字在他的眼前晃。常萬新突然抓住妻子的手,哽咽著說,月,我愛你。妻子帶著迷惑的神色看著他。
他們的生活越來越艱難了。錢如流水似的花出去,可就是沒有絲毫進項。常萬新躺在床上,總在想著天上掉餡餅的事。其實在報社賺錢本來算不得太難的事,但他做編輯久了,沒有記者的路子廣,好多事也只是晚上想一想,白天里一琢磨,就覺得八桿子都打不著。他夢想的天上掉餡餅,其實還是發(fā)薪。
報社里的記者經(jīng)常能弄點外快回來。這家報紙是建國初期創(chuàng)辦的,都五十多年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只要旗桿不倒,記者是餓不著的。表揚稿和批評稿都可以收錢,只是名堂不同而已。這些事,明里暗里常萬新也見多了,并不是不懂得。有一次報社里的首席記者寸青峰拉著他去吃飯,中間他出來去衛(wèi)生間一趟,看見那小子正在那里數(shù)錢呢,厚厚的一沓子,應該有七八千吧。寸大記者滿身酒氣,看到他進來,毫不在意地笑笑,說,現(xiàn)在的人就這樣,你跟他來軟的不行,就得死死抓他的把柄。你瞧,因為怕我把他們非法占地的事公之于眾,這幫孫子還不是乖乖把錢送上來了?
這家伙喝得有些高了,洋洋得意地對著常萬新吹噓??粗淖炷?,常萬新覺得惡心,可他又非常想把那些錢據(jù)為己有。哪怕把它搶過來呢。
發(fā)薪后一個月,李月玲突然覺得有些累。去醫(yī)院一檢查,醫(yī)生說,營養(yǎng)沒有跟上來,得趕緊增加營養(yǎng)。檢查了一下胎兒,幸好,發(fā)育還不錯。但醫(yī)生告誡,以她這種狀況,最好不要再去上班了。
從這天開始,李月玲就專心致志地呆在家里了。
妻子懷孕七個月了,可看到的人都感覺不像。常萬新狠狠心,終于買回了二斤牛肉,兩只整雞,順帶買了七八樣時鮮蔬菜,花去了將近二百塊。妻子心疼地埋怨他:你總是大手大腳的,要不這兩年咱們家連一點積蓄都沒有,居然還欠了債務。你想想,就是去年家里蓋房咱們湊了一點錢,可也就是幾千塊,其他的錢呢,都到哪里去了?
常萬新一時也有些疑惑,他突然愣了一下:是呀,以前報社可不像現(xiàn)在這么糟糕,可他們的錢都到哪里去了呢?
想起往事,常萬新的頭就開始疼。他現(xiàn)在對數(shù)字異常敏感,情急之下卻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以前他們的工資確實低,有時一千多,最多兩千出頭,可再怎么說,兩個人的加起來每個月也有三千多呢。
母親翻箱倒柜,給他找出一沓錢,說,這是給你弟預備娶媳婦的,本來想著窮死也不能動它,可現(xiàn)在你這么急,媽又不能不管你,這樣吧,你只要發(fā)了工資就把這個空缺補起來。你知道,你弟年齡也不小了,現(xiàn)在鄉(xiāng)下娶媳婦這么貴,差不多就是拿錢買人呢。
母親嘮嘮叨叨的,常萬新有些煩。母親還是對弟弟親一些,不知道為什么,常萬新突然這樣想。
他想起自己前幾年生病的時候就是這樣。母親不知道是不懂呢,還是壓根兒就不愿意為他掏這個錢。那時候就是同樣的理由,你弟弟年齡也不小了,該娶媳婦了,可事實上,那時候的弟弟才二十歲,而自己呢,已經(jīng)二十六了,患了一種非常麻煩的病,叫IGA腎炎。醫(yī)生說,是長期勞累,忽視感冒造成的。又說,扁桃體腫大,建議他做手術(shù)切掉扁桃體。醫(yī)生還說,去北京做個穿刺檢查吧,確診一下才好對癥用藥。實際上,只有他心里明白自己有著長期手淫的不良習慣,他知道自己病情的根源可能在這兒。估計醫(yī)生也知道,但這些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一個事實,腎炎如果控制不好會轉(zhuǎn)化為尿毒癥。常萬新看過一則資料,說這個轉(zhuǎn)化的比例是五分之一。那時候他覺得五分之一是個多大的比例啊,他為此恐懼,絕望得甚至想自殺。那時他還是一個人呢。后來當然好多了,他開始蔑視這個五分之一。
但母親不相信,母親說吃五谷雜糧能生什么???別總聽醫(yī)生瞎說。我生的孩子我知道,你根本沒什么病,相信媽的話。
常萬新的心里有些苦澀。他知道自己不能說什么了。
遞給他錢的時候,母親悄悄地叮囑常萬新,千萬別讓你爸知道啊。要讓他知道了,他會打死我的。
常萬新有些發(fā)堵,他把錢推給母親,說,媽,要不我想想別的辦法,家里的錢我不能再拿了。真的不能再拿了。母親又把錢推給他:媽知道你的難處,孩子,拿上吧,對你媳婦解釋一下,就說家里都惦記你們哪,別嫌錢少。
常萬新說哪能呢,但他的聲音微小,連他自己都聽不到。他把媽遞過來的錢重新拿起,數(shù)了數(shù),整整五千塊。
他想了想,從中抽出一千,其余的都推給母親了。這一次,他推得堅定不移。那一刻,他心里想到了什么?他聽到有一個聲音在說:借的多了,我都怕自己償還不起。
那一刻,母親看到了他的眼中有淚。
看到他哭,母親終于忍不住了。她哽咽著說,兒子,媽都知道,媽什么都知道,只是媽媽老了,對你的事情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所以媽只能裝著……你是媽的心頭肉啊,你要知道,媽的心里也苦。
常萬新在拒絕著這種親情流露。
他說,媽你說這個做什么?我現(xiàn)在其實挺好的。你知道嗎?月玲懷的可能是個兒子。
說這話的時候連常萬新自己都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兒子呢,只是他想哄母親高興一些。
大概是“兒子”這個詞把母親的悲傷遮蓋了,她擦了擦眼角,看著常萬新說,是真的?我要有個孫子了?我真的要有個孫子了?
常萬新點點頭,鄭重地說,你告訴爸,你們真的要有一個孫子了。
這是上一次回家時候的事。好多細節(jié),常萬新都不想對妻子提起,可是他藏著掖著,又如同骨鯁在喉,終于在某一天夜里,他們剛剛親密完畢,他就同她說了。
其實他們已經(jīng)不敢像以前那樣無所顧忌地親密了,他只是輕輕地吻她的身體,輕輕地進入她,就是這樣,她還是覺得緊張。她說,會不會影響孩子呢?常萬新說不會,我在網(wǎng)上查了好多資料,都說沒事,到出生前一個多月才忌房事呢。說著話,他輕輕地吻著她的面龐,對她充滿了愛憐。常萬新看著妻子圣潔純美的臉色,他從來沒有覺得她像現(xiàn)在這樣美呢。妻子被他盯得心里發(fā)毛,輕輕地咬著他的耳根,喊他的名字,萬新哥,萬新哥哥。她喊哥哥的聲音甜潤柔媚,把他的心都快融化了。
但是,在向她敘說這一切之前他還是猶豫了一下。
但是,他終于向她講到了自己的病,一直被暗藏的病,因為害怕失去她而隱瞞的事實真相。他說,母親都知道的,但我要求她保密。她做到了。整個世界上,或許只有她,當然現(xiàn)在還有你,我最親密的兩個女人知道我身體的疾患。以前我害怕你擔心,現(xiàn)在呢,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講出來。
那么,你為什么要講出來?
她盯著他,像剛剛認識他似的。常萬新覺得妻子的目光像冰,他的心里悄悄地顫了一下。
……月,我發(fā)誓我只隱瞞了這件事。是的,我后來想起來了——我們家里的余錢,大概有多半年的時間,被我拿去買中藥了,當然我從來沒有在家里吃過。你粗粗拉拉的,也很少在意這些,當然你也問過幾次,總能被我找理由搪塞過去。藥是在藥鋪里熬好的,連醫(yī)生都幫我隱瞞著,因為他,你也認識。就是那個李大夫,戴黑框眼鏡,四十來歲。我還采訪過他。好不容易才在報紙上把稿子發(fā)了。
她說,我不想聽你說這些。
她然后抽泣起來。
你怎么能夠這樣做?
你安的什么心?
我沒想到你的心思這么深呢……你怎么能把這么大的事都藏起來?如果真像你說的這么嚴重,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辦?還有我們的孩子……
常萬新,你難道不覺得你太自私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么自私的人。
他說,對不起,月,對不起。
常萬新?lián)崮χ拮拥谋?。他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什么事了,只要控制好,以后什么事都沒有……
月,我總害怕失去你。我一直害怕,就連做夢都時常夢到你離我而去。我夢到你不接我的電話。我時常找不到你的人。月,我真的害怕極了。
她沉默著,她什么話都不想同他說了。
她把他的手拿開,一次又一次,他不厭其煩地伸過去,她不厭其煩地拿開,還打他的手。“啪”的一聲響。
真狠啊。
你還真的打?
月。
……
常萬新覺得異常悲傷,他埋頭在她的背部,臉部摩擦著她的肌肉,淚水大滴大滴地流出來,很快把她的背部都濡濕了。她抗拒著。開始時她像是一個不相關(guān)的人一樣對他保持那樣一種僵硬的姿態(tài),他們本來不是這樣的,他們是親密無間的,但因為她的拒絕,他的心里漸漸地冷起來。他不想在她面前哭了,可他的淚水越來越多,這種絕望似乎不可挽回了。
他可從來沒有這么哭過。
后來,她終于轉(zhuǎn)過身體來了,她的面頰開始貼著他的面頰。常萬新覺得她也在哭著。她的哭聲帶著一種細細柔柔的悲傷,不是驚天動地的,同他的完全不同。她的絕望卻似乎比他的更深。萬新哥,哥,你愛我嗎?你愛我吧。她把他用力抱緊。常萬新覺得她的力量太大了,提醒她說,注意別擠著咱們的兒子??墒呛髞?,是他被她的胸脯摩擦得有些亢奮了。他放開了她的上半身,把身體伸直,整個身體盡量往后傾,他感覺自己的下面膨脹起來,簡直就要爆炸了。而且,他漸漸感覺到了,她的下面毛茸茸的,又有些濕潤,像一只小貓在蹭著他的臉……
這一夜,他們睡得酣暢淋漓,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半才醒。
李月玲下地的時候很麻利,完全不像一個有孕在身的母親。她輕輕地吻了一下常萬新的眼睛,說他昨夜累了,叮囑他多睡一會兒。
常萬新聽到她在廚房里哼著歌。她的嗓音不錯,這一點,他是早都知道的。他們第一次約會,就是在公園里,空曠的河岸邊,她依偎在他的懷里,給他唱那些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他不知道她怎么學會了那么多情歌。她音域?qū)拸V,吐氣如蘭。她的歌聲委婉纏綿,悠遠動人。常萬新說那是他有生以來最難忘的日子,因為他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優(yōu)美的歌聲。他還找到了有生以來最愛的人。他連用了幾個最字。最后被李月玲抓住了把柄。她說,你還愛過其他人嗎?常萬新回應她的是一個悠長的熱吻。他把頭低下去,用舌頭輕輕地舔她的唇。她把自己的嘴巴閉緊了,空氣中流淌的都是一種暖酥酥的香味。他的舌頭一直在用力,把她的兩瓣嘴唇分開,然后是她的牙齒,直到把她的舌頭找到,直到她開始回報他同樣的力度。他們的舌頭像靈巧的蛇,這個比喻讓人驚恐,卻無比準確,直到最后,他們都似乎想把對方吸進自己的肚子里去,竟然不約而同地把對方的舌頭都咬破了。
李月玲坐在床上記賬。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的生活中,開始有了一個賬簿。
土豆八毛一斤,六斤,四塊八;雞蛋兩塊九,四斤多,十二塊;青菜三斤,五塊;豆腐一塊五,二斤,三塊;買了一只白條雞,三十塊;一斤半豬肉,二十二塊。還有其他的日用品,包括衛(wèi)生紙一包,二十三;一塊香皂一袋牙膏等十塊。老公哎,這一周我們花了一百零九塊八,加上你每天的交通費、午餐費,我們總共花了二百零六塊。喔,我還買了一瓶洗發(fā)水,一共是二百三十九塊,比上周多了五十多呢……
李月玲記賬的時候,常萬新通常只是聽一聽作罷。但聽過后他也記不住。那段時間,他琢磨掙錢的事都快瘋掉了。有一天他看到寸青峰開著一輛嶄新的黑車進了報社大院。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車。因為沒錢,他對一切奢侈品都沒有興趣。后來才聽說是一輛帕薩特,得三十來萬呢。他覺得寸青峰這小子肯定也是瘋了,在這種時候露富不是招罵嗎?但他想錯了,寸青峰沒說這車是自己買的,只說是朋友的,借來玩玩。
這輛車果然在報社引起了軒然大波,報社里雖說也有幾個人開著私家車,但都是小奧托,不值得一提。寸青峰此舉似乎帶著一絲挑釁的意味。同事們都說寸青峰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一個個義憤填膺的樣子,都欲除之而后快。后來在編委會上,主持會議的常務副總編綜合大家的意見,提議對寸青峰的情況進行調(diào)查摸底,并且明確提出要拿掉其首席記者的頭銜。沒想到這件事在社長那里沒有通過。社長的意思后來流傳出來,大意是:報社造成現(xiàn)在這種局面,肯定是他的過錯,就不要再嚴苛地對待大家了。所以,對寸青峰的調(diào)查就不了了之。
這個處理結(jié)果讓報社里炸開了鍋。編輯們都無心工作,爬在電腦前打殺人游戲,或者到報社內(nèi)部網(wǎng)站上發(fā)帖子,后來,事情弄得有些滑稽。有人甚至荒唐地說,要不讓寸青峰牽頭搞錢,給大家發(fā)工資?總編簽版時聽到這句話非常惱火,當場就對著編輯部主任說,是可忍孰不可忍!這句話的意思含混不清,不知道針對的是那個大放厥詞的編輯,還是寸青峰其人。
但是這樣一來,大家都心有所動,尤其是看著寸青峰每天開著那輛帕薩特招搖,簡直張狂得不可一世,就幾乎沒有一個人再坐得住了。連續(xù)半個月,都有編輯請假出去,理由同一,都說是要去采訪。本來報社是不容許編務系統(tǒng)的人染指采訪口的,但后來大家對于欠薪事件積怨很深,報社領導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基本允許編輯偶爾在自己的版面上發(fā)發(fā)小稿子。這類稿子都是表揚性質(zhì)的,多少都有點油水,所以,剩下的這些人,也才能在漫漫數(shù)月的期待中堅持下來。
發(fā)工資的日子還是毫無指望,眼看著天已經(jīng)熱起來了,常萬新越來越焦躁不安。如果在這兩個月中再沒有進賬的話,自己的小家庭就真不知道怎么熬下去了。開始的時候,李月玲還隔三岔五地問他一聲,聽說要發(fā)了嗎?后來就不問了,每天都在長噓短嘆。常萬新看到《育兒寶典》上不只一處寫著:孕婦在孕期中的情緒好壞,直接影響到孩子未來的健康。嚴重者,甚至會導致早產(chǎn)或生出癡呆兒。每每看到此處,常萬新的心就揪起來,他恨不得扇自己兩個耳光。
終于有一天,他眼前突然一亮,想到了一個弄錢的辦法。
常萬新做編輯以來,一直在主持幾塊副刊版面,在多數(shù)人的眼里,副刊是無足輕重的,經(jīng)常處于搭配的地位,以前廣告多的時候,每周總會撤掉一兩塊已經(jīng)做好的副刊版。但就是利用這有限的陣地,常萬新培養(yǎng)了一大批作者。這些人中不乏有那么幾位,總想找借口請他吃飯、聊天,目的還是想多發(fā)稿。但常萬新從來沒有一次赴過約。
這一天,他在單位里忙活了一個下午,仔細篩選出幾位作者作為重點突破對象。他特意留意了一下這些人的背景,基本上都是管理層的,不是辦公室主任就是部門經(jīng)理,其中竟然還有一位,是一個旅游公司的老總。女性。他們曾經(jīng)見過好幾次。那時她剛剛開辟了一條新的旅游線路,需要媒介大力宣傳,她邀請常萬新攜帶家眷到她開辟的線路上旅游了三日,并親自全程陪同,回來后給了他一篇文章,竟然是她自己執(zhí)筆的介紹景區(qū)的散文,通篇都是溢美之詞,常萬新略微修改了一下,在自己編輯的版面上刊登了。這篇文章篇幅很長,2000多字,配上圖片,占了多半個版面。常萬新給她寄了報紙,她打來電話表示感謝,笑嘻嘻地說要請他喝茶。他當時正好回了老家,對她說,非常遺憾。她說,不要緊,我們來日方長。
這是幾個月前的事了。這中間他們打過一兩回電話,最近的一次,是在三個禮拜前。
常萬新在聯(lián)系她的時候心里想了一下,她會不會不記得他了?
然而沒有。她非常熱情。她說自己剛下飛機,去了一趟海南、廈門、廣州,連續(xù)跑了十幾天,滿身的疲憊,但是,沒有問題,她說,明天中午,我請你,還有你的愛人一起吃飯,在“一時鮮”大酒樓,咱們不見不散。常萬新還想說什么,她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
常萬新有些悵然若失。他想自己這是怎么了,手心里都是汗。
回家后對妻子說了明天赴約的事,李月玲有些詫異地看了看他,你怎么想起聯(lián)系這個人?
他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怕妻子嘲笑他。他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做到的,譬如寸青峰,這個人和他們做著同事,竟然能買得起三十萬的帕薩特,這個狗日的!
那些想起來容易的事,真要去做,其實并非那么簡單,譬如此刻,他摸了摸放在皮包里的一沓子票據(jù),交通費、購物票,甚至還有一些吃飯開的發(fā)票,他突然覺得有些局促,甚至,一想起要對那個人說這件事,請她幫助報銷這兩千塊,他就有些緊張。好像這不是在自己的家里,而是做了小偷,眾目睽睽之下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似的,他的額頭上竟冒出冷汗來了。
妻子在廚房里喊他端飯。他站起身來,木頭人似的,走到妻子面前,動作有些僵硬地拿起一只空碗就出來了。妻子在后面生氣了:你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他說,沒什么,好像是,好像是頭有些暈,這些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想事就頭暈,估計是感冒了。
妻子過來摸摸他的額頭,說,有點發(fā)燒啊。
她把飯放到他的面前,說,你先吃吧,我給你熬點生姜湯。
她再度從廚房里出來的時候,常萬新還沒有動筷子呢??此抗庾谱频囟⒅粋€地方,她有些害怕了,老公,你不要嚇唬我啊……你看,餃子都涼了。
他這才看到她包了一大盤餃子,奇怪的是,他怎么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她包了餃子了?芽
她給他斟了一點點酒,坐到他的身邊,還拿屁股輕輕地拱了拱他:哎,日子真難啊。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老公?
他歪著頭想了一下,什么也想不起來。他搖了搖頭。
真的想不起來嗎?
再仔細想想。
你看看對面墻上是什么?
常萬新依言往墻上看看,那里除了他們的結(jié)婚照,什么也沒有。但是看著看著,他的眼前模糊起來了。照片上的他掩飾不住的英氣,而她呢,又是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那時,他們無憂無慮,真是幸福無比。
他轉(zhuǎn)過頭看她,她的臉色異常嬌媚可愛。他覺得自己非常愛她。
……想起來了吧?
她拿手指點了點他的額頭,有些嗔怪地說,你真有那么忙嗎?你連我們的結(jié)婚紀念日都忘了嗎?
他嚇了一跳,似乎有點難以置信。我們結(jié)婚,已經(jīng)整兩年了?他說。
整個上午他都心不在焉的,在家里漫無目的地踱著步,一會兒去書架上找本書,一會兒走到陽臺那里站會兒。屋子外面,夏天的氣息已經(jīng)很濃厚了。幾個小孩子在他們家的窗戶前大呼小叫,其中有一個抬頭看了他一眼,他沖著下面齜牙咧嘴。妻子站在他的身后,說,你在做什么?他尷尬地笑了笑。
妻子不滿意地嘟囔著,我怎么覺得你心懷鬼胎,常萬新,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他連說沒有沒有。過了一會兒,妻子走開了,他尾隨著她到了臥室里,若有所思地說,我想搞點錢。妻子說,嗯。他說,真得搞點錢了。妻子說,你搞啊。他說,我得搞好多好多錢,給你買大房子,還要買汽車,讓兒子上貴族學校。她說,好啊。常萬新看了看妻子:
你好像不太高興?
妻子轉(zhuǎn)過頭來看他,我說你今天煩不煩?。?/p>
常萬新愣了一下。她莫名其妙的發(fā)火令他不快。
你開始嫌我煩了。
我沒有。
你就是嫌我了。
我說沒有就沒有,你能不能想點正事?琢磨這些亂七八糟的,有用嗎?
常萬新呆呆地看著妻子。
妻子正準備洗床單呢,她扯起一頭,呼啦啦一抖,屋子里揚起一點浮塵??闯Hf新站著不動,她說,你就不能過來搭把手?
常萬新苦笑了一下,說,我好像覺得你不愛我了。沒想到這句話把正在忙碌的妻子逗笑了。
你不要神經(jīng)兮兮的,我不愛你,還會去愛誰呢?
快到十二點的時候,常萬新不住地看表,妻子留意到他的動作,略帶嘲諷地說,你怎么一點兒都沉不住氣?
常萬新遲疑了一下,說,馬上十二點了。
妻子看他一眼,轉(zhuǎn)過身去,到廚房做飯去了。過了一會兒,她站到廚房門口說,別等了,說不定早忘干凈了,過來洗菜吧。
他們吃飯的時候,常萬新罵了一句,他娘的。妻子正在喝一碗豆腐青菜湯,嘴角沾了一點菜星,常萬新伸過手去,替她撥拉掉了。
妻子放下碗,沉思著說,老公,我看還是另找份工作吧,再有兩個來月,小寶寶就要出生了,這么傻等著也不是辦法。說完,她幽幽地嘆了口氣:
這段時間,我心里總是不踏實。
大半個下午,常萬新都被妻子的這句話弄得憂心忡忡的。他抱著一種試探的心態(tài)去找了總編。當初,常萬新來這個報社,就是總編拍板的,他們的關(guān)系一直不錯。后來,他和李月玲結(jié)婚,總編還是證婚人。
常萬新敲門的時候總編正在接電話呢,所以他就多等了一會兒。等到他進門,正好社長從里面出來,看見是他,還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是萬新啊,你愛人快生了吧?芽常萬新趕緊接口說,是啊,家里真是太緊張了,所以,我想……社長擺擺手,你先和王總聊一聊,宣傳部有個會,我得趕過去,就這樣啊。
常萬新坐在總編對面的椅子上,表情有點不自然,他隨手抓起一支圓珠筆,放在手指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眼睛呢,看著左前方,一直不說話。王總遞給他一個一次性杯子,說,自己倒點水。常萬新看著這個頭頂半禿的中年男人,突然有些想哭。
他就那樣沉默著坐了一會兒。還是王總?cè)滩蛔∠乳_了口:如果實在呆不下去,可以想想別的辦法,另找出路也行。常萬新奇怪地看了看他。
萬新啊,這句話我不是站在總編的角度,我是站在一個長輩的角度說的。報社里經(jīng)營嚴重虧損,是上層的失職啊,如果不是去年盲目跟風,大肆擴張,非要搞什么融資,也就不會有今天這種困局。但說什么也晚了啊。你知道,我早就反對他們這樣做。常萬新說,我知道。但王總并沒有要聽他的看法,他抬了一下右手,自顧自地往下說,確實有一部分人借這次融資中飽私囊,把好多不好處理的財務問題奇跡般地解決了,但就是苦了你們這幫孩子啊……
常萬新十分震驚,他不知道一向謹言慎行的王總為什么會對他說這番話??蛇@些事與他的生活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同報社里多數(shù)人一樣,常萬新現(xiàn)在只關(guān)心能不能發(fā)工資。他甚至早都想好了,哪一天清欠了工資,他就毫不猶豫地拍屁股走人,至于這個鬼地方,有什么好留戀的?這么幾年下來,他早已心灰意冷。聽說報社目前欠債累累,估計同事們的傳言就要成為現(xiàn)實了,常萬新想,這真是一個噩夢。萬一他們真的拿不到那數(shù)目漸漸龐大的薪水,萬一他真的拿不到那幾萬塊錢……他該怎么辦?在這里嘔心瀝血整整四年,他三十歲了,卻仍舊一無所有。
常萬新神思恍惚地站起身來,像一個紙人一般。王總看出他的舉止有異,住口不說了。他隨之站起身來,從上衣口袋里摸索出一點錢,向常萬新遞過去:萬新,這個,你拿著吧。
常萬新有些遲疑地搖了一下頭,王總,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
我明白,我明白的,萬新,你不要拒絕,你就和我自己的孩子差不多,我一直想幫你,但也沒有別的辦法……當這樣的總編,我確實愧對你們啊……
常萬新看看那筆錢,不很厚,但也有一千多吧??伤蝗皇懿涣诉@種憐憫似的,使勁地推開伸在自己目光下的那只手,近乎失態(tài)地喊了一聲“不”,就跑了出去……
李月玲正在臥室里給將要出生的孩子織小毛衣,突然聽見鑰匙插在鎖孔里的聲音,緊接著門就被推開了。常萬新黑著一張臉走進來。
她抬頭看了看墻壁上的掛鐘,才五點半呢,比平常下班的時間提前了一個多小時。
常萬新大馬金刀地坐在了床邊上,呼呼地直喘氣。李月玲站在他的身邊,歪低了頭看他,丈夫的臉色始終很難看。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月,你說這叫什么事?總編給我錢,他是憐憫我嗎?我怎么就混到這一步了……他突然委頓下來,把頭埋在妻子的胸前,大哭起來,眼淚鼻涕全流出來了。
李月玲的心里很不安,她默默地摩挲著他的頭發(fā),她拍打著他的肩,像拍打著自己的孩子似的,她越來越覺得他像是自己的孩子了。
他的柔弱和敏感,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這天晚上八點半,他們剛吃過晚飯,常萬新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母親在那邊聲音輕快地說,你弟弟的親事,說定了!婚期就定在國慶節(jié)。常萬新可以感受到電話線那端母親的興奮。停頓了十來秒鐘,母親小心翼翼地說,就是財禮要得多了點,三萬五,家里人都快愁死了。
常萬新默不作聲地聽著,漸漸臉色發(fā)窘,妻子在一邊帶著探詢的神色望著他。
母親的話沒有得到預期的反應,有些失望,就準備把電話掛掉了。常萬新終于吱聲,媽,我來想想辦法。母親似乎高興起來,你真的有辦法嗎?你們發(fā)工資了嗎?常萬新不好說沒有,只好嗯嗯啊啊胡亂答應著。母親感覺到了他的虛與委蛇,連忙說,孩子,你不用為難,媽不是要你為難。媽的手里,其實還有一點東西,還都是你姥姥留下來的,要媽做個念想。實在沒有辦法,就把它們處理了吧。
接完這個電話,常萬新一動不動地在沙發(fā)上呆坐著。
妻子大概明白了電話里的意思。她說,要不回去跟爹借點錢吧?他手里應該還有一點錢。
常萬新使勁搖了搖頭。過了很久,他才說,我不能借你爸的錢,他本來就不同意你嫁給我。
妻子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他固執(zhí)得有些難以理喻。她說,到底是你的尊嚴重要,還是……這個家重要?最后這幾個字,她是輕輕地咬著嘴唇說出來的。
常萬新并沒有聽清楚她說什么,他只是又一次重申了一遍他的觀點,月,我真的不能借你爸的錢。他會更加看不起我的。
妻子差一點就喊出來了,他不單是我爹,他也是你爹,你這個人怎么這么愚頑不化?你以為你不借錢讓我跟著你受苦爹就高興了?他會更加恨你的,常萬新!
妻子的聲音里已經(jīng)帶了哭腔,常萬新的嘴唇蠕動了幾下,但沒有把話說出來。他只是在心里悄悄地說了句,你是女人,你不懂的,月。
次日上午,天空清澈如洗,萬里無云。常萬新找出結(jié)婚時穿的西裝,把皮鞋上了油,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打上了紅色的領帶。臨出門前,他親吻了一下妻子的前額,還開了一個不太高明的玩笑:
夫人,如果我今天還是拿不回錢來,你就不要讓我進這個家門了,OK!
平心而論,妻子覺得丈夫西裝革履的樣子簡直帥呆了,只是習慣了他“素面朝天”,突然被他這么一鼓搗,怎么看都覺得有點滑稽的效果。
看妻子實在不放心,他強作鎮(zhèn)定地笑了笑,放心吧老婆,我不會搶銀行,不會偷東西,不會做任何犯法的事情??伤男θ莓惓T幟?,妻子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zhàn)。
她攔住他:你必須告訴我你要去做什么,否則,今天就別出這個門!
常萬新覺得妻子的神經(jīng)太過緊張了,他輕輕地抱了抱她:老婆,我剛才不是說了嘛,我就是出去弄點錢啊,回來再告訴你好不好?
她說,你告訴我怎么弄嘛,我心里就是不踏實。你聽聽,心跳得多快!
常萬新果真彎下身子去聽她的心跳,趁她不注意,他撓了一下她的胳肢窩,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后他就閃過她,打開門,出去了。他的聲音從樓道里傳來,放心吧,老婆,我今天肯定早早回來。
常萬新終于來到了新時代旅行社的樓下。他一直記得那輛紅色別克車,現(xiàn)在,它就靜靜地停在那里。常萬新甚至沖它笑了笑,余美麗在吧?余美麗就是新時代總經(jīng)理的名字。
在電梯口,有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人以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著他。常萬新知道這些人都有著強烈的探究欲,但他絲毫沒有理會他的目光。進電梯前,他才裝作隨意地問了一句,你認識新時代的余總嗎?對方似乎不情愿地答道,她剛剛上去。
乘電梯緩緩而上的時候,常萬新可以看得到樓下的街景。樓下的馬路上車水馬龍,人頭攢動,隨著他所處的位置上升,汽車和行人都變得越來越小。常萬新突然雙臂合攏,朝前平伸,做了一個伸展的動作,把身邊的電梯小姐嚇了一跳。她驚奇地問,先生,你在做什么?常萬新沖她笑了笑,我在做運動啊,姑娘,你平常不做做運動嗎?我要像你這么站一天,渾身骨頭都散架了。趁她愣神的間隙,他走了出去。
十九樓到了。
常萬新記得余美麗的辦公室在走廊的最深處。他在樓道里走動的時候感覺到這樓里很靜,似乎沒有一個人,這種氣氛與一個蒸蒸日上的公司好像不太協(xié)調(diào),但他顧不得想這些了。離余美麗的辦公室越近,他想見這個人的愿望越迫切。敲門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有些抖。
但是好長時間都沒有人應聲,他不由得懷疑自己的記憶和樓下那個人的目光。他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余美麗的名片,對著上面的數(shù)字撥打她的手機,撥了八個數(shù)字然后又一個一個地消掉了,然后又重新?lián)?,門突然被輕輕地推開了。
開門的是余美麗。她的衣服很薄,身體的輪廓線隱約可見。常萬新竟然管不住自己的目光,瞟了瞟她的前胸。酥胸微露,他突然想到這樣的詞。
看見是他,余美麗顯然有些驚奇,但是也沒有說什么,直到他坐在沙發(fā)上時,她才懶懶散散地開了句玩笑,今天怎么穿得像個新郎官似的?常萬新微微笑了笑,沒有回答。
他剛剛發(fā)現(xiàn),她的辦公室是好幾間連通的,里面是臥室,旁邊是衛(wèi)生間。整個屋子里散發(fā)出一種夢寐的氣息。她應該是剛剛睡覺起來。
見他在那里胡亂揣測,余美麗及時地制止了,她轉(zhuǎn)過身,從旁邊的飲水機上給他倒了一杯純凈水,然后口齒清晰地發(fā)問,我們的常大編輯怎么有空賞光?這一句,絲毫都沒有夢寐的氣息。
因為正對著她的目光,常萬新有些慌亂,他鬼使神差地說了句,一向就想來拜訪的啊,只是余總神龍見首不見尾,總怕來得冒昧,沒想到,還是來錯了。
余美麗揚起頭來哈哈大笑。這與常萬新記憶中的風格十分吻合。她的聲音清脆爽朗,顯然是昨晚休息充分的緣故。
笑完了,她單刀直入,說吧,找我有什么事?
常萬新沒料到她這么直接,思想上好像還沒有準備好似的,忙打了一個哈哈,說,就是來看看,沒什么要緊事。
余美麗帶著洞悉一切的神色看著他,真沒什么事?
常萬新說,沒有,沒有……噢,有一點點小事,可是,可是,真不好意思……
真是見鬼,這個女人的目光清澈,這個叫余美麗的女人,她似乎知道他到這里來的目的,可又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她說,喝點水吧。又說,今天他們都帶團出去了,全體出動。昨天上海、香港、澳門各來了一幫客人,中午我就陪他們喝酒,晚上又喝,真是見笑,居然就喝多了……你喝水啊,她說。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連忙道歉,你看我,這么重大的事情都給忘記了,常大編輯,你該不會是怪罪我吧?其實我早該感謝你了,一推再推的,居然就到了現(xiàn)在。
常萬新連忙說,余總你說哪里的話?我很愿意效勞的。
說了這句話,常萬新覺得很不對勁,到底是哪里不對勁,他說不上來??墒牵褪怯X得一種奇奇怪怪的東西蔓延開來。
余美麗突然說,你愛人還好嗎?我記得你愛人長得好漂亮的。
常萬新愣了一下。還好,還好,他說。然后,又加了一句,馬上就要生小孩子了。
是真的嗎?那可真得恭喜你,要當爸爸了呀。
常萬新覺得難受,一種有話說不出來的難受。這個女人的目光怎么如此讓他畏懼呢?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體驗,在一個女人的面前感到卑微和不快。他有點兒想逃離的感覺。
你好像有什么事?要是有事的話……
不,沒有。沒有。我今天就是專程來拜訪余總的。
啊,是這樣。她做出無限理解的意思。要不,咱們找個地方喝早茶?一來聊表我的感激之情,二來呢,咱們可以說說話。
常萬新知道喝早茶只是南方人的說法,沒想到她也喜歡“喝早茶”。他想說,我吃過了,可又說不出口。
余美麗說,你稍等我一下,我進去換件衣服,咱們就走。
常萬新的腦子有些迷糊,他看著她進了臥室的門,輕輕地合上了。在這個間隙里,他一口氣把杯子里的水都喝光了。然后還抽空想了一下,如果她是個男人的話比較容易拒絕。
有趣的是,他們選擇的地點就在“一時鮮”酒樓旁邊。停車的時候她讓他幫著看一下后面有沒有人,他一扭頭就看到了“一時鮮”三個富麗堂皇的大字。
她帶他去的是國貿(mào)。她持有這里的貴賓卡,消費可以打八折。
余美麗讓他點餐,她說,喜歡吃中式的還是西餐?自己隨便點,吃完飯再洗個腳,按摩一下。萬新你不知道,開公司真叫累人啊,尤其是開旅游公司,簡直不是人干的活,我建議你以后不要走這條道。
她突然改口叫萬新,一點兒也不顯別扭,讓他不由得佩服她。奇怪的是,經(jīng)她這么一叫,好像還真是,他們已經(jīng)認識很久了似的。
吃飯的時候,她的手機開始接二連三地響起來。
我不是早都跟你們說了嗎,要尊重客人的意見,我們這條新線路還不太完善,肯定有許多地方會被客人指責的。他們說什么,你們聽著好了,好的意見要記錄下來,以便我們下一步改進。千萬不能跟客人吵,誰吵我開除誰!明白嗎?
他們說那個二百萬打過來了?好,馬上讓陳會計和小劉去查一下,確定后告我。我在什么地方?我在國貿(mào)呢,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辦,對了,下午沒什么特別情況你們就不要打我電話了。明白嗎?
常萬新聽到她總是用“明白嗎”收尾,忍不住“撲哧”一笑。她轉(zhuǎn)過頭來看他,目光中盡是探詢之意。
吃飯到尾聲的時候,妻子打來電話,問常萬新在什么地方,事情辦得順利嗎?常萬新說,正在辦呢,正在辦,回頭我給你去電話好嗎?說完他就把手機合上了。
在這個過程中,余美麗似乎一直在看著他。就在他接電話的時候,他覺得她的目光無處不在??此奶摰臉幼?,她微微一笑。
你很愛你的妻子嗎?
常萬新說是。然后,他不由自主地追問了一句,你呢?
余美麗說,已經(jīng)離了。
她似乎不想跟他談論這些。真是好笑,怎么會扯起這種話題呢?她打了一個響指,門口站著的服務小姐走進來,請問您有什么吩咐?她說,可以按摩了。對方說,我讓他們馬上上來。
桌子和餐具很快被收拾走了,他們的旁邊就是按摩床。學著她的樣子,他輕輕地躺上去。
一位小姐,一位先生。先生走到她那里,小姐過來他這邊。
先生,您躺好。先生,水燙嗎?他說,還行。他偷偷地瞄了一眼躺在旁邊的余美麗,看見她已經(jīng)微微閉上了眼睛,似乎在睡一個回籠覺。他偷偷地看了一眼手機,十點二十了。
他們剛剛吃完早餐,在國貿(mào)按摩呢,這些能告訴妻子嗎?
似乎心有靈犀似的,他的手機響了一下,有個短信息,是妻子發(fā)來的。哥,你到底在做什么?她這樣問他。
常萬新做賊似的回短信:我在和人談事呢,談完了,馬上給你打電話,好嗎?
妻子的短信再也沒有回過來。他看看余美麗,發(fā)現(xiàn)她好像睡著了。
他微微閉上了眼。妻子的面目在他的眼前慢慢地浮現(xiàn)上來,都不知道是多久前的事了。
她那時剛到報社,被分配做記者,因為沒有做過采訪,她著急得都快哭了。有一天部主任李揚說讓他帶她跑口,并且開玩笑地說,給你們安排單獨接觸的機會嘛,這可是組織上的關(guān)懷,回頭有了成效可得好好請我啊。她怯生生地叫他常老師,他說不用,頂多叫個萬新哥吧。李揚在旁邊聽著就笑,對,叫哥好,叫哥親切,我家那口子就一直叫我哥呢。李揚是他的鐵哥們,后來跳槽到京城了。常萬新說多虧了李揚,要不,我怎么能找到這么好的媳婦呢?她說,你覺得我好嗎?他說當然好,不好我能娶你嗎?她堅持非要讓他說好在哪里,他說哪里都好。她就拿起拳頭捶他。這是他們新婚之夜的事。她笑的時候,滿臉的嬌柔。那是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的美。在此之前他還真把她看成妹妹。她是他的驕傲,到哪里去采訪,去赴朋友的約會都會帶上她。她總是能為他贏來一片驚嘆。她吃飯的時候不顧忌旁人的目光,為他一個勁地夾菜,幾乎像個小母親一般,為此惹得所有的朋友都嫉妒他。他們不只取笑他,而且不只一次想橫刀奪愛,這都是他事后知道的。他的那些朋友都沾染了圈子里的習氣,風流成性,沒有操守,他因此鄙視他們,后來,他就被孤立了。但是,他毫無遺憾。后來,她也不再介入他的朋友圈子了。只要不上班的時候,她就和他呆在一起,直至他們結(jié)婚。他和她呆在一起的時候,他覺得幸福真是長得沒有邊際。但是在結(jié)婚這件事情上,他第一次遭遇到危機。她的父親非常反對他們的事。主要是覺得他窮困潦倒,而且看起來,他的體質(zhì)也不好。那時他們都不知道他患有那種奇怪的病,當然,包括她也不知道。他非常害怕會失去她。那時,沒有她,他已經(jīng)睡不著覺,她回老家呆幾天,他也會整夜整夜地失眠。但是他們戀愛,似乎沒有過程,只有結(jié)果,因為從始至終,她都沒有動搖過。只是在他們婚后談及他們的工資,她才覺得他們守在一個單位里真是不好,但也只是說說而已。她很愛他。每逢周末,總是花去三四個小時的時間為他做各種菜,為他煲湯,為他包餃子,她現(xiàn)學現(xiàn)賣,手藝越來越精,他們認識的時候她都沒有怎么做過飯呢,好多東西都要向他請教,后來她突飛猛進,他遠遠不及。他淪為她的下手,為她剝蔥剝蒜,洗菜洗碗。他真的很愛她。他喜歡從后面抱著她睡,喜歡在她睡熟的時候偷偷地吻她的面龐,喜歡她在半夢半醒中突然使勁地抱住他,喜歡她在做愛的時候雙手摟緊他的腰,像要把他摟進骨頭里去……
后來,常萬新就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睜開眼睛一看,屋子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他喊了一聲“服務員”,門口的小姑娘就跑進來,沖他微微地笑笑說,先生,你醒了?常萬新揉揉自己的頭,有點不知道此身何處、今夕何夕的意思。他說,余,余美麗呢?小姑娘說,您是說跟您一起來的那位余總吧,她已經(jīng)走了,她走得很急,好像有什么急事要處理,看您睡得沉,就沒有叫醒您。常萬新說了聲“該死”,小姑娘有些迷茫,問,您說什么?常萬新說沒什么,我是說我,真是失禮了。小姑娘說,這有什么呀?客人經(jīng)常在這里睡覺的。對了,剛才那位余總說,如果您有事找她,可以打她這個電話。說著遞給常萬新一個小紙條,上面寫著兩個號碼,都是常萬新沒有見過的。翻過來,后面還有幾行小字:
萬新,真是很抱歉,但做公司就是這樣,人總是被事情攆著走。對了,你有什么難處可以打這兩個電話找我,千萬不要客氣,就當我是你的大姐好了。相信我,肯定會幫你的。我們來日方長。
右下角署名:美麗。
常萬新說,她還說什么了嗎?小姑娘搖頭,說沒再說別的,就是交代了您可以在這里吃過飯再走。所有的費用她都刷過卡了。
常萬新說,不用了,我這就走了,謝謝你。小姑娘說,不客氣。
走在樓道里的時候,常萬新留意到好幾個服務員都拿一種異樣的目光看他。他有點尷尬,就加快步子離開了。走到電梯口,看見立著一面大鏡子,常萬新無意中往里頭瞟了一眼,里面的男人真是帥氣十足,但他覺得異常陌生。
出了國貿(mào),常萬新把那張紙條扔到了路旁的垃圾箱里??纯词謾C,已經(jīng)十二點半了。他給妻子發(fā)了條短信:月,事情辦完了,我現(xiàn)在就回家。我愛你,老婆。
常萬新的生活窘境絲毫沒有解除的跡象。
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離妻子的預產(chǎn)期只有一個月了。整整三個月,報社都沒有再發(fā)一分錢,許多同事已經(jīng)絕望了。好多人準備破釜沉舟,甚至約好了到省府門前靜坐。但也有不少人反對,說事情弄大了就不可收拾,不如找人和社長再交涉一次,實在不行,再走這一步棋吧。大家就推薦記者部的王勇和副刊編輯常萬新去找社長。但常萬新堅決推辭,他說自己已經(jīng)找過社長多次,寧肯餓死也不愿意再見那張?zhí)撉榧僖獾哪樍恕K目捶ù砹硕鄶?shù)人的心聲,大家已經(jīng)被社長搞得很煩了,甚至已經(jīng)痛恨到日夜詛咒他的地步??墒蔷芙^見社長并不利于事情的解決,因為報社的事情畢竟還是社長說了算,人權(quán)和財權(quán)都在他手里呢。
最后是王勇和一個秦小蛾的人出面了。有意思的是,秦小蛾也是一個待產(chǎn)的孕婦,預產(chǎn)期只比李月玲晚半個月,此人本來已經(jīng)休息了一個多月,但最近老公出差途中遭遇車禍,傷了一條胳膊,正在家休養(yǎng),好多事情便只能由她出頭露面。而王勇呢,就是那個剛剛喪父喪母的記者。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的他面黃肌瘦,已經(jīng)被貧窘的生活折騰得不成樣子了。
社長躲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接見王勇和秦小蛾??匆娺@兩個人進門的時候,他的神色緊張了一下,同時下意識地把眼前的桌子收拾得干凈一些,秦小蛾眼尖,看到他把一個藍色的手提袋子放到了桌子下面。
王勇坐在了社長對面的椅子上,秦小蛾呢,因為有孕在身,只能站著,一只手扶著桌沿。
社長本來坐著,看他們擺好陣勢就又站起來,把玻璃窗戶都打開了。
王勇說,我們今天進你這個門,就沒有打算出去,并且,你也不許出去。事情的解決只有一種可能,你應該知道的。
社長的眉頭皺了一下。他說,王勇,我跟你們說過多次,不要走極端。你們威脅我,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大家好好商量一下,看還有其他的辦法沒有?
王勇說,其他的辦法?
社長說,是呀?你知道,這么多人,這么多錢,我就是神仙也一下變不出來呀。我只能解決一部分。
王勇和秦小蛾的神色都活躍了一下。
秦小蛾說,社長您的意思是,報社現(xiàn)在有錢?
社長板起臉色,剜了秦小蛾一眼,這一眼像刀子一樣,嚇得她大半天都沒有吭聲。
王勇說,你說的一部分是多少?
社長說,只能先發(fā)一個月的,但還不能全部都發(fā),全發(fā)的話肯定不夠。我發(fā)愁的就是這樣事。
王勇和秦小蛾都不吭聲。
社長說,現(xiàn)在報界的競爭真是太激烈了。你們也知道,現(xiàn)在好多家報紙都不景氣,只是,只是我們的好像嚴重了一些。
王勇說,不是一些,是尤為嚴重。
秦小蛾輕聲嘀咕了一句,社長你可不能坑我們啊,你坑了我們,我們可真是沒法活了。
社長這次沒有再板臉色,而是沉痛地說:在你們的眼里,我是很壞的一個人,對嗎?要知道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又何嘗不想讓大家跟我過上好日子,那樣,我才臉上有光嘛。
王勇說,這我們都理解??墒?,要發(fā)工資,肯定得全發(fā)啊,只發(fā)一部分人的,其他人不鬧翻天才怪。
社長說,你說得對,我們要發(fā)都發(fā),要不發(fā)都不發(fā)??磥碇挥幸粋€辦法了。
王勇和秦小蛾說,什么辦法?
社長說,先發(fā)一個月的60%。
一個月的60%?
是的,回頭我讓編辦核算一下工資總數(shù),后天,不,明天下午就把這個錢發(fā)下去。
王勇說,只發(fā)一個月的60%?
秦小蛾說,那,那才多少錢???
社長說,我想全發(fā)了啊,可是,有什么辦法。你們看看這個是什么?社長說著話,就把放在桌子下面的藍色手提袋提出來了。
王勇和秦小蛾看見擺在他們眼前的一摞紙,竟然是一張一張的欠賬單。
社長哽咽了一下,事情不是你們所想象的,我做這個社長,也難哪!你們知道,報社一直是負債經(jīng)營。廣告跟不上來,但印刷費用、辦公費用、工資都得支付,債務就像是滾雪球一般,最后越滾越大,越滾越多。
王勇說,那結(jié)果呢?
社長看了他們倆一眼,我們不能讓報社落到最壞的結(jié)果,最近我們一直在爭取資金,如果注入一部分資金,就有了源頭活水,就可能充實隊伍,提高報紙質(zhì)量,就能夠吸引廣告,報社就能盡早進入良性循環(huán),所以——社長類似于做總結(jié)陳辭似的說:我請你們原諒我,真的請你們原諒我。我想信守承諾,但好多事情,做起來真是太難了。
社長老淚縱橫。
看著這個年過半百的人在自己的面前掉淚,王勇和秦小蛾不約而同地哭了。那一天,社長的辦公室里帶著難以言喻的悲壯氣氛。
第二天下午,懷揣著剛剛領到手的工資,常萬新興奮難抑地給妻子發(fā)了個短信:月,我想給你買一件禮物,你想要什么,趕快告訴我!
妻子沒有說要什么,她只是回了三個字:發(fā)財了?
常萬新回過去:發(fā)了點小財,嘿嘿。我覺得還是發(fā)小財才有意義,等到發(fā)大財?shù)臅r候,咱們對錢就麻木了。
妻子回信:同意。真是雪中送炭啊,老公,我真高興!
常萬新說:你怎么不問發(fā)了多少?
妻子:我有點害怕,你回來再告訴我吧。我想著那個大大的數(shù)字就很高興。
常萬新:哼,你還是看不起小財,你現(xiàn)在就想要發(fā)大財,小壞蛋!
妻子:嘿嘿。
可是,常萬新到底沒有忍住,走到半路上就發(fā)信息告訴了妻子:老婆,發(fā)了四千六,只是百分之六十。不過有消息說,社里最近正在爭取資金呢。如果成功的話,以后的日子肯定就好過了。月,讓我們?yōu)槊篮玫拿魈炱矶\吧。
妻子:哥,祝我們的明天越來越好!我們的明天,肯定會越來越好!
常萬新:肯定!
把工資做細致的分配:首先把剩下的賬務還掉,這是原則問題,因為朋友很快就會知道報社發(fā)工資了,如果不還,有違做人的本分。然后是房租,這是他們住進新房子以后第二次交房租呢,毫無疑義,應該按時交付。可是,經(jīng)過核算,常萬新說,房租一交,咱們的錢就所剩無幾了。妻子說,和房東商量一下吧,看能不能暫緩一緩,或許最近還能進點錢?沒想到房東老太太挺開通,一說就同意了,并且說,上一次,我就看出你們的難處來了,可憐結(jié)婚好幾年了,連件好家具都沒有。你們別急,延遲十天半月沒問題,只是可別太長了,太長了我家里人會說閑話,你們住起來就不舒坦了。
常萬新說,真是沒想到,遇到個好人。妻子點頭稱是。
這樣一來,還了一千五百塊債務,他們手里留了三千一百塊。接下來的一周中,交了水費、物業(yè)費,預存了電費、煤氣費,交了手機費,再加上日常開銷等等,他們手頭就剩下兩千五了。妻子有些吃驚他們花錢的速度,連連問他,是不是算錯了???我們還沒有交房租呢。常萬新說,應該沒錯,但還是又仔細核算了一遍,結(jié)果是一樣的。他本來還惦記著弟弟娶媳婦用錢的事情,但想來想去,終歸沒有辦法,只能暗暗傷心,他想自己在父母那里,早已沒有信義可言了。
距離妻子臨產(chǎn)還有二十天的時候,常萬新去把岳母接了過來。岳母家所在的小縣城離省城有一百多公里,往返一趟,花去一百多塊錢路費。岳母來了之后,妻子和母親商量了一下,到附近的萬華大賣場購買了一些嬰兒用品,奶瓶,嬰兒奶粉,孩子出生后穿的小衣服,還順便為母親買了一件襯衫,總共花了將近三百塊。這樣又過去了幾天時間,到常萬新回老家的前夕,他們手里連兩千一百塊都不到了。
常萬新走后,李月玲一直不敢告訴母親家里已經(jīng)困窘到了這個地步,可是心里暗暗著急。女兒的心思瞞不過母親,只好在第二天上午說了實話。母親氣憤難平,她說,你怎么就不能跟爹和媽說呢,你現(xiàn)在可不是一個人??!恰好房東老太太在這個上午打來電話催房租,李月玲壓低聲音說希望她再寬限幾天。房東這回有些生氣了:這都過去半個月了,你們再不給,我可只能把房子租給別人了。李月玲還想解釋,沒想到房東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她傷心地想,好人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在這個時候,常萬新正坐在母親面前發(fā)愁呢。母親知道他回來做什么,可又不能多嘴。小兒子結(jié)婚的錢還差著一萬多呢。老頭子出門的時候悄悄地埋怨了幾句,說老大越來越不成樣了,以前回來還知道買點東西呢,現(xiàn)在怎么就弄到兩手空空的地步了,好像總也不長進似的。她瞪了他幾眼,他才不吭聲了,可剛出了門又著著急急地返回來,囑咐她說:老大要是不提錢的事就罷了,要是提的話,你就先從給老二預備結(jié)婚的錢里拿出三五千給他吧,生孫子怎么也是件天大的事呢。再說缺多少也是個缺,二小子結(jié)婚還有兩三個月呢。
可是常萬新從頭到尾都沒說到錢的事。他不經(jīng)意中一抬眼,突然看到母親的頭頂已經(jīng)全是白發(fā)了,好像頂了一片霜似的,這才短短兩年的時間,母親就變成一個名副其實的老人了。他想起自己結(jié)婚的時候母親可不是這樣,在村里吃席的人都夸母親顯年輕呢。他記得母親當時還說了句俏皮話:人逢喜事精神爽唄,等二小子也結(jié)過婚,我估計還能年輕幾歲呢。
母親強忍著自己的情緒才沒有主動問起他是否缺錢,但就在他一步一步地離開她的時候,她的心里突然涼了一下。她喊了一聲兒子的名字,常萬新遲疑地回過頭來,媽,你還有事嗎?她說,兒子,回去好好過日子。等孩子生了,你打電話回來,我們上去看看。說完這句話,他看到母親目光中的憂戚悲傷,母親似乎再也掩飾不住,眼淚“嘩”地掉下來了。
上了火車好久,常萬新還在想母親的目光,他心里隱隱地感到不安。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回這趟家了。
一路上他一直在考慮怎么解決眼前的難題,直到快到省城的時候才下定決心。他給余美麗發(fā)了一條短信,明確提出向她借五千塊錢的事。發(fā)完后一想,覺得有些突兀了,就又補充了一句:余總,我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向您求救。您放心,最多半年時間,我就把這筆錢還您。
發(fā)完短信,他就閉上了眼睛,好長時間都不敢睜開。淚水涌滿了眼眶,他害怕自己在大庭廣眾之下會哭出來。
可是余美麗遲遲沒有把短信回過來。
回到家以后,常萬新看到岳母的臉色非常難看,一句話都不和他說。他悄悄地跑到臥室里問妻子,你和媽說什么了嗎?妻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以一種探詢和期望的目光望著他。
他躊躇半晌,終于說了實話:我實在開不了口。不過,我可以從其他地方借點錢。
借,借,借,我們總不能這樣借錢度日吧!妻子突然大聲說話,把他嚇壞了。
妻子這一次是真的生氣了,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轉(zhuǎn)身出去了。一會兒,她回到臥室里收拾東西。
看他呆若木雞的樣子,她又突然不忍心了:哥,對不起,我沒想要和你發(fā)火??墒?,可是,咱們家里實在是沒有多余的錢了,房東上午把房租拿走了,現(xiàn)在,家里連五百塊錢都不夠,怎么生孩子呢?
月,你別急,我來想辦法,會有辦法的!相信我,好不好?
不,哥,你聽我說,我和媽已經(jīng)商量好了,準備回縣城里去生,那里醫(yī)院里有熟人,收費不高,而且家里也能把我們母子照顧好。你在省城為我們娘兒倆掙錢,預產(chǎn)期到了你就回去一趟,生完孩子你再回來,我們娘兒倆可還指靠著你呢!
常萬新說,月,我……
妻子:哥,你什么都別說,我們的日子會好起來的,不是嗎?
他點點頭。
妻子和岳母第二天下午就回去了,他把她們送上了車才回來。原本他準備把她們送到家的,但妻子說不用了,到站后父親會去接。她要他放一百個心。后來,看母親別過臉不看他們了,她就偷偷地親了他一口。
從車站回來后常萬新覺得非常累,晚飯也沒有吃就睡了,一直到第二天上午九點才醒。可是起床后那種疲乏感還沒有解除,他特意留意了一下夜里尿液的顏色,是暗紅色的。而且,尿液很渾濁,泛著泡沫,經(jīng)久不散。
他突然有些恐懼,根據(jù)經(jīng)驗判斷,感覺自己的病情有復發(fā)的跡象,而且好像比以前更加嚴重了。他抓起手機給李大夫打電話。
李大夫很沉著,并且要他別慌。他說,你最近的生活怎么樣?是不是過于疲憊了?
常萬新說,很不好,簡直是一塌糊涂??墒?,我吃了你那么多藥?。课乙詾閼摏]什么事了……
李大夫打斷了他的話,這樣說來,你還是掉以輕心了。我記得我和你講過,這種病很容易復發(fā),根治起來很難的。要想讓病情不繼續(xù)加重,多半得靠自己平素保養(yǎng),明白嗎?
常萬新沉默了半天。然后才說,現(xiàn)在怎么辦呢?
我建議你明天去專業(yè)的醫(yī)院里全面復查一下,要是問題嚴重的話就得休養(yǎng)一段。
常萬新說,可,可這基本上不可能。
那,就得你自己把握了,這個我沒有辦法替你拿主意。李大夫說我現(xiàn)在正忙著,回頭你把檢查結(jié)果拿來給我看。
妻子留了三百塊錢,要做全面檢查的話根本不夠用,常萬新只做了最重要的一項檢查就從醫(yī)院里出來了??斓嚼畲蠓蚰抢锏臅r候,他覺得自己軟弱得簡直邁不開步。天那么藍,陽光那么刺眼,路邊的樹木枝條那么綠,可常萬新突然感到這一切離他多么遙遠。
他心中的恐懼越來越深了。
李大夫翻看了一下檢查結(jié)果,眉頭漸漸地皺起來。
常萬新說,好像比以前要嚴重一些,對吧?
李大夫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說,你怎么搞的?
常萬新愣了愣,說,真的很嚴重嗎?
李大夫嘆了口氣,像你現(xiàn)在這種狀況,最好能住院,這樣能隨時觀察,集中治療。另外,你一定得注意了,千萬千萬不能再讓病情惡化。
……常萬新說,我懂了,謝謝您。
這一天夜里,常萬新收到了一條短信,是余美麗發(fā)來的,問他在哪里?她說自己剛剛從新加坡回來,沒有帶這個手機,還問他為什么不直接打她留給他的那兩個號?
常萬新沒有回復。他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給妻子發(fā)短信:月,我現(xiàn)在非常非常想你。
半個月后,李月玲生了一個白胖小子,重達七斤二兩。名字夫妻倆早都起好了,單名一個“瑞”字,妻子說:哥,兒子的出生肯定會給咱們的生活帶來吉祥的。我們的生活會好起來的。
常萬新點點頭:是的,月,我一直堅信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