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槽嶺修工事
雞叫三遍時,七大爺給牲口添完最后一伙草料,就倒在土炕上迷糊過去了。就在他迷糊的這一會兒,日本鬼子悄悄地進了莊。打頭的是警備隊,十幾個鬼子背著鋼盔,戴著豬耳朵帽,斜端著步槍跟在后面。
南河是由十幾個自然莊組成的一個零散村落。在日本人進到聶家莊上時,莊上十幾戶人還在睡夢中,只有七大爺在“福和爐”邊的牛圈看牲口。他聽到后頭院的大黃叫得兇,對著牛圈的爛窗窟窿往外瞄了一下,就驚得從炕上跌到地下,沖出牛圈門朝莊上大聲叫喊:“老日來了!快,老日……”沒等他叫喊出第二聲來,就被沖到牛圈門口的警備隊按在地上狠摑了一頓。
隨著七大爺?shù)囊宦暯泻?,莊上的狗咬成一片,各家也噼里啪啦拉開了門栓,披頭散發(fā)、懵懵懂懂地往外撞,準備往后五畝棧躲藏。但剛出門,就迎面碰上了明晃晃的刺刀,又驚慌無措地退回門里。
冬天的早晨,太陽遲遲不肯露臉。清早飯時,家家的煙筒都沒有冒煙。全莊老少幾十口人被趕到了碾道,四周被警備隊和鬼子把守著。也許天太冷了,人群發(fā)出一陣顫抖聲,而且聲音越來越大。翻譯官是關(guān)里人,很瘦,老百姓背地里喚他是干狗,他和日軍小隊長跳上碾盤。干狗舉起胳膊,搖了幾下,說話了,話音帶著濃重的西河味道:“喂,南河家,皇軍要在石槽嶺上修工事,今日,每戶出一個人給皇軍支一天差。晌午,皇軍在石槽嶺管飯,一人一個大蒸饃?!备晒氛f著,朝鬼子小隊長看看,鬼子小隊長點點頭,還伸出三根指頭晃了晃。干狗趕緊說:“干啥活呢,就是每人前晌要在南河灘往石槽嶺扛三回石頭,啊!扛夠三回就能吃上蒸饃。”
石槽嶺是聶家莊背后的一座高山,要翻過星星圪嘴,越過小廟坪,再爬一段很難走的小路才能上到山頂。石槽嶺往東是南陽,是抗日一大隊活動的地方。往西下到觀上就到了中村。日本鬼子大隊人馬駐扎在張馬村,常受到抗日一大隊襲擊,就在石槽嶺修工事,監(jiān)視和阻止一大隊的活動。
近晌午時,有些年輕人已經(jīng)扛夠了三回,就坐下來等著吃饃。來有是從濟源逃荒在南河落了戶的。他坐在自己扛上來的石頭上,一邊歇息等著吃饃,一邊看其他莊上的人在嗨呀嗨地抬大梁。上千斤重的大梁,在很陡的山坡上,由十幾個人摟著硬抬,個兒高的彎著腰硬往起頂,個兒低的肩膀夠不著大梁,就被日本鬼子用刀背砍小腿,嘰哩咕嚕直罵,大概是罵低個兒不肯出力。低個兒被打急了,就雙手摟著大梁吊上去,更加重了高個子的負荷,腰也彎得更低了。來有看了,就想笑,心里罵老日真他娘的笨。他正看得可笑又可氣時,冷不防頭上挨了一棍,抬頭一看,是干狗打他。干狗用棍點著他的頭問:“你怎么不扛?”來有指了指腳跟的三塊石頭。干狗走過去和鬼子隊長咕嚕了幾句,走過來對來有說:“蒸饃還沒從張馬送上來。太君說了,你是大大的良民,力氣大大的,太君現(xiàn)在想和你比武,就是想和你比試摔跤?!?/p>
從早晨到現(xiàn)在,肚里沒有進一點東西,又從山下往山頂扛了三回石頭,早已累得汗巴流水,肚里也隆隆直響,哪有心思摔跤??墒枪碜有£犻L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已脫掉外衣,叉著兩手走過來。嘴里一邊“吆西、吆西”地直喊。來有哪見過這陣勢,坐在那兒不敢動,鬼子小隊長見他不出手,就從地上把他一把拽起來。被拉起來的來有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被鬼子下邊一鉤,上邊一推,摔出去一丈多遠。
“哈哈哈!”鬼子十分得意地大笑。
“嘿嘿嘿!”偽軍九分巴結(jié)地干笑。
笑聲中,來有犯了河南人的倔脾氣?!鞍冲昴隳?”他大叫一聲,在鬼子笑得還沒有回過神來時,猛躥上去從后面摟住了鬼子的腰,又狠狠地咬住了鬼子的肩膀。只穿了一件衫衣的鬼子小隊長,被咬得哇哇大叫,在地上亂跳亂轉(zhuǎn),想把來有從背上摔下來??墒?,來有雙手死勁地摟住鬼子的腰,像一只螞蝗,吸在鬼子背上下不來。幾個鬼子兵端了刺刀隨著鬼子小隊長亂轉(zhuǎn),想找機會把來有刺下來,卻干著急無法下手。一個警備隊員,看見鬼子小隊長被咬得實在是吃不住勁了,想也沒想對著來有就干了一槍。由于鬼子小隊長亂叫亂跳,沒有打著來有,子彈卻鉆進了對面一個鬼子兵的肚里,那個鬼子兵就捂著肚子在地上翻滾著干嚎起來,地上的草立時被染紅了。見日本人被打倒在地,鬼子就一起把放槍的警備隊員圍起來,齊聲怪叫一聲,十幾把刺刀同時捅進了他的胸膛。放槍的警備隊員至死也沒弄明白,他本意想救太君,到頭來卻被太君一起捅死了。
槍聲響過之后,來有松了手也松了口,從鬼子背上掉下來,滾進了背后的一條深溝里,當(dāng)鬼子和警備隊醒過神來,來有早順溝竄得沒了影,他們就一起朝溝里嗵嗵咣咣胡亂放了一陣槍,打得樹枝樹葉像螞蚱一樣亂飛亂跳。乘亂,干活的老百姓也不等著吃蒸饃了,都逃進了大山的深處。
日斜時分,警備隊抬了一個傷的和兩個死的,在鬼子的押送下,從觀上下山,順河回張馬了。
喋血張馬河
農(nóng)歷六月,是日本鬼子占領(lǐng)張馬后,莊稼人最難熬的一個夏天。天氣潮濕悶熱,狂風(fēng)暴雨不斷,把地里才抽了穗的莊稼沖得東倒西歪。前半年大旱,播種的幾畝小麥幾乎顆粒無收。眼下,青黃不接,日本鬼子又時常騷擾,老百姓在艱難中苦熬著日月。
聶家莊的老張家,南屋的二娃和堂屋的三娃,一個十二歲,一個十歲,每天餓得吃不住勁,到處逮烏音娃燒著吃。有時候燒得多了,就拿到西屋給大娘吃。大娘一邊罵他們殺生害命,一邊閉了眼睛有滋有味地嚼著。吃完了睜開眼睛看看二娃的手,然后就把他們轟出去。
一天清早,二娃在睡夢中被三娃喚醒,見三娃對他直眨眼窩,就知道有事,趕緊趿上鞋跟他到大門外的老槐樹底下。二娃揉著眼睛,疑問地看著三娃。三娃囁起嘴唇,做出一副很好吃、很享受的樣子,二娃馬上來了精神。“快說!”三娃沒有說話,只是朝西指了指,二娃轉(zhuǎn)身往回跑,做出一副還要回去睡覺的樣子。
三娃趕緊拉住二娃說:“二哥,我傍黑在牛圈鍘草時聽大爺說,他在張馬河邊看見有小娃兒,拿青草跟老日換吃的,都是些洋貨,有餅干,罐頭?!闭f著,三娃咕咚一聲咽下一口口水。
“真的?”二娃抑制不住興奮地喊起來?!翱墒?,咱不認得去張馬的路?!倍抻X得不太現(xiàn)實,有些泄氣。
“你真是,順河一直往西,張馬就把咱擋住了,再說咱鼻子底下長著嘴,不會問?”二娃倒是顯得信心十足。
給大人連招呼也顧不上打,二娃和三娃就竄出了大門。
聽大人說,南河到張馬只有十幾里路,他們就一直順河向西走去,在路邊的莊稼地里每人挑了一小捆谷草,趕到張馬時已經(jīng)快到了晌午。遠遠地看去,河邊有兩個日本人手里拿著一把長把刷子,在河里蘸著水刷馬。他倆嚇了一跳,趕緊鉆到路邊的玉茭地里。這是他們第一次看見日本人,心里咚咚直跳。看了一會兒,見日本人一邊刷馬,一邊還嘰哩咕嚕地說笑。三娃向二娃靠了靠低聲說:“我看這老日也雞巴稀松,就是那大洋馬有些怕?!倍尥械攸c點頭。
正嘀咕著,看見從村里又來了三個牽著馬的日本人。來到河邊,把馬拴在柳樹上,從馬背上卸下一個木桶,然后從木桶里往外掏一些東西。二娃和三娃爬在玉茭地里張著嘴瞪著眼看著。日本人從木桶里先掏出幾個很大的紅木碗,還有一些小鐵盒盒,然后招呼刷馬的日本人過來。他們從一個木桶里每人挖出一木碗大米燜飯,用叉子扎了小鐵盒里的肉,就著米飯大吃起來。
玉茭地里的二娃和三娃,看得眼窩都綠了,咕嚕咕嚕直咽口水。三娃用肩膀碰碰二娃小聲說:“這雞巴老日吃飯不用筷,怎都拿小糞叉抄著吃?”說完想笑,趕緊把嘴捂住。二娃卻不笑,向?qū)Π杜?。三娃不敢去,但又禁不住肉罐頭誘惑,就麻起膽夾著青草走出玉茭地。
鬼子聽見玉茭地里有動靜,扔下碗就勢爬在地上。當(dāng)看清對岸玉茭地走出一個小孩時,才放下心。一個鬼子用槍指著三娃,喊了一句什么,把三娃嚇得差點就要撂下草奔了。不過,三娃看一眼木桶,用力穩(wěn)住自己,對鬼子指指胳肘窩下的草,再指指鬼子的馬,齜齜牙,做了一個馬吃草的動作?!斑何?”鬼子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打手勢讓三娃過去。
三娃還是不敢過去。鬼子見他不動,就從地上拿起一盒罐頭朝二娃晃晃,也齜齜牙,做了一個吃的動作。
吃,鼓起了三娃的勇氣。他夾著草,從列石上搖搖晃晃地過了河,慢慢地把青草放在一匹馬跟前。大洋馬在青草上聞聞,噴個響鼻,然后大吃起來。喊他過來的鬼子又“吆西”一聲,從小鐵盒里叉出一塊肉拿到三娃面前:“小孩,你的,咪西!”
三娃咽一下口水,瞪著肉不敢動。鬼子又晃晃叉子,三娃就不由地伸出手,鬼子手腕一抖,肉就掉到了三娃的手心。他連想都沒想,就把肉扔到了嘴里,還沒來得及咬一下,肉就滾進了肚里。
這時,從上閣村的路上下來了一個小男娃,看上去還沒有三娃大,一手拿了頂爛草帽,另一只手里捏了幾根青蒿。他好像不害怕日本人,過來就把青蒿喂到了馬嘴里,并朝鬼子笑笑。
一個戴眼鏡的鬼子站起來,把他木碗里的半碗大米飯扣在小男娃的破草帽里,小男娃就坐到柳樹下,用手抓著吃起來,一雙大眼睛不時地從那些肉罐頭上溜過。
三娃見那小娃幾根青蒿就換了半碗大米飯,自己的一捆草才換了一小疙瘩肉,覺得自己吃了大虧,就在心里很惡毒地把老日罵了一頓,然后返回二娃那里去,準備也拔一小把草和老日換大米飯,再和二娃一起分享。
三娃剛鉆進玉茭地,屁股上就挨了二娃一腳,知道二娃不悅意自己,就從二娃的草里抓出一小把,想過河去,不料二娃卻按住自己的草不給他,想自己過河去換。
“八格!”突然,日本鬼子喊了一聲,他倆趕緊爬下,從玉茭棵子里往外看,剛才和日本人換大米飯的小男娃一手拿著爛草帽,一手拿了一個鐵皮罐頭,順河沒命地向上閣奔去。一個鬼子在后面追,不過,沒有追多遠,鬼子就被石頭絆得摔了一跤。眼看那小娃就要跑遠了,戴眼鏡的鬼子舉起了槍,慢慢地瞄準。
玉茭地里,二娃和三娃緊張地看著,心像被誰狠狠地往上拽著,直憋得氣都快喘不上來了。
槍還是響了。奔跑中的小男娃像青蛙跳水一樣,向岸邊的青草撲去。手里的肉罐頭在空中劃出一條很難看的弧線,然后掉在河里,濺起一小片水花。不一會兒,岸邊的水就洇出了一片紅,連同那頂爛草帽在日頭的照射下,很刺眼地向下游漂去。
二娃和三娃在玉茭地驚恐地互相看看,無端地張張嘴,費勁地咽下一口唾沫,然后倒著爬出玉茭地,沒命地往南河奔回去。
過 年
聶五兩口子能以一斗高粱和一斗糠的彩禮,把三英姑給兒子大魁娶進門做媳婦,這事兒驚動了整個南河溝。
三英姑是跟著爹娘逃荒到了山西,來到南河的。她的漂亮和賢慧,很讓南河人稀罕,雖然當(dāng)年她只有十六歲。爹娘把她早早地嫁出去,逢上這兵荒馬亂的年景,著實出于無奈。第二天,爹娘就拉起小兒子,背上破鋪蓋卷兒,一步一回頭地上路了。
大魁二十歲,正值當(dāng)年。娶了這么一個好看媳婦兒,自然是美得不行。
一進臘月,日子過得就更快了。祭完灶,就要準備過年,只是張馬的日本鬼子常常出來禍亂,這年過不過,也沒啥意思。
臘月二十四,按風(fēng)俗是掃刮的日子。掃屋的男人們頭上頂著灰塵,在屋里忙活,女人們舉著通紅的手,在院子里拆洗被褥。誰也沒有想到,日本鬼子會在快晌午時悄悄地進了村,發(fā)覺時,已經(jīng)跑不及了。霎時,村子里雞飛狗跳亂成一片。鬼子把人都趕到了打麥場上。
場里,男人們因為掃刮,一個個灰眉土眼,女人們因為洗涮,倒顯得清秀。三英姑站在大魁的背后,她彎腰從地上摳些土灰抹到臉上。四周圍著鬼子和警備隊。干狗拿著盒子槍在周圍游來游去。最后,他站住說:“鄉(xiāng)親們,為了讓大家美美地過上一個年,從現(xiàn)在開始到出了正月,皇軍就再不來和大家見面了。不過,今天來,皇軍想給你們借幾樣?xùn)|西?!比巳豪镆魂囼}動。
干狗說:“你們都過年,皇軍也要過年。你們莊上除給皇軍逮一頭豬,一些雞外,還要派三個婦女?!比巳簛y了起來,鬼子和警備隊端著上了刺刀的槍圍上來。“哎,鄉(xiāng)親們,大家別誤會,去的婦女也就是過年時給皇軍做做飯?!辈恢l喊一聲:“怎不讓你媽去!”干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鬼子小隊長揮揮手,鬼子就喊著沖進人群抓人。
最先被拉出來的是三英姑。她披頭散發(fā),又踢又咬,大魁和另一個鬼子撕打在一起,人群亂得很,有幾個婦女想跑,都被拉回來,打得躺在地上。鬼子隊長嚎一聲,鬼子在場邊架起了機關(guān)槍,人們漸漸地平息下來。
日頭壓山時,鬼子才回張馬。在南河搶了三個人,除三英姑外,還有原家的大丫頭星星和劉家的大媳婦。趕走了福和爐獨臂老程的一頭半不大豬,讓老程頭揮著一條胳膊直罵到黃昏。
南河人在憂愁驚慌中瞎胡過了一個年,不過,日本鬼子倒也沒有再出來騷擾。出了正月,就放回了搶去的三個人。星星是被三英姑和劉家大媳婦攙著回來的,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動不動就長嚎一聲,大哭起來,看來,星星是瘋了。
三英姑看上去沒有啥大變化,就是有些憔悴。本來,剛過門的媳婦就不愛說話,從張馬回來就更不言語了,大魁給她說話,她也常常走神。大魁以為媳婦在張馬給老日做飯被嚇著了,幾次要去看大夫,三英姑就是不肯,急了就摔東西發(fā)火。
轉(zhuǎn)眼就春暖花開了,又到插犁下種的時候。三英姑裹著厚厚的衣褲足不出戶,常常遙望著遠天,暗暗流淚。不顯山不露水中,常常遇上婆婆質(zhì)疑的目光,三英姑不禁打了一個哆嗦。
男人是粗心的,大魁認為,三英姑能從張馬囫圇回來再給自己做媳婦,真該謝天謝地了。
大魁媽幾次想問媳婦什么,一看三英姑的惶樣兒,又幾次合住了嘴。有時,她甚至懷了幾分僥幸,但算算時日,便長嘆一聲:“作孽呀!”
在一個晴朗的早晨,上院的大漢早早起來,準備喚大魁去七畝地搖谷,遠遠地看見河邊老柳樹彎下來的圪杈上吊了一個人,就大聲喊叫起來。放下來一看,竟是三英姑,人早硬了。
大魁媽披散著頭發(fā)跑過來,摟住三英姑大哭:“媳婦呀,你娃怎就想不開呢?這叫我怎么給你大媽交待呀?狼都不吃的老日,真是作孽呀!”……
草草地掩埋了媳婦,大魁從此在南河消失了。
這年秋后,就有許多怪事發(fā)生。先是,翻譯官干狗的媳婦,好好地就栽了茅坑,沒過幾天,干狗的獨生子又在張馬河被撈出來。干狗辦了兩樁喪事,晚上又心灰意懶地去酒館喝酒,才出酒鋪就被人打了一悶棍,人倒是沒死,就是脖頸被打斷了,從此無法抬起頭,只能躺在炕上等死。
常在張馬河飲馬、刷馬的日本人,有兩個失足落水淹死,這可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事。從那以后,日本人就再不到河里刷馬飲馬了。
(選自沁水縣文聯(lián)《沁河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