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良

狗日的董昌富，我非把你這個村長弄下臺不可!常有良惡狠狠地自言自語。這句話是常有良這幾天嘴上頻率最高的一句話，也是他在改選村長期間必須完成的一項神圣而艱巨的政治任務。

把現任村長董昌富弄下臺，拉下馬，這個想法和計劃一年前就有了。一年前播下的種子現在應該開花結果了。

把董昌富弄下臺，常有良有兩個原因：一、從宏觀上講，這幾年你董昌富為大家辦的事少，為你自己辦的事多，村里只是小打小鬧，修修補補，面貌依舊；村民的經濟收入停滯不前，原地踏步，狗日的你個人的選礦廠卻辦得轟轟烈烈，要多紅火有多紅火；你既開工廠又做買賣，腰纏萬貫吃喝嫖賭；多占宅基地，兩座四合院的西式小洋樓拔地而起，這需要多少錢呀，這難道都是你自己掙的錢?我常有良要行使公民的合法權利投上我神圣的一票，把你拉下馬。二、從微觀上講，我常有良高價買了屁股大一片沒有人要的非耕地還弄得我蓋不起來，白白讓我破費了一千多元。無論宏觀還是微觀，無論于公于私你這個村長都不稱職。常有良有了把董昌富弄下臺的原因和理由，有了想法和計劃，下面的任務就是怎么實施他的想法和計劃了。

關于候選人是誰，誰能當好這個村長，選誰當村長，常有良還沒有考慮好，那是第二步的方案和計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飯要一口一口地吃。

為完成這項重大任務，常有良早晨只吃了一個饅頭，喝了一碗不太熱的稀粥，帽子也沒有戴，穿了件臟乎乎的軍大衣，雙手插在袖筒，冒著漫天飛舞的雪花、颼颼刺骨的寒風，踏著皚皚白雪到廟前圪廊的王狗剩家去了。他認為只有王狗剩才能幫助他實現他的計劃，只有王狗剩才能獻計獻策“推波助瀾”把狗日的董昌富弄下臺。前些日子他已和王狗剩多次探討過關于把村長弄下臺的方案和計劃，但是，因為各種原因計劃沒有實現。這次村委會換屆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絕對不能錯過。

大個子常有良低著頭走在風雪中。北風吹得兩只耳朵賊疼，本來就紅的酒糟鼻子凍得更紅，并且流著清水鼻涕。但是，常有良的心里卻熱乎乎的，冷稀粥也發(fā)揮了能量，產生了動力，數九嚴寒感覺不到冷。因為他對完成這一項艱巨的政治任務信心百倍，底氣十足。他仿佛看到了希望，他正在沖破黎明前的黑暗，迎接曙光。

王狗剩

五十八歲的王狗剩是一個孝子。他有兩個閨女早已出嫁，一個兒子在國道旁有一處住宅，靠做小買賣生活。老婆前十年去世后他完全可以和兒孫住在一塊享受天倫之樂，但是，他為了侍奉八十多歲的老娘仍然住在廟前圪廊的土窯洞里。窯洞里煙熏得漆黑，尺把長的黑穗穗像原始森林里的枯松樹懸掛在窯頂，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可能；一臺十四吋的黑白電視機放在墻旮旯盛玉米面的缸上，十五瓦的燈泡煙熏得漆黑，這是王狗剩家里的兩件家用電器。唯一鮮亮的是村黨支部贈送老黨員的一張電影明星劇照的日歷年畫。

老娘耳聾眼花，經常有病。她有兩個兒子，一個閨女，閨女遠嫁。狗剩為老大，老二叫二狗。二狗原在事業(yè)單位工作，現內退在家，百分之百的“氣管炎”。侍候老娘的光榮任務就交給了老大王狗剩。老二和閨女也說過讓老娘到自己家住，可老娘對住慣了的黑窯洞情有獨鐘，不舍不離，說，我死也要死在這個黑窯里。王狗?？恐瀹€薄田苦度日月，雖然手頭緊巴，對老娘卻大手大腳，舍得花錢。老娘好瞧戲，每年七月的廟會狗剩背著老娘趕廟會，到戲臺下去瞧戲。背著兒孫趕廟會的人很多，背老娘趕廟會、瞧戲的人只有一個，這個人就是王狗剩。當身材不高并且駝背的王狗剩背著白發(fā)如雪的老娘，謝了頂的腦門上大汗淋漓地出現在廟會上時，賣衣服的不賣了，賣小食品的找錯錢了，吃雞腿的不吃了，瞧戲的不瞧了，各種好奇的眼光齊唰唰地射來，簡直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在廟會上王狗剩給老娘買些黃梨汁、雪糕、西瓜解渴，買糖糕、雞腿、威化餅解饞。王狗剩說，孩子們吃好東西的時候多著呢，我娘還能吃幾天?只要咱村賣稀罕吃的，我就讓老娘吃個遍。別人都是給兒子、孫子買小食品，只有他給老娘買，眼氣得老年人直感嘆：狗剩娘是養(yǎng)兒，我們也是養(yǎng)兒，我兒也要背我來趕一趟廟會瞧一遭戲，哪怕給我買一串糖葫蘆，這會兒死了也心甘情愿。老娘見人就夸，俺狗剩是個孝子，我沒有白作務。王狗剩成了方圓十里八村有名的大孝子。

王狗剩也是縣里大名鼎鼎的上訪專業(yè)戶。

王狗剩是老黨員，懂政策通法律，既有文化又能說善辯，更讓人佩服的是他敢說敢干，不怕惹人。在黨員會上他面對面毫不留情地給村長提意見，提問題，往往是一針見血，直達要害。在一次黨員先進性教育會上王狗剩問董昌富：你當了三年村長蓋了兩座四合院的西式小二樓，最少得花四十萬吧，你給大家說說你三年來收入有多少?問得村長面紅耳赤，尷尬萬分，下不了臺。從二十年前到現在，沒有一屆的村長使他滿意，沒有一屆村長不對他恨之入骨?？h、市、省紀檢委都有王狗剩寫的檢舉揭發(fā)信。

王狗剩昨天到城里去告狀，老娘沒有看好蜂窩煤火爐，熄了火。老人家到院里拿柴禾生火，受了風寒，本來年老體弱多病多災，這次更是雪上加霜。狗剩從城里回來看見老娘躺在炕上蓋著兩條被子直打哆嗦，急忙叫來醫(yī)生打吊針，生火燒水，沖姜湯喂老娘喝。老娘稍微好了一些就罵開狗剩了：你小兒羔，不叫你管閑事，你小兒羔非管閑事不行，告了二十年的狀，把家告得丁當響，你越告人家，人家越富，咱家越窮。自古民不跟官斗，從來官官相護，就數你能耐大?旁人都能吃虧，就你吃不下?輪到咱名下才多少呀?光路費花了多少，紙張用了多少，頂個屁用?你東奔西跑的丟下我不管，害得我得病?你個小兒羔!狗剩見老娘生氣，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確實對不起老娘，但是，他自己覺得能對得起黨對得起百姓，盡忠不能盡孝，盡孝不能盡忠，兩者是不能全顧的。但是，王狗剩盡量兩者兼顧。要是在老娘沒有病，精神狀態(tài)良好時，他還敢跟老娘辯論，現在老娘有病他只好忍氣吞聲。老娘吊針打完了，藥吃了，雞蛋掛面湯、姜湯也喝了，渾身也不冷了，罵狗剩也罵累了，怨氣也出了，睡著了。王狗剩直忙到后半夜，才覺得肚里呱呱直叫，中午只吃了兩個燒餅，水也沒有喝，腸胃能不造反嗎?

心力憔悴，疲憊不堪的王狗剩為了預防老娘口干喝水，侍候老娘方便，他套襖套褲也沒有脫，蓋了件破大衣，燈也忘了拉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董昌富

董昌富仰起脖子把一大杯酒高高舉起倒進嘴里，酒杯仍在空中倒懸著，直到杯中滴完最后一滴酒，然后才喝下去。眾人拍手叫好，黑蛋說，還是村長海量大，這杯酒足有八錢!董昌富滿臉通紅，上嘴唇永遠遮不住的兩顆門牙格外顯眼。他狠狠地猛吸一口煙，有點幸災樂禍地說，告，告，屁股燒燒，老爺喝酒你喝尿!酒場上更是歡呼雀躍熱浪滾滾。前任村長的名言：告，告，屁股燒燒，老爺喝酒你喝尿，將酒進行到底的革命行動推向了高潮。

董昌富在開會。董昌富在自己家開會。董昌富在自己家開的村民委員會換屆預備會。

董昌富也有名言：開會必須有酒，沒酒開不好會，酒是一切工作的“先鋒隊”。村委會換屆對于全體村民來說不怎么重要了，誰當村長都一樣，在人們心中跟明鏡似的，只是不說罷了。有一位副鎮(zhèn)長喝了酒后作了一番總結，很實在，很精辟。他說，人們都認為重選個村長要比原來的好，其實不然，這樣更加重了老百姓的負擔。因為，在臺上的村長在他權限內該有的都已經有了，比如，宅基地，他自己有了兩處，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小姨也有了。再換一個新村長，他在這方面不會比他差，只會比他強。原村長上邊的關系也搞好了，也投資出去了，輕車熟路，多少也能為村里辦些實事。新上臺的村長還得重搞關系，人生地不熟，求人也找不著門，肯定要加大投資，你說這不是加重了農民的負擔嗎?再說，原村長惹了一些人，但利用權力也維護了很多人，農村幾千年來的封建家族關系你能像拔大蔥似的一下子除掉嗎?你能一下子提高農民的政治素質和民主意識嗎?農村工作難做呀，不然，偉人為什么說，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

也難怪在往年選票中的空格里竟出現過包公、克林頓、孫悟空、王八蛋等候選人的名字。

村民對村長的選舉麻木了，失望了，一句話，選上誰也扯淡!

真正關心選舉的人是董昌富、常有良和王狗剩。

要把村委會換屆選舉看成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那么雙方敵人就是董昌富和王狗剩。如果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倆就是兩個司令部的總司令。

酒是一切工作的“先鋒隊”!董昌富利用“先鋒隊”在前半個月就馬不停蹄地做好了上邊的工作，該送的包送了，該許的愿許了，今晚是做村委會的工作，明天該做狐朋狗友的工作，大后天做親戚本家的工作?？偩V領是：封官許愿拉選票，只能勝利不能失敗。董昌富胸有成竹，勝券在握。

漆黑的夜晚，雪花飛舞，北風吼叫。西式小二樓里燈火輝煌，熱浪滾滾。立式海爾空調的暖風和八八紅河香煙的煙霧經雜交形成的氣流在彩色燈光的襯托下像夕陽西下時天邊的彩云；滿桌的佳肴野味和杏花村老白汾的酒香使人們激情蕩漾斗志高昂。酒精激活了每一個人的大腦窗口，村委們個個海盟山誓摩拳擦掌，決心為打好這一場選舉村長的人民戰(zhàn)爭沖鋒陷陣赴湯蹈火，不獲全勝決不收兵!村長董昌富站起來為感謝大家的支持把早已準備好的紅包和八八紅河香煙發(fā)給大家，說，拜，拜，拜托哥兒們啦，我不再多說啦，一，一，一切都在無，無，無言中。

第二天晚上是自己選礦廠的骨干和狐朋狗友，所不同的是酒后全部到“四季春酒家”洗桑拿。董昌富瞇縫著兩只三角眼曖昧地笑著說，我已給老板預定好了，哥兒們洗去吧!頓時掌聲、喊聲、口哨聲卷起一陣狂瀾。

常有良

廟前圪廊在村西頭。這一爿都是舊房屋舊窯洞，大部分房屋都是土坯壘的，破爛不堪千瘡百孔，在這大雪紛紛的景象中廟前圪廊更顯得凄涼，破敗。廟前圪廊有一多半人家已在國道旁重蓋了新磚瓦房，舊房屋賣給了從山莊窩鋪遷來的村民，廟前圪廊是鄉(xiāng)鎮(zhèn)的貧民窟。常有良雖說不在廟前圪廊住，但比起廟前圪廊也好不到哪里。

常有良不打麻將，他認為打麻將就是賭博，就是犯法，再說他也沒有時間和金錢。他也不喝酒，在社會上就沒有人際關系，沒有要好的朋友，人生的苦惱只能向一個人傾訴，這個人就是王狗剩。他們倆是同代人，有過相同的社會經歷，現在又處在相同的社會階層——貧下中農、無產階級。用王狗剩的話講：我們倆是一棵藤上的兩個苦瓜，一個戰(zhàn)壕里的患難戰(zhàn)友，把狗日的董昌富拉下馬、弄下臺是我們倆當前的主要任務。

廟前圪廊的街道很窄，只能趕過一輛馬車。亂石鋪的路面高低不平，厚厚的積雪上有幾個人踩過的腳印，大部分人在家里吃早飯，有的還在溫暖的被窩中。常有良知道王狗剩昨天進城今天肯定在家，到了王狗剩的大門前看見兩扇破舊的大門依舊關著，王狗剩還沒有起來。

常有良的個子高，欲望卻并不高，野心也不大。常有良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在國道旁有兩間門面房，但在這個講關系比后臺的時代常有良只好靠邊站。論學歷他小學四年級也沒有念完，更談不上自學成才；溜須拍馬的活兒，不但不會干，他從骨頭里憎恨這種人；靠膽大瞎闖他又沒有膽量和勇氣，常有良只能靠勞動致富。在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小鄉(xiāng)鎮(zhèn)，他是有名的種地能手，在自己的二畝水地三畝旱地里進行了二十年的科學實驗，但收效甚微。別人家的水田一年澆兩次水，他想方設法要澆上三次水；別人家的地里只上化肥不上農家肥，他家的地里既上化肥又上農家肥，不但把自家豬圈、牛圈、雞窩、茅坑的糞便全部上到田里，還去擔別人家茅坑的糞。常有良身大力不虧，有的是力氣。各種秸稈全部粉碎還田，地頭堰邊收拾得干干凈凈，地里沒有一棵雜草。糧食作物、蔬菜、藥材、蘋果、葡萄、樹苗、花卉都嘗試種過，但都不盡人愿。有一年買了假玉米種子顆粒未收；有一年買了假農藥減產五成；有一年玉米大豐收賣不出去，只好低價出售，算了一下賬剛收回成本。鄉(xiāng)長、村長從外地考察回來后號召種經濟作物，并免費提供樹苗，掛果后政府統(tǒng)一銷售。常有良是種地能手，指定為示范戶，他看到了希望，積極響應。在鄉(xiāng)林業(yè)技術員的指導下認真栽培，精心作務，比作務兒子都上心。蘋果葡萄價格高的時候樹苗還小，到了盛果期不但價錢低還賣不了，有一半全爛掉了。當常有良去找鄉(xiāng)長幫助銷售蘋果時，鄉(xiāng)長因在全縣調整種植產業(yè)結構，發(fā)展經濟作物貢獻突出早已升官榮調，政府統(tǒng)一銷售成為泡影。常有良只好將正開始大量產果的“青年”果樹含淚砍掉。他不是在流淚，他的眼睛在流血，他的心在流膿。當他二月把三畝果樹砍掉種上了藥材，到八月蘋果的價格卻直線上升。常有良的舊傷口還未愈合又在新傷口上撒了一把鹽，他捶胸跺腳悔恨萬分。在這一年里，常有良最怕聽說蘋果漲價，最怕看見別人吃蘋果，一聽蘋果漲價就揪心，一看見蘋果就悔恨。兒子這年正高考，有錢人家的孩子考不上大學，他沒錢孩子卻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學。因為籌不到學費，兒子無奈地把鋪蓋裝進裝過碳銨的尼龍袋里到北京打工去了。兒子走的那一天，常有良沒臉去送兒子，把自己關在屋里放聲大哭，大聲喊著：我愧對祖宗，我愧對兒孫，我白長了一個大個!兒子返回來拿英語字典時看到父親如此傷心，如此悲憤，淚如泉涌雙膝跪地，哭著說，爹，別著氣，氣著了誰來照顧我呀，兒不會埋怨你，你老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了。兒到北京打工就是要去看看我考的那所大學是個啥樣子，我一邊打工，一邊自修大學的課程，日后我還要報考研究生，一定實現你的愿望和我的理想。說完給常有良磕了一個頭，起身去趕汽車。當常有良從悲憤中醒悟過來時，兒子已不見蹤影。

常有良覺得愧為人父。他以前為了鼓勵兒子好好念書，常教導兒子：咱家貧窮就是因為祖宗三代沒有念過書，你一定要為常家爭口氣，考個好大學，你爹就是砸鐵賣鍋也要供你上大學。為了實現這個宏偉目標，為了常家的墳上也能長出棵草來，常有良付出了十二分的努力，結果致富夢想破滅了，精神支柱倒塌了，給兒子的承諾不能兌現。兒子剛才的一番話使常有良從精神崩潰的邊緣回到彼岸，兒子的理解和安慰使他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兒子雙膝跪地給自己磕頭，恢復了常有良當爹的尊嚴，愧當人父不能實現對兒子的承諾的無奈心情煙消云散。

常有良想，他不是在想，而是在思考，在總結經驗。從本村五百戶人家來看，富起來的人是怎樣富起來的?第一類富起來的是當官的有權的，第二類富起來的是開小工廠小選礦廠的，第三類富起來的是經商開門市部的，靠種田作務莊稼富起來的幾乎沒有!常有良通過觀察、思考、分析、比較，恍然大悟，茅塞頓開。以前認為自己是種地能手，只要辛勤勞作再加上科學種田就一定能發(fā)家致富，其實不然。二十年的實踐充分證明自己只顧低頭拉車，不看方向路線，不看形勢發(fā)展，大錯特錯。男怕選錯行，女怕嫁錯郎，這話一點不假。

第一類富起來的人這一輩子是做不成了，自己家祖墳上也沒有這棵草。第二類富起來的人也做不成，開工廠辦企業(yè)需要場地，需要設備，需要一大筆啟動資金和周轉資金，工商、稅務、電力、國土、環(huán)保各個部門關系自己根本應付不了。那只有向第三類富起來的人學習，經商開門市部。對，就開門市部!常有良想：兒子不能上大學，但媳婦總得要吧!給兒子娶媳婦，這是做父親的重大責任，在農村是無法推卸的?？扇⑾眿D就得有房子，農村的女孩子越來越現實，找婆家首先看房子，還必須是獨串院，小二樓。常有良和父母弟弟同住一串院，這就意味著兒子不具備娶媳婦的首要條件。宅基地必須得審批，房子必須得蓋。既然得審批宅基地蓋房，何不一舉兩得在國道旁蓋兩間門面房?這樣，既能經商開門市部，兒子說媳婦又有了新房。常有良經過多次現場勘查在國道旁選擇了一處宅基地，這塊宅基地能開家小飯店也能開個修車補胎的修理部，可是地方并不大。宅基地后邊是河溝，老天一下雨全村的雨水都從河溝流過，這樣就得用石頭和水泥壘一條大壩，再在河溝上面架上預制板，主房的后面就是一個不規(guī)則的三角形小院，總共不到一分地。按照風水瞧這塊宅基地根本就不能住人家，開門市部也不好。可是，好的門面宅基地能輪到他常有良，他常有良買得起嗎?只要村長高抬貴手，幾千塊錢批給你，就算燒高香了。

常有良想好后馬上行動。他到小賣部買了一條煙，是好煙，十塊錢一盒的好煙，一條就是一百塊錢。又買了兩瓶老白汾汾酒，共花了二百多塊錢。他聽說村長吸的都是十塊錢以上的高級紙煙，喝酒最低檔次是老白汾。常有良一輩子沒有求人辦過事，但是聽說也聽得多了，逮個麻雀還得撒把秕谷呢，何況是求人批宅基地。除了送禮，還得請村干部到飯店喝幾次酒，人人都這樣做，自己不這樣做真還過意不去。常有良想：先送點煙酒探一下路，看村長是否有口，是否到飯店喝酒然后再說?？縿趧又赂坏膲粝肫茰绾?，萬般無奈，只能走這條路了。兒子在北京打了一年工，除了買大學的自修課本外，省吃儉用寄回五千塊錢，常有良想，五千塊買這塊宅基地足夠用了。

王狗剩

王狗剩聽到有人叫門，睜眼一瞧天已大亮，一骨碌爬了起來，趿拉著鞋披上大衣出來開門。

王狗剩告狀出了名，稱為上訪專業(yè)戶。上訪專業(yè)戶，這個綽號還文明，還好聽點。王狗剩除了上訪專業(yè)戶還有個別名：“鬧事的”。方圓十村八里的人一說“鬧事的”，都知道是王狗剩。人們在開玩笑、耍嘴抬杠、提建議時就會說：你是“鬧事的”!對方笑著反駁：是王狗剩，你又能怎么樣?前任村長在一次酒場上說，王狗剩向縣紀委反映村委每年待客費用三萬元的事，舉報信的復印件到了我的手里，我把此事擺平了，花的還是大家錢，你告也沒有用。告，告，屁股燒燒，老爺喝酒你喝尿?，F任村長董昌富又加了兩句：鬧事的，你白鬧，王狗剩你富不了。比如，小學生李春華在學校向老師匯報了張曉紅的錯誤，張曉紅知道后就罵李春華：告，告，屁股燒燒，老爺喝酒你喝尿。鬧事的，你白鬧，李春華你富不了。不懂事的兒童三五個在一起玩耍時看見王狗剩就上演鬧劇，帶頭的喊一聲“一、二”，大家就異口同聲地喊：告，告，屁股燒燒，老爺喝酒你喝尿。鬧事的，你白鬧，王狗剩你富不了。他們興奮得邊喊邊跑，怕王狗剩打他們。王狗剩只是笑一笑，走自己的路。

王狗剩在這時就特別懷念文化大革命。那時候的干部根本不敢多吃多占，有一次村書記和革委會主任送公社書記榮調時吃了一頓飯，還是在晚上，只炒了四個菜：半斤豬肉炒肉片，半斤炒雞蛋，一個土豆絲，一碗小蔥拌豆腐。第二天一張大字報就貼出來了，書記主任在黨員斗私批修會上作了檢查，交了飯錢。王狗剩恨不得馬上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恨不得馬上再來一次三反五反，恨不得再來一次斗地主斗老財。二十年來艱難的上訪歷程，讓他受盡了人們的白眼和嘲笑，他有時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但通過反復認真學習新黨章和中央的新文件，看中央電視一臺的新聞聯播，他又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并沒有錯，完全正確，自己是在盡一個共產黨員的義務。理論和實際怎么老不配套呢?王狗剩有時候很迷茫，很納悶。但他是一個犟脾氣，又是一個非常較真的人，一旦認為正確，九頭牛都拉不回頭；一旦自尊心受挫，他會更加信心百倍在所不辭地勇往直前。當好心人勸他別當傻子干傻事時，他說，我是黨員，我宣過誓，咋說得咋做。我沒有半點私心，我怕什么!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我在為扭轉黨風反腐倡廉盡一個共產黨員的義務。

既然上訪解決不了村長的腐敗問題，下一屆選舉村長決不能再選個腐敗村長。盡管董昌富上面的關系搞得好，可只要村民不選他，上面也無奈何，憲法給予公民的這一權利誰也剝奪不了。對于村民來說，大部分人對董昌富的政績不滿意，但根據以往的經驗，大部分人還是要選董昌富，就是這樣一個怪勁。這里面有個原因：姓董的家族在村里是個大家族，幾乎占到全村人數的三分之一。自己家族的人當然是選自己家的人了，自己本家的人在村里掌權，在政治上自己也光彩，有靠山，旁人不敢輕易刻??；經濟上就說討不了便宜，起碼也吃不了虧。還有三分之一的人隨大流，剩下的三分之一的人不選他，可是這三分之一的人沒有選舉目標，到后來還是連任了兩屆村長的董昌富穩(wěn)坐釣魚臺，再連任第三屆，一手遮天大權在握。村委會換屆如果能選上一個大公無私的好村長，能把本村的經濟搞上去，使大家能富起來，而不是披著羊皮的狼就行?？蛇@位村長的最合適的人選是誰呢?這是王狗剩半年來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前些時期有一個候選人走進了他的視線，這個人叫劉福根，黨員，復退軍人，三十歲，在沿海當過兵，有文化有超前意識，是自己的侄女女婿。在村民中的威信也比較高，大部分黨員出于正義感也同意劉福根做村長的候選人。董昌富聽后譏笑著說，一個毛小子嘴皮上的勁不小，根本沒有實踐經驗，只能解決自己的溫飽，還能領導全村奔小康?這是鬧事的想讓他侄女女婿當村長出的臭點子，扇的陰風，點的鬼火。結果劉福根連個候選人都沒有當上。但不管怎么說，劉福根成了董昌富的競選對手，盡管在選舉時選票上沒有劉福根的名字，但是選票上的空格可以填劉福根的名字，在村民的印象里劉福根跟董昌富競選村長已成事實，起碼對董昌富連任村長也是一個威脅，也是一個挑戰(zhàn)。王狗剩當前的工作是發(fā)動群眾拉選票，選劉福根當村長。

只能解決溫飽的王狗剩不拿政府一分錢薪水，得不到村委一分工的補貼，他卻在為鎮(zhèn)黨委、鎮(zhèn)政府工作，在為老百姓操心，誰叫他是共產黨員呢?？墒怯幸徊糠秩苏f，鬧事的在為他侄女女婿拉選票。鬧事的告了一輩子的狀，想當官，沒當上，只好讓他侄女女婿當村長，圓一下自己的當官夢。

劉福根

王狗剩開了大門看見常有良站在雪地里，帽子也沒有戴。說，有良，快回家暖和暖和，看你連帽子也不戴。倆人到了窯里，王狗剩一看火爐又熄了，馬上到院里拿柴生火。

剛從雪天雪地走進窯洞的常有良，不能適應窯洞里的黑暗，像走進了地窖里黑咕隆咚的。

王狗剩從院拿柴回來，推開門，說，有良，坐下。常有良這時才看清窯里的一切，他在腳底轉了一圈也找不到個坐的。王狗剩從缸旮旯拖出一條長凳，常有良便坐在了屋里唯一的一條長板凳上，看看漆黑的窯洞和躺在炕上狗剩娘稀疏的白發(fā)，惻隱之心油然而生。現在做實事說實話人的時光咋就過成這樣呢?在舊社會是貧下中農，現在又成了貧下中農?常有良百思不得其解。

王狗剩向常有良擠了擠眼說，有良，我今天前晌怕沒有工夫陪你下棋了，我娘感冒了。你瞧，火也熄了，我生著火爐吃了飯，還得叫醫(yī)生來給我娘輸水。福根家有人下棋，吃罷晌午飯我就過去了。常有良心里清楚：王狗剩是個孝子，怕老娘因為他多管村里的閑事著急、生氣，一在家里談論村里的事老娘就罵他“小兒羔”、管閑事，自己只顧把村長拉下馬卻忘了不能在狗剩家談此事，很是疚愧。常有良說，行，叫醫(yī)生再來給你娘瞧瞧，輸輸水，吃點藥，人老了經不起風寒。我吃罷晌午飯在福根家等你。

吃罷晌午飯，常有良來到了劉福根家，劉福根正端著碗吃面條。劉福根微笑著說，大叔您來了，快坐下來吃飯。說著馬上放下碗拿起苕帚，給他掃了掃身上的雪。常有良說，我吃過了。劉福根讓常有良坐在火爐邊，拿出一盒三塊錢的蝴蝶泉香煙放在火爐上讓他吸煙，并沏了一杯茶放在火爐上。劉福根說話總是面帶微笑，對長輩總是大叔、大嬸，對同輩總是哥長弟短，不帶稱呼不開口，不帶微笑不說話。劉福根別具一格，兩排整齊玉白的牙齒更襯托著他陽光燦爛的微笑，臉上的兩個酒窩更為他的微笑錦上添花。劉福根的微笑，曾經贏得了帶兵人的好感，使他這個身高不足一米六的人參了軍，并到了沿海城市。劉福根的微笑救了一位六十歲的老太太免去了她輕生的念頭，并作了老太太的干兒子，每月給她寄五十元生活費，立了個人三等功；劉福根的微笑還使一個迫不得已的罪犯投案自首，獲得省公安廳的嘉獎；同樣，劉福根的微笑撓癢了好幾個姑娘的芳心，其中有位女大學生非要他復退后留在那座沿海城市，并向他表明：憑她父親的權力完全可以給他安排一個滿意的工作，也可以和她開一家公司，三室一廳的房子正在裝修。劉福根聽后說，謝謝你，我終生的好妹妹，在那遙遠的山村已有我青梅竹馬的山妞等我回歸，她在家鄉(xiāng)已在盡一個兒媳的義務侍候著她的公婆，我的母親。她雖然沒有你漂亮，沒有你有知識，更談不上教養(yǎng)和地位，但是我倆已經海誓山盟，要白頭到老。我一個山里娃只有高中文化，哪一樣也不與你相配，你一定能找到你的知己，各方面都勝我百倍。你看得起我，是我的榮幸，因為我在這里認識了一位有地位、有教養(yǎng)、有文化、又漂亮的你，我很有艷福，你是我人生中璀璨的燈塔，會為我導航。我的家鄉(xiāng)礦產資源豐富，待續(xù)開采；景色優(yōu)美，待續(xù)旅游開發(fā)。我是山里娃，我要回到山里去。到時候我邀請我沿海城市的小妹到我的家鄉(xiāng)看一下太行山的風景。姑娘看著他那真誠的微笑，迷人的酒窩，豆大的淚珠潑灑灑地滾了下來。姑娘是大四新聞系的學生，是采訪劉福根怎樣用微笑免去老太太輕生念頭時認識劉福根的，姑娘不相信現在還有這樣不為金錢地位誘惑的人，也不相信有為了愛情?？菔癄€不變心的人。今天她看見了，就在她的面前，并且拒絕她的愛情。這種委婉的拒絕，研究生也不一定有這樣的水平，這更加激起了姑娘對劉福根的愛戀和敬佩。

劉福根對常有良的熱情款待和尊敬使常有良受寵若驚，如坐針氈。平時，劉福根遇見常有良總是劉福根微笑著先跟他打招呼，大叔，您去哪兒?大叔，您做甚去?親切、可愛，心窩里暖融融的，多么懂事的年輕人啊!高低人都能看得起。這次更讓他覺得選上這樣的村長是全村人的福氣，王狗剩沒有選錯人。就憑尊重我常有良是個人這一點，選劉福根上合天意，下合民心，村長非他莫屬，當之無愧!

常有良剛點著煙，王狗剩和兩位老黨員就來了。他們五人圍著火爐開始討論選舉村長之事。

玻璃窗外雪花仍在飛舞，十年九旱的山鄉(xiāng)靠天吃飯，十月的大雪，連續(xù)下了兩天，為來年小麥返青奠定了良好的基礎。村里的人們大部分都在打麻將、打撲克、看電視劇，選舉村長的事除了董昌富外，怕就這五個人關心了。

王狗剩說，咱村的情況你們也親眼看到了，指望上邊來清查是不可能的了，只有通過選舉新的村長才能改變咱們村的面貌。福根，我們幾個老黨員，還有一些群眾都認為選你當村長合適，你把你的真實想法給我們說說，我們心里也好有個譜。

劉福根這次說話沒有微笑，而是皺起了眉頭。他說，首先感謝長輩們對我的信任。根據選民的心理，選票上沒有名字的人是很少被認同的，董昌富的家族大、親戚多，這幾年為的人也不少，他又作了很多的工作，在經濟上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選我的人不會過半，這是其一。二，就是選上，村里的工作也不好做。上面我沒有關系，我也不愿依靠關系要款，靠關系要二十萬除了給辦事人六萬，市、縣再扣點，到了村里所剩無幾。話說回來，沒有關系也辦不成事。集體積累現在沒有一分錢，靠集資辦企業(yè)老百姓都不買賬。村里的事不好干，我倒很想干一番事業(yè)，但是無能為力?，F在我當村長不是時候。我的話很對不起長輩們對我的信賴和期望，但是，我說的都是事實，這些困難和現實不是你我能解決的。

劉福根的一番話，使王狗剩、常有良和兩位老黨員陷于僵局，四個人都在吸煙，滿屋子煙霧騰騰。從不吸煙的王狗剩也在拼命地吸，并不斷地咳嗽，憋得滿臉紫青，謝了頂的腦門上血管清晰可見。劉福根的退縮和不自信使他的計劃前功盡棄。王狗剩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小到鎮(zhèn)長書記，大到省紀檢委書記、省信訪辦主任，他都沒有怯過場，在關鍵的時刻他都沉著自信，反敗為勝。一個青年黨員，這樣老氣橫秋看破紅塵使他大為惱火，他說，福根，你說的是事實，我承認，但是黨的綱領沒有變，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沒有變。你忘了你是一名共產黨員，你忘了你入黨時是怎樣宣誓的，難道我們就眼睜睜地看著集體的財產化為私有嗎?難道我們就這樣容許腐敗分子逍遙法外?難道我們不搞關系不送禮不向國家要款，咱村的經濟就不能發(fā)展?如果什么事都好干，還要我們這些黨員干什么?在黨和老百姓需要你的時候你畏縮不前臨陣逃脫，你對得起老少爺們對你的信賴和期望嗎?你說一聲對不起就算了?現在不是你當村長的時候，什么時候是你當村長的時候?毛主席說，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你不是正在和沿海城市的大公司聯系合資采礦和開發(fā)咱太行山紅色旅游區(qū)的項目嗎?這才是正道!關于能不能選上，我們要盡最大的努力，我們不能被董昌富的表面現象所嚇倒，我們也不能低估群眾的民主意識，董昌富的親戚本家不一定就都選他，這是我個人的觀點。

劉福根看著常有良和兩個老黨員懇求的目光和王狗剩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激動表情滿面羞愧。他望著窗外飛舞的雪花，想起沿海城市的小妹豆大的淚珠潑灑在地，想起那時他向小妹勾畫返鄉(xiāng)后建設家鄉(xiāng)的美好藍圖，以及最近給小妹通話后聯系的兩個項目，思緒萬千……自己是部隊培育的黨員，可和一個鄉(xiāng)村老黨員的思想水平來比，覺得自慚形穢。

常有良說，老王說的是理，你不干，狗日的董昌富還會一手遮天，橫行霸道。

一個老黨員說，是，全村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劉福根有氣無力地說，我主要是怕選不上，村里的人譏笑我。

王狗剩說，年輕人怕這怕那，還想搞事業(yè)?好了，我們分頭去做工作，就說劉福根當村長能從沿海引來投資，搞鐵礦開采和太行山紅色旅游開發(fā)，能安排全村百分之五十的勞動力。

劉福根說，大叔，投資的項目八字還沒見一撇，這不是欺騙鄉(xiāng)親們嗎?王狗剩說，只要你真心為鄉(xiāng)親們辦實事，就一定能做得到!

常有良

踏著厚厚的積雪，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咯噗咯噗的響聲，清涼的雪花在親他的臉龐，常有良的心情格外地舒暢。遠山近野潔白無瑕，樹上的積雪像盛開著的白木槿花，賞心悅目，就連狗叫聲也悅耳動聽。原來下雪天的景色也這樣美麗，也這樣迷人，以前常有良是沒有感覺到，沒有體會過的。常有良從來沒有參加過決策性的會議，今天他參加了，不但發(fā)表看法，而且還接受了任務，負責做本街和自己親戚朋友的思想工作。不管這次會議是“篡黨奪權”，還是跟著鬧事的湊熱鬧，只要能選上劉福根當村長，狗日的董昌富你就得像我砍掉的蘋果樹，再不能結果!你個人開的選礦廠就會歸集體所有，你家的兩座西式小洋樓就會成了村委會的辦公室，你狗日的就得去蹲大獄。常有良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京劇《智取威虎山》李勇奇的唱段：早也盼，晚也盼，只盼著深山出太陽……

前年的端午節(jié)，吃罷黑來飯，常有良用黑塑料袋掂著煙酒和自己家做的江米大棗粽、麻糖，像做賊似的來到董昌富家的A座四合院的西式小洋樓門前。朱漆大門緊閉，二樓上燈火輝煌。他推了一下大門，聽到幾聲狗叫，嚇得常有良倒退兩步，險些把煙酒扔在地上。這時，門樓上的彩燈亮了，聽見小喇叭里說，村長不在家。燈滅了。常有良又到董昌富家的B座四合院西式小洋樓，但遇到了同樣的情形，他只好無精打采地掂著塑料袋回家，一夜難眠。第二天通過打聽才知道，到村長家找村長必須按門鈴，家里人從貓眼里看看是誰，問一下找村長做什么，才給你開門。這一天常有良吃罷黑來飯又來找村長，他找到門鈴的按鈕后小心地按了兩下，小喇叭里說，村長不在家，城里開會去了，明天來吧。第五天的晚上掂著塑料袋的常有良才到了董昌富家B座的一樓大客廳。三十多平米的客廳，在遙控組合吊燈的照耀下金碧輝煌，地板磚光彩照人，天花板全是玻璃，常有良像走進了仙境。天花板上有自己的影子，墻上的玻璃匾上也有自己的影子，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下，他想金鑾殿也不過如此吧。董昌富笑了笑，兩顆門牙更顯得突出。他很客氣地說，老常，你好稀罕，永沒來過。常有良手掂著塑料袋不知放在哪里好，這時他覺得自己的酒糟鼻子更紅，心里早編好的話已忘得一干二凈。董昌富說，本村本道的還拿那做甚?快，坐在沙發(fā)上。常有良把黑塑料袋放在茶幾上，自己坐在皮沙發(fā)上強笑著說，沒甚，沒甚。董昌富扔給他一支紅河香煙，自己點著煙后結結巴巴地說明了想批國道旁邊的三角非耕地做門面房的想法。董昌富考慮片刻后說，現在土地局卡得很嚴，宅基地一概不批。不過，考慮到你家的實際困難可以考慮。那塊宅基地，你別瞧地方不大，虎心的人可不少，它畢竟是在國道旁，有經濟價值，一萬元都沒有給他們。你家庭困難，最多也就是這個數了。另外，有個條件，我知道你是個老實人，我也給你說實話，村里外出求人辦事很難，沒有錢辦不了事，這些錢又不能走賬，基地費一萬，收據上只能給你開五千，別人問你，你就說是五千元買的。你回家考慮一下，村委會研究后咱們再說。常有良雖說心里很不痛快，嫌貴，但還是點頭如雞啄米似的說，好，好，好，多虧村長照顧，多虧村長幫忙。常有良回家后心里憋屈得疼痛：你說不要吧，是自己找上門求人家的，人家又說是照顧咱；你說要吧，又錢不夠買不起，還是出一萬元開五千元的收據，黑旮旯送碗菜，真窩囊!常有良經過再三思量，借了親戚們三千，房屋抵押貸款兩千，加上兒子寄回來的五千，籌集了一萬元。常有良又在客常來酒家請村委會的人喝了兩次酒，雖說請客花了五百多元，但基地費少收了一千，對于常有良來說很合算。交了九千元，收據上寫的四千元。無論怎么說，常有良有了自己的宅基地，給兒子說媳婦，開門市部有了保障。誰知道，在方基地這一天出了問題，常有良買的這塊宅基地的后邊是村長的小舅子家，他嫌從某個角度看遮擋了他家的半個門樓，也不能占用他家一米以外的渠道。這樣一來，就只有兩間房的地方了，沒有那個不規(guī)則的三角形小院了，沒有了這個小院就不能蓋廚房，不能建廁所，連一個拉屎尿尿的地盤都沒有。常有良只好去找村長，村長說，沒有那個小院就沒有吧，這樣蓋起來也不錯了!

常有良惹不起怕得起，硬惹一個縣長，不惹一個村長，日后還得在村長手下做人，批基地還得找村長，村長惹不得!再說了，沒有蓋起房就跟鄰家生氣，不值得!為了免生閑氣，退款了事，開門市部的計劃徹底泡湯。請客送禮白白花了近千塊錢。

選 舉

雪停了，刮了一夜的西北風，白茫茫的山野更加肅靜空曠，躲藏了幾天的太陽羞澀地爬上山頭，親吻著銀色的大地，寂靜的村鎮(zhèn)蘇醒過來了。街道里房頂上出現了掃雪的人們，狗也搖著尾巴在街上晃悠。高音喇叭播放著本地的落子戲唱段，接著就是村委會的通知：全體村民吃罷飯到小學校開村民選舉大會。

選舉這一天終于來到了。村民們三五成群地陸續(xù)來到了小學校，年輕人們有說有笑，打打鬧鬧；男人們吸著兩塊多錢一盒的劣質香煙，相互問候著對方最近的情況；女人們談論著丈夫長孩子短一類的家務事。人們好像是來趕廟會或像是來瞧大戲，有的人還穿了干凈整潔的衣服，年輕的女子還畫了淡妝，從身邊走過時一股淡淡的清香。他們像是見面相親來了，選舉村長這樣的大事對于他們來說沒有關系。常有良對這些不關心“國家”大事的人非常反感，甚至打心眼里看不起他們。

因為人多學校的會議室放不下，會場就設在學校的院內。主席臺是學生的課桌接起來的，長長的一排，桌子上鋪著紅花線毯，在四周一片白雪里顯得非常耀眼。電工正在忙著接擴大器，服務小姐們穿著白色的長筒靴穿梭在人群中，兩手掂著暖壺準備沏茶?？h里的領導、鎮(zhèn)里的書記鎮(zhèn)長、村委的干部，各就各位，就連派出所的六個干警也全副武裝地來了，像是準備執(zhí)行一項特別的任務。董昌富給領導們發(fā)煙敬茶，談笑風生親密無間。常有良一看這陣勢心里打了個激靈，他以為是天冷，雙手就把臟兮兮的軍大衣重裹了一下。這時他看到董姓家族的人和董昌富的三個小舅子、八大姨七小姑，只要能掛上茬的都來了。董昌富選礦廠的人和他那些狐朋狗友們也都到齊了，他們各個虎視眈眈，臉上像布滿了深仇大恨，準備跟誰打架似的分布在各個角落，又像是在監(jiān)視著人們的一言一行。他又看了看王狗剩和劉福根，自然也來了，但是，家族的人不多；他們五人分頭做過工作的人們，有一半人未到；自己家族的十口人全部到齊了，仍顯得勢單力薄。這時，董昌富的三小舅子笑著走過來，給常有良發(fā)了一支紅河煙，談起了天氣。周圍沒有人時，三小舅子說，你要是想要國道邊那塊宅基地你就選我姐夫，總共只出五千塊，這事包在我身上，保證說話算數!

會議開始了，首先宣布了大會紀律，選舉規(guī)則，然后每組到一教室，發(fā)選票填寫選票。負責選舉的工作人員又在重復著填寫選票的規(guī)則，并聲明：不會寫字的人可以找工作人員代寫，可以詢問。常有良雖說文化不高，但不用別人代寫，一家四口人發(fā)了四張選票，當然是他一人填寫了。填寫選票的人大部分都不慎重，常有良用眼角瞟了幾個選民都在董昌富的名字上畫了個圈，然后塞到用大紅紙裱了的皮鞋盒做的投票箱里了事。整個教室的人都填寫完出去等結果了，常有良還在思考。這時董昌富陪一位鎮(zhèn)里的干部來到教室拿投票箱，常有良馬上在四張選票的董昌富的名字上畫了圈，拿著選票走到董昌富面前說，村長，選票是不是這樣填寫?董昌富看了一下說，是!

兩個小時后選舉結果出來了，董昌富比劉福根多兩票。

常有良走出小學校的大門后，伸出握筆的右手把自己的右臉狠狠地打了三巴掌，說，狗日的，這鬼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