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條街,起先并不叫師范街,至于是何時改的名兒,老住戶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它在一個著名學(xué)府的垂直方向上鋪展開來,卻并不很長,像這個城市的許多條街道一樣,路面呢,似乎總是不太好,要隔三差五地整修。路邊又常常堆積起雜物,蓋房用的沙礫、石子,隔不了二百米遠就是一大堆,因而在這條小小的街上,車輛總是行駛得很緩慢,即便如此,擁堵現(xiàn)象還是時不時地發(fā)生。因為外來的人口多,擺攤設(shè)點的人也多,所以表面上看來,師范街就顯得雜亂無章。但也不是毫無規(guī)矩。年深日久,做小生意的人們自然形成了他們的圈子,一塊地面,一塊地面的,各有專屬??筛鞣N小攤子真是多啊,僅僅林子俊住著的這條巷子口上,就有賣蔬菜、水果的,有賣麻辣燙、油條煎餅的,也有賣臭豆腐和鐵板燒烤的,甚至還有賣嬰兒服裝的,好像是,這一兩年里,突兀地就冒出了那么多新生兒,一個個揚起粉嫩的臉蛋兒,被他們的父親母親抱著向師范街擁來了。起初的時候,因為周圍的目光那么密集,林子俊從師范街上朝著租住的家中走,還經(jīng)常會有一種局促感。可時間越久,這種感覺越來越淡,反而是,另外一種東西把他的心慢慢地占據(jù)了。尤其是在黃昏時候,如果仰起頭,能看到家家戶戶的小二樓上冒出的炊煙,那炊煙的味道被他反復(fù)咀嚼,就變成了一種很值得回憶的物事。他看看路邊逗留的人們,都仿佛是熟識的,又都叫不上名字來。這種異鄉(xiāng)人的感覺,似乎是一向以來都在扯著他,拽著他,讓他憂心和惱火??墒牵€是看看路邊逗留的人們,這里的土著,一個個悠閑得像在這里居住了一萬年似的,他的心就在這片刻里變得很靜了。
在這個城市,凡是東西向的路都叫街,南北向的呢,才叫路。林子俊過了一些日子才知道了這個說法。知道了這個說法,就代表著他對這個城市的了解已經(jīng)很深入了。再從師范街上走向自己的居住地,他的步履就變得平穩(wěn)多了。
2002年夏天,林子俊在高新區(qū)的《都市新報》做編輯,上下班的路上,還經(jīng)常被那些瘋狂行駛的車輛嚇出一身冷汗來。在這之后很久,林子俊才習(xí)慣了在那些瘋狂的車輛旁邊穿梭往返。經(jīng)常是,在黃昏時分,他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帶著一份疲憊返回到師范街??墒牵糠赀M入到那個小小的院落,看到房東一家有說有笑地吃晚飯,他還是會覺著奇怪。他怎么就出現(xiàn)在這里了?這是怎么回事?房東大娘呢,是個很和藹的老婦人。她時常會看著在黃昏的光線里看書的林子俊,她看著這個文弱的男青年,像母親看著兒子一般,她的目光里星星點點的,帶著探究的意思。
林子俊呢,是個不善于言談的人。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同房東大娘說一句話了。他早出晚歸,通常只在日落之前,在院子里仍舊透著天光的角落里,坐一小會兒。他的老家離這里很遠,坐火車需要兩天一夜36個小時。他實在習(xí)慣不了北方的生活,飯菜的味道不合他的口味,因此他的飯量總是很少,因此他一向很瘦。每逢黃昏降臨,他坐在院子里臺階上的躺椅里,就能感覺到房東大娘的目光在他的身上繚繞。這種感覺使他感到很不自在。這種時候呢,院子里已經(jīng)靜得不能再靜,房東一家人都出門散步去了。她在這里做什么呢?她到底看到了什么?林子俊總是抑制自己,不去看她,偶爾瞄上一眼,又不甘心,就將目光立定,很冷很硬,很奇怪。她呢,還是像一個母親一般,兩只眼睛里含著慈愛,又好像目光灼灼地不知看著什么地方。她似乎還很怕與他對視。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老婦人呢?林子俊經(jīng)常會看到她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像在尋找什么似的。觀察久了,他還發(fā)現(xiàn),她似乎很少離開自己家的這爿院子。林子俊閉上眼睛,這個老人的形象就在他的眼前變得虛幻了,影影綽綽的,不很真實。如果時間過久,林子俊還能感覺到天光變得暗了,他幾乎就要在黃昏的尾聲里睡過去,可是頭頂忽然亮了一下,憑感覺,他知道是院子里的燈光。院子里的燈打開了,一團團光線在初降的夜色中,占據(jù)了很大的一塊。而更深的天空里,卻應(yīng)該是漆黑遙遠的暮色吧。林子俊呆呆地睜開了眼睛,他覺得夜晚很深重,像故鄉(xiāng)的影子。故鄉(xiāng)已經(jīng)在他的心中變成了一個傳奇。他都有好多年沒有回家了。那個房東大娘呢,不知道什么時候悄悄地離開了。
時間呢,又一下下地變回去了。回到那間狹小的出租屋里,躺到鋪著紅色床單的雙人床上,林子俊根本不想去做任何事情。他躺了那么久,卻總是安不下心來。他的眼皮忽然有點跳,很緊很緊的那種跳,好像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的意思。有什么事情呢?他在自己的腦海中搜索了個遍,卻找不到蛛絲馬跡。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咚咚咚的,敲得很急。林子俊懶得去開門,大聲喊:“是誰呀?”門外卻不答,只是敲門聲卻停頓了。他仍然躺在雙人床上,在腦子里搜索剛才的那陣敲門聲。他輾轉(zhuǎn)反側(cè),有些困頓的感覺襲來,就想鋪開床鋪睡覺了??墒强纯幢?,才九點來鐘的樣子,想想真是不甘,可是做什么好呢?他先是下了床,東看看,西瞅瞅,好像剛剛住進這間屋子似的。屋子有些明顯地舊了,墻壁上,還有一些灰塵般的斑點,而且呢,因為住的人少,還顯得荒蕪和孤寂。林子俊,就在這樣的孤寂里,想起自己的生活來了。一晃眼,自己離開故鄉(xiāng)已經(jīng)有六七年了吧?那些當(dāng)年尚且和自己嘮嗑的老人們,有的也已經(jīng)作古了吧?這樣一想,林子俊的心里就空出了很大的一塊。以往這種時候,他就喜歡出去找個樂子??墒?,現(xiàn)在來到的這個地方,人生地不熟,去哪里找好呢?況且,自從半年前從獄里出來,他實在不愿意再去惹什么事情了。以前和自己好過的那個女孩兒,現(xiàn)在也早已嫁人了吧?他從錢夾子里拿出那個女子的照片,有四五年了吧?但她的面目在他的腦子里依然那么清晰,仔細想一想,他竟然有些恨自己。他這樣想了半天,突然覺得憋屈得厲害,就伸手去推門,想出去走走。
這是仲夏,夜色仍然被一層淡淡的熱氣圍攏著。林子俊下了臺階,打開院子里的水龍頭洗了一把臉,感覺清爽了許多。就在他準備推開院門出去的時候,院子里的暗影中突然晃出一個人來。這個人看著他,愣怔著不說話。林子俊掃一眼就知道了,這人是房東大娘。他的心底,突然升上來一絲恐懼,因為他實在不知道她站在暗影里做什么。他突然覺得剛才就是她在敲門,可是這個疑惑像一個漸漸被放大的謎團一樣,在他心中形成了阻隔,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反倒是她終于局促著開了腔。她的聲音顫顫的,似乎透著一種不安:“孩子,這么晚了,你還出去做什么?”林子俊覺得她的聲音真是讓他不耐煩,她憑什么來過問他的事?可是,他又沒有辦法拒絕她的這一份關(guān)心。可是,她又為什么會來關(guān)心他?她沒有自己的孩子嗎?林子俊實在不愿意了解這些,他把心中的疑問縮回到肚子里去。然后是,盡量耐心些,告訴她自己想出去走一走,透一口氣。想了想又說,屋子里太憋屈了。林子俊說話時注意到她的目光,他看見她的目光閃了一下,好像是要阻攔他,又覺得沒有理由的樣子。林子俊突然有些說不出的難過。他想:如果母親還在就好了。可是,母親和父親十年前出了一次車禍,已經(jīng)離開自己那么久了。他沒有法子對她說這些,但這種訴說的愿望突然變得那么強烈。他看著這個老婦人一點點地轉(zhuǎn)回去,慢慢悠悠地為他讓出道來??伤齾s顯得那么不情愿,好像害怕他從此就不回來了似的。林子俊被這種異乎尋常的感覺弄得頭腦發(fā)脹,他開了門,又順手把它閉上了。
那么明顯的,似乎總有一種危險在逼近自己。走在街道上的時候,林子俊總在這樣想。直到第二天上午,在單位里休息的間隙,林子俊仍在這樣想。第二天黃昏的時候,他從單位回到師范街的小院時,這種想法不僅沒有消退,反而變得異常清晰起來了??墒?,這種危險是什么,到底在哪里呢?他實在搞不清楚。而且,說起來,這種感覺已經(jīng)久違了,他來到這里以后,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安定與孤寂。這一切,與他犯下強奸罪以后在牢獄里的生活不同,就是與他入獄前的生活也不同。他看到師范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覺得自己就是這人群中的一分子。為什么不是呢?他甚至比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更有理由驕傲一些,因為,他畢竟憑借著自己的能耐洗刷掉了身上的罪名,而且,還憑借著自己的一手好文章在報社里找到了一份職業(yè)。他的路是怎么走過來的?一般人都想象不到。但是,這一切,他都不去想,也不去說了。他在師范街的黃昏里走到了自己的小屋,他在夕陽的光線里把那張珍藏多年的照片銷毀了。在點燃這照片的時候他還想了一會兒,他似乎還有一點兒不忍??墒?,正是照片上的這個女人害自己蹲了監(jiān)獄,怎么說呢?如果不是她,他也許現(xiàn)在早已過上了比現(xiàn)在強好幾倍的生活。如果不是她用眼神誘惑自己,使自己一時沖動把她的衣服剝個精光,上衣、褲子、內(nèi)衣、鞋子、襪子就那樣扔了一地,如果不是她的哥哥弟弟恰好就在那樣一個時分找到他們,如果他們不是嫌棄他是一個孤兒,那么,他現(xiàn)在或許早已同她是夫妻了吧?林子俊就這么胡亂想著,神思恍惚地把照片燒毀了,又神思恍惚地去水龍頭下打了一臉盆水,洗了頭,倒掉了,又打了一臉盆水,洗了臉,又倒掉了。拿著空盆上臺階的時候,他看到房東大娘從屋子里走出來,用一種憐惜的目光看著他,這種目光,現(xiàn)在林子俊再也清楚不過,就是牽腸掛肚。似乎是,他一回來,她就坐不住了。她的目光隨著他的身影移動,一點一點的,從臺階下面到了臺階上面,然后甚至隨著他走了幾步,從院子里走進了家門。直到他“啪”一聲把屋門關(guān)上了,她的目光似乎還定在那里。這時候她在想什么呢?林子俊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這一切,總不會是危險的來源吧?那么,這危險,到底在哪里呢?
林子俊用了好幾天的時間來琢磨這件事??赡苁侨欤部赡苁俏逄?,總而言之,他的心又不安定了。怎么會是這樣呢?他使勁地盯著房東大娘的背影看,想從她的身上找出所以然來??墒?,他不僅一無所獲,反而使她相信他開始在意她的這種關(guān)心了。她現(xiàn)在一看他進門就把剛剛燒好的水提到他的門前,她讓他把熱水瓶拿出來,幫他把水“咕嚕咕?!钡毓酀M了一整瓶,她趁此機會向他的屋里張望,說他的家里得好好收拾了,地上、書桌上都臟了?!澳泻⒆佣歼@樣,我那個小孩在家的時候,都是我在幫他做?!彼踔磷宰髦鲝?,拿起了笤帚,幫他掃起地來。林子俊攔她不下,反被她數(shù)落,說他不知道關(guān)心自己,“你娘在家里不定怎么擔(dān)心呢!”林子俊聽了心酸,卻也沒有把自己的身世說出來。這樣又過了好幾日,他終于問起她的兒子。大娘,我怎么一直沒有見到呢?林子俊說。大娘的目光中有一絲憂傷,又好像是,很不樂意回答他的問題似的。她拿著一塊抹布在擦拭著窗臺上的土,一下一下的,很用力?!叭ツ戏搅?,好幾千里。和媳婦一起走的,都三年沒著家了,唉!”說完這話,這個老婦人的眼睛里,就一閃一閃的,她終于沒有忍住,掉下淚來。現(xiàn)在呢,林子俊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看見她身子一歪一歪地下臺階,突然就更加明白了她的意思。這以后,她越發(fā)地關(guān)心起他來,就像對待他自己的兒子似的。有一天他下班回來,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把他的飯也做好了,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說:“這以后,你就和我們一起吃吧。一個人在外面吃,費錢,又吃不好?!绷肿涌【芙^了,他實在沒有辦法接受她的這種好意。她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說這話,使他感到一陣難堪。這以后,林子俊呢,就總覺得心里慌,好像是,他把原本應(yīng)該屬于那個男孩子的母愛給侵占了。對于自己扮演的這個角色,他漸漸地不滿意了。
天氣一天天地轉(zhuǎn)涼了,林子俊又交了一季的房租??删驮谶@天黃昏,他看到了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子領(lǐng)著一個孩子走進了院門,心中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他看到那個女子走到房東大娘的房間里去,他聽到了她們在唧唧咕咕地說話,他從窗玻璃里看到那個女子在用手勢比劃著什么,他看到房東大娘突然就站起身來,他看到她腳步一個趔趄就歪倒在沙發(fā)上了,緊接著,他就看到了那個女子從房間里沖出來。她淚流滿面地走近他,沖他邊打手勢邊說:“先生,請您幫忙把媽送到醫(yī)院,她昏倒了?!彼恢谰烤拱l(fā)生了什么事,可從這個女子的神色中還是看出了大概。他急忙沖進屋子里去,把房東大娘背在了背上。他覺得她有些沉,往門外走的時候,他的腳步有些虛浮。旁邊的女子看他有點吃力,在一邊不住地說:“難為您了,真是難為您了!”事實上不是,他只是覺得這件事情太突兀了,突兀得令他難以接受。事實上,這會兒他倒是覺得她真是自己的母親。這個秘密,旁邊這個女子沒有看出來。在醫(yī)院里,他忙著跑上跑下的時候,她仍然沒有看出來。當(dāng)醫(yī)生說“多虧你們把她送來得及時,要不后果就嚴重了”的時候,她仍然沒有看出來??墒?,在急診室外面等得焦心,他的腦門上冒出了大顆汗珠的時候,她看出來了。她給他遞過來一塊白白的手帕。他猶豫了一下接過來,擦了一把汗,又猶豫了一下,他看到了上面剛剛留下的黑漬,有些不好意思再把它還回去。那個女子呢,看出了他的心思,她給他遞過來一杯水,說,喝一口吧,剛才多虧了你。
房東大娘醒來的時候,看見了他們兩個在床邊,眼睛里竟然閃現(xiàn)出難得一見的光來?!皟鹤?,媳婦,讓媽好好看看,”她歡快地喊著他們,林子俊的臉色一下子就漲紅了?!安唬?,”他試圖拒絕,可是旁邊那個女子卻使勁地掐了一下他的手心。他看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正若無其事地看著他。他先是把目光轉(zhuǎn)開了,然后就又轉(zhuǎn)過來,看了她一眼,然后呢,又把目光慌慌地縮回去。老太太高興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然后就說:“我的孫子呢?快把我的小孫子抱過來?!绷肿涌〉哪X門上仍然在冒著汗。媳婦飛快地把孫子抱來了,大娘就掙扎著坐起來,“兒子,把孩子抱著,抱好,讓娘看看?!绷肿涌“押⒆优e過頭,大娘就呵呵地看著,笑著;一直看著,一直笑著,直到笑得再也喘不過氣來了,脖子突然朝旁邊一歪,整個人就朝后倒了下去……
第二年春天的某個黃昏,那個女子離開了這里,到南方去了。林子俊目送她離開了師范街,他知道她再也不會回到這里來了。可是他卻留了下來,奇怪的是,這一天,林子俊卻沒有一個異鄉(xiāng)人的感覺,他像在這里居住了一萬年似的,沖路邊的人熱絡(luò)地打著招呼。夕陽的余暉把他們的影子拉長了,就像那川流不息的世事一般。林子俊悠閑地朝天上看,一朵朵白云排列成行,慢慢地流到遠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