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國十七年,正是五黃六月的天氣,人煙輻輳、貨物如山的磧口古鎮(zhèn),也趕上了“駱駝下場船避伏,麥?zhǔn)煨狱S買賣稀”的冷清時節(jié)。鎮(zhèn)上三百多頭駱駝,因忍受不了酷熱的炎夏,一隊一隊穿過青石街道,被拉到離磧口有百八十公里的中陽縣車鳴峪溝避暑。那兒山高溝深,樹大林密,住戶人家很少,正適合放牧駱駝。這一放就得三個月。平時靠駱駝運(yùn)輸貨物的磧口鎮(zhèn),此時,五里長的明清一條街上,四百多家林立的店鋪,家家店門大開卻生意蕭條,東家們這時不在店鋪里,早回附近的村子里鉆進(jìn)廈院里歇涼避暑去了。生意清淡的時候,只有二掌柜和一些打雜伙計們在支應(yīng)著鋪面。毒日頭曬得人懨懨欲睡,五里長街兀自熱得流油,蟬鳴聒噪,杳無人聲。
這般光景卻有人在毒日頭下趕路。磧口鎮(zhèn)沒有多少樹木可以遮蔭納涼,這人只得不管不顧地趕路腳。人看上去有二十四五歲的樣子,五短身材,一雙黑豆眼挺有神,一點沒有曬蔫的跡象。年輕的小伙子身后,跟著一位十八九歲的女子,月白對襟褂子緊貼著腰身,下身一條黑綢寬邊短褲,一雙圓口素面繡鞋,胳臂上還挽著滿天星藍(lán)花布包袱。女子仿佛有點害羞,黑油油的發(fā)髻梳在腦后,只低頭走路,看不清模樣。
“哎,到了!”年輕小伙子晝夜兼程,從陜西米脂縣起身,雇了一輛驢車,走了三天旱路,到了螅鎮(zhèn)隔著一條黃河,就望見磧口鎮(zhèn)了。從螅鎮(zhèn)擺渡過河,坐的是磧口有名的李老艄的船,只消得兩個時辰,小伙子就到“家”了。在磧口街上久負(fù)盛名的“永泰和”字號前,小伙子站住了,躊躇間滿臉通紅。恪于嚴(yán)格的店規(guī),他不敢貿(mào)然引著一位年輕女子進(jìn)去,自己是福是禍還不知道呢。姑娘看他這樣,也是雙腳站定了,低著頭不敢看人,右胳臂上的包袱挽得更緊了。
“李三,你咋地才回來,驢呢?”打雜的小伙計陳小毛正端著一盆涼水灑地降溫,倒是比伏在柜臺上半睡著了的賬房老李還早看見了空手而歸的李三。
“東家在嗎?”
“在后院呢,正說日頭下去老人家要回村里哩!”
“俄有當(dāng)緊事要見東家,煩你快些稟告一聲?!崩钊M(jìn)店八年了,也算個老人手了。起先幾年跟著本家叔當(dāng)船工,干的是苦不盡的水路營生,給“永泰和”送了幾回貨物,二掌柜的看這后生活泛,說不定將來有點出息,就把他引薦到“永泰和”了。李三從雜活干起,由于為人厚道,處事精明,從三年上起就升了采辦。所謂采辦,就是在磧口周圍水旱運(yùn)輸二百多里的范圍內(nèi),負(fù)責(zé)給店里買回需用的少量貨物。更遠(yuǎn)的包頭、銀川、河口、京津等地,都有店里的分號,一套人馬常年駐扎,伙計們?nèi)暌粨Q。像李三這樣攜金帶銀一人往返買東西的,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人得很精明,二是得厚道可靠。這種“活身子”歷來是被東家所倚重的一種標(biāo)記,歷練幾年,就放了外地的商號得到重用了。
不一會兒,陳小毛就出來回話,說東家請他進(jìn)去。而那位姑娘,則呆在店里鋪面上,大熱天的也別讓人家站在毒日頭下。李三向姑娘點了一下頭,那姑娘也是冰雪聰明,只一眼就領(lǐng)會了李三的眼神。這么氣派的商家,諒來不會為難一個落難女子的。
費(fèi)了一個時辰,李三才把這次的非凡經(jīng)歷給老東家講清了:原來,李三攜了五十兩錠銀,奉東家之命去米脂縣采買出名的“佳米驢”。這種驢四肢端正,關(guān)節(jié)強(qiáng)大,不但腳力好,還耐粗飼,死了也渾身是寶,能賣到活驢的三四成價。這不,三伏天駱駝下了場,生意再清淡,也總得有牲靈搞短途運(yùn)輸?!坝捞┖汀弊龅氖沁^載生意,牲靈一刻也離不得。誰知這李三緊趕慢趕到了米脂縣,打問見米脂縣的賽驢會還得等一天,李三就上街轉(zhuǎn)悠去了。生意人出門在外除了忙生意是不敢有耽擱的,這李三還是第一次有閑心去硏哨米脂家的風(fēng)土人情。可米脂縣里跟磧口哪是一比,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天上,沒啦一點花哨的東西。米脂去年就遭了災(zāi),今年一春夏又是干旱無雨,莊稼地里捉不了苗,眼看饑荒已成,大街上呈現(xiàn)的是人心惶惶的局面。那些街頭走過的行人,也是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一臉青紫,無精打彩。李三看得沒趣味,日上三竿饑腸轆轆了,才站在一家燒餅鋪前要了兩個剛出爐的熱餅子。
“大哥,行行好,買了俺吧!”李三正要將餅子往嘴邊送,卻不曾留意面前站了一位蓬頭垢面的姑娘。那姑娘頭發(fā)根上沾滿了草屑,滿面淚痕,披一身重孝。
“俄是來買驢的,東家沒讓俄買人哩?!?/p>
“你就當(dāng)俺是一頭驢吧,求求你,買了俺吧!”姑娘珠淚盈盈,泫然欲涕。李三才看清這姑娘雖然衣衫破爛,相貌卻美得出奇。李三聽人說米脂縣里出美人,那古代的貂嬋就生在這里。反正任憑磧口繁華得賽過錦緞,也沒見過這么漂亮的人哩。
“你能馱貨物還是會背褡褳?你能干驢的活?沒保準(zhǔn)東家就要你?!崩钊母疑米再I人,一邊調(diào)侃一邊將手里一個熱乎乎的餅子遞過去,可姑娘不接,那眼淚卻一下涌出了眼眶。
“俄說錯了行不?你看你,俄一句耍笑話就把你給惹哭了!”李三懊惱自己素日里穩(wěn)妥,今日里卻不該當(dāng)著一個年輕女子瞎說。果然,這戲演大了,竟有三三兩兩的人圍了過來。
透過人們夾七夾八的議論和嘆息,李三聽了個明白:姑娘叫馮彩云,父親有點文墨卻生性懦弱,不善謀生,母親是個病秧子,遇上這饑荒年景,這坎就沒能邁過去。母親剛咽氣,父親也爬了水甕,留下彩云和一個八歲的弟弟。弟弟過繼給了叔家,叔家沒男娃,四街小巷的一眼窯也歸了叔家。叔說,養(yǎng)活一個男娃長大成人一眼窯也頂不住哩。至于剩下這兩口不出一口出氣的,叔是再沒力量管了。彩云你一個女娃家,模樣好,沒準(zhǔn)有人出好價買你,埋了你爹你娘,也不枉他們養(yǎng)你一場。你呢,也能逃個活路。因此上那馮彩云佇立街頭自賣自身葬父母??蛇@偌大的米脂城,誰家都是連嘴也顧不住,哪有閑錢幫人埋人還再添一張嘴呢?馮彩云在街上站了三天,眼看得兩具尸體都出臭味了還抬不出去,今兒個逼急了才死跟定了李三。她看出來了,李三帶著錢,像是東路里過來做買賣的,是火坑是深淵她都得跳。圍觀的人們一起勸李三發(fā)點善心,那馮彩云索性放了悲聲,跪在地上拉住李三的褲腿就是不起來。
這李三被人拉著圍著,站在米脂城里一籌莫展。他是店里的伙計,不是東家,想怎么就能怎么。幾百年的店規(guī)老東家都不能破。可氣噎聲斷的姑娘又把他哭了個昏天黑地六神無主。想想自己也是個黃連人人,十歲上沒了娘,爹跑著河路,跟這沒爹沒娘的馮彩云也不差些什么。罷罷罷,這女子得要哩。李三尋思,這么好看的女子引到磧口鎮(zhèn)上,給富商人家做個丫鬟還是拜個干閨女,這本錢肯定能尋回來,少不了東家的銀子,大不了再跑一回,總之得給這女子尋條活路。雖然老東家常說在外不能多事,但老東家也說過,碰上太過惶可憐的,人還得有點善心。李三想,發(fā)送她父母加上來回的盤纏五十兩銀子是用不了的,只是剩下的錢沒工夫買驢了,五黃六月天,埋人比什么事也當(dāng)緊。李三一橫心,用東家的銀子干了一件轟動磧口的大事,沒買回“佳米驢”卻引回一個絕色女子。這叫老東家著實犯了難。女子確實惶,磧口街上的商家憑誰碰上也會救的,不救遭罪哩。難處是,自己有兒有女的,孫子們也大了,不便收留她;推給別的商家吧,又顯得自己不厚道。“永泰和”的金字招牌傳了七代,靠的就是義氣厚道,老祖宗乾隆年間為遭災(zāi)的窮苦人搭粥棚舍粥,美名至今不衰,他李泰祥手上背不起見死不救的賴名。
五十多歲的李泰祥沉吟良久,等有了個計較了,才瞿然開口道:“李三,你爹給你提媒了沒有?”
“沒呢,提也得先告您一聲啊!”李三嘴上回答,心里卻想,就俄們爺倆那攤帳,有的是“霉”,和媒怕八竿子也打不著哩?;镉嬕坏氲辏瑬|家的身份地位賽過了親娘老子,李三提媒,老東家應(yīng)該先把關(guān)哩。
“聽小毛說那女子很有些姿色,給你做媳婦,不虧你;她呢,一個落難人,有人收留也不算咱欺了人家。這樣吧,俄看這女子給你做媳婦也合適?;槭露硪惨积R給你辦了,不能說光鮮體面,可也不能寒酸得見不了人,敗了咱永泰和的興。”
當(dāng)天,李泰祥把磧口西市街盡頭的一座宅子讓出來做了新房,那宅子地面不好,是非常窄小的一座四合院,不能做店鋪,但收拾出來住人還湊合。只是東家安頓不讓彩云亂串:磧口街上幾百年的規(guī)矩不許住女人,尤其是年輕女人。二道街上的女人們盡是些妓女。雖說這民國年改了好多規(guī)矩,咱磧口街也搬里來些女人,但人家那是上了歲數(shù)的。俄曉得你李家山村里一眼窯,才破了磧口幾百年的例,讓你住鎮(zhèn)上。就這,俄也得告訴一下商會,說說你們的難處。
那李三原先拼著被東家開革的風(fēng)險引回馮彩云,沒想到因禍得福,一夜之間,做了十幾年的美夢全成了現(xiàn)實。馮彩云也沒想到?jīng)]掉進(jìn)火坑卻嫁給了恩人。新婚蜜月,兩人親得蜜里調(diào)油,恨不得天天化在一起。這樁奇情艷史轟動了整個磧口鎮(zhèn),人們談?wù)摰臒崆榫透奶鞖庖粯訜崃?。而這個酷熱的夏天,“永泰和”的生意卻比任何一年夏天都好得出奇。
二
在李三稱心如意娶了絕色女子馮彩云的這年夏天,磧口鎮(zhèn)的黃河上發(fā)了一次百年不遇的大水。黃河在磧口一帶是被稱作“老爺河”的,簡稱老河。因為在黃河人家眼里,它橫沖直撞,洶涌澎湃,動輒沖毀房屋,淹沒良田,還壞人性命,那脾氣德性,簡直跟老爺子發(fā)起怒來一模似樣。但磧口的繁華,磧口經(jīng)商人家的富庶,也全憑了這條老河。什么是磧?磧就是水中由亂石堆成的險灘。老河至磧口,四五百米寬的河道驟然收縮得不到百米,落差達(dá)到十多米,暗礁林立,濤聲如雷,把式再好的老艄也闖不過去。而磧之上,水流平緩,水面很寬,形成了泊船的天然良港。清朝乾隆年間,一場大水沖毀了附近的集貿(mào)重鎮(zhèn)侯臺鎮(zhèn),侯臺鎮(zhèn)上經(jīng)商的客戶們都遷居到了老河邊上的磧口。磧口靠著老河水運(yùn)的天塹和陸路交通的發(fā)達(dá),形成了一條水運(yùn)可北達(dá)包頭,南至潼關(guān)、風(fēng)陵渡;陸路可上太原、京津,南下鄭州,東達(dá)濟(jì)南的黃金通道。鎮(zhèn)上的店鋪商號是一家連一家,建不下了,便向背后的臥虎山上發(fā)展。窯院一層接一層,窯院與窯院之間用十幾條寬敞的石砌小巷連接,商家之間的來往和騾馬駱駝的運(yùn)輸很是方便。從早到晚,三千多個坐商行商忙忙碌碌,訂貨,批貨,零售,討賬;迎客的,問安的,隔著人頭打招呼,嘈嘈雜雜又紅紅火火。幾百年來,任憑世事如何變幻,磧口鎮(zhèn)卻猶如世外桃源,始終一派“煙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的太平盛世氣象。磧口鎮(zhèn)的人守著老河過日月,有時怕水,有時也盼發(fā)大水。老河發(fā)大水在他們眼里也算是喜事。只要進(jìn)入汛期,誰家不是半夜睡不成個囫圇覺,就等聽那隆隆的聲音挾著河谷里的風(fēng)滾過地表,就知道水下來了,就能撈河柴了。這不,一聽老河漲大水了,連商家也是只留看門的,其余的一律放假,條條小巷里都像煮沸了的餃子鍋,人們都吼喊著擁向河灘。這馮彩云聽得外面殺反天地,不知磧口鎮(zhèn)發(fā)生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可又不敢出門窺探。一來呢,是剛做了新媳婦害羞;二來呢,結(jié)婚時人家就立了規(guī)矩,女人家是不能隨便在街里走動的。彩云是個守婦道的女人,任憑磧口沸反盈天亂成一鍋粥,也不肯出門探個究竟。忽然門環(huán)敲得震山價響,一個粗聲大氣的女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叫彩云開門。彩云一聽,像是李三的本家嬸子陳嬸。新婚那夜,缺親少故的李三把陳嬸叫來,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給彩云做的吃了一碗“沒頭子好面”餃子湯。沒頭子好面是將拉開的白面兩端捏在一起,形成一個圓圈,意味著夫妻生活永遠(yuǎn)沒有盡頭,餃子就取個圓滿的意思。一聽是陳嬸,彩云放心了,起身出屋拉開了門閂。
“快,老河發(fā)大水了,沖下來好多炭,李三正在河里撈呢,帶上笸籃,快撈河柴去呀!”陳嬸渾身精濕,顯然是剛從河邊回來。
這是老河邊上最壯觀、最激動人心的場面了。這次上游神木、府谷一帶許是下了特大暴雨,老河水量比平時增加了十來倍,挨河近的人家已經(jīng)進(jìn)了水,河灘里溝、坪上幾百畝水澆園全被淹沒了??珊永餄L動的,沖向岸邊的,全是黑壓壓一大片一大片的炭,全磧口鎮(zhèn)的人不分男女老幼都傾巢出動了。附近村子里的人也全擁向了磧口,這兒有淺灘,好撈河柴。柳條編的篩子、笸籃,麻繩結(jié)的“駱駝托子”,一股勁地從水里往出挖炭。人手多的人家占便宜,最壯的男人站在水里撈,個個脫得一絲不掛,挖滿了一筐遞給兒子或婆姨,弱的勞力就把最后一道關(guān),將幾傳手傳過來的炭倒在岸邊,再迅速將工具遞回去。女人們穿著長褲,都泡得稀濕。男女老幼幾代人混在一起,大家只管老河奪食,誰也不感到害羞。手腳慢一點就不頂事了。發(fā)水好的時候,一年能撈下三四年燒的炭呢。老河邊的人家就得靠水吃水,那時從煤窯里挖出來的炭不多,人力運(yùn)來貴得怕人,莊戶人家哪能買得起燒炭,就指望老河發(fā)一回水,把一年的糧草送來哩。
馮彩云跟著陳嬸一路小跑來到岸邊,河里全是黑森森的炭和黑森森的人頭,沒陳嬸引著,誰能認(rèn)得自家男人,像她這樣的新媳婦,又哪敢像老皮老臉的那些個鄉(xiāng)下女人一樣去逐個辨認(rèn)自家的男人。陳嬸老漢是跑河路的老艄,出船去了包頭,沒個把月回不了程。于是三個人搭伙撈河炭,講好了撈起來分給陳嬸一小半。
彩云從小到大沒見過這么厲害的河。那天從米脂跟上李三回磧口,坐在船上看見水就覺得頭暈,岸邊的山好像掉在水里一樣,一股勁地在眼前游動。掌舵的李老艄看這女子好像沒坐過船,就讓她坐在船中間,兩只眼睛看遠(yuǎn)處??刹试七€是害怕,扳著船幫的手心里全是一把一把的汗。說這河厲害,它就是厲害,有的像房子一樣的大炭也被推下來了。
約摸一刻鐘功夫,河水漸漸小下去了。老河岸邊,堆起了座座黑色的小山,炭上面,有的壓著爛襖爛褲,有的蓋了破邊的草帽,有的連女人家的紅腰帶也解下來壓上去了,總之能用的物件全放在最上面。這樣每座炭山上就有了每戶人家的記號,人們可以放心地往回?fù)?dān)了,誰家也不會擔(dān)錯的。滿河灘的人都腰酸背痛,上氣不接下氣,臉上全是泥道道,灘邊散發(fā)著一浪一浪的泥腥味。有的婆姨們已經(jīng)回家做飯去了,漢子們端著粗瓷大碗吃一海碗的紅面擦尖,吃完還要往回?fù)?dān)哩。李三年輕,陳嬸也力大膀圓有一副好力氣,彩云只管把他們挖出來的炭倒到地上就行。那李三娶了馮彩云心里是開牡丹結(jié)蓮花,做甚甚順色,撈起河柴來也像個不顧命的。撈完一看,自家的炭山竟不比人手多的人家差多少,那過日子的心勁就在體內(nèi)奔涌沖突,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蠻力。
彩云還是穿著那件月白紡綢褂子,臉上沒糊上泥,褂子卻被黃泥湯湯淋了個稀濕。額上的汗水把一綹綹劉海兒貼住了。濕褂子裹在身上,腰是腰,胯是胯,好看的身材一下就顯出來了。由于緊張和勞累,一張臉紅撲撲的,就像白玉底上忽然抹上了一抹煙霞。要命的是那眼,都說河炭黑,彩云的瞳仁仁,像兩點深不見底的黑漆點點,河炭比起來還發(fā)灰哩。剛開始撈炭的時候,人們只顧搶炭了,現(xiàn)在炭堆在河灘里,誰也拿不走誰的,大伙兒心里就踏實了。于是,閑下來的人們有了功夫瞎瞅眼,這一瞅眼,馮彩云就遭殃了。開始有幾個人指指點點,接著滿河灘男男女女的目光錐子一樣全盯過來,只要落在身上的,那是再也挪不開半步。聞?wù)f李三娶了個天仙女,娶的那天,人家用紅蓋頭包著,在轎里坐著,留給人的只是胡亂猜測與無限遐想。現(xiàn)在馮彩云就站在濕淋淋的河灘里,可不是由人看個夠!瞧她的男人們呢,把心尖尖瞧成了疼的,軟的;女人們呢,酸味兒能賽過老河的水去。人嘛,一樣的鼻子一樣的眼,擱人家身上咋就哪兒都好看,沒一點點刮馬呢!
彩云渾身不自在,李三也發(fā)現(xiàn)自己得勁里又有什么地方不得勁。他曉得自己把米脂縣里的貂嬋給要了,把皇帝的福也給享了。彩云這女子,他李三說甚聽甚,溫順得像一只羊羔羔,叫人疼愛得受不了?,F(xiàn)在這么多人看他的心尖尖,李三就覺得這么多賊眼保不準(zhǔn)有些個壞了心眼子的。陳嬸也覺得炭撈上來再讓彩云守在河灘里不是個事,就對彩云說,俄和李三擔(dān)炭,你回去做點硬實的,硬氣活沒有硬飯撐著干不成。風(fēng)擺楊柳般的彩云在滿河上無比留戀的目光中走出去好遠(yuǎn),好多人還咂著嘴沒回過神來。這一年的洪水給磧口鎮(zhèn)的人們帶來了三年燒不完的柴禾,也讓馮彩云的美貌傳遍了十里八鄉(xiāng),害得不少男人得了一輩子害不完的相思病。
三
農(nóng)歷七月初一,是磧口流傳了幾百年的傳統(tǒng)廟會,會期要在臥虎山頭的黑龍廟上唱三天大戲。四鄰八方的婆姨汝子莊稼漢,都一股腦兒擁向磧口鎮(zhèn)趕廟會。賣油糕的,哨子碗饦的,油旋糖火燒的,西瓜甜瓜紅臉臉果子的,把偌大一個磧口鎮(zhèn)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不管男的女的,你擠我我擠你,小孩哭叫和婆姨汝子們嘰嘰呱呱的笑聲混在一起,把個素日里風(fēng)流繁華的磧口鎮(zhèn)恨不能再翻一個個兒,有的擠掉了鞋子也彎不下腰去。
廟會期間,家家店鋪生意興隆,人來攘往。這天“永泰和”柜上的伙計一個不少,沒經(jīng)得住李三再三央告,二掌柜就特放了李三一天假,讓他引著新媳婦街上逛廟會去。自從馮彩云過了門,雖說嫁在了磧口鎮(zhèn)上,可還沒正兒八經(jīng)在鎮(zhèn)上逛過呢。天天聽李三說磧口賽過天堂,只要世上有的,什么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天上飛的,地下走的,在磧口街上沒啦個看不到買不到的。彩云想,這大概和天上的神神們住的地方也不差甚吧?這天李三引著彩云逛廟會,乖乖,彩云看在眼里的比聽說的還紅火熱鬧哩。
黑龍廟場地小,人多,那些賣瓜桃梨果的被擠在廟門外,廟里戲臺下站著的,全是年輕的婆姨汝子和青皮后生們。那些來聽?wèi)虻暮笊鷤儠谶@種場合下借看戲的機(jī)會多瞅眼幾個漂亮汝子。廟里供的是河神和關(guān)公。中國民間信奉關(guān)公忠勇誠信,就把他封了財神。磧口的商家從古至今都是“買賣一句話,成交一點頭”,不寫什么契約,卻從來出不了差錯和糾紛,全仗關(guān)公在這里鎮(zhèn)著呢。河神就更別說了,磧口街上經(jīng)商的店鋪,住戶的人家,誰不是靠水生著,靠船活著的,沿老河兩岸,村村寨寨,少不了的就是河神廟。走水路營生,處處陰間道,步步鬼門關(guān),不知河神一年要吃多少人?!疤抗ぢ窳藳]有死,河工死了沒有埋”,每到七月七鬼節(jié),陰氣森森的晚上,老河里就會漂起點點河燈,那是死在老河里連尸首都見不著的船工的親人們在為他們招魂呢。所以每當(dāng)起程開船前,船主貨主以及全體船工都一溜兒跪在河灘里,乞求河神保佑一路平安。遇上小雪封河、開春解凍或夏季老河暴怒無常的時候,貨主和船主們都要許牲許愿,一旦船只順利返航,就得還愿。所以磧口黑龍廟的愿戲幾乎天天都在唱,但不像現(xiàn)在的七月會,把一年的紅火熱鬧推向了頂點。七月會的戲班,年年由鎮(zhèn)上最有名的招牌老店做東,小一些的商號是輪不上的。今年的東家是“興盛韓”藥店,請的是名噪西北的“滿天紅”班子,壓臺的旦角叫“賽西施?!币宦犝f“賽西施”來唱晉劇,更把個黑龍廟擠得天翻地覆。
彩云住在西市街深巷里,黑龍廟腳下。那黑龍廟的戲臺可不神奇,人站在臺上唱,陜西都聽得清清楚楚,自古就是山西唱戲陜西聽,傳音效果非常好。那彩云隔三差五能聽?wèi)?,婉轉(zhuǎn)纏綿的戲腔,優(yōu)優(yōu)雅雅的,正合著人滿腹的心事,有味而耐聽。彩云想什么時候能站在臺下看一回就好了,不知那臺上的戲子唱悲苦戲的時候會是啥表情。隨著挨挨擠擠的人進(jìn)去,戲臺上扮相俊俏的“賽西施”千嬌百媚,顧盼生輝;蓮步輕移水袖擺動間更是滿目春光,風(fēng)情無限?!百愇魇卑绲氖恰洞蚪鹬Α防锏慕鹬π〗?,剛才還嬌媚無限,忽然間被夫婿打了幾巴掌,一瞬間哭成了粉面淚人。晉劇演完后,接著是幾家還愿戲的,這愿戲有的簡單,有的滑稽,可不像人們說的出船時許愿那般鄭重。彩云聽不夠,黑眼珠一錯不錯地看著臺上。舞臺上一個演員出場雙手抱拳道:
節(jié)節(jié)高,節(jié)節(jié)高
節(jié)節(jié)高上蓋金橋
有人來把金橋過
不知金橋牢不牢
這第一出愿戲就算完了。接著是第二個演員登臺,和上一個也沒甚差別:
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青天
一塊石板蓋得圓
有人從這石板過
不是佛來便是仙
就在人們索然無味的時候,臺上卻冒出來一個赤著胳臂、打著赤腳的莊稼漢,做了一個猴子望海的動作便道:
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條溝
溝溝里面盡石頭
不是老子跑得快
差點碰爛腳趾頭
滿殿喝彩,轟然大笑。愿戲本是個點綴,今天是幾個跑河路的船工還愿,就更不能叫戲了,船工們借人家唱大戲的機(jī)會還愿去一下疑心,磧口的人們早已習(xí)慣了看這種愿戲。黑龍廟內(nèi)的人流逐漸散去,好多人還要上街逛店鋪買物件,沒過足戲癮的還要去趕河南坪的場子。李三怕擠著了彩云,小兩口就站在戲臺北側(cè)的包廂下等著。突然間包廂里一個男人怪腔怪調(diào)的聲音傳過來,哪是在唱,活像貓頭鷹夜嚎,唱的是本地小曲《搖三擺》:
天上的云擺吆依吆
地下的雞
繞來繞去搖三擺
撂不下的個你
有幾個婆姨掩著嘴笑,那人卻不害臊,接著又來了一嗓子:
俏妹妹呀俏妹妹
把你的白臉臉掉過來
戲臺下人已不多了,連瞎子都看得出是唱給誰聽的。彩云嚇得魂不附體,恨不能鉆進(jìn)地縫里去。李三知道今天出門不吉利遇見鬼了。唱曲的是本地出名的無賴牛二禿子。二禿子身邊,坐在椅子上搖頭晃腦滿臉淫笑一臉橫肉的才是他的主兒——厘稅局的稅官杜其瑞。杜其瑞是磧口街上出了名的大惡棍,凡是被他看上眼的女人,幾乎沒一個能出了他的手,前街里賣小吃的劉喜老婆就是因為死活不從,嚇得一家人逃到了石樓。本來磨蹭到彩云身邊不肯散去的青皮后生們,一看杜其瑞和牛二禿子這架勢,一瞬間溜得比兔子還快。李三也要拉著彩云擁出廟門外,卻被牛二禿子叫住了:
“李三,幾天不見就不認(rèn)得哥哥了?俄說這么牛,原來是娶了個小美人哩?!?/p>
李三不敢太得罪這個地痞,否則,這個磧口街上無惡不作的惡棍會到“永泰和”給東家找麻煩的。就連街里那些賣碗饦糖火燒的做小本買賣的,杜其瑞都要巧立名目,由這牛二出面敲詐盤剝,更何況樹大招風(fēng)的“永泰和”呢。“牛哥,俄還有事,東家讓俄早點回去哩,改天請牛哥喝二兩行不?”“嗬,有了新媳婦就把哥哥晾一邊了不是?咱弟兄一家人,可俄還不認(rèn)得弟媳婦呢,湊今好日子,讓哥哥認(rèn)一下如何?”李三聽牛二禿子越來越放肆,知道這個吃狗屎舔屁眼的家伙是指著調(diào)戲彩云巴結(jié)杜其瑞,心一橫就豁出去了,拉著彩云扭頭就走。
站在黑龍廟外的青磚上往下看磧口鎮(zhèn),老河如帶,泊著上百艘運(yùn)貨的船只,房屋窯院,層層疊疊,錯落有致。街上人來攘往,如詩如畫。本來今天李三想讓彩云在廟外好好看看磧口鎮(zhèn)的景致,可被煞星一沖,滿天的喜氣全沒了。小兩口根本沒敢在廟外停留,沿著黑龍廟的元寶路一溜煙下了山。“天元居”的糕點、“廣生源”的綢緞,李三平時數(shù)算下的幾個地方一家也沒敢再去逛。河南坪的廟會也不去趕了,天知道又會碰上幾個不省油的燈盞?;氐郊依?,兩口子都落落寡歡提不起興致,特別是李三,一顆心怎么也放不下來?!安慌沦\偷,就怕賊惦記”,杜其瑞作的惡事,他李三是聽說的太多了。
四
磧口鎮(zhèn)從清朝乾隆年間開始成了北方的水旱碼頭和貨物重鎮(zhèn),從河套盆地和歸化平原盛產(chǎn)的糧食、胡麻油以及整個口外產(chǎn)的皮毛、鹽堿、藥材,源源不斷從水路運(yùn)至磧口,再起高腳通過陸路到達(dá)晉中平原和京津等地;陸路回程運(yùn)來的布匹、棉花、茶葉,本地招賢溝里生產(chǎn)的瓷鐵器,再從水路運(yùn)至口外。這樣一條水旱黃金通道上真是“馱鈴天天響,船筏日夜忙”;“磧口柳林子,家家有銀子,一戶沒銀子,旮旯掃得幾盆子”;“磧口街上盡是油,三天不馱滿街流”,說的就是當(dāng)時磧口的富庶與繁華。這么一塊風(fēng)水寶地,惹得官家也紅了眼來搶奪。從咸豐年間起,磧口鎮(zhèn)除了州縣共管外,汾州府也看著這塊肥肉動了心,把一個名列第三的通判派到磧口設(shè)立了“三府衙門”。后來因為太平天國起義,清政府派兵鎮(zhèn)壓需要軍餉,就在長江各渡口設(shè)厘稅局,凡過往貨物都要征稅,這種制度在全國推廣,北方商貿(mào)重鎮(zhèn)磧口自然是首當(dāng)其沖深受其害了。到了民國年間杜其瑞這兒,磧口人也話不清他是第多少任稅官了。因此上弄得個磧口鎮(zhèn)上盡是盤剝的官家,敲詐的利手。尤其稅官,自古是個肥差,沒有幾千兩銀子是弄不來的。這杜其瑞是天津人,聽說他的母親和洋人有來往,才被派了這么個炙手可熱的肥缺。杜其瑞仗著腰子硬有靠山,乍來磧口這繁華之地,幾下就眼花繚亂了,哪還有做官的半點斯文,不幾天就成了無惡不作的惡棍。一幫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的無賴小混混們也投其所好叫他干爹,成日價走街串巷,逛會趕集,專揀好看的女人給杜其瑞瞅眼。這杜其瑞有兩大愛好人人皆知,一是貪色不要臉,二是愛錢不要命。
磧口街上幾乎沒有什么年輕女人,趕廟會就成了杜其瑞的一大嗜好,而且周圍左近趕廟會的多是些愛花哨的女人,牛二禿子幾個合謀使勁,沒有個辦不成的。女人家臉面薄,被人羞辱了還不敢說,生怕被夫家一紙休了,弄得個杜其瑞更是天天酒飽飯足思淫欲。二道街上盡妓女,他卻不進(jìn)煙花巷,專門糟蹋那些有姿色的良家婦女。這天從黑龍廟怏怏而歸,不知是中了暑,還是中了邪,午睡的習(xí)慣也打破了,看上去像丟了魂。
牛二禿子是再明白不過了,杜其瑞的魂,一半多是被馮彩云勾了去。要說這女人,乖乖,那真是幾千年一出啊!這么鮮嫩水靈叫人疼的女子,只怕修成的神仙見了也想還俗哩。牛二禿子的主要職責(zé)就是給干爹干事,干爹看下的人,他牛二禿子想死了也不敢下手。每月里,他都指著干爹給的十幾兩銀子過活哩。這牛二禿子,心眼越壞越識得眼色,別的小混混還在街上亂串呢,他卻服侍干爹回了住處,此刻正在厘稅局的后廂房里獻(xiàn)殷勤:
“干爹,俄看你是中了點暑氣啦,要不請個郎中瞧瞧?俄再去興盛韓抓一副草藥回來,讓您發(fā)散發(fā)散?!?/p>
“發(fā)個屁,老子好好的你咒什么!”馬屁拍在驢蹄上,杜其瑞一臉的不耐煩。
“干爹是不是還惦記著廟里看見的那個小美人?”牛二禿子偷覷一眼杜其瑞,見干爹沒再發(fā)火,知道干爹的心病被說中了,便以篤定的口氣說:
“干爹,今天咋成,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呢。俄早打問好了,那李三的媳婦叫馮彩云,是李三在米脂買驢時買回來的。實話說,咱磧口街上沒少看漂亮女人。凡是有名的,俄都給您費(fèi)心來著,您過手的也差不多了??上窭钊眿D這模樣的,俄也是第一回開天眼哩?!?/p>
見杜其瑞還在耐著性子聽,牛二禿子又接口道:
“不出半月,俄保證讓干爹稱心如意,好活一回?!?/p>
“一回頂個屁,好活一回還不如不認(rèn)得這個小娘們呢!”
牛二禿子噎住了。再好的女人,他這干爹也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為這,可沒少折騰他牛二禿子。世上哪有那么多看上眼的女人能到手呢。他牛二禿子糟害一個女人得費(fèi)多少心機(jī)啊!可干爹簡直像戲里唱的皇帝,恨不得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天天有新鮮美人換著摟,才不顧他牛二禿子的難處呢。咋,看了一眼馮彩云,這老規(guī)矩就改了?
“看干爹的意思,是想打成個長伙計?”牛二禿子試探道。
“我還想讓她做姨太太呢!”杜其瑞走了一趟太原,重回磧口的當(dāng)兒忽然冒出個貌若天仙的馮彩云,而且成了李三的媳婦,咋不叫他氣急敗壞?李三引回馮彩云的那天他杜其瑞不在鎮(zhèn)上,這么不走運(yùn)!
看干爹的表情和以往哪回都不一樣,牛二禿子知道干爹是動了真心較上勁了,他的麻煩也惹大了。不過牛二禿子畢竟是尋花問柳的好手,馬上就有一計獻(xiàn)上:
“干爹,這好辦,俄尋個機(jī)會趁李三不在讓你得一回手。這馮彩云愿意跟您吃香的喝辣的,就打成個長久伙計,也省得干爹您有一天沒一天地瞎過。那馮彩云不愿意嘛,咱就想個計策?!闭f到這里,牛二禿子賣個關(guān)子,如此這般與主子耳語一番。
杜其瑞終于露出了笑容。要說眼前這幫人,最能揣摩人心思、最能成事的還是牛二禿子,看來每月十幾兩銀子花著也不是養(yǎng)了個鱉。
“事情辦成了,你把中市街盡頭的那塊鋪面拿去做個買賣,也不用老跟著我晃悠了。有朝一日我回了天津,你也好歹有個鋪面養(yǎng)著你,也不枉你侍候了我這幾年?!?/p>
牛二禿子知道那塊鋪面是寧夏一家做皮貨生意的家里遭了橫事,一去不回了,這塊鋪面頂了稅賬,而杜其瑞乘機(jī)把它據(jù)為己有。原先讓他找一戶好主戶賣了,沒成想獻(xiàn)了一計得了一生享用不盡的賞賜。牛二禿子想,這女人生的美就是值錢哩!
五
且說這馮彩云自從和李三結(jié)為夫妻,一對苦命人乍然如逢甘露,如沐春風(fēng),真是你疼我愛,說不盡的風(fēng)流纏綿。那馮彩云住在逼仄的一座小院里,覺得日子樣樣都好,就是孤寂難耐。有時看著瓦檐上的雀兒飛來飛去,有時把聽來的曲曲唱了一遍又一遍,日子呢,就顯得比老河的流水還要緩慢。
這天晌午熱得出奇,蟬在樹上不停地叫。磧口鎮(zhèn)上的人家一年四季兩頓飯,大晌午的家家院門緊閉,悄無人聲,都歇了午覺。馮彩云歪在炕上,桃粉洋綢褂子馬蹄袖,袖口外,皓腕如雪,一雙精致的絲鐲一看就知是“老鳳祥”的地道貨。那馮彩云歪過來歪過去,兩只眼皮老打架,可閉上眼卻怎么也睡不著。
“噠噠,”門環(huán)在這寂靜的晌午顯得特別真切,彩云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穿上了鞋,仔細(xì)諦聽外面的動靜。
“噠噠噠,”這一次比上一次的節(jié)奏明顯快了許多。是誰呢?這院子除了陳嬸沒人來,可陳嬸一般是連敲帶喊的呀。
“誰呀?”彩云隔著房門顫抖著問。
“俄是永泰和的,你家李三在河邊接貨,不小心掉水里去了,人抬在義生成店鋪里灌藥呢,東家讓俄來叫你哩?!?/p>
老河邊上水生水長的男人,從光屁股小子起就是水里的好把式,哪會掉進(jìn)水里等人救,況且是在河邊邊上?可馮彩云根本不懂老河邊人生存的起碼常識,一聽男人掉水里不知是死是活,也不辨真假,急急慌慌開了門。
拉開門閂,馮彩云就一口氣出不順暢了?!翱﹪}”一聲,手腳麻利的牛二禿子一反手就扣上了門閂,而滿臉淫笑的杜其瑞正步步緊逼過來。彩云瞬間明白上當(dāng)了,可兩腿軟得不聽使喚,想喊又不敢喊。黑龍廟聽?wèi)虻囊荒黄呷澃怂赜可闲念^,心里說不出的恐懼和后悔。彩云挪到二門口,杜其瑞一橫身,就像餓紅了眼的狼一樣,一把把彩云抱在懷里,一腳踹開了房門。牛二禿子呢,就守在大門口放哨。聽著廂房里好像在掙扎翻滾,那馮彩云好像在低低地哀求,牛二禿子知道這招不管用,越央告杜其瑞越是急不可耐,小女人的軟話說給杜其瑞聽,他那邪火上升得更快。廂房里,馮彩云已被放倒在炕上,杜其瑞像老練的獵手捕獲了心愛的獵物,讓馮彩云使完女人家所慣用的所有手段,他欣賞夠了,才狼一樣撲了上去……
晚上李三像往常一樣回來,就覺得有點異樣。眼皮跳了一天,跳得他心一直慌慌的,就想早點讓天黑下來,早點回家見到彩云。他抱著彩云的時候就覺著踏實,看不見彩云,就覺著她真的云一樣,好像在天邊,好像不是他的。李三一摸鍋灶是冷的,黑燈瞎火地點上了燈,才看見彩云眼皮紅腫,分明是哭過的樣子。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頓時籠罩了李三的頭頂:
“彩云,今天誰來過咱家?”
“沒,沒哩?!辈试频穆曇糗浘d綿的,發(fā)虛。
“那你咋像哭過似的?”
“坐在家里瞎思量,俺就想起爹娘和弟弟來了?!彬嚾婚g想起弟弟還不知道姐姐跟上外路人來到鎮(zhèn)上,情腸觸動,這下馮彩云捂住嘴兒放了悲聲。
“唉,俄跟你說過多少回了,等咱過兩年立穩(wěn)了腳跟,你弟弟也大了些,咱去一趟米脂,把他接來不就是了?咱這磧口鎮(zhèn)你也知道,遍地是生意,步步有銀子,只要人勤快,過活個日月不是些事。”李三把彩云摟在懷里,撫摸著彩云的一頭黑發(fā),在她臉上親了又親,把個彩云弄得心里更像扎了錐子一般難受。
從此禍端就埋下了。沒見李三來尋不成,杜其瑞就知道馮彩云愿意吃這啞巴虧,此后隔三差五來尋快活。喊又不敢喊,說又無處說,害得馮彩云連跳老河的心都有了。多少回,任憑牛二禿子怎么敲,馮彩云就是不開門。她低估了牛二禿子,牛二禿子從鄰院的矮墻上翻起,走上了她家院墻,一人多高的墻輕輕一躍,人就落在了院里?!翱﹪}”一聲,牛二禿子拉開門,照樣放進(jìn)了杜其瑞,杜其瑞該干啥還是照樣干了啥。
這天欺侮完馮彩云,杜其瑞人模狗樣要彩云一句話:扔了李三,跟上姓杜的吃香喝辣穿金戴銀,按娶姨太太的規(guī)矩辦喜事。許三許四怎么說,彩云就是不情愿。她說你都把俺這樣了,壞了俺身子壞了俺名聲,你要真愛見俺,就從此罷手,放俺一條生路。杜大人你是磧口街上踩得地皮響的人,什么樣的女人也能尋下,俺是有主的人,李三是俺恩人,你放了俺們,權(quán)當(dāng)做一樁善事,俺天天給你念經(jīng)行不行?
杜其瑞此刻是欲罷不能。走天津,過汾州,下磧口,走南闖北,一輩子過手了數(shù)不清的女人,就這一個弄得他撂不下手。戲班子里的“賽西施”他也嘗過鮮,任憑哪一個女人也不能和這馮彩云比。戲子愛做戲,干啥都是這毛病,想起來叫人惡心。這馮彩云是從里到外地好,是叫男人心疼的那種好。看著馮彩云一心鐵定跟李三,杜其瑞還是死不了心。跟別的女人一好他就淡了心,跟馮彩云見一回那情是濃一回。此刻彩云的淚眼在杜其瑞眼里別有風(fēng)情,他忍不住擰了一下彩云的臉蛋,淫笑著說:“乖乖心頭肉,總有一天我叫你服服帖帖成了我的人?!?/p>
彩云的神情一天不如一天,臉上帶出了憔悴的模樣。早出晚歸的李三燈下沒看出彩云的變化,磧口街上卻傳出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那馮彩云可不風(fēng)流,結(jié)婚才幾天就讓杜其瑞睡了。有的說這磧口街上就是住不得女人,紅顏禍水害人可不厲害哩。
轉(zhuǎn)眼快過中秋了,溫?zé)岬拇兛阪?zhèn)還裹在熱浪里,沒有一絲秋意。熬過了一年的清淡時節(jié),家家店鋪長足了精神,又迎來了生意上的繁華熱鬧。買紅糖的,倒油的,稱面的,都在準(zhǔn)備打制月餅,再怎么窮的人家,也要置辦幾個月餅孝敬老人,給孩子解解饞。這天李三剛照應(yīng)著船工們把從陸路里進(jìn)來的紅糖卸在店鋪里,忽然旁邊一個約摸七八歲的臟兮兮的小男孩在扯他的褲腿:
“你是李三叔叔吧,你家有人肚疼叫你回去哩?!?/p>
李三根本不認(rèn)識這是誰家孩子,就問:“是誰讓你告俄的?”
“那個大娘說她姓陳?!?/p>
肯定是陳嬸!李三哪知道是牛二禿子叫了個妓女扮了陳嬸傳假訊,李三向柜上說了一聲,一路小跑回到西市胡同深處,一進(jìn)門卻和一臉幸災(zāi)樂禍的牛二禿子撞了個滿懷!
“兄弟咋地大白天就回來了,放不下小美人是不是?放心,照料得好著呢?!?/p>
緊接著房門竹簾子嘩地一響,杜其瑞邊整上衣邊跨出了房門。李三瞬間什么都明白了。晴天白日的,頭上響起幾聲炸雷,李三腿一軟就癱在石階上,房里傳來了馮彩云氣噎聲斷的哭泣,聽著讓人揪心。
六
排好“永泰和”店鋪的最后一塊門板,天已擦黑,磧口街上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不少人家已點起洋燈吃晚飯了。排完門板的李三不知該往哪兒走,家對他來說好像是一場夢,美不勝收的夢,夢還沒醒,就成了昏暗一片的寒冷與黑暗。他無法面對這樣急速的轉(zhuǎn)換。李三像一只無家可歸的野狗,在磧口鎮(zhèn)子上晃悠。
路過二道街口的時候,黑地里突然竄出一個人影,李三現(xiàn)在無心理會任何人,還是自顧自走路,走得拖泥帶水,磨磨蹭蹭,一看就知道揣著滿腔的心事。
“哎,李哥,咋地叫也叫不住啊?小弟今天發(fā)了點小財,怎么著,也要請哥哥吃食巷吃一頓去?前日小毛子一伙要打俄,不是你撕扯開,俄可吃了現(xiàn)虧啦。今兒個碰上了,讓小弟盡一下心,咱一個鎮(zhèn)子上的,講的就是義氣二字,成不?”
馬丑本是牛二禿子們一伙的,李三平時并不和這些地痞們來往,只是見面問個話罷了??山裢斫?jīng)不住馬丑連拉帶勸,多少天心里憋屈著,就順腿去喝馬丑的謝恩酒去了。
自古道“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幾兩老白汾下肚,平時遵守店規(guī)滴酒不沾的李三就醉眼朦朧,腳步踉蹌,連馬丑扶他到了二道街上的大煙館也不曉得。二道街是磧口鎮(zhèn)的“紅燈區(qū)”,開的是妓院煙館澡堂子。晚上東家對掌柜和伙計們都有非常嚴(yán)格的規(guī)定,進(jìn)出店鋪時,不能單獨行動,而且必須挑上寫有字號的燈籠,以示光明磊落。那次“全盛?!钡囊粋€小伙計去二道街給人送了一個物件,東家知道了,馬上把小伙計給解雇了。李三天天過磧口街,就是這條二道街,鞋上還沒沾它一星星土呢。
大煙館里煙霧騰騰,吸煙的也分三六九等,有錢人都在包房里半躺在炕上,支著長長的洋煙槍等著燒一個高泡吃。能來包房里燒泡的都是二道街上的妓女們,賣笑賣身侍候人,什么活也干,時間長了,這些女人也染上了洋煙癮,和客人一起吃。
地下圍著的一圈卻是些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窮鬼。馬丑順手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票子,將紙票子用手卷成個圪筒筒,再蘸點唾沫,將兩邊糊住了。煙館里侍候著的小七子拿出一塊煙餅,用指甲掐了,捏著給了一小塊深褐色的煙膏,馬丑便將膏子放在一枚銅錢上,然后將一根鐵絲放進(jìn)通紅的爐火里。鐵絲燒得越紅,燙起的泡才大,吃著才好。李三醉得一塌糊涂,哪知道這煙館是杜其瑞開的,這洋煙膏也是他貪下的。山西閻錫山禁煙厲害,可陜西卻到處種罌粟,然后從老河偷運(yùn)過來,利大得很。前一段時間,杜其瑞借口禁煙,一下在老河岸上截獲了船上的八百包煙膏。那些煙膏打包得整整齊齊,外面用刷上桐油的麻紙包著,一包能賣五十兩,杜其瑞一下貪污了四千兩銀子的煙膏,然后讓富鬼窮鬼們都把銀子往他的煙館里填塞。
“賣洋煙的摻膏子,吃洋煙的沒腦子”,摻膏子就是往洋煙里摻假,這是磧口人笑話那些煙鬼的話。李三平時瞧不起那些吸洋煙的,能由人的事嘛,干嗎自尋倒塌。此刻吸了一口,卻是身輕體快,飄飄欲仙,四肢百骸說不出的愜意舒服。他哪里知道,這馬丑給他要了上好的那種,是牛二禿子安頓的,吃一口再也撂不下的高純度洋煙。李三醉酒加洋煙,快活極了,人一下就飄在了云端上。他一下看見了彩云。彩云仿佛新婚時的打扮,含羞一笑,眼波生輝;一會兒又像坐在驢車?yán)?,身邊還是嬌媚的馮彩云,他一下就握住了她的盈盈小手……等馮彩云曉得李三吸上洋煙的時候,李三已被“永泰和”的東家解雇了。“不嫖不抽不賭”是磧口商行多少年不成文的鐵規(guī)矩。真正染指煙花柳巷吸洋煙豪賭的,是那些外地來磧口的客商和花花公子,還有河路上的船家與艄公們。馮彩云的心一下跌到三九天的冰窟窿里了。她欲哭無淚,人人罵俺紅顏禍水,是俺害了李三,也害了俺自個啊!
家底本來就薄,全仗著李三“永泰和”一月幾兩銀子維持生計,斷了財路,李三還要吸洋煙,日子立馬就過不成了。馮彩云名聲也壞了,再也不用養(yǎng)在深閨,關(guān)在四合院里望天看麻雀打架,她在磧口街上到處拋頭露面,今天去“義誠信”當(dāng)鋪當(dāng)了自己的銀手鐲,明天又去當(dāng)衣服;今天厚著臉向陳嬸借一碗米,明天去河南坪菜地里撿幾片菜葉子,實在沒辦法了,就把院子里堆成山一樣的河炭也賤賣了。彩云的心尖每天都在滴血,人活世上,她把臉皮剝盡了。原想這炭能燒三年,誰知暖不了一冬啊!
發(fā)了煙癮的李三打完自己開始打彩云,她不嫌棄,還哭著哄他,她跪下向李三哀求,求他戒了洋煙,重找個營生好好過日子,可這時的李三哪還是人啊。衣服橫七豎八的,趿著破爛不堪的鞋,嘴角上永遠(yuǎn)流著涎水,一臉的木然和呆滯……
這時,自從李三吸上洋煙再沒來過的杜其瑞讓牛二禿子捎來話,說杜老爺置辦下嫁妝等她做姨太太去哩。彩云見了牛二禿子,比吃了蒼蠅還要惡心。她一反平日的溫順柔媚,擺出了鄉(xiāng)下女人慣用的潑婦相,雙手叉腰,兩腳高跳著說,讓那姓杜的死了這份心吧,俺生是李三的人,死是李三的鬼,寧可吃狗屎也不跟他吃油咽蜜去!牛二禿子并不氣惱,冷笑著對馮彩云說:“李三死了你跟不跟杜大人?杜大人要你最后一句話,要么跟了他,要么你就去做個千人日萬人騎的婊子!”
馮彩云暴怒的臉上一瞬間又出奇地平靜,像極了一位不諳世事的少女,面容圣潔而美麗:“你告訴那個老王八,俺馮彩云不愛金,不愛銀,就愛當(dāng)個爛婊子?!?/p>
不幾天,憔悴不堪窮極潦倒的李三失蹤了,早起的人們在老河邊上看見了李三平時趿拉的那雙爛鞋。
七
馮彩云一夜之間由西市胡同深處的良家婦女淪落成了二道街上紅極一時的“名妓”。暮色降臨,老河邊濤聲嗚咽,中市街的店鋪家家都響起門板聲,那是店里的伙計們在將一扇扇的門板排好關(guān)店門呢。二道街這邊一聽到門板聲和賬房先生噼里啪啦的算盤聲,就往院門外掛紅燈籠:店家的生意歇了,妓家的生意開始開張了。
磧口鎮(zhèn)上沒有大妓院,六十多個妓女全是“單干戶”,沒有什么媽媽經(jīng)紀(jì)人,也沒有提茶壺倒夜壺的小僮,自個的生意全憑自個張羅,各人的活法各人尋。一到晚上,那些年輕的煙花女子們穿得妖里妖氣,臉上搽著厚厚的脂粉,嘴唇上涂著紅得不能再紅的口紅,看上去活像盛開的喇叭花。那些年老色衰無人問津的,在大熱的夏天,就會把褲子撩得老來高,故意露出白白的大腿,有的坐在街頭圪臺上,不大不小的“改良腳”上穿著各色的繡花鞋,翹來翹去向過往的行人拋媚眼。攬不著達(dá)官貴人,哪怕找個走水路的船工也行。妓家不守冷清夜,她們過慣了倚門賣笑打情罵俏的日子。
街巷里永遠(yuǎn)看不到馮彩云?!懊廊艘恍χ登Ы稹保T彩云的笑沒那么賤,不是大街上隨便給人看的。她不像別的妓女那樣逢客就拉,見人就接,馮彩云的三個“不”在磧口街上盡人皆知:本地官府的人不接,本地店鋪里的人不接,本地的流氓地痞不接。還有一條,就是客人不管出多大的價,也絕不到大煙鋪子里侍候人吃洋煙。二道街上,馮彩云是唯一沒有染上洋煙癮的煙花妓女。那磧口鎮(zhèn)的妓家?guī)自娺^賣身還敢這樣挑三揀四的?可馮彩云身價越高,生意就越紅火,那些外地來磧口的客商和花花公子們,聞聽馮彩云貌若天仙,又唱的一腔好曲子,晚上都要到二道街上來尋掛出的馮記燈籠。
馮彩云結(jié)識了一大批有錢的闊佬闊少。別人家捉襟見肘,馮彩云卻置辦了幾十身行頭,什么德國緞,浙公緞的,應(yīng)有盡有,挑著花樣來回穿。腳上穿著洋襪子,洗臉用的洋瓷盆子,只是有一條,馮彩云卻是從來不用脂粉的。這事讓西灣村的陳秀才聽到了,說這女子生得就是不一般,有唐朝虢國夫人的遺風(fēng)呢,“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至尊前”。沒文化的人曉不得這些文縐縐的典故,只曉得只有馮彩云這樣絕色的女子臉上,就是涂上老河邊上的泥巴也比任何女人好看。
熬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天,臘盡春回,憔悴不堪的馮彩云和剛剛落入煙花巷大不一樣了,臉上竟?jié)u漸回過了幾分顏色,看上去越發(fā)艷若桃花。春上凌汛解凍,船家往來的貨物多,陸路水路里來的行商也多,馮彩云門庭若市,應(yīng)接不暇。沒有個照應(yīng)的人,身子不免困乏。
賣笑過的是夜生活,都是日上三竿才起床,除非客人有急事要早起。柳綠了,桃紅了,人就犯起了春困,更不想早起。馮彩云這天快晌午了才起來,洗漱完開了門,看見門墩上坐著個年輕后生,腳底放一條扁擔(dān)一對笸籃,笸籃里還放著一捆蔥油碧綠的嫩韭菜。大清早的客人可新鮮!馮彩云伸了個懶腰問道:“你是哪里的?”
“李家山的,在磧口街上賣韭菜來哩?!毙』镒友澩壬险粗鴰仔悄喟停訁s挺周正。
一聽李家山,馮彩云心里“咯噔”一下,心上猛地一疼,便對那小伙子說道:“俺不接本地客,你一個作務(wù)莊稼的,還是少到這種地方來,回去種你的韭菜吧!”
小伙子臉紅了:“俄不是來做那些個的,俄今韭菜賣得快,回去也是閑著,就想給你掃個院子,擔(dān)兩回水?!?/p>
“擔(dān)一回水掙俺多少票子?”
“俄不要票子,俄就圖和你說兩句話,多看你幾眼哩。”
馮彩云近來老感到身子困。磧口街上的妓女們,一旦遇上身上來了紅還得接客,就一碗一碗地喝生醋,硬是把那東西給逼回去,這樣就誤不了生意,據(jù)說也懷不上胎。時間長了,身體就亂了套,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老是做不動營生。見來了個不要工錢的長工,馮彩云說俺每天價就想和人說話哩,你進(jìn)來吧。那自稱名叫李四平的年輕小伙子跟著馮彩云進(jìn)了院子,果真擔(dān)水劈柴掃院子,干了一晌午的活。
從此李四平就天天來馮彩云這里干活,時間長了,馮彩云知道李四平是個孤兒,李四平也曉得了馮彩云是個苦命女人。四平在河灘里作務(wù)著兩畝菜園子,每天擔(dān)到磧口街里賣,賣完就上彩云這里來。他沒娘老子管,也不怕別人說閑話,每日價把個院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天一擦黑,彩云該接客了,四平就擔(dān)上空笸籃回村里去了。日子久了,彩云覺得歉意,有好幾次想張口把身子給一回四平,又怕自己這賤身子辱沒了人家,四平可還是個童男子哩。彩云就等四平自己開口,可從四平臉上死活看不出這個意思來。一來二去,彩云心里就泛上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讓她老是思量回味。
這天彩云送給四平一盒“義合成”的糕點,剛把他送出大門,就看見四平擔(dān)著一對空笸籃又回來了,身后跟著一位儒雅風(fēng)流,相貌清奇的年輕公子。進(jìn)了門,四平說這是太谷“廣譽(yù)升”來的客商,咱鎮(zhèn)上的“興盛韓”就是他家的店號哩。“興盛韓”的小伙計不敢引得來,俄就把他引來哩。彩云看這位公子不像行商的,倒更像戲里唱的日后必中狀元的風(fēng)流才子。那客商一見彩云,竟是深深一揖,喟然贊道:“久聞姑娘芳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有絕世姿容,臨風(fēng)之態(tài),韓某一飽眼福,夫復(fù)何憾!”
彩云那見過這般斯文的嫖客!凡來這里的,什么下作的人也有,什么難聽說什么,什么法子惡心耍什么,真正的風(fēng)花雪月有幾個人能懂得!那馮彩云的父親通曉文墨,本也是個讀書人底子,彩云天賦聰穎,小時候父親教她認(rèn)了好些個字,也背誦了好多古詩詞。像柳永的《望海潮》:“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剛來磧口的時候,彩云一下子就覺得這詞像寫磧口呢。只是那李三根本不曉得自家女人能認(rèn)得字,李三不識字,說了也白說,彩云滿腹的才華就融進(jìn)了小曲里,飄在了流云上。如今韓公子贊美她的話,讓她一下子不覺得自己是個婊子,一瞬間神思恍惚,好像活在了另一個世界里。
四平送來客人,就擔(dān)上笸籃回去了。彩云順手關(guān)上大門,也不說話,把韓公子請進(jìn)了里屋。
“彩云姑娘,聽說你流落風(fēng)塵,乃是無奈之舉。聽了你的遭遇,我不把你當(dāng)尋常煙花女子相待。我從不進(jìn)煙花巷,今日專為你破了此例?!蹦琼n公子坦坦蕩蕩,一臉真誠,馮彩云聽得卻是情熱心酸,泫然涕下。
“賤女馮彩云為公子獻(xiàn)上自編的小曲,這曲子俺也是人前初唱,請笑納?!瘪T彩云從小愛唱小曲,而磧口就是晉西小曲和陜北民歌的海洋,只要聽一遍,她就會唱了。彩云把自己的身世編成了小曲,沒人的時候就自哭自唱,詞和曲子全是自創(chuàng)的,后人將它叫《馮彩云》調(diào),流傳至今,這是后話。此刻那馮彩云被一個陌生的異地客三言兩語觸動了滿腹的辛酸與委屈,真?zhèn)€是眉如黛山,眼橫秋水,臉上俱現(xiàn)悲憤之色,風(fēng)韻卻越發(fā)楚楚動人,可謂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
家住陜西米脂城
四街小巷有家門
一母所生二花童
奴名馮彩云
父母雙雙歸了西
拋下彩云和幼弟
流落街頭賣身契
命苦誰著戲①
跟上李三到磧口
米面夫妻天配就
恩愛百天剛活夠
誰知禍臨頭
廟里碰上杜其瑞
狗日的一副爛心錘
死皮賴臉來調(diào)戲
把奴霸占地
可憐李三想不開
吸上洋煙倒了霉
爬了黃河不回來
剩下一對鞋②
曲終人已泣不成聲,那韓公子本是讀書人性情,多情種子,此刻聽得心動神搖,眼眶一片潮濕。只聞馮彩云姿色絕代身世悲慘,卻不料才情也如此過人,曲調(diào)婉轉(zhuǎn)凄惻,字字血淚啊!良久,那韓公子問道:
“你唱的那個杜其瑞,就是厘稅局派來的那個稅官嗎?”
“不是這個害人精還能是誰?”
“哦,這個人在磧口聲譽(yù)很不好,我聽興盛韓的掌柜說,整個磧口商會都罵他哩。”
“姓杜的在磧口干盡了壞事,凡是好女人他都要想著法子糟蹋了人家,一地皮的銀子也讓他刮光了。磧口的大煙館就是他開的。政府讓禁鴉片,他卻從河床上私扣了八百包,光銀子就值四千兩。然后他把這洋煙再放在自己的大煙館賣錢,利上加利,心黑手黑得厲害呀!”提起杜其瑞,馮彩云就滿腔憤懣,情不自禁,一張粉臉漲得通紅。
“馮姑娘要相信一句話,惡人自有惡報。姓杜的多行不義必自斃,總會有他倒塌的一天。”韓公子起身握住了馮彩云的盈盈小手。這一夜,倆人淚血紛飛傾心長談,又是無限風(fēng)流體貼溫存。
八
韓公子韓飛濤在磧口街上足足呆了半月有余,大概算是磧口鎮(zhèn)上滯留時間最長的行商了。他是太谷“廣譽(yù)升”藥店東家的小兒子,磧口鎮(zhèn)上最負(fù)盛名的“興盛韓”就是他家的分號。
這韓飛濤從小就喜讀書,吟風(fēng)弄月,寫詩作畫,通曉韻律,學(xué)什么會什么,就是不甚喜愛經(jīng)商這一行。但山西人從清朝入關(guān)起,往往子弟中資質(zhì)最好的經(jīng)商,其次務(wù)農(nóng),最下等者方令讀書。雍正皇帝曾朱筆御批山西這一習(xí)俗“殊為可笑”。皇帝批他的,韓公子的父親自然認(rèn)為經(jīng)商勝過仕途千倍,宦海險惡,難得善終,因此上非要這個資質(zhì)最佳的小兒子傳承韓家的經(jīng)商衣缽,成為未來的東家。這次放他來磧口,就是有意讓他出來歷練歷練,長長見識,通曉一下生意經(jīng)。那韓公子本來不愿意當(dāng)什么東家掌柜,但父命難違,只得告別了一幫吟詩作畫的文友怏怏而行。誰知到了磧口慕名見了一次馮彩云,便日日纏綿,夜夜笙歌,家里的嬌妻也不甚記掛,竟自做了樂不思蜀的“逍遙王”了。
這韓飛濤日日泡在馮彩云家里,開始“興盛韓”的掌柜還耐著性子等,等了半個月不見未來的少東家有一點動身的意思,就不免著急了。雖說韓飛濤是“廣譽(yù)升”未來的東家,不便十分管束,但要讓老東家知道了,可怎么交待。年輕人不懂事,老家子們不能不知道輕重吧?“興盛韓”的掌柜跑了三趟“永泰和”,請“永泰和”的東家出面勸勸韓飛濤,自古紅顏是禍水,那李三就是活生生的例證?!坝捞┖汀迸c“興盛韓”素來交好,那李泰祥滿口應(yīng)承,親自出面和韓飛濤談了三次,老下臉皮勸這年輕公子早日返程。
那馮彩云讓韓飛濤包了半個月,耳鬢廝磨,肌膚相親,纏綿悱惻,風(fēng)情無限,連老主顧上門也一概回絕了。和韓飛濤在一起,她才初次領(lǐng)略到做女人有著怎樣的味道,這在她的女人生涯里是從來不曾有過的感覺。李三對她好,可李三除了沒命地親她,就什么也沒有了。一百天的夫妻,至今想起來更像是夢,飄飄搖搖的,像天上看得見卻不曾捉住的云朵。那韓飛濤卻能天天陪著她,而且把她的遭遇編成了50多首小曲,彩云就天天只給他一個人唱,越唱越動情,那拉出來的嗓音見了功底,賽過駱駝脖子上的銅鈴鈴,好聽得不得了?!坝捞┖汀钡睦蠔|家今天又捎話,守著如斯的佳人,那韓飛濤在彩云面前怎么也舍不得開口說要走。已是陰歷四月里的天,磧口地氣熱,春天來得早,夏天也來得快,穿上夾襖還有點熱。彩云換了一件德國緞的水紅薄夾襖,蜂腰細(xì)胯高胸脯,女人家好看的特征全露出來了。韓飛濤看著彩云為他打扮,心下更是傷神,肚里七葷八素什么味也有。
“好夢雖圓總有醒,好酒易醉終須散,”當(dāng)韓飛濤戀戀不舍起程的那一刻,馮彩云真如滾油澆頭,萬箭穿心,珠淚掉成了線串串。那韓飛濤也是淚光瑩然?!凹思易钍菬o情女”,馮彩云犯了大忌,在嫖客身上動了真情。二道街上的女人們說,動真情吃這碗飯哪能長久?
這韓飛濤一走,馮彩云撐不住一下就病倒了。先是身子軟得像面條,提不起一點點勁,接著是不停地咳嗽發(fā)燒,面頰潮紅,還說胡話??褪菦]法接了,幸虧韓公子走時留了點銀兩,那李四平每日價過來照料。抓藥熬藥,遞湯喂水倒尿盆,四平是見什么干什么,一心一意侍候著病臥在炕上的馮彩云。
足足拖了一個夏天,馮彩云像磧口街上下場的駱駝歇了一個夏天,暑氣退了的時候,才漸漸有了點起色。
這天早上,彩云正在房里梳頭發(fā),李四平擔(dān)著笸籃進(jìn)來,告彩云說“軟油糕”死了,尸體停在炕上,沒錢發(fā)喪,人們正在二道街上瞎議論呢。彩云的手停在半空中,一股兔死狐悲的涼意涌上心頭,弄得又咳了好一陣才定住。
“四平,你把俺的首飾匣子拿來,俺瞧瞧!”
李四平把馮彩云的首飾匣子拿來,彩云打開一看,里面只剩下一對鐲子了,是寧夏的一個油商送的。一夏天沒進(jìn)項,還要吃藥看病,她又當(dāng)出去好些個東西了?!澳惆堰@雙鐲子去義誠信當(dāng)了,臭骨子他們肯定還在軟油糕那兒呢。買一副薄棺木,剩下的錢給了臭骨子,把她發(fā)送了?!?/p>
“軟油糕”也是二道街上的妓女,馮彩云沒進(jìn)煙花巷前,二道街上有好幾個“名妓”。
“小元寶”是被人騙來的,長得小巧玲瓏姿色出眾,后來染上了洋煙,瘦成一把骨頭,誰也不上門,有一天夜里懸梁自盡了;“中南銀行”和“老法幣”則手拉手鉆了老河,岸上只留下兩雙繡鞋。這幾個一死,就唱紅了“軟油糕”。馮彩云一進(jìn)煙花巷,“軟油糕”又不行了。任何一個行當(dāng)里都是人才輩出,各領(lǐng)風(fēng)騷的,妓家的韶華更是流星一瞬,曇花一現(xiàn)。但“軟油糕”識不得這個理,偶爾還來馮彩云門上叫板哩。昨天還紅紅的,如今說沒就沒了,還發(fā)不了喪。馮彩云就想那韓飛濤,想自家一副好身子卻扔在這煙花巷里,將來死了怕還不如“軟油糕”,由誰來抬埋自己呢?想到這里,人就一下子失了神采。原想秋涼了,好好掙幾個錢的,熬過這一年,韓公子明年春上就會來的。那韓公子臨走時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好好作養(yǎng)身子等著,三年五載肯定給她一個結(jié)果的。桃紅柳綠,燕子壘巢,彩云望穿了老河,卻在滿腹的相思和朦朧的淚眼里怎么也望不見三年五載后的未來。她隱隱希望著什么,又覺得什么也指靠不上。高門大戶的商家,哪會容得她一個煙花女子?可這一脈情愫纏繞心頭,任是如何也再難放下,叫她獨對孤燈,傾聽著老河的流水夜夜難眠。
“軟油糕”被葬在了離鎮(zhèn)二里地的亂墳崗,那里埋著“小元寶”、“小金蓮”、“活韭菜”,也埋著些勾不起墳地的窮苦人,有的連口薄棺也沒睡上?!邦^七”這天,馮彩云到“天元居”買了些糖果點心和燒酒,讓“臭骨子”引著來到亂墳崗,給每個死了的姐妹送了點吃喝。生前大家爭風(fēng)吃醋,生事打罵,死了像一口氣吹滅的燈,什么也沒有了。
這一向客人們看不到馮彩云的笑臉,她連笑也裝不出來了。落入煙花巷不到一年,馮彩云就覺得自己像活了八十歲,心老得跟門前的老河似的,里面啥的難活也有。這天李四平賣完菜,又來院里干活,干完了,坐個板凳歇在當(dāng)院,彩云也從屋里出來,端了個小板凳坐在四平對面。
“四平,你說下媳婦了沒有?”
“俄窮得這樣,哪敢想媳婦哩?!?/p>
“你要不嫌棄,俺給你當(dāng)媳婦行不行?”
四平慌忙站起來:
“好俄的彩云妹子哩,俄哪搭能配上你,像韓公子那樣的,配你才像哩!”
彩云神色就黯淡了。過了很久,她嘆口氣:
“四平,像俺這樣的,進(jìn)不了人家的門。你要有娘老子,俺也不敢跟你提這回事?!?/p>
四平卻知道彩云心里撂不下那個韓公子。一夏天,彩云還不是為他病了來著?可彩云說的也是,再怎么愛見,也進(jìn)不了人家的門啊。彩云跟他,那心里是一千一萬個情愿,就是怕委屈了彩云。一個大男人家,一時卻接不上話茬,低著頭在地下來回蹉,左腳蹭一下右腳,右腳蹭一下左腳。
彩云看四平這樣,知道四平是愿意和自己過活的,劃算了一下說:
“四平,你家里窮,咱今年不能在一搭過,等到了明年秋上,俺掙幾個家底錢,俺就跟你回李家山種園子去?!?/p>
其實彩云心里還是有放不下的牽掛,她不想現(xiàn)在就從良,等明年春上再見一回心心念念滴血的人,死了也就心甘了。彩云給了四平幾個銅錢,讓他在鎮(zhèn)上買點吃的吃了再回,可這一去四平再沒能回來。四平在鎮(zhèn)上買的吃棗兒糕,一顆棗核卡在喉嚨里,三下兩下就要了命。賣棗糕的陳大說,從沒見這小子這么喜氣過,怕是高興死的。埋了“軟油糕”,又葬李四平,馮彩云連日面色蠟黃涕淚交流,獨自在屋里唱小曲:
越思越想越心酸
淚蛋蛋漂起九只船
脫韁的野馬斷軸的弦
福薄沒姻緣
九
“小雪流凌一月冬,四十五天定打春”,磧口人從小雪流凌開始,就會在漫長的冬季里一天一天扳著指頭劃算,盼望春天早些到來。冬天從老河上游漂下來的巨大冰塊當(dāng)?shù)厝朔Q作“凌”,有的凌比房子還要大。冬天,老河的水像一個垂暮老人的腳步,變得遲緩而凝重。凌與凌互相擁擠著,撞擊著,無邊無際,緩緩而下,像流動的金屬一般。這時河上誰家也不敢行船,平時繁忙的碼頭上泊著上百只船,靜悄悄的,像躲在巢穴里的動物,也在越冬。
就在這個像往年一樣的冬天里,磧口鎮(zhèn)發(fā)生了一件讓人不平靜的事,飛揚(yáng)跋扈的杜其瑞被人告下了,已解至太原,打在牢里。狀子說杜其瑞在磧口欺男霸女,無惡不作,搜刮民脂民膏,還在船上私自扣獲了幾千包大煙,在磧口鎮(zhèn)上開大煙館,層層剝利。磧口商會的會長理事們聚在一起開會,誰也猜不透這件事是誰干的。除掉杜其瑞,沒有通天的本事是辦不下來的。據(jù)說狀子是閻錫山親自接的,還說這位禁洋煙一向嚴(yán)厲的閻督軍看完狀子拍案大怒,要將這樣的人打入死牢以正視聽。說那杜其瑞打入牢中,自知罪惡甚大,卻是死活不應(yīng)承。杜其瑞的兒子去探監(jiān),杜其瑞就問兒子怎么進(jìn)來的?兒子說:“我說家父病重,特來看望?!倍牌淙饐査麅鹤訉⑦@些內(nèi)容寫下了沒有,他兒子回答說寫了個申請。杜其瑞伸手打了兒子兩巴掌,然后老淚橫流仰天長嘆,對兒子說:“你明天來領(lǐng)我的尸首吧?!彼@個懵懂兒子一點也不懂得父親說的些什么,杜其瑞說:“我抵死不承認(rèn),就想逃得一命。你說我病重,不等于授人以柄,給人家寫下了病死的證據(jù)嗎?”據(jù)說當(dāng)晚杜其瑞果真病重而亡——是被“紙搭”,用七層麻紙糊住口鼻無傷而亡。后來,官府說他落牢了。
消息傳到馮彩云這里,馮彩云的表情卻出乎所有人的預(yù)料,平靜的臉上,看不到滿腔仇恨得到昭雪之后酣暢淋漓的眼淚與快意。短短兩年,她從兩次家破人亡的災(zāi)禍中耗盡了一生的心血和情感,她對世事看淡了,理想、希望、憧憬、反抗、掙扎……在強(qiáng)大的命運(yùn)面前像柔弱的花草不堪一擊。她永遠(yuǎn)不會知道,磧口人也永遠(yuǎn)不會曉得,是那心上撂不下彩云妹妹的韓公子寫了一封密信,輾轉(zhuǎn)遞到了閻督軍手上。韓公子的父親準(zhǔn)備退位,老東家要收山養(yǎng)老,由韓飛濤接任“廣譽(yù)升”的新任東家。作為游樂于山水之間和接任“廣譽(yù)升”之間的選擇交換,韓飛濤把密信交給了少奶奶,少奶奶的母親和閻錫山夾著一層姑表親,辦成了杜其瑞的鐵案。馮彩云也不會知道,韓飛濤現(xiàn)在已是“廣譽(yù)升”的少東家了,千頭萬緒的賬務(wù)里處處飄著她馮彩云的影子。
這年冬天,馮彩云咳嗽不止的舊疾再次發(fā)作,“興盛韓”的坐堂中醫(yī)診了脈,說是肺虛內(nèi)熱,久渴傷身,吃幾副中藥調(diào)濟(jì)調(diào)濟(jì)。老中醫(yī)沒敢告訴她,她得了肺癆,痰里夾著血絲。自古道傷心傷肺,這女人是被傷著了的。彩云門口的馮記燈籠不再往出掛了,一個冬天,房子里飄出的全是中藥味兒和整夜整夜的咳嗽聲……
磧口人扳著指頭劃算的冬天總算熬完了。黃河岸邊春來早,老河解凍的凌汛聲總是把春天的消息早早帶給鎮(zhèn)上翹首企盼的人們。二道街上,貓了一冬的妓家們更是活躍異常,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聽見新來的“洋學(xué)生”們在用脆生生的笑聲招徠過往的行人。形容枯槁的馮彩云躺在炕上,容顏慘淡,氣如游絲,只是深漆一般的眸子還不肯散去光芒,她多么希望能像老河邊上的柳樹,在這個春天里,為心上牽牽念念的一個人再綠一次啊!她望著窗外的天空,湛藍(lán)的天上飄著棉花一樣的云朵,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片輕飄飄的云彩,飄向一個叫做“家”的地方……而這時候,“廣譽(yù)升”年輕的東家韓飛濤正坐在高頭大馬的馬車?yán)?,一路向磧口飛奔,青石街道上,馬鞭脆響,側(cè)耳傾聽,那滾滾車輪越來越近,仿佛就在咫尺。
注釋:
①著戲——沒想到。 ②鞋,讀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