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年,我領(lǐng)著新婚的丈夫出現(xiàn)在姨媽家時,姨媽拉著我的手垂著淚呢喃:“姨對不起你屈死的母親……”表兄張了迷惘的大眼,將穿了老棉褲的丈夫從頭打量到腳,一言不發(fā)。
從鄉(xiāng)下回到T市,我的反應(yīng)遲鈍而木訥,嗅覺和胃口卻好得驚人。記憶最深的是狗不理店鋪的包子沁人心脾。夫妻倆趁熱往塑料袋一裝,漏落一地。燙壞了袋子,樂栽了夫君,他兩口就吞下個爛不成形的包子 。還有,就是丈夫喝豆腐腦時的吸溜聲常叫表哥側(cè)目。
這日,姨媽瞥表哥一眼,將話題轉(zhuǎn)到了他的身上,問我插隊的鄉(xiāng)下還有沒有北京、天津的知青、未婚的女知青。我知道這個話題既是姨媽的心病,又是表哥的軟肋。表哥在中央戲劇學(xué)院讀書時,曾交了位女友,大家閨秀,“中戲”?;?,精靈俊秀。在熱戀的日子里,表哥濃發(fā)梳得油光錚亮,中山裝筆挺筆挺,好一副藝術(shù)家氣宇軒昂、雄視闊步的模樣。不料那女生向老師請了一周長假,說到青島去探親;表哥陸一程水一程將她接回后,她一到校就給同學(xué)們大發(fā)喜糖,說青島的姐姐、姐夫給牽了紅線,已與某工程師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書。耿介而純情的表哥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大病一場,斷然退學(xué)。從此閉門造車,獨自在家中搞起了藝術(shù)。
“有,有啊,”丈夫見我猶豫,操了濃重的山西口音提醒我道,“吳貴珍怎地?”
“我不為結(jié)婚而結(jié)婚!”表哥厲聲嚷道,甩了筷子拂袖而去。
我知道表哥這話不僅僅是沖著姨媽,也是對我的婚姻的評價,對丈夫的粗俗的鄙棄,心底便生出莫名的自卑和無奈。在我插隊的鄉(xiāng)下,我的丈夫是黨員、民辦教師,在學(xué)校拿得起筆桿兒,在田間拿得起鋤頭,紅專兼?zhèn)?,文武雙全??梢坏┰谝虌尲伊料啵趺醋尡砀绲穆渫貍麘押蜑⒚摬涣b掃蕩得一無是處呢?
我暗服表兄的執(zhí)著,但不放棄自己的從眾從俗。
在現(xiàn)實社會,以為憑兩顆純潔的心就能無往而不勝,那完全是呆子的癡想。因為阻隔愛情的“法海和尚”常以罕見的魔法橫亙在相愛者之間。我曾在表哥的書本里發(fā)現(xiàn)他寫的一首“減字西江月”:
君去任君去,
故我仍故我。
已是兩便不相干,
何必苦牽扯?
世事多參差,
人情每相左。
莫以君心度我心,
道我心似火。
可見表哥那女友的離棄亦是無奈之舉。女孩子陰柔軟弱,不易堅守,但又難免藕斷絲連。不過,表哥不喝女友用哀訴、憂思、柔情和世故釀造而成的苦酒,只能說明他為人的執(zhí)拗、自貴和自傲,這矯情的坦然和超然卻騙不了誰。
哼!不為結(jié)婚而結(jié)婚,咱拭目以待。
在我們探親的兩周里,表哥萍蹤浪跡,游離于親情之外。他不在家時,我才敢到他的臥室里替他擦拭擦拭窗臺,重新擺放一下素描、畫架,整理整理雜亂無章的彩筆。我常常背了姨媽操練丈夫:表哥學(xué)的是戲劇美學(xué),唯美主義者,藝術(shù)即是宗教。洗涮完畢,他對著鏡子往臉上涂抹護膚脂時,你別雙眼滴溜溜地偷覷;回家后他換了精致的睡衣睡帽,你也別少見多怪;他若興致起來,抱著貓咪踩著臺步哼舊戲,你更要置若罔聞。見怪不怪,這才像個見多識廣的教書先生呀。
盡管夫君頻頻點頭,唯夫人之命是遵,但某天還是表現(xiàn)出極大的好奇,他悄悄兒拽了我的衣襟朝表哥的臥室一指,俯在我耳邊道:“化裝哩,打扮成舊戲里的花旦了?!蔽野堑介T臉兒一瞧,果然看到大衣鏡中映出個做張做勢的嬌娘,婷婷裊裊頗似《白蛇傳》中的蛇仙。
“妖妖佻佻,牛鬼蛇神!”丈夫脫口而出。
后來,姨媽告訴我,表哥在研究戲曲臉譜和化裝。除了寫畫外,他就是往自己臉上涂油彩,一會兒白臉曹操,一會兒藍(lán)臉竇爾敦,一會兒小旦,一會兒老生。每當(dāng)他活化成某一角色時,就精神昂奮,英姿勃發(fā)。為此姨媽不惜賣掉自行車、縫紉機、箱箱柜柜,以成全他藝術(shù)家的生活模式和追求。我曾以世俗的眼光提出疑議:連舊戲都拋到歷史的垃圾堆了,搞那臉譜還有什么意義呢?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姨媽卻說早在“大革命”前夕,他的初稿就遞呈美學(xué)界資深學(xué)者,受到贊賞和鼓勵。不幸那稿子被收繳了去,其中融入他多少心血和汗水?現(xiàn)今趁記憶猶新,他想從頭再來,只好隨他去。
我很敬佩表哥的操持和堅守。
自從知道表哥固守的抱負(fù)是臉譜,我丈夫作客時的小心謹(jǐn)慎就雨過云開,偶爾還露出鄉(xiāng)間教師在學(xué)生面前的不屑和傲然。我知道他們彼此瞧不起:表哥一會兒呢子大氅、花格子圍巾、油亮皮鞋,一會兒又睡衣睡帽令丈夫扎眼;丈夫的學(xué)生藍(lán)制服、土藍(lán)布棉褲、滿口土話,也不符合表哥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內(nèi)里又不知對方的水深淺,各是各的倨傲,各有各的依憑。
雖是至親,亦不可久留,我決定馬上走人。
再一次重返T市是那場歷史罕見的大震之后,距上一次探親相隔整整八年。我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然而我只身一人,未帶任何拖累。
天災(zāi)人禍。姨媽和表兄的居所已面目全非,家門口和窗戶前,不知被什么人構(gòu)筑了爛磚頭和石棉瓦壘的簡易屋,地下污水橫流,背陰處生了綠苔。這些入侵者不僅蠶食了本屬于表哥的地盤,也遮攔了屋內(nèi)的采光。推門進入屋內(nèi),黑咕隆咚?!斑鳌币宦曇粋€活物躍到我面前,賊亮的黃眼嚇人一跳,卻是舊時相識,伴表哥哼戲的貓咪。屋內(nèi)空寂而寥無生氣,好半天雙眼才有些暗適應(yīng)。只見墻角一張窄小的單人床上蜷伏著的東西在蠕動,那便是姨媽?!耙獭獘?”
目光落在床前一張破椅子上時,淚水遏阻不住地傾涌。椅子上放著幾碗剩飯,爬了蒼蠅,不知是人食還是貓食。
“為啥不帶孩子?姨怕是見不上第三代人了。”姨媽嗔怪道。
“爺爺奶奶怕地震,不肯放行?!逼鋵嵤钦煞虿蛔寧Ш⒆?,說表兄有很多怪癖怕孩子受屈。我也存了私心,想省些盤纏,臨走前給姨媽留些錢。
最叫人懸心的還是這場駭人聽聞的地震和地震造成的損失。不料姨媽竟然笑道:“多虧你哥把能賣的都賣了,家徒四壁,咱損失最小?!痹瓉硪虌尩陌c并非砸癱,由于營養(yǎng)不良,下肢先就有些萎縮。“屋頂塌下后壓到姨媽身上的只是油氈、瓦塊和浮土,倒把你哥的床和書櫥壓了個結(jié)實。最可惜的是他那《戲曲臉譜》的二稿又丟了!唉——,人們七手八腳,只顧從瓦礫堆里搜尋人,哪兒顧得了書稿呢!再加上震后陰雨連綿,弄丟了,找不著了……”
“表哥呢?他怎樣?”
“一場大震倒讓他變了個人?!币虌岄L長地嘆口氣道,“他說連老天都厭之、棄之,我還再做什么藝術(shù)夢!將近四十,這才徹悟,到鑄造廠打工去了。不過,見到他后,還是別提那臉譜的話頭兒……”
踱步到表兄的臥室,舉目望去,屋頂和墻壁上仍留著震塌時的殘跡??吹贸鲂拚麜r十分倉促,大渣子泥水淌了半壁,沒有人擦拭。表兄新買的木板床后還殘存著水泥、磚塊兒和煙頭兒。轉(zhuǎn)而發(fā)現(xiàn)過去擺滿素描的窗臺上,換成了自行車把手、鈴鐺、輻絲、鏈條等物件,窗臺邊還立著輛未上輪胎的坤車,便很是詫異。
“怎么到處是自行車零件?”
“你哥學(xué)會個攢車的絕活兒。工休時,到車行買上零件,給朋友們裝車呢。一輛花上九十元就夠了,買整車花錢多不說,還要購貨券?!?/p>
不是親眼目睹這一切,真不敢相信表哥的脫胎換骨。
“那么,表哥該成家了吧?”
“這不,他現(xiàn)在正給一位叫黃景秋的女工友裝車,那女的也時不時送些吃的過來。我看她脾性隨和,待人熱情。父親在舊軍隊呆過,與咱門戶也相當(dāng)。再好不過的是她曾在話劇團學(xué)過表演,雖說沒演出名堂當(dāng)了工人,到底和你哥有共同語言……”
聽著姨媽的絮叨,我著實為之欣喜。事實已證明:出身名門的表哥已由藝術(shù)的信徒還原為現(xiàn)世的俗人。這實在是識時務(wù)者的明智選擇。盡管我當(dāng)時僻居黃土坡下,孤陋而淺薄,無從知道史籍所載的任何朝代都有藝術(shù)家進退取舍的余地,但卻能從現(xiàn)世那無從預(yù)測的風(fēng)雨飄搖中感受到“高處不勝寒”。
表兄真與過去判若兩人。他一見我喜出望外,完全沉浸在幸免于難后與親人團聚的幸福里了。立即上街買菜,并從飯店抄回個菜譜親自下廚掌勺。失戀的陰影,藝術(shù)成果的流失仿佛與他毫不相干似的。一邊做飯,一邊口若懸河地敘述著地震過后的奇聞逸事,完全被九死一生的幸運所陶醉。他說:“大震跑不掉,小震不用跑,其實人的命運都掌握在老天爺手里。”他腰間系了圍裙,一條臟兮兮的毛巾搭在肩頭,耳背還夾支煙卷兒,活靈活現(xiàn)的工人老大哥形象。“別說貓狗對地震有預(yù)感,人也有呢,那一夜貓咪老在我床頭鬧,我心煩意亂睡不著,干脆就拉開燈邊抽煙邊看書。一本《傲慢與偏見》翻完了,還是不困。一看表將近深夜一點,心想上趟廁所再返回來睡覺。剛解罷手出了公廁,好家伙,天際紅霧霧一片,轉(zhuǎn)瞬發(fā)出的白光照亮了半壁天空。正在恍然震驚,不知是哪種天象,猛覺得身子左右搖晃,心頭一顫,意識到地震。想起家里老人,驅(qū)動兩腿急跑,事實是沒邁開半步。左右搖完就是上下顛……”表哥講得繪聲繪色,自己臨危不懼的機敏,大難不死的慶幸溢于言表?!暗任夷苓~開步回了家里,屋頂已塌下半個,我的鋼架床被攔腰砸成V字形,你姨也被埋到土里了……你想想,要是我毫無感應(yīng),要是睡瓷實了,要是我沒上廁所……真是后怕,三生有幸哪!”他說話的口氣略帶點舞臺的道白,夸張而炫耀,仿佛想把那萬幸夸大成億幸、兆幸!
面對表哥志得意滿的樣子,真不知說什么好。我只有暗謝蒼天:八年的時光流轉(zhuǎn)和劇烈的地殼震動真是相得益彰的兩劑良藥。
不幾天,就見到了黃景秋。她明說是要為姨媽織件毛衣,來量尺寸,其實是來看表哥給她裝那輛坤車的。
從外表來衡量,這景秋與表哥基本般配。男的俊朗,女的賢淑。只是女子的臉盤兒略顯寬綽,身形兒略顯魁梧些,可能這就是話劇團裁她出局的緣由。事實上,女方擅長打扮喬飾,男女湊在一處,處久了看慣了,也就分不出什么高下了。說是“基本”,還是依照表哥那藝術(shù)家的挑剔的眼光。表哥雖然經(jīng)過了工廠的勞作,纖細(xì)的身材變得挺拔而勻稱,白皙的面龐微微發(fā)黑,說話也放開嗓門滔滔不絕,骨子里仍脫不掉風(fēng)流才子的飄逸。然而換了當(dāng)時世俗的標(biāo)準(zhǔn),這女子也算俊男們的絕配了。
再者,她那言語的周到,舉止的得體,就叫人感覺誰娶了她都不會吃虧。
她一進門看到我,就莞爾一笑,說姨媽常把我掛在嘴上,果然如想象的一般。接著便問鄉(xiāng)下的孩子和老人,同時還關(guān)切到莊稼和年景。一邊閑聊一邊就貼近姨媽的床邊,輕言慢語間就將手中的軟尺繞在姨媽的胸際。胸圍、領(lǐng)口、袖長,統(tǒng)統(tǒng)不作筆錄,嘴里呢喃一遍,睫毛一眨,秀目清澈一回,好像那數(shù)字就銘刻在心扉了。量完,剛把軟尺卷好,聽得表哥的臥室咔哧一聲,她便下意識地推擁我前去,笑問要不要女流來幫忙。果然,表哥正汗流浹背地給坤車上輪胎,需要一個人壓一壓車身……
看他們配合默契,我抽身兒到姨媽這邊,與姨媽會心一笑。
一會兒,兩人抬著那坤車出來,說是一起去上街,要到車行為車子尋找匹配的把手和鈴鐺。
“連把手和鈴鐺都這么上心,肯定有戲了?!鼻扑麄冃螐挠半S,我對姨媽說。
“他給誰裝車都認(rèn)真得要命,比主人都挑剔。”姨媽憂心忡忡,還是摸不準(zhǔn)兒子的心事。
“不過,你試著探探他的口風(fēng)兒?!?/p>
我決心等他回來就捅破這張窗戶紙。想想表哥的客觀條件:殘房破院,床上還癱著病人,自己又是臨時工,你還有什么挑剔的資本呢?
誰知表哥猜透了我們的預(yù)謀,返回來就沖著我和姨媽道:“我說過我不為結(jié)婚而結(jié)婚,難道我對自己的終身大事都不能做一回主么?”他仿佛受到極大的嘲弄,雖然克制著,按捺著,盡量使語氣平緩些,但臉色蒼白,目光犀利,嚇得我不敢還言。往日和諧的氛圍蕩然無存了。
“那姑娘有什么不好,配不上你?”姨媽也生氣了。
“心眼兒活,城府又深……你了解她多少?”
“那你何必為個把手和鈴鐺與她出雙入對呢?你叫鄰居們怎么想呢?”
“啊呀,老娘!那把手是自行車的眼睛,鈴鐺是自行車的嘴巴,這和素描不是同一個道理么?那兒有不在五官上下功夫的呢?”
吵了半天,我和姨媽才搞明白,表哥幫人裝車毫無功利目的,恰是他那臉譜藝術(shù)的延伸。只是臉譜藝術(shù)當(dāng)時沒有受眾,而裝自行車的藝術(shù)得到了一致的認(rèn)同和好評。后來我還發(fā)現(xiàn)表哥畫了那么多草圖,周邊作了旁批:飛鴿牌的要突出輕便靈動,決不用紅旗的配件;加重紅旗的要突出厚重和強勁的風(fēng)骨。裝二六的坤車,他便如同給旦角兒著裝,連腳蹬上的螺母都容不得有一點兒銹跡。
姨媽這一回是徹底地絕望了。她說:“原以為他裝車會對家中有些補貼,不料貼了功夫不說,還常把工資也墊進去。有一個月?lián)尾坏桨l(fā)工資的日子,跟著他吃了十幾天舊存的海帶,吃窩頭就海帶,喝粥也就海帶,臉都變成了鐵青色。人問起來,都不好意思說?!币虌尩难劢翘食鰞尚星鍦I?!百N就貼吧,落個好人緣也行??墒?,你落個好人緣圖啥?還不是為解決自己的事有個幫襯么?”
真苦了姨媽,我不知道該怎樣來消解做母親的憂愁和無奈。
不為結(jié)婚而結(jié)婚,表哥追求的是婚姻的最高境界:愛情與婚姻的完美統(tǒng)一。驀地想起革命導(dǎo)師恩格斯曾說過,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我想:在現(xiàn)實生活中表哥的理想追求屢屢碰壁,在婚姻問題上他一定要堅守,要愛情、要浪漫、要不期而遇、要脾味相投……這似乎也不能太責(zé)怪他。
在母子倆各不相讓、各不順服的幾天里,家中空氣十分沉悶。工休時,表哥就不停地琢磨那裝車藝術(shù)。好在他沒有失業(yè)的時候,托他攢車的工友們排著一大串呢。他常將新裝的自行車倒立了,讓朝天的車輪飛轉(zhuǎn)。自己則變換著角度來欣賞和傾聽:車語勝過人言。姨媽嫌嗡嗡的聲音吵得煩,就氣哼哼地鉆進棉被里捂緊了耳朵……
其間那黃景秋帶了編織的毛活兒來過幾回,感覺空氣凝重,與我和姨媽搭訕幾句就知趣地離開了。
沒過三周,表哥又一如既往地興奮了,主動與母親重歸舊好,講述著廠子里新出的樂子。其一是他們車間要外派一名工宣隊長,進駐學(xué)校去做領(lǐng)導(dǎo)。這工宣隊長,平日在車間站哪兒哪兒礙事,人們在背后就叫他“老礙”。正因為如此,車間主任才推薦他去。歡送會上他讓表哥為他裝輛新車,這“老礙”在謀私利上并不笨??墒撬纫Y(jié)實又要省錢,信不過表哥買的零件,自己早雜七雜八儲備了一堆。卻是舊飛鴿牌支架、翻沙模子(硬木)改制的車座、新紅旗牌車圈、加厚的輪胎……表哥因陋就簡,準(zhǔn)備裝一輛鋼木結(jié)構(gòu)的超級怪車,創(chuàng)一創(chuàng)世界紀(jì)錄。說到此表哥已“成車在胸”,眼仁里火花跳躍,美不勝收。另一個樂子他不肯明說,要讓我和姨媽來猜,提示我們說樂子與黃景秋有關(guān)。我和姨媽四目相對,莫名其妙?!昂俸伲┝死溟T!”表哥冷嘲熱諷道,“黃女士和老礙閃電般訂婚,女的比男的都大五六歲呢!怪車馱奇?zhèn)H,妙哉,妙哉哪!”
表哥以甩掉包袱后的輕松,暢快地對我們講述著這一切,宛若得勝歸來的凱旋者一般。
他把黃女士的朝楚暮秦、工宣隊長對他的利用,統(tǒng)統(tǒng)看作自己的成功。技藝超群、施恩不圖報、機動靈活、揮霍不盡的智慧和才情,都是他得勝的法寶,君臨天下的資本。
“到頭來兩手空空,一無所獲!”姨媽在私下對我抱怨,“都是中戲那?;雍α怂?”“這個人完了,從精神到物質(zhì)架空了自己?!蔽椅锤腋胶停瑑?nèi)心深處卻替姨媽悲涼。表哥咋就變成這樣呢?
那一年他已三十九歲。
姨媽去世后,親情的聯(lián)絡(luò)就難以維繼了。這其中原因有三:一是我太忙。我的丈夫在恢復(fù)高考制度后金榜題名,畢業(yè)后從教,不久被提拔為中學(xué)校長;工作繁忙,應(yīng)酬又多,顧不了家庭,公婆卻年邁,需要照顧;教養(yǎng)子女的重?fù)?dān)也落到了我的肩上。二是改革開放,國家文藝政策寬松后,表哥又一頭扎進他的臉譜藝術(shù)的繪制和研究中,不與圈外人往來。三是雙方的本性筑成了隔離的堤壩。在我一方,認(rèn)為在姨媽最需要我的時候,曾捧茶遞湯、洗涮便溺,出力出資盡了孝道。表哥反而得放手時且放手,不僅未對我道過一聲辛苦,也從未詢問過我的孩子和家庭。我感覺自己像個保姆。最讓我受刺激的是當(dāng)他和母親為婚姻之事發(fā)生爭執(zhí)時,我曾為姨媽幫了幫腔,就受到他無情搶白。他竟說血緣連掛的親戚反不如朋友,朋友可以選擇,親戚卻是鐵板上釘釘,粗的俗的都無法拒絕……這話讓我一想起來就耿耿于懷,寒徹肺腑。
話雖如此,每逢過年過節(jié),我還是要記掛起他來。畢竟,他是我母系的血緣上最親近的人。在母親死于非命、父親很快就續(xù)弦、懦弱的我孤苦無依時,是姨媽接我過來供我讀完了中學(xué)。為排解我的憂郁,表哥也曾領(lǐng)著我看過畫展,進過影院……
“也不知你們那舅舅怎樣?”孩子們幾乎聽膩了我的口頭禪。
“打個電話,約他來過節(jié)?!焙⒆觽冋f。這時,我家已搬到縣城,家居環(huán)境與從前天壤之別了。
“如果他結(jié)婚,我們前去賀賀?!闭煞蛞啻蠖鹊乇響B(tài)。
幾番周折,好容易與他取得聯(lián)系,電話那頭傳來的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聲音,說是某出版社正與他談稿,他的“臉譜藝術(shù)”第三稿受到業(yè)內(nèi)權(quán)威的好評,忙得焦頭爛額,根本顧不及今昔何年……
元宵忙,端陽忙,中秋也忙,反正表哥無暇抽身。
他只認(rèn)臉譜,不認(rèn)世間親情!
日子一晃就是十幾年,這年我的長子考取了T市重點大學(xué)。夫君興致蠻高,我們決定驅(qū)車千里,送子到校。
傍晚,夫妻漫步在兒子的校園,長榭湖光,秋景宜人。藝術(shù)系琴聲裊裊,時斷時續(xù)。湖面風(fēng)起,吹出一對身背畫夾的男女,那男生氣宇軒昂,雄視闊步,特別像我那初入“中戲”的表兄。
“不行,還是要看看他去。”我說。
“那你打電話預(yù)約一下?!闭煞蛱统鍪謾C給我。
我遲疑片刻,心想:對他這種人不妨搞一次突然襲擊!
姨媽的老屋已經(jīng)翻新,高樓林立,燈光輝煌,全沒有舊時模樣。然而故地重游,如魚得水,這兒畢竟是我遇難呈祥、印滿豆蔻足跡的地方。我們很快就找到了表兄的住所。望到屋內(nèi)的燈光,我情不自禁就吶喊起來。
表兄聞訊,迎了出來??墒撬麚趿宋液驼煞驔]讓及時進屋,轉(zhuǎn)頭對屋內(nèi)叮囑:“有客,穿戴整齊!”
“哎——,”鶯鳴燕囀的嬌聲讓我和夫君吃驚不淺。
金屋藏嬌,表兄艷福晚成,遇到了意中人?
進得屋內(nèi),突然覺得尷尬而掃興,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稱謂。雪亮的燈光下,這“嬌”顯得人高馬大,肌膚松垮,可是那衣著打扮卻處處裝嫩。寬臉盤涂抹得太白,又紋了眉畫了唇,與年齡極不相稱。穿的是童花式連衣裙,胸際如舞女般暴露,肥碩的奶袋子一聳一聳。這讓任中學(xué)校長的夫君局促不安,不敢抬頭。
表兄倒自如得很,他返身進門轉(zhuǎn)到書房,給我們捧出他新出的《戲曲美學(xué)》,簽名、蓋印、贈書,并連連說《戲曲臉譜》的存書已寥寥無幾,一般人是決不贈送的。同時還介紹這兩本書帶給他的實惠:憑借《戲曲臉譜》被調(diào)到本市戲研所,《戲曲美學(xué)》又把他推上研究員的臺階……
女人干活兒倒不枝不蔓,沏茶倒水后就洗蘋果、削皮,嫻熟而安靜。又叫人懷疑她是保姆。
表兄與我們的話題仍不涉及家庭、親屬,津津樂道的還是藝術(shù):他出書后名人的評價、今后的構(gòu)想、力爭打出國門的雄心……
行將離別,那女人突然拉住我的手,叫出我的小名兒。我端詳半天,才從她那談吐中尋出黃景秋的影子。她說二十年等一回,這都是前世的緣分?!墒牵枪ば犻L呢?姨媽不是曾羨慕人家結(jié)婚不久就懷孕了么?
黃景秋要遠(yuǎn)送,被表兄?jǐn)r回屋內(nèi)。送我們到車前,表兄笑道:“你猜我遇著誰了?‘中戲’時一位被稱作?;ǖ呐@系靡凰?,慘不忍睹!那時候男生們瘋追她,枝捧葉護,枝葉相殘,都上了想象力的大當(dāng)!”
“這黃……”丈夫拉了拉我的衣角,我沒再追問。
“你們舉行罷儀式后到姨媽墳頭走上一遭?!闭煞蛞娢野l(fā)呆,替我叮囑道。
表兄默然。
那兩本書留給了兒子,為的是讓孩子學(xué)習(xí)舅舅的精神,少沾染物質(zhì)的誘惑。孩子在寒假時將書背回,束之高閣。問其閱覽心得,說是沒有興趣。又說讓藝術(shù)系的朋友們鑒賞,人家說材料翔實,有些藝術(shù)積淀,不過手法陳舊,資料堆積多,遺老氣息重,是藝術(shù)想象力枯竭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