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沒有考上大學(xué),說起來也不丟人,大學(xué)又不是人人都上。我也不是大大咧咧啥也不想的人,可在這件事情上,我真的沒想很遠(yuǎn)。沒想很遠(yuǎn)的,好像也不只是上大學(xué)這件事。每每遇到事情,我老跟人家別扭著。我老是弄不明白,是人家對還是我對。好多人都說我認(rèn)死理。這樣的話聽得多了,連我自己也覺得我是這樣的人。
我爸我媽都沒上過大學(xué),種了一輩子地。我爸說了,種地咋啦,種地也挺好?,F(xiàn)在的年輕人,東奔西跑,這里那里去打工,地都撂荒了。
這是三月天的早晨,外面的天青黑。屋后棗樹的樹杈張開著,像幅水墨畫。我就愛看這棵棗樹。五歲那年,我爸拿回一棵樹苗栽到后院。往年,棗樹開花那個繁,一點(diǎn)點(diǎn)的米黃撒一地。近幾年,棗花兒稀了,連棗子也小了許多。棗樹缺水。往年我家的后院是濕濕的園地,這里的土地常年都濕濕的。掃帚掃起來,不揚(yáng)塵,掃帚也不帶泥。這里長年干凈得很,比現(xiàn)在城里的水泥地也不差。城里的水泥地板賊硬,走得多了,腳底板發(fā)緊。土地不一樣,踩上去,一句話——軟和!現(xiàn)在家家打水泥院子,打水泥院子是為了曬剛收回的麥子,說麥子回來,最多兩天就曬好了,哪里像過去的土院三天還怕曬不干!我家里沒有打水泥院子,我家的麥子曬一天,再曬一天。秋天撒種,鄰里都來我家換麥種,他們說還是土院曬的麥子下種讓人放心,水泥地面曬的糧食,麥種都給烤熟了。
村子里的水淺了。人口一多,居然把井水都喝淺了。我家的后院一天天不是暗的濕,是亮的白。人喝水都掏錢買,就排不上棗樹喝水了。但棗樹勤奮得很,到發(fā)芽時(shí)候,全身依然亮亮的,像要吐絲的蠶,有一種圓潤在里面。不幾天,你會看見棗樹的小葉子努出來,很快舒展了,新的葉子亮綠亮綠,在太陽下?lián)u擺閃光。我愛看樹,看著樹,人舒服。
我的這些感覺還來不及說呢,村里人先說上了,他們說塘娃家的三小子怎么就那么實(shí)誠,他爸讓他種地,他就種地?村里的小伙子誰還種地?就是他家三小子桂桂,實(shí)誠!有人悄悄說,你不知道?小時(shí)候被……說話的人不說了,拿手在腦袋上那么一比劃,聽的人脖子就伸出來了,“噢”一聲,頭稍稍高抬,成一個望天的姿勢,卻也不去望天,直呆呆看說話人半天,這才重重地把頭點(diǎn)下去,連連點(diǎn)幾點(diǎn)。
啞語打了半天,實(shí)際上說的是全村除了小孩,大家都知道的秘密。桂桂,就是我,小時(shí)候被大車碾過,碾在腦袋上了,卻安然無恙。我沒有考上大學(xué),與我的腦袋可一點(diǎn)關(guān)系沒有,我非常正常,要不,我也娶不來這么好的媳婦。
沒上大學(xué)的好處是能夠早早地娶媳婦。媳婦聽村里人這樣那樣地說,沒在意。媳婦聽別人說我心眼實(shí),回來學(xué)給我聽,我樂得接受。盡管村里人總覺得我從學(xué)校回來,與同齡人不同,總有點(diǎn)“左”。村里人說哪個人說話辦事總跟人擰不到一處,那就是“左”。比如我喜歡看我家的棗樹,村里人就笑我。
我才不在意他們怎么說呢,我依然看我的棗樹。棗樹吐出的嫩葉子,像洗過一樣,油光光地亮,這里那里,像記憶中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現(xiàn)在大多看不見了。小的時(shí)候,那青藍(lán)的天空,星星像銀針,鋪滿天空,一顆顆透心地亮?,F(xiàn)在的晚上,天上的星星像被一層厚幕遮掩著,我們的眼睛怎么也望不進(jìn)去。那稀稀落落的星星,是淺淺的灰。
我娶媳婦的第二年,村里承包土地。承包到最后,剩兩塊地,剩我跟黃金川的。黃金川比我大兩三歲,我娶媳婦那年,他孩子都有兩個了。黃金川種地那可是有了名的地實(shí)。這里的地實(shí)是說一個人實(shí)在。黃金川的實(shí)在,與我的實(shí)在可是差遠(yuǎn)了。說黃金川的地實(shí),是村里人都知道他種地種得密,恨不能把地也做成兩層三層。不管種什么,他地里總是滿蕩蕩的,稠得像狗屎。還有,黃金川急發(fā)財(cái),兩手抓,種籽一落地,黃金川就出去打工去了。到了收莊稼的時(shí)候,他才回來。用黃金川的話說,一個大男人種完地不出去打工,坐在家里繡花么?現(xiàn)在都機(jī)械化了,種地有化肥,有除草劑,誰還在地里頭撅屁股?再說了,只指望那幾分地,不把人餓死才怪!
黃金川看著只有兩塊地,只剩我跟他兩人沒有分地,黃金川的圓眼睛瞪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圓了。他看也不看我。他跟村干部嚷嚷起來。黃金川說人倒霉,喝涼水都塞牙。大家分地,怎么就都分好的,把歪的留給他呢?村干部說哪里是留給他呢,不是還有桂桂嗎?黃金川這才看了我一眼,不過一副氣哼哼的樣子,像是我把他的事情做錯了。黃金川看我一眼,把頭又扭向村干部。黃金川說這塊地人家誰愿意要誰要,別打算給我。黃金川說著咬了咬牙,我看見他的腮幫子那兒有牙齒的印子顯出來。黃金川的小圓眼睛瞪起來,像蛇的小圓眼睛。
黃金川說的歪地是村西那十幾畝薄地。那塊地村里人都是知道的,離水源遠(yuǎn)。全年澆水只能靠村里的井。包產(chǎn)到戶那幾年,村里的井水已經(jīng)在一天天變少,家家戶戶去挑水,水桶磕得那里凹下去,這里凸出來,再也沒水給土地了。這塊地要濕只能靠天雨,可靠天雨的田地是沒有保證的。我也不知道我當(dāng)時(shí)咋想的,脫口說了一句,我說我要村口那塊薄地。我的話吸引了圍在那里的村里人的眼球,他們把白白的眼球?qū)χ?。黃金川也把眼睛對準(zhǔn)我。站著的這伙人,靜了好半天,這才紛紛議論起來。
為了承包這塊地,我還是受了我媳婦的埋怨。我媳婦說,村里人說你憨,你還真憨啊,大家都不要的土地,都以為種不好的土地,你是神仙,你就能夠種好么?你多擰啊,我跟著你,光景怎么過?媳婦說著說著就哭了。那時(shí)候媳婦懷著我那小子都七個月了。我哄著媳婦不要哭,我說那地種不了小麥,花生、棉花、西瓜是種得的。政策說承包期五十年不變,咱們有的是打理整治的時(shí)間。今年明年種不得,后年大后年,大大后年還種不得嗎?你等著看我種出花生、西瓜來給你吃……媳婦哭著就笑了,媳婦說我一個人能吃多少花生,多少西瓜?我們只會吃嗎?我們的錢從哪里來?
我說種出來的花生,我們吃不了賣了它,種出的西瓜,吃不了也賣了它……說到后來,媳婦哈哈大笑了。媳婦也夠憨的,我們兩個憨憨。我承包了村西的地,媳婦跟我到地里。我們在村子里出出進(jìn)進(jìn)的,村里人就在我們背后指點(diǎn),說我們一對憨憨。媳婦就說,她跟著我連她自己也變成憨憨了。
可當(dāng)年哄媳婦的話,在后來的日子里,真的變成了現(xiàn)實(shí)。這叫說啥有啥。后來的日子,我沾了我這塊地的光了。但這是以后的日子,是八年以后。當(dāng)年我承包村邊的十幾畝薄地,媳婦說跟我上地臉上都害羞。她聽村里人說了,村里出了能人,是誰?還能有誰?桂桂嘛!我就不信他娃能把那塊地盤好!他真能把那塊地盤好,太陽都不從東邊出,都要從西邊出來了!村里還有人說,現(xiàn)在世道花樣多得很,你不聽電視上說一只公雞變母雞了么?還孵出小雞來了,真的么!你沒看電視?電視上說了,還有男人變女人,女人變男人,哎呀,稀奇花樣多得很,桂桂承包那十幾畝薄田,比起這些還能算啥稀罕的么?
媳婦聽到這些,回來跟我哭過幾回。媳婦說她都羞死了,以后跟我咋過?我嘴上給媳婦說些好聽話,心里頭也打鼓。村里我的同齡人,念書比我少的比我多的,一個個都出去打工了。跟我從小一塊玩著長大小名叫臭臭的,他書比我念得好,是從大學(xué)念回來的,嫌單位工資少,待遇低,早幾年就停薪留職,下海做生意了。聽說他在哪里的一個城里,混得蠻不錯。星星與我念到高中,他比我早停學(xué)一年,也出去打工了,他跟這家那家的建筑隊(duì),也是去城里。幾個月都不能見上一回。那城里真有建不完的樓房。星星曾經(jīng)叫過我,那時(shí)候,這十幾畝土地還沒寫上我的名字。星星一天串門來到我家。他難得回來,也是我娶媳婦了,他才回來過來坐。星星說我在家也沒事做,還是跟著他走吧。星星說保我有干不完的活,一天少說四十塊,還不比扒地強(qiáng)?星星那樣一說,我心想四十塊錢,也還差不多。但我不想聽他的話,為什么,我也說不清楚。星星看了我半天,把頭搖了搖,我知道星星是真心說給我,想拉我跟他走。我的態(tài)度讓他不滿意。但我不想委屈自己的感覺,我不想以一個農(nóng)民身份去大城市里混。我有我自個的干頭。我想該我扒地,我就得扒地。我爸說了,地總得有人去種。這樣一想,我就朝星星笑了一下,我說我不去了,我說著看了一眼媳婦。星星也跟我看了一眼我媳婦,星星說,咋了,離不開?我就知道你小子黏糊。村里人都說你憨,我看你小子,心眼比哪個都不少。我說星星你這是夸我還是損我?星星就那樣說說笑笑地出了我家門。
現(xiàn)在想星星說的那些話,如果當(dāng)時(shí)真跟著星星走了,也就沒有承包這塊地的事了。可跟著星星就真的好嗎?我想象在大冬天,大夏天,我跟著星星在城里的某處,手里摸著硬硬的磚,手里握著鍬,大汗淋漓地?cái)噭又掣觾?。我不想那樣做,我想有汗不如掉自家的土地上。我又不住樓房,我這磚瓦房住著挺好的。還有我后院那顆棗樹,我舍不得離開我院里那顆棗樹。這話我只是心里想想,我不說給任何人。他們也不會相信。不是他們不相信,他們體會不到我的內(nèi)心。我的話不是很多,這是我跟別人很大的不同。其實(shí)很多時(shí)候,我跟我自個說話兒。我的話都跟我自個說了。我顧念后院那棵棗樹,凡是與我小時(shí)候有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我都顧念。村子里這里那里的大樹,那大樹的樹干都長成一個洞了,我們小孩子在那樹洞里爬上爬下。我念書回來,村里的樹少了。那些大樹一棵也沒留下來,這讓我心里很不舒服。我顧念我的房前屋后,那里一塊磚一片瓦,與我都是有感情的。還有我家院門口兩塊被人們磨得發(fā)光的青石。小時(shí)候,我一個人坐在上頭玩土,把土堆成土堆兒,分成一撥一撥,又堆到一塊,這樣反復(fù)再三。那青石的上空是槐樹枝,那枝頭的槐花黃燦燦的,時(shí)而有一個落下來,落在我的土窩窩里。我坐在我家院門外的青石上,一坐就是一上午。我說我離不開我家院門外的兩塊青石,這樣的話說出來,村里人會笑掉大牙的。他們會說怪不得說你桂桂憨,桂桂你是真憨,跟石塊也親啊!
所以這樣的話,我是不說的。但管得了我的嘴巴,管不了我的內(nèi)心。我是離不開我的村子,離不開屬于我的土地。我承包的這塊薄地,雖薄,可這些天,我已經(jīng)把汗珠子灑進(jìn)去了。我相信它會對我有回報(bào)的。我不求很多,只要與大家承包的田將來有一樣的收成,我就歡喜不盡了。
我在承包地里種了西瓜,西瓜長得沒拳頭大,村里人人見了我的西瓜就抱著肚子大笑。他們說,桂桂你沒見過西瓜咋的,咋把西瓜喂養(yǎng)成那個模樣?你看你地里的西瓜都沒你家饃盤子里的饃饃大!我氣得瞪著人家看。我瞪著說這話的人,直愣愣瞪著他。我想這就叫干瞪眼。我蹲在屋里的地上,跟自己生氣。我媳婦快要生了,走路鴨子一樣,搖擺著走到我跟前來,遞給我一塊她剛掰開的瓜。媳婦先咬了一口,她說甜。我知道甜,旱地的西瓜能不甜?媳婦這樣一說,我的心舒服了一點(diǎn)。我看了一眼媳婦,要過媳婦手里另半個瓜,三口就吃光了,伸手一丟,那半個西瓜皮像坐上飛機(jī),飛出屋門,“啪嗒”一聲,在院子里滑行,然后轉(zhuǎn)圈。媳婦看著笑了,媳婦說西瓜皮又沒說你的西瓜像饅頭,朝它發(fā)什么火!我沒接媳婦的話茬,我站起來,我說種棉花,也像村里人一樣種棉花!
我像村里人一樣,開始在承包地里種棉花。村里人看見說,桂桂看我們種棉花,他也種棉花,那地種棉花能結(jié)出棉花疙瘩嗎?他們說著話,又把話往回說,他們說,桂桂那地也只能種棉花,那地不種棉花還能種個什么?難道能種麥子么?
嘴是他們的,他們愛怎么說就怎么說。我兒子半歲了,都認(rèn)出我是他爸了。他坐在手推車?yán)?,見我從地頭回來,就張開他的小嘴,兩只胖胖的手相互拍呀拍,歡迎我回家里來。媳婦里里外外地忙著做飯。我從手推車抱起兒子,跟媳婦說黃金川背著個藥桶去地里打藥去了,還問咱打不打藥。媳婦從屋里走到院里來,她說打,人家打咱咋不打?我說不打,他們打藥是他們的事情,咱不打。媳婦聽我說,站下了。她說你咋啥事都跟人家犟,大家都打藥,打藥還能錯了么?
可我不能聽媳婦說的。老實(shí)說,我一聽說農(nóng)藥,身上就起雞皮疙瘩。大家聞著地里灑的農(nóng)藥,說是藥香。我不知道是誰這樣把農(nóng)藥說成藥香的。那農(nóng)藥聞起來一股刺鼻的味道兒,哪里來的藥香呢?我八歲那年,我家的豬就是生生被農(nóng)藥藥死的。那些年不像現(xiàn)在,現(xiàn)在種蘋果,種桃子,種蔬菜,還有種棉花,統(tǒng)統(tǒng)灑藥,有些名目張膽。早些年,灑藥是懷了一種意識,是暗地行為??粗乩镉屑仪?,就灑點(diǎn)藥。這是壞意識。村里人看見了,暗里相傳這人的心眼壞,讓各家管好各家的豬羊,還有雞。那時(shí)候一聞到農(nóng)藥,家家戶戶都把門閉嚴(yán)實(shí),怕他們家的豬跑出去,羊跑出去。那時(shí)候,這家那家就會有雞不知道在哪里吃了農(nóng)藥,回到院子里,一會兒比一會兒蔫,身子抖縮著。家里的主人知道是吃了農(nóng)藥了。
藥死一只雞是很心疼的一件事情。那時(shí)候,常拿雞蛋換米,換鹽,換醋,藥死一只雞,這家的主人得生氣好幾天,罵那灑農(nóng)藥的人壞良心。豬就更是一個家庭一年到頭的一筆收入。一頭豬一年賣一百塊,九十塊,這是一年的收入?,F(xiàn)在,家家不養(yǎng)家禽?,F(xiàn)在養(yǎng)家禽有什么用呢?那些雞呀豬呀,都是過去的事情?,F(xiàn)在人人出去打工,養(yǎng)家禽的想法兒就跑得沒影子了。只有到吃飯剩的飯菜沒處倒的時(shí)候,才想起來,才可惜地說:過去家里有家禽是多好的事情。但這話今天說了,明天說了,說完就完了,誰都不會去捉家禽回來。他們最多捉一只小狗。小狗如果算是家禽的話,也早失了以往的意義。過去的小孩子拉屎,“喲”兩聲兒,狗就遠(yuǎn)遠(yuǎn)地跑過來,低頭,把小孩子的屎舔得干干凈凈。過去狗叫在村子里是特有的信號,有狗看門,人不在家的時(shí)候,是安心的。
現(xiàn)在,狗是一家人的寵物。人沒有留下雞,沒有留下豬,而單單留下狗當(dāng)寵物,人的屁股后頭跟一只狐貍腦袋樣的小巧的花花狗,總是比后頭跟一只雞,或者一只豬看起來要順眼。盡管是小豬,那也遠(yuǎn)沒有小狗伶俐。有的人還把他心愛的小狗抱在懷里,還嘴對嘴地親。如果他們懷里不是一只小狗,是一只雞或者一只小豬,那可真是不能想象。懷里抱雞的情形,以前有過,那是家禽盛行的時(shí)候,一個女人懷里抱了雞,手在雞屁股后頭掏,那是在摸這只母雞今天有沒有雞蛋。那時(shí)候,家里的女人,每天都在等雞屁股里那個要下的雞蛋,那是家里女人生活的希望。當(dāng)年,豬也是家里女人生活的希望。在如今盛行小狗當(dāng)寵物的日子里,我想起我小時(shí)候我們家那頭吃了毒藥的豬。當(dāng)年,那只豬是我們家的寵物。
那是日頭偏西的一個下午,我媽看我家的豬哼哼歪歪地回來,沒走幾步,就跪下了,先是兩條前腿的膝蓋著地,接著后兩條腿也拉不離地了,一骨碌躺倒,嘴里有白沫冒出來。我看見我媽瘋了一樣讓我喚回我的爸爸。我媽說快去叫你爸,咱家的豬吃了藥了。我飛跑著出了門。小孩子遇到事情最激動了。那天,我發(fā)現(xiàn)大人遇到這種事情表現(xiàn)出來的是驚駭。我爸聽我把話說完,眼睛瞪得不相信我的話似的,拔腿就往家里連走帶跑。我爸身量高,跑動起來,整個身子都在大幅晃動,我都聽見地被爸爸踏得嗵嗵直響。我爸的兩條胳膊前后揮動,我爸的氣喘得山吼一般。我跟在爸爸后面一路喘著跑,我想我家一定出了大事情了。
我跟我爸沒進(jìn)門呢,就聽見我媽呀呀呀在哭。我爸飛身進(jìn)了院子,我飛身進(jìn)了院子。我看見我媽坐在門坎上,兩條腿軟軟地伸著,哭著連連搖頭說:“不行了,怕是吃了誰下的毒藥了!”我家院子里已經(jīng)有好些人了,還有一些像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小孩子最愛看稀奇。一個鄰居叔叔把豬嘴奮力拉開,另一個叔叔把一碗綠豆水往豬的嘴巴里頭灌。豬嘴那里已經(jīng)有好一攤泡沫,泛著白。豬嘴巴旁有幾個大大小小的盆子,一塊用過的肥皂。那是媽媽剛買回來的肥皂。媽媽用肥皂從來都節(jié)省,一塊肥皂要用一個月。可那天下午一會兒工夫,那塊肥皂就用了大半了。只要豬喝了肥皂水,就能活命,我想我媽不會痛惜她的肥皂的??墒菨M院子里的人忙到最后,一個個伸直了腰站著,眼望著一點(diǎn)比一點(diǎn)伸得直的豬。院子里的人搖頭說:可惜了,不出這事,再過些日子,(豬)就該出手了。
我媽聽到這樣的話,大哭起來。這是她一年勞碌的果實(shí),就這樣在一個突然的下午消費(fèi)掉了。為了那頭豬,我媽默默流了好幾天的淚。養(yǎng)豬是女人的事業(yè),豬跟一個家里的女人有著聯(lián)系。一個個孩子是女人一天天養(yǎng)大的,豬也是女人一天天養(yǎng)大的。哪家的豬要賣,這家里最激動的是女人。她拿著買豬人遞過來的錢,又是高興,又是悲傷。女人從來不看一天天喂養(yǎng)大的豬怎樣受人捆綁著從門里抬出去,她遠(yuǎn)遠(yuǎn)地躲到一個她聽不見豬嚎的人家里。女人甚至都流眼淚了,女人用她們豐富的想象力想象她的豬將遭受到的各種不測。女人在喂養(yǎng)豬的日子里,伸手從筐里拾一把草,看著草從豬身上滑落到地上,看著豬吃草吃得很香。女人就不由得脫口念:豬羊豬羊你莫怪,你是世間一盤菜。女人這樣念著,心里總是懷了大不忍。她這樣念叨是為她自己開脫么?可那年,我家的豬生生給藥死了。不知道當(dāng)年給田里頭灑藥的人是村里哪一個,不知道他聽到我家的豬就那樣被生生藥死,他思想了沒有,想到一些什么?
那是一個灰色的下午,有些刻骨銘心。我不會給我那棉田里灑農(nóng)藥。我買了好多的書。我天天晚上看書。我還把書給媳婦看,可媳婦沒看幾眼,就呼呼睡著了。媳婦忙完家里忙地里,真是累壞她了。
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一個對于種田來說實(shí)用的處方,那個晚上,給了我有意義的啟迪。我覺著當(dāng)一個好農(nóng)民,不能離開書。那天晚上,我從書上看到這樣一條:棉花地頭的蛾子喜歡玉米,棉花地里的蚜蟲不喜歡芝麻的味道。這讓我一時(shí)想入非非。如果在我家的棉田兩邊,一邊種一行玉米,一邊種一行芝麻,那會怎么樣呢?
現(xiàn)在,我棉花地兩邊,玉米跟芝麻衛(wèi)士一樣站成排,守衛(wèi)著我的棉花。我的棉花長得過膝了,玉米個兒高高地過了棉花,葉子張開著。芝麻跟棉花的個兒相跟著,像哥兒倆,好得擠在一塊兒。當(dāng)我家棉花地里長出玉米葉子,長出芝麻葉子的時(shí)候,村里的人笑我說我在胡成精。種棉花就種棉花,怎么想起來種玉米,又怎么想起種芝麻來了?桂桂真是腦子有病,咋就想出人們都想不到的奇事兒?真真是黑饅頭多就菜,丑女子多作怪!
我給他們說不清楚,我拿書讓他們看,還是不行。他們說能聽書上說嗎?書上說的多了去了!村里沒有一家學(xué)我的樣子,好像向我學(xué)習(xí)就跟我一樣神經(jīng)。我能看出來,村里人有的將信將疑,但沒有勇氣拿了鍬在他的棉花地里點(diǎn)種玉米。黃金川不愿聽我的。因?yàn)槌邪恋?,他不說他占了便宜,他說我顯示我比人能。我沒有說我比人能,如果我在棉花地里種玉米和芝麻是我的一點(diǎn)表示的話,那是我真心實(shí)意的表示。我不喜歡聞藥味,那濃濃的藥味總讓我回到我七八歲時(shí)的那個下午,我的頭腦里會出現(xiàn)院子里倒著一頭死豬的場景。
現(xiàn)在人們吃現(xiàn)成的,穿現(xiàn)成的,地里的麥子收回家直接就送到磨面房?,F(xiàn)在的磨面房不是以往的小屋子,是大的磨面房,是轟轟隆隆的大機(jī)器。麥子放在磨面房,就直管從這里領(lǐng)面粉吃。我一直記得媽媽淘洗糧食的情景。那時(shí)候磨面,先得一簸箕一簸箕挑選了糧食里的黑石子、白石子、細(xì)末麥稈,然后淘洗。淘洗糧食得放在院子里。大鍋大盆擺兩三個,細(xì)竹篩子一個,細(xì)竹篩子下面是一個盛水的盆。院子里鋪好兩頁席子。麥子倒進(jìn)鍋里,銅笊籬在里頭來回翻轉(zhuǎn),一鍋清清的水,就變成了泥色。把這泥色水里的麥子舀進(jìn)下一個盛滿清水的鍋,或者一口大盆里,又過一水。這樣過三遍四遍才算淘洗干凈。
淘洗好的麥子經(jīng)過細(xì)竹篩子過濾,才晾在席子上,晾一天,第二天就能磨面了。這才是自己家里吃的干凈的面粉。如果說吃食要精工細(xì)做的話,我想自己淘洗麥子,磨出的面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細(xì)做?,F(xiàn)在的人們說磨面機(jī)磨出來的面,沒有石磨推出來的面好吃,說手織的家織布要比機(jī)器織的布匹貴好多,可他們很少問問這是為什么。村里的女人說,以前家種的茄子,西紅柿,那是真的味道。咬一口茄子,是茄子的香醇,咬一口西紅柿,是西紅柿的香醇。不像現(xiàn)在,蔬菜里頭全是一股肥料味,不僅僅味道變得不好,對人還有危害??涩F(xiàn)在種莊稼種菜都離不開農(nóng)藥,我們現(xiàn)在哪里是吃糧食吃蔬菜,簡直是吃農(nóng)藥。
過去我們地里的西瓜,牙好的西瓜只要是紅瓤,不用嘗,一定是甜的。過去來我們村里賣西瓜的,趕著驢車,滿滿的一車西瓜,西瓜上頭放著一把彎月形的刀。那刀用來切西瓜。賣者拿刀在買者挑好的西瓜上頭不是殺一刀,是切出一個小小的三角形,我們這里叫它不叫切,叫牙。把那個三角形拿開,看一眼里頭,是紅瓤,賣者就顯出自豪的神色來。買者也很高興,從口袋里掏了錢,或者把拿來的玉米、麥子遞過去,心滿意足地抱了西瓜走回去。賣者買者都不去伸口嘗那牙出來的西瓜?,F(xiàn)在的西瓜,不能再看瓤紅瓤白了,得嘗。現(xiàn)在的人對于吃西瓜,懷了敬畏,既想吃,又不敢放開膽子吃。如果有哪個吃了西瓜,肚子不舒服,就會上醫(yī)院,問是不是呋喃丹中毒?,F(xiàn)在奇里古怪的名詞,老百姓也胡亂叫胡亂說,說不對又沒什么關(guān)系。他們怎么聽就怎么說,他們把“呋喃丹”說成“呋蘭丹”,大家聽了好氣又好笑。大家傳說這是一種能讓西瓜長得又大又紅的催生劑,老百姓這樣說,就聯(lián)想到快要生孩子的女人。他們說只有快要生產(chǎn)的女人才用催產(chǎn)劑,打一針,孩子很快就生出來。但這種催生劑,不到萬不得已,不給生孩子的女人用,瓜熟自落蒂,自然的才最好。可養(yǎng)瓜的農(nóng)人,不想什么好不好,只管催生,只要西瓜看著壯實(shí),切出來瓤紅,賣錢多。至于催生出來的西瓜味道如何,會不會藥死人,種瓜的人是不想的。真正藥死了人,那只愿吃瓜的人倒運(yùn)。
吃,讓人懷著從來沒有過的敬畏,女人把買回來的菜這樣洗那樣洗,女人把菜放在水池里泡,也不知道是不是把營養(yǎng)全泡在水池里了。我從不買菜吃,我在自家院子里頭栽,在地里頭栽。村里人來了,嘗一口,他們說自家種的跟賣的就是不一樣。到底咋個不一樣,一上口就知道了。
村里人也不是黃金川一人在用化肥種田,用除草劑代勞,村里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我不用除草劑,我跟我媳婦一人一個鋤頭,一南一北,一人兩行,對鋤。村里人笑我們笨,說我們舍不得化錢買除草劑,自己的身體才值除草劑那幾個錢嗎?還有的暗暗罵我們,說我們存心顯能耐,跟村里人別扭。這些話我都當(dāng)耳旁風(fēng)。我努力要做得比大家好。我想我這十幾畝薄地,不用藥物一定會比他們用藥劑的土地好。媳婦說我的本事也太大了,口氣比本事還要大。聽媳婦這樣說,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我不知道我在自己田里樹起的扎眼又好笑的風(fēng)景線,是不是有好效果。頭年下來,我想我的辦法是頂用了。我的地里,一次藥也沒打,我家地頭的棉花株上,蟲子還是有,但不多。我細(xì)細(xì)看了,他們打過藥劑的棉田里也不是把蚜蟲滅得精光,我想這就是勝利。但頭年棉田的產(chǎn)量還是沒有別人的好。我地頭棉花疙瘩又小又干。村里人有事沒事,來到我地里,喊我說話。他們的言語,有揶揄的味道,但也多是善意的,最多覺得我在玩新鮮花樣。他們看我就是這樣的人。不過我這才剛剛開頭,他們覺得我的笑話有的看的,慢慢看。
我的地薄。一個瘦弱的孩子也不是一下子就吃到很胖。我當(dāng)然看得出村里人好笑的眼神和想說不說帶著笑意的嘴巴。
地活不活,踩著就知道。這十幾畝地,頭年我沒有像別的人家在地里頭撒化肥,撒的是有機(jī)肥。我想今年有了棉花棵子,有了玉米稈、芝麻稈,這些都是來年最好的追肥原料。我跟媳婦商量著到各村收集雞糞、羊糞,當(dāng)時(shí)各家的雞、羊不多,我把家里不用的小平車整修好,加長,到處收集糞肥。這年,我的地,讓我有了一種感覺,那是一種了不起的起死回生的感覺。我想這塊地是有救了。我不知道該感謝我自己的執(zhí)著,還是感謝我床頭摞得越來越高的農(nóng)科書。我想著這些,完全忘了種地時(shí)候的不順心。現(xiàn)在,碰上黃金川,我們都像是仇人了??蛇@些我全不想。我哪有時(shí)間想這些個。我的地活了。我這是十幾畝地啊?,F(xiàn)在腳踩上去,松松的,真叫人舒心。我真想躺下來。這是我養(yǎng)的土地,棉軟得像毛毯一樣了。地里這里那里的小草,毛絨絨的。但我沒有躺著,我只是彎下腰,在地里細(xì)細(xì)地看。太陽隔著綠綠的玉米棵,把陽光灑照在綠成一片的棉花株上。我驚喜地看見了紅紅的帶黑點(diǎn)兒的花甲蟲。我用指頭一下下點(diǎn)著數(shù),我點(diǎn)了七下,這讓我興奮萬分,這是寶貝,是吃棉花葉子上有害的蛾蛋。不遠(yuǎn)處,又是紅紅地一閃,我心里的喜悅不能言表,我朝正在跟孩子玩的媳婦招招手,媳婦抱起孩子,走過來,媳婦看見了花甲蟲,媳婦也高興了。媳婦說,好多年沒有見過這蟲子了。媳婦指給我們的兒子看。兒子的小手伸出來,花甲蟲不等他的小手靠身,就張開小翅膀飛到另一株棉花上了。我和我的媳婦看著鮮俊的紅色花甲蟲,我倆的眼里閃著驚喜和驕傲。我們像藏一個秘密一樣,把喜悅裝在心頭。這一年,我家的棉田,比第一年的棉花朵多了,棉花朵兒開得也大了。
媳婦再也不覺得這是塊沒用的廢田了。我們天麻麻亮就起來,很快就來到自家十幾畝的棉花地里?,F(xiàn)在,我們從中感受到一種快樂,不只是棉田一天比一天長得好,而是有很多的情趣在里頭。我們早早來到地頭,耳朵里灌滿百蟲的鳴叫。你細(xì)細(xì)去聽,這里那里的,唧唧,唧唧,是蟲子在對話。我們還聽到蛙聲。那是雨后的一天,我聽到七七八八的蛙聲。我朝著蛙聲尋覓,我看見一只小如孩子巴掌大的青蛙,出現(xiàn)在我面前。這是我小時(shí)候常常能看見到的青蛙,在小溪邊,在深綠的玉米地里。它們的眼睛鼓出來,它們皺皺的皮跟玉米葉子一樣綠的顏色??蛇@只小青蛙還是土灰色。這哇哇的叫聲,一定不是它發(fā)出來,它只是一只從母親的懷抱里偷跑出來的小調(diào)皮。它的母親是不是焦急地在呼喚它呢?我把它拾在手里,俯下身,手背擦地,小青蛙一跳腳,蹦回到地里了。
這些是其它農(nóng)田里早就沒有了的現(xiàn)象。今年年初種棉花,我發(fā)現(xiàn)自家的棉田里有一種叫的小蟲子,小蝦一樣,油黑光亮。它的頭上有三對小鉗子,那蟲子可有用處了,有了它為你間苗,你地里的出苗率總是能保持七八成。這是個神奇的小東西。我看著這個小東西泥鰍一樣在地里哧溜,我突然想到一句“天地與我并生”的話來。我不記得在哪里讀過這么一句,這句后面還有一句,我想不起來了。
蟋蟀在棉花地里一跳一蹦的,它們大聲地叫喚,嘰哩咕嚕,像是在發(fā)牢騷。我把頭低下去,把耳朵貼在地上,我聽到地深處的勃勃生機(jī)。自從棉花地有了轉(zhuǎn)機(jī),不知道是不是激動得太過了,我跟人說話都打結(jié)巴。但我到了自家地頭完全是靈醒的,我跟我地里的蟲子們對話,跟我的棉株對話。我熟識我地里的一切。我又看到一條蚯蚓。這讓我想起在電視上看到的一個畫面。我家的電視是我跟媳婦結(jié)婚時(shí)買的,十八吋,黑白。這些年,有了彩電,有了大彩電,我沒有要換電視的心思,電視就是圖個看,能看就行,換成彩色電視或者大電視又不能多看到什么。那天,我吃著飯從電視上看到當(dāng)街一條大蚯蚓,那蚯蚓不緊不慢地穿行水泥大道。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手拿話筒,說現(xiàn)在我們大家看到的蚯蚓出奇地大,有成年人一根手指頭粗。我正吃著,嘴巴停了下來。正吃著飯,看蚯蚓是一件讓胃不舒服的事。但我沒有想到這一點(diǎn),我的眼睛睜得很大,我的思維活躍。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說這真是一件怪事情,蚯蚓跑到大街上了。我也正想,蚯蚓不在地里,怎么跑到大街上溜彎了?當(dāng)聽到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說蚯蚓最后還是被一個好心人捉了放進(jìn)一家田里,算是到了蚯蚓應(yīng)該到的地方了。我的頭腦亂得很,我想這真是亂了套了,蚯蚓怎么會跑到公路上去呢?還是那樣大的一條蚯蚓。這條溜彎的蚯蚓,它吃什么了,吃得這么肥大?我想是不是它也吃激素了?現(xiàn)在的孩子一個個肉膘膘的,這里那里都有肥胖兒童。前天電視上有一個七歲的孩子,就一百八十斤重,連走路都不能行。每天看醫(yī)院、鍛煉身體,都是他的爸媽背著,把他爸媽的腰都背垮了。這個七歲孩子的爸爸為了治療兒子的肥胖,把工作都辭掉了。就算現(xiàn)在的生活好,營養(yǎng)高,我想吃正經(jīng)糧食總是不會吃那么胖的。醫(yī)生檢查過了,又沒有病。我想那一定是吃了不能吃的東西了,比如激素。聽說吃激素,都能讓男人的奶頭變成女人的奶頭,多可怕!現(xiàn)在,這條蚯蚓,莫不是也吃了它不該吃的東西了?
我眼睛不眨地看著電視,眼前出現(xiàn)了一大片耕過的土地,看見一條蚯蚓被放在那片土地上。我想這是誰家的土地,那么便宜就占有了那么大的一條蚯蚓?我想親眼見到這條大蚯蚓,這條蚯蚓如果能放到我的地里就好了。這條蚯蚓如果知道我的棉花地里有,有花甲蟲,有青蛙,它一定高興要得來。那真是好事情,它是個大個兒的,能當(dāng)一頭小牛給我犁地。
第二天,我蹲在自家地頭,看土地里一條條蚯蚓,它們一條都沒有電視上的那條蚯蚓大,這多少讓我有些失望。但電視上顯示的只是一條,我土地里的蚯蚓可不只是一條,這條才去了,那條又冒了出來。我地頭的蚯蚓從去年開始就有,現(xiàn)在是一天比一天多。我家棉田里的熱鬧,是村里人家的土地里沒有的。村里人常常看到我屁股撅著趴在地頭,或看,或聽,他們看一眼,笑得牙齜出來。他們不是在我的屁股上拍一把,就是捂著嘴邊看我邊悄悄走開。憨桂桂,那不就是一塊土地么,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聽的!他們唯一沒有感覺到的是我家的棉花地里的蟲子比他們地里的多,不是多,他們的棉田里已經(jīng)沒有蟲子了。他們棉田里的蟲子一個個被藥死了!他們的地里一片死寂,這在我看來很危險(xiǎn)。
可村里的人們卻在張大嘴笑我。你們地里沒有蟲子,你們還笑!可這話只說在我心里,我知道這樣的話說出來,我很快就會被送到神經(jīng)病醫(yī)院。你說大家都給棉花地里灑農(nóng)藥,桂桂他就是不灑!大家都買肥料,桂桂就拉車去各村收集雞糞、羊糞!那都是幾百年前的事情,桂桂的腦筋就是不開化!桂桂老顛著個腦袋,在他的地頭聽呀看的,像聽他媳婦肚子里的孩子一樣。桂桂一定在聽他地頭的蟲子叫,地里的蟲子就那么令他著迷?桂桂跟蟲子好上了?他莫不是蟲子修來的身子?桂桂媳婦怎么就跟了這么一個人?村里哪家媳婦不是出東家走西家,你看桂桂媳婦,成天忙得不成人形了。桂桂媳婦也是糊涂腦子,就那么個桂桂,還怕他跟你離婚咋的?桂桂還給他的棉花地里種一行玉米,種一行芝麻,真是有病!真像他說的種玉米種芝麻能保護(hù)棉花,大家早種了,排得上你桂桂瞎成精么!
我任由他們說我瞎成精。自己辛辛苦苦,現(xiàn)在這塊薄田有了轉(zhuǎn)機(jī),我到處想尋個說法。我坐火車南跑北跑,為了農(nóng)田,我不怕化錢。我家里洗碗不用洗碗巾,用自家種的絲瓜瓤。家種的絲瓜棒槌一樣,一個兩個地吊在絲瓜的綠蔓上。絲瓜給我院子里罩了很大一片陰涼。我們家做飯燒玉米棒,燒棉花稈。我拿著這幾年的那點(diǎn)積蓄去坐火車。這讓我媳婦覺得可羞。正像村里人們說的,我媳婦覺得我好多事情都不能直接說給村里人。村里人看著我穿的衣服跟在家里頭不一樣,就問我媳婦:桂桂出門了?這讓我媳婦說話顯得非常艱難,她不能說我沒出門,又不能說我去哪了。我是出去尋大學(xué)里的教授。我媳婦覺得她不能那么說,那么一說,村里人會說我是吃飽飯撐的,是蘿卜吃得多了,瞎操心!你說你一個種地的農(nóng)民,尋人家教授做什么?
我跑了幾家大學(xué)。我想我應(yīng)該這樣做。一條蚯蚓上了公路,電視都播了,可見是大事情。我種地也是大事情。我也上上電視,讓大家知道知道。我上電視也沒有別的想法。我這輩子也就是這么一個農(nóng)民。我是想讓大家愛護(hù)他們的農(nóng)田,讓大家都用有機(jī)肥來種地。
每到一家大學(xué),我都說同樣的話,說我家的十幾畝地,經(jīng)過幾年的有機(jī)施肥,現(xiàn)在地踩著軟和了,地里聽到各樣蟲子的叫聲了。這樣的話我不管說多少遍,都跟說第一遍一樣,說得新鮮帶勁兒。說到最后,我總拿同樣的話給自己的話做總結(jié)。我說說了這么多,就是一句話:有機(jī)肥還是能夠種好地的!
大學(xué)教授看著眼前我這個土頭土臉的中年人。我的襯衫子敞開著,露出里面穿得快要透窟窿的背心,只是敞開的藍(lán)布上衣是新的。我的腳上是一雙媳婦做的皮底鞋。媳婦快過年的那幾天,在家里張羅著給孩子和我做新鞋?,F(xiàn)在,媳婦跟著我一年沒有閑工夫。不知道媳婦生來就是個勤快人,還是跟了我不由她不勤快。媳婦自己做了鞋扇,趕集買了大大小小的現(xiàn)成的皮底,做成一雙雙鞋。媳婦說這樣的鞋子比起過去納鞋底好做得多。但就是這樣簡單,村子里也沒有幾個媳婦做。她們坐在一塊打麻將。村里的媳婦天天打麻將。
村里人說我“左”,說我媳婦也跟人合不到一處。不是我媳婦跟人合不到一處,是我媳婦就沒時(shí)間跟她們坐下來說話。我媳婦天天跟我跑地。媳婦的身子越來越重,我看著村里的媳婦活得都比我媳婦好。她們整頭整臉的,穿得干干凈凈。我也想看著媳婦像村里女人一樣。我讓媳婦別跟著去了,地里的活不是很忙。我說你也穿得干干凈凈,坐到女人的堆伙里頭,跟人家說說話,也玩兩把麻將。媳婦聽我這樣說,高興地笑了,但她不照著我的話去做。我看媳婦也真是跟著我愛上我們家的棉田了。她是真心情愿跟著我去地里勞動。我看著跟著我的媳婦,我看著她,我想她不只是我的女人,她都是我的一個好伙伴了。
現(xiàn)在,我站在教授的眼皮子底下,教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他們聽我說了半天,臉上露出了笑容,他們給我真誠地遞過一本本書來,他們說我說的這些個他們是知道的,他們把這些都寫到書里邊去了。我很感激地把書抱在懷里。我抱著書,腦袋前傾,大學(xué)教授就又把話轉(zhuǎn)過來,有些憐憫地看著我說,不施化肥,不用除草劑,收效在短時(shí)間內(nèi)肯定沒辦法和別人比。
我聽了,我想說教授你說得沒錯,開頭幾年我的玉米我的西瓜我的棉花,收成明顯比別人差,不只是差,而是差很多。我的十幾畝田,這些年可是有了收效?,F(xiàn)在,我的棉田不比村里哪家棉田收成差。去年,我家的棉花是搶購了。收購棉花的人都擠在我家的地頭。收購棉花的人可都不憨,他們分得清什么棉花才是真正的上等貨。
我抱著幾本書,坐著火車回來了。我回來,更看重我這幾年用辛苦守出來的棉田。
去年,我們家的棉花賣了兩萬多元,村里人一年出去打工還賺不來這錢的一半。老實(shí)說,錢在我看來也不是啥稀罕物,就是交點(diǎn)電費(fèi),孩子的學(xué)費(fèi),除了這些,也就沒有要花錢的地方。村里人已經(jīng)眼紅我家的棉田了。村里人說,桂桂人是實(shí)在了一點(diǎn),可種棉田這一宗,桂桂給想對了。沒想到桂桂還真能把這塊地梳理好。種田就得有桂桂這股犟勁啊!村里人這樣說來說去,在他們看來,我這人種棉花這件事是做對了。可做對的也只有這件事,我這個人,說到底還是“左”。
我也真是“左”。我在棉田豐收的第二年,在棉田邊上開出一片土地來,種谷子。這把全村都笑死了,都把我這塊谷地當(dāng)景來看。他們來我棉花地里看熱鬧,來看熱鬧的有女人,也有男人;有年輕女人,有年老女人。年輕女人、老年女人懷里抱著小孩子。兩三歲的小孩子嚷著要來這里,他們說:去桂桂的谷子地看麻雀。這樣的話小孩子一開始不會說,他們是聽大人這樣說,才慢慢學(xué)會的。大人不讓小孩子這樣說。她們說桂桂的名字是你們叫的嗎?但小孩子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就改不了嘴。
我家棉田地里還有中年女人和中年男人。他們來可不是專來看我家的谷子地,更不是來看我家谷子地里的麻雀。他們說麻雀有啥看頭,他們看了半輩子了。他們這樣說有些夸大,他們的頭腦里是他們小時(shí)候的情景。他們小時(shí)候,院子里常常有麻雀飛下來。麥?zhǔn)占竟?jié),那麻雀真是一片一片的。他們的媽媽恨極了麻雀,她們伸開胳膊,一揮,又一揮。麻雀多,勢眾,不害怕。它們知道一只短短的胳膊哪里能揮著它們,它們依然跳進(jìn)院子攤開曬著的麥子里了。媽媽們就拾一塊瓦子,拾一塊土疙瘩,恨恨地扔過去。媽媽們說:這些賊麻雀!這些害人的麻雀!這些死麻雀!把這些麻雀都打死,把這些害人的麻雀煮著吃了!后來,她們尋一根竹竿,她們尋一根細(xì)長的棍,來當(dāng)作她們的胳膊。她們的胳膊總算加長了,她們坐在攤開的麥子旁,做針線,看著院墻四周的伺機(jī)要飛下來的麻雀。大膽一點(diǎn)的麻雀還是飛下來,媽媽們把細(xì)長的桿子一揮,那細(xì)桿頭綁了一條紅布條,細(xì)桿的揮動,讓紅紅的布條風(fēng)吹一樣地飄動。麻雀被驚動了,“呼”地一下,又上了墻頭。媽媽們不是總能坐在麥子旁邊,她們讓小孩子來看。媽媽們讓小孩子坐在院子的一棵樹下,把細(xì)長的桿子放在小孩子的懷里,然后才放心地做飯或者洗衣服。這些小孩子現(xiàn)在一個個長成中年人了,他們的媽媽都七老八十了。但他們記得麥?zhǔn)占竟?jié),在院子里,在打麥場看麥子。他們記得他們的媽媽打他們的屁股。因?yàn)樗麄儾皇浅榭胀抵苋ネ媪?,就是懷里抱著?xì)桿在樹下打瞌睡。他們的媽媽打他們的屁股,媽媽說這是給麻雀放食么?看麻雀吃光了麥子,你吃什么?他們記得一不提防,那麻雀就一哄從四面八方飛沖而下,烏壓壓一大片。媽媽說麻雀真把人能氣瘋,麻雀真是個害人蟲??陕槿高@些害人蟲,在近十年光景,先是少了,后來就不見了。不知道麻雀都跑到哪里去了。村里老年的媽媽,坐在外頭打閑,仰頭看天,看房屋,他們說現(xiàn)在看不見有麻雀了,麻雀都跑哪里去了呢?這些媽媽們,當(dāng)年,她們恨麻雀什么似的,甚至說過要把麻雀煮著吃了。當(dāng)年看麥子的小孩子,他們倒沒有說把麻雀煮著吃了,可對麻雀也不是很感興趣。他們天天想著怎么賺錢,想麻雀做什么?麻雀有沒有,與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們來是看我的棉田。他們關(guān)心的是我的棉田為什么收成高,棉花絨線長。
去年天旱,村里大多棉田,棉株才長半人高,葉子枯成紅褐色。村里人看著一株株棉花,真是心疼。它們在地里頭掙扎著,像一個個危急的病人。黃金川就是這些棉田主的一個。黃金川地里的棉花棵子一棵緊挨一棵,可是,棉花葉子都要干枯了,哪里還有棉桃呢?不長棉桃,那一地的棉花棵子就是白種。聽說出去打工也不像前幾年了,打工的人真是太多了,活難找,工資一個勁往下跌。前天見到星星,星星都在搖頭了。出去打了多年工的星星都覺得打工難,黃金川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他怕比星星還要沒指望?,F(xiàn)在,黃金川夾在這些人中間,來到我的棉田地頭。大家爭相跟我問話。他們說我今年棉田的種子給他們每人留一些。我聽著村里人這樣說,心里很舒坦。我多年都用自家的棉花種子,不像村里人那樣掏錢買種子。掏錢買的就是好的嗎?我不掏那個錢,不是我小氣。我反復(fù)對比,還是本土的種子種地最好。一方土地養(yǎng)一方人,種子也應(yīng)該是這樣。
我看見黃金川也來了,看見黃金川見了我躲閃的眼光。我可不像他想的那樣。黃金川能來到我家地頭,就是來到我家里,我要給人家臉色看,那我成啥人了?我倒是想對黃金川說一句話,這句話我早就想說了,卻找不來合適的時(shí)候?,F(xiàn)在,我看著黃金川,我說,地不僅要種自家土生土長的種子,地還要休息。地得跟人一樣,不能總干活,得有充足的時(shí)間休息。黃金川最不能聽的就是說他的地種得密實(shí),誰說跟誰翻臉,說他種地密實(shí)就像是揭他的短處一樣。他來我家地頭本來就是硬著頭皮來的,聽我這樣一說,扭頭就走了。黃金川可不想什么地休息。從古到今,莊稼人可沒聽說過讓地休息的話。古話里有人能聽懂鳥語,難道你桂桂能跟土地對話?土地對你說它要休息嗎?黃金川丟下眾人,背抄了手,走出我熱鬧的地頭。黃金川的后腦勺,氣歪歪的,都搖晃起來了。
這年春天,村里人種我家的種子,并不見起色,有的甚至還不如前一年買的種子有成效。黃金川那年沒有要我家的棉田種子,看著村里用我家種子的棉田,還是老樣子,免不了可笑。黃金川說誰叫你們要相信桂桂那小子,他那毛病腦子,能懂啥?他的那點(diǎn)棉田,不過是運(yùn)氣,別指望他能給我們說個什么。村里人聽黃金川這樣說,也說我棉田能夠好起來,那是運(yùn)氣。像我這樣的人,常常能遇到好運(yùn)氣。
我隨便村里人怎么說,對我來說,這已經(jīng)很平常。我從小就是這么被村里人說來說去的。我從心里頭感激自己的媳婦。我只在乎我媳婦,只要媳婦不這樣那樣說我,啥事也沒有。媳婦也不是就不說我。媳婦有時(shí)候生氣了,也像村里人的口氣對我說話。可那是媳婦生了氣,媳婦不生氣的時(shí)候,還會幫著我說村里人,或者還替我生村里人的氣。媳婦沒有真嫌我憨。一想到這,我就覺得啥都好。
我看著在地頭忙活的媳婦,春種秋收,一年一年的。媳婦被烈日曬著,被勁風(fēng)吹著,媳婦的臉卻還是紅紅的。媳婦是細(xì)眼睛,笑起來,眼睛就瞇得更細(xì)。我喜歡看媳婦笑。我想媳婦的眼睛就是那彎初升的月亮,媳婦白皮膚,太陽怎么曬都曬不黑,只是發(fā)紅,在強(qiáng)烈的陽光下,媳婦的臉比太陽還要紅。我看著媳婦一天天跟著我下地,心里老大過意不去。我對媳婦說,現(xiàn)在咱也有錢了,你就歇歇,可媳婦偏就不會。媳婦跟著我,真是天天長地里頭了。春天,地剛剛蘇醒,我跟媳婦一人一把鐵鍬,兩人拉著小平車,把積糞往地里頭拉。這是標(biāo)糞,就是把糞土在地頭堆成一小堆一小堆。
糞土從南頭堆起,一車兩小堆,一直堆到北頭。這十幾畝地,十多塊田,媳婦跟在我的小平車后頭,兩手扶著平車的后尾,跟著我的腳步。我們步調(diào)一致地往前趕,四五步以外,停住,放一堆,然后再往前走。一把鐵鍬插在車?yán)锏募S土上,鐵鍬都像在不停地往上長。這是太陽剛剛升起的時(shí)候,我們揮著額頭上的汗珠子,我們已經(jīng)標(biāo)了一半。那小糞土堆,豎著,一行又一行排列著,像戴著草帽的一個個小孩子,又像是稍息立正的一個個士兵。這時(shí)候的我和我媳婦像將軍一樣,站在這塊田地中間。我當(dāng)然是這塊地的統(tǒng)領(lǐng)將軍了。我的部下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媳婦。好像不對,我的部下是千軍萬馬,不過三兩個月,這滿田地的棉花棵子,一行又一行,欣欣然,仰著頭,那不全都是我的兵嗎?
現(xiàn)在,我在為這些兵們墊肥。我跟媳婦一人一把鍬,媳婦從南頭,我從北頭,開始撒糞。那糞土是黑的,在太陽光下,有些發(fā)亮。在我們走過的土地上,那一小堆一小堆的糞土不見了,那黑的糞土被一鍬鍬均勻分布在地里了。我跟媳婦一個南頭,一個北頭,說話聽不見。只有等我們越離越近,近到我們在撒同一堆糞土的時(shí)候,我們的鍬碰到一塊,發(fā)出一聲清亮的響聲的時(shí)候,我們才略微站一下身子,相對著看一眼笑了。
秋天,我們摘棉花,也是一個南頭,一個北頭。我們上百次上千次地相遇,我們什么也不說,只是相互看一眼,笑。這在村里人看來,也是憨的征兆。夫妻兩個,有話就說話,沒話說拉倒,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真是憨透了。
我的棉田,一年勝似一年。村里人七想八想,說我的棉田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他們說這是一定的??晌曳N之前,這里怎么就不是一塊寶地呢?一天,我從我的棉花地里刨出一顆豬頭來,好好的一個豬頭,誰家不吃掉,扔到我田里。這讓我很生氣。這也是我們這里人的講究,生豬頭埋在地里,是誰家,誰家就要生災(zāi)害。
我媳婦在村里罵了三天。自從嫁過來,我媳婦還從未罵過人,這一次,我媳婦站在村里人最多的地方,罵了三天。我媳婦說,我也不下地干活了,我非要罵出咒我們家那人的祖先來。我們家的棉田好,是我們用辛苦換來的,我們不偷不搶,你吃了藥了,糟害我們家?你們這樣害人,就能把你們的棉田種好嗎?是誰做的好事,你站出來,讓我看看?背地里做事,不怕壞了你的眼睛!見不得人好,你的心田怎么就那樣壞呢?心田壞的人,怎么能好得了,你的棉田怕是越壞了呢!
我拉回來媳婦。我說不罵了,大家都知道了,再罵就沒意思了。村里人聽得我媳婦這樣罵來罵去,猜這損事兒,到底是誰做下的。村里議論說總有這么一家人,或者一個人做了這樣的事情。你說一個豬頭,好好的,埋在人家桂桂家的棉田里頭做什么?這不是把人家往死里害嗎?桂桂家的棉田好,就像桂桂媳婦說的,是人家用辛苦換來的,人家又沒虧了別人什么,有誰這樣沒有天理地害人家?大家這樣說,黃金川的媳婦也這樣說。村里人這樣說是有些鋒芒的,鋒芒對準(zhǔn)的是黃金川家。黃金川媳婦也這樣說,村里人一時(shí)沒了頭緒。我棉花田里的豬頭一時(shí)云里霧里,誰也不敢胡亂猜想了。
我的棉田邊上,開辟的一塊谷子地里,谷子長出來了,雖還不是很長的谷穗,但谷穗總還是有腦袋,腦袋還是往下彎著,有些沉下來的意思。讓我滿意的是,谷子地里開始有了各樣的鳥兒。我打掐棉花棵子上多出來的枝條,時(shí)不時(shí)回過頭來看谷地里吱吱喳喳的喧鬧的鳥兒。
那是去年這個月份的一個中午,我拉著一平車收集的雞糞羊糞往回趕,路過一家谷子地。我常年到處收糞。這天,我路過看到一家的谷地,這家的谷地只有兩綹,最多不過二畝地。他們的上空是網(wǎng),我不知道那網(wǎng)是不是通電,不知道網(wǎng)上是不是灑了農(nóng)藥。這是我看見的最慘烈的場景。網(wǎng)上面有麻雀,有燕子。這些生靈都已經(jīng)死掉,它們的翅膀倒掛。我看著看著,腳步放慢了,我發(fā)覺我全身下沉,我的兩條胳膊在慢慢變涼。我站在那里,好半天沒有往前再走,我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了。這么多的生靈,它們得經(jīng)過怎樣的一番掙扎,才一點(diǎn)點(diǎn)地死掉!
在我看到這幅景象之前,我跟媳婦在雨天的一個早上,我們來到自己的棉田。我跟媳婦真是跑地跑憨了。我們一年里頭,沒有一天不出工。田間是我們的工作臺,我們天天去勞作。這天早上,我和媳婦兩人一前一后,來到棉田,我看見田邊一個淺淺的水洼邊上,十幾只燕子圍在洼水邊爭著喝水。有幾只喝夠了,還擠在那里,任憑怎么擠,它們就是不挪窩,不停地用嘴巴沾了水,噴灑梳理著它華麗的羽毛,像個任性的孩子。這可是多年來沒有過的景象。村子里不見麻雀,更不見燕子。燕子從來都是在房檐底下,怎么會到田間里來呢?怎么會在我家的棉田地頭呢?我說我在我們家的棉田地頭看見燕子了。村里人說我盡說笑話,多年了誰見過燕子?現(xiàn)在的房屋大多住平房,沒有了木頭房檐,燕子藏不住,早不知飛哪里了,哪里還能見到呢?
我知道為什么別的棉田里沒有燕子,燕子又怎么偏來我家的棉田,因?yàn)槲壹颐尢锏呐赃呌泄茸拥亍,F(xiàn)在鳥兒在谷子地里喧嘩、跳躍。我想,如果在谷地里蓋一小間泥瓦房,那樣,這些鳥兒們就有家了。我家的棉田再也不用愁有蚜蟲了,我家棉田里的蚜蟲甚至都不夠這些鳥兒吃。世上的生靈,要存活,就得吃東西,小麥棉花吃水,鳥兒吃蟲子吃糧食。糧食鳥兒不會種,猴子也不會種,豬啊狗啊牛啊馬啊都不會種,只有人會種,我少睡一兩個懶覺,扛把镢頭隨便開一塊地,隨便撒一些種子,就有了它們的糧食。電視上不是常演什么什么湖邊,什么什么濕地多少年后,又飛回了什么什么珍禽,好些人爭著給投食放料嗎?
我棉田地里的蚜蟲還真不夠谷子地里這些鳥兒們吃。我家的棉田里頭的麻雀、燕子,一年比一年多,多得把谷子地都遮嚴(yán)了。我家的谷子地里有看頭,除了麻雀、燕子,還有紅的綠的叫不上名字的各樣鳥兒。一天,我家的谷子地來了兩個鳥販子,他們跑來請求我準(zhǔn)許他們在我家的谷田里下套,一天給我二十、三十,這樣一直加到五十,我咬著牙,不回答。下套的鳥販子急了,說一百,說一天一百這還不行?我也急了,我說:“你們滾!”
下套的鳥販子看見我惱火,立時(shí)變得怒不可遏,他說這是碰到啥人了呢!你那么辛苦種棉田,一天能種出一百塊嗎?鳥販子轉(zhuǎn)身走掉了,一邊走一邊動著嘴巴。
鳥販子沒走出村,碰上黃金川。鳥販子攔住黃金川,問那個田間有鳥群的種棉花的人,是不是這個村子里的人?他是不是個憨憨?
黃金川的嘴巴歪了歪,他說不知道,他不知道有哪個棉花地里還有鳥群?棉花地里要鳥群干什么?真是瘋了!鳥販子歪頭看黃金川,黃金川已經(jīng)從他跟前走過去了,氣歪歪的,從后面看,腦袋瓜子直搖晃。
鳥販子搖了搖頭,他看看天,他想今天啥日子,怎么遇到的都是傻蛋!
一天清早,我在谷子地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鳥巢。這是我的又一件大喜事兒。鳥巢里有四個蛋,青皮,像雞蛋,比雞蛋大一些,也圓一些。我沒吱聲,啞聲笑了笑,重新用草兒輕輕遮蓋了。我想起小時(shí)候在房檐下掏鳥雀兒的情景。趁鳥媽媽飛出去,一根長長的木梯子,搭上房檐。從木梯爬上去,探頭看好鳥巢里的鳥蛋或者小鳥,伸手進(jìn)去……
鳥媽媽回來,不見她的孩子。鳥媽媽氣瘋了,她居然把腦袋往房檐上撞,把身子往房檐上撞。這時(shí),我聽到媽媽叫喚,我媽說快還了小鳥兒吧,鳥兒媽媽要撞死了??粗迈r的鳥巢,我又啞然笑了一回,我小心地再次遮遮鳥巢,心想哪天帶孩子們來這里看看。
我沒來得及帶孩子來地里看鳥巢,我的地就引出事端來了。這都是因?yàn)辄S金川。也不是先因?yàn)辄S金川,是因?yàn)槲业倪@塊地正好在村口。這塊地在村口幾輩子人經(jīng)手了,只是土質(zhì)不好,但好歹能平安無事??涩F(xiàn)在,被村里人天天說來說去。幾個月前,就聽見有人說村里要開一條路,一條柏油路。這在我們這里是新鮮事情。我們這里是一個只有幾百口人的小村子,村子里都還是拐彎抹角的小路,現(xiàn)在有人出錢開一條大路。出錢人是一家煤老板,他要開一個大廠礦,為了運(yùn)輸便利,他要修一條大路。這條大路要通過我們村,這樣,我們村就與這個煤老板有些相關(guān)了。
村里人這樣說著說著,那條路真的在修了,三四輛裝載機(jī)在那里轟轟隆隆。我跟媳婦站在地頭,看著裝載機(jī)在離我們不遠(yuǎn)處,笨頭笨腦地旋轉(zhuǎn)。這些日子,村里人見我都點(diǎn)頭對我笑,那笑的神色里頭有羨慕的意思,好像我拾了一個金元寶。他們說傻人傻福,如果修路早嚷嚷幾年,這塊地就絕不會是桂桂的了。可這塊地已經(jīng)是桂桂的了,現(xiàn)在,桂桂可以有大把大把的鈔票了。
這是他們這樣說,我可沒有這么想。我想的跟他們不一樣。我想這條路千萬別沖著我這塊地,沖著我這塊地,我也不讓。我的棉田這里那里開著花朵,紅的花朵,黃的花朵,開了一地,花枝招展,像一地的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給錢再多,我也不讓。
還算好,這條路蛇一樣從離我地頭兩米多的地方溜過去了。這是一條蜿蜒的大蛇,是蟒,吃進(jìn)去村背后的那條溝了。
機(jī)器嗚嗚嗚的吼聲,把我的腦子都吼亂了。我站在地頭,看著裝載機(jī),看著挖土機(jī),看著過來過去的鋪路機(jī),后來這里又跑來了震動機(jī)。鋪路機(jī)的車轱轆是一條寬寬的大鏈子,走起來像帶了腳鐐銬,呼啦啦地響,走過后頭,是一串的鏈道。震動機(jī)后頭有一個油光光的大磙子,在太陽光下,黑玉一般地光亮。它在寬寬的路面上軋過來,軋過去,那路面就像貼上了瓷。這里三天兩頭就換一樣機(jī)器。各樣的機(jī)器吼聲全都不一樣,卻一個個吱哇亂叫,吼得我的腦子都不靈了。我站在地頭,看著眼前的這些機(jī)器。
年前年后,路就修好了。很快,這里的路兩邊就有了飯店,后來有了煤場。村里打工的人們,有一些回來了,回來的都是自家的土地在道路邊上的人家。他們把自家的土地用推土機(jī)推平,用軋土機(jī)軋平,等著人來租。那些煤老板,會來租他們的土地的。一畝地五百元,那還不比在地里風(fēng)吹雨淋地做農(nóng)活強(qiáng)?
黃金川來我們家串門了,這是我沒有想到的。自從有了那天承包土地的事件,黃金川看見我們就當(dāng)沒有看見,不知道是他看我們覺得我們不值得理會,還是他自己難為情。如果我們走的面碰面,也只是你我點(diǎn)一下頭,并沒有話可說。有時(shí)候,人跟人就是沒話可說,盡管這個人你常常見,你天天見。我跟黃金川就是這樣??蛇@天,黃金川從我們家的院門進(jìn)來。我們家的院門還是兩摞磚壘起來,院子倒掃得干凈,又是剛過了年,門上的紅對聯(lián)還貼得新新的。黃金川在院子里就大聲招呼上了,黃金川說桂桂兄弟在家嗎?
我媳婦正涮碗,聽見招呼聲,隔著涼扇格子一望,半天沒聲響。平常,她一望就喊著這個人的名字,打開門,又說又笑了。這次,她好半天不說話。我說是誰,她才像醒過來一般說黃金……川字兒還沒說出來,外面的人拉開門,笑著就進(jìn)來了。
果然是黃金川。
黃金川一屁股坐在我家炕上,兩腳盤著,屁股往后送了送。黃金川進(jìn)來時(shí)候,嘴里就銜著一根煙?,F(xiàn)在,他的右手搭在他的兩只小腿上,讓他的身子再坐穩(wěn)一點(diǎn),然后哈出他口里的一口煙來,看著站在屋里地上的我媳婦,看著我,說你們剛剛吃了飯嗎?兒子在飯桌邊,手按住飯桌,圍著飯桌轉(zhuǎn)。兒子剛剛學(xué)走步,他的手里拿著一根筷子。黃金川把眼睛看了我的兒子,說我的兒子長得蠻精靈。黃金川的話讓我想到我自己的不精靈。可黃金川接下來說的話,我是越聽心里越亮堂,難怪村里人看我神神道道的,原來我的地還真是元寶啊!就是我的這塊地讓黃金川坐到了我家炕上,跟我擺起龍門陣來。黃金川問我們今年是不是也要動手了呢?
我先沒聽懂他在說什么,我也要動手,我動什么手?我又沒對頭,跟誰打架呢?我把話從腦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我想我是清楚了,開春了,黃金川是打聽我今年地里種什么。我說我當(dāng)然要動手,還種棉花。黃金川臉上的笑堆出來,他說桂桂,我不是問你今年種什么,你的這塊地現(xiàn)在種什么都不要緊,我是說你是不是也要像他們把地平出來?想著把它蓋房或者租出去?我看著黃金川,我看著就想,大家都說我的腦子有毛病,我看黃金川的腦子才是有毛病。地從來都是種莊稼的,怎么會想著租出去呢?黃金川看我半天不搭腔,他說他也不過是閑著沒事,過來說說話。他隨便再說了兩句,也沒說出什么新鮮內(nèi)容,不過是這年的雪比往常下得不算大。黃金川離開的時(shí)候,伸手給我兒子的口袋里裝了兩塊錢。
黃金川來我家這件事,我跟媳婦前前后后想了多半天,正要忘了這件事情的時(shí)候,星星來了。他進(jìn)門就給我兒子的口袋里裝了五塊錢,伸手在兒子臉上捏捏。我跟媳婦都高興星星過來坐,當(dāng)然不是為了星星給兒子口袋里裝了大票子。我們沒忘記在我們結(jié)婚以后,星星來叫我出去打工的事。星星是真心想拉我一把,這里頭有弟兄的情分在里頭。就像這五塊錢,也是有弟兄的情分在里頭。剛過年,人人見了孩子都是要給裝錢的。村里人見了孩子,平常都是一塊錢,親密一些的是兩塊錢。星星給我兒子五塊錢,是把我兒子當(dāng)他兒子一樣,見我兒子親。我兒子長到一歲多一點(diǎn)。偶爾見他,他都是要抱抱,還讓我兒子喊他爸。說著看我媳婦,我媳婦就不好意思。星星又看著我說,你當(dāng)濕爸爸,我當(dāng)干爸爸,這你總是該答應(yīng)的。媳婦聽著就放聲笑了。
星星到我家里,說什么都方便得很。星星說,還是把你那塊地平了,蓋幾間房或者做煤場出租吧。這里拉煤的大車過來過去,凡是靠路有地的人家把地都平了準(zhǔn)備出租。有幾家都租出去了。價(jià)錢不用搞,五百塊?,F(xiàn)在村里都羨慕靠路承包土地的人家,你們家就不用說了。你小子沒有跟著我去城里打工還是對了。我就說嘛,你小子還是有眼力。你看,你這塊村里人人都嫌棄的土地,現(xiàn)在,可是成了人們眼里的肥肉。你那十多畝地,要蓋多少間房子。出租煤場也是搶眼的地,現(xiàn)在的煤老板有錢,喜歡的就是大場子。
我不喜歡聽星星這樣說,我打斷他的話,我說好不容易見個面,說說城里人的事情。星星眨眨眼,說你看你又“左”上了不是?現(xiàn)在說錢的事就是大事,正經(jīng)事,是大家最喜歡說的事情。你卻不愛聽,你愛聽什么?我可對你說,我今天來,是受人之托。你那地大家都知道,種不出活元寶來?,F(xiàn)在,不用你種,它都是活元寶。你不用,別人可打著主意呢。
我聽星星這樣說,就火了,地是我的,誰打我地的主意也是白搭。我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黃金川。星星說別嚷嚷,聽他說。
星星果真是替黃金川來說情的,按照黃金川的意思,我如果將村口的土地不當(dāng)出租的場地用,哪里都是種田,不如跟他的土地打換過來。用黃金川的話說,其實(shí)當(dāng)年,黃金川如果要村口的那片地,現(xiàn)在那地就不一定是他桂桂的了?,F(xiàn)在,這塊耀眼的土地既然寫在他桂桂名下,黃金川拿他的好地?fù)Q他桂桂這薄地,看他桂桂的意思如何。
我聽了,蹲在屋門口的身子直起來,我都要罵星星了。我說星星你說的是人話嗎?黃金川讓你這么說你就這么說嗎?……星星說我進(jìn)門是這么說的嗎?我心想讓黃金川得好處,還不如勸勸你?,F(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你還是老一套天天想著種地,你也不看看你那幾畝地是種莊稼的地不是!
我再也不能聽下去了,一腳跨出門,拿了鍬,風(fēng)一樣地刮出了院子。我聽到媳婦高聲喊我的名字。我聽到星星急著追我出來。
我到了地里,氣還是不順。我把鍬朝地里扎下去,那鍬把搖了兩下,立住了。這讓我心里好受一點(diǎn)。我的地沒有希望?這不是希望是什么!我承包這塊地,一開始,這里那里的小石塊,那硬邦邦的土質(zhì),真是燦亮的鋼鍬也扎不下去的?,F(xiàn)在,土質(zhì)比以前好多了,是我們夫妻倆泥一把汗一把焐熱的。現(xiàn)在,大家都看上了。他們一個個想把這塊地重新變回去,甚至變得比它以前還要糟,要把它變成出租場地。然后呢?我眼不瞎,我看到沿道的兩邊的土地一天天在平整??粗媸切奶郯?,那是多好的地!經(jīng)濟(jì)搞活,經(jīng)濟(jì)搞活就是要平掉土地嗎?真是想不明白,大家都這樣作踐土地,幾十年后,幾百年后,大家每天都吃什么?吃鋼?吃鐵?或者直接把錢吞到肚子里!龍龍家新平的莊稼地房子正在建,春海家的莊稼地上,已建好的房子刷得雪白。村里娶媳婦才刷這么白的房子。他們把平整土地當(dāng)作大事情來做,當(dāng)做歡天喜地的好事來做,他們就差敲鑼打鼓了。誰讓他們承包了路邊的土地呢,這都是老天爺給他們安排好讓他們賺錢!他們把房子刷漂亮,坐在門口,只等飯店老板或者煤老板來。他們這樣坐著,就有修車的老板,飯店的老板,煤老板來把錢放在他們手里了。他們能不高興嗎?這樣賺錢是多么容易,多么簡便的一件事情!
我在地頭蹲下來,我不想看這家那家平整的土地。有一臺推土機(jī)在遠(yuǎn)遠(yuǎn)一家的的土地上轉(zhuǎn)著圈,像只橫沖直撞的老虎。我閉住眼睛,我的心在顫抖,那是祖祖輩輩的土地啊。我緊緊閉住眼睛,我聽到肚子里汩汩地響,那是我吞下的眼淚。我不敢說是為了土地流眼淚。我藏著這樣的感覺,不敢說給外人。我怎么敢說我為土地流眼淚呢?大家都不要土地,大家看土地是負(fù)擔(dān),我竟然還想著要為土地流眼淚,我莫不是真憨了?可我得管好我自個的土地。我不跟黃金川打換,他的地再好,也耀不了我的眼,我要我自己的土地。
到吃飯的時(shí)候了,我回到家里。媳婦怨我,說我不該給星星難堪,星星是給黃金川說情來著??尚切且彩窍忍婀鸸鹉阒?,勸你先這么做。你這么做了,黃金川有什么好說的呢?媳婦接著叨嘮,媳婦說星星說的也不是沒道理,一畝地五百塊,十畝地五千。一年不種不收,五千塊錢,我們騰出手來,做做其他,我們的光景就有指望了。我看著媳婦,媳婦在收拾兒子晾干的衣服。我看著她,恨不能過去踹她一腳。我說想瘋錢了你,你走吧,誰有錢,誰好,你跟誰去過吧。
媳婦聽我這樣說,半天沒吱聲,忽然像風(fēng)一樣旋過來,拿手里的衣服在我脖子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兒子的褲帶鞭子一樣,抽得我很疼。我站起來,剛把胳膊揚(yáng)起來,就看見媳婦眼里的淚撲簌簌往下落。一下子,我的氣全生在黃金川的身上了。我抬腳往出走,我說我去找黃金川,我拉他到村里人多的地方去評理。這下媳婦也忘了我說她的話了,拉住我不放手。她說土地的事就由我吧,只是不要這樣去找黃金川,那樣會打起來的。
我只當(dāng)這事到這里就完了。我在家里挑棉籽,明天我的地就能下種了。這時(shí)候,村長來了。這可是稀客。村長什么時(shí)候能夠想起跟我說話呢?我拍拍手,想想屋里也沒有好煙,我說媳婦到村里的小商店去買好一點(diǎn)的煙給村長抽。村長說不了,他說句話就走,鎮(zhèn)上還要開會呢。
其實(shí),我一看是村長,心里就打開了鼓。我讓村長進(jìn)屋,村長一屁股在院子里的板凳上坐下了,他說外面有太陽照著暖和。村長坐下來,看見院里地上的棉籽,村長說這是要下種?我說是的。村長笑笑,村長說桂桂我就是為這事來的,如果你在地里下種,這麻煩可就大了。你看現(xiàn)在,村村都往前看,我們村也不能落后不是?以前,我們這個村子沒啥副業(yè),就是蘆葦。每年,各家各戶編幾頁席子,賣了,雖不是大收成,可村里也多少算有個收成。這些年,蘆葦枯干了,我們除了種地,還是種地。村子里就算是好地,種一年,一畝最多也收五百塊。看起來,靠種地是種不出富裕來的,我們只有眼巴巴地看著人家過好日子?,F(xiàn)在好了,我們村口修了公路,這叫啥?這叫時(shí)來運(yùn)轉(zhuǎn)了啊,這是大把大把的票子往咱手里遞。這下,廠礦建到我們村邊邊來了,我們村的經(jīng)濟(jì)有指望了,我們大家的日子也會好過起來。
我不吭聲,只管聽村長說。可村長說到這里沒詞了。我看著村長,村長看著我,村長說:你說呢?
我不說話。
院子里靜靜的。
村長說你的地是你自己平出來,還是包給別人讓別人租去?
我先是不說話,停了半天,我說我不平我的地,我也不把地包出去給別人平。
我這樣說,說到后幾個字,我?guī)е鴼狻N覞M腦子里都寫著黃金川三個字。
村長也沒再說什么。他說算了,他還得開會,遲到了不好。地的事情,桂桂你就再想想吧。
我看著村長從我的兩摞磚的院門口走了出去。我媳婦看著我,我又開始挑我的棉籽。我媳婦說,村長說的你怎么想?我不說話,只顧挑我的棉籽。媳婦有些慌張,想說什么,看看我,把想要說的話吞了下去。我看著媳婦慌亂的樣子,我說你就別操心了,地是咱的,誰也拿不走。村長也拿不走。咱只管種地好了。
村里為了我的十幾畝地,說得可火了,說啥話的都有。有的說桂桂家的地,憑啥跟你黃金川換?那地當(dāng)年給你黃金川,你嚷嚷著不要,桂桂就是不能跟黃金川換。你黃金川找村長咋了?人家那是基本農(nóng)田,村長把人家桂桂咋也不咋!也有的說,桂桂是占著茅坑不拉屎。特別是那幾家靠了公路邊,平了莊稼地的人家,他們怎么也想不通,他們說桂桂的腦子跟一般人的腦子長得不一樣。桂桂媳婦跟一般人的腦子長得也不一樣。
在這樣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中,白胖胖的棉花籽一粒粒落進(jìn)我活過來的田里,我心安理得地種著我的莊稼。我想象我今年的棉田,會有更好的豐收。我的棉花地里,仍舊種著玉米和芝麻,這兩樣也是我一年里的收入。我家里的玉米面夠我一年吃的,芝麻嘛,有它的人家總是顯得很富裕。我看著它們綠油油地長起來,棉田的葉子跟芝麻葉子相像極了。棉花的小嫩葉子圓圓的,芝麻葉子比棉花葉子也大不了多少。新種的玉米葉子細(xì)面條一樣,面朝著天把腰彎下去,像一個個練功的童子,頭都快要挨著地了。早晨的太陽照下來,映紅了我十幾畝蔥蔥蘢蘢的莊稼,葉子一張張像小孩子的臉,生機(jī)勃勃,發(fā)著亮。我守護(hù)著他們。我跟媳婦使著鋤頭,在地里頭來回穿梭。我跟媳婦也像這田里的一棵棵莊稼,迎著初升的太陽,充滿希望。
當(dāng)玉米稈旗幟一樣豎直站成一排的時(shí)候,棉花地里又該是一地紅紅白白的花朵。那花朵紅得像桃花,白的有點(diǎn)像熟透了的杏。在我眼里,棉花地里的花朵是世界上最美的花朵,我跟這些花朵們找著感覺一樣,一年里這個時(shí)候,我們就見面了。這正是開花朵的時(shí)候,媳婦看見棉田蔥綠中出來一抹桃紅,就高興地說:花朵開了!聽媳婦這樣說,我的心里也像開了花。這是歡天喜地的事情。大地真是奇妙,會有這樣的綠葉生出來,會有這樣的紅花白花生出來。再過一兩個月,這地里頭還會有白生生的新棉花生長出來。想著這些,我的心里頭直癢癢。穿紅袍的花甲甲這里那里亂飛,我走在地里,不時(shí)就會撞見一只蛤蟆。它不是一蹦一跳,就是坐在那里,仰著臉兒,鼓鼓的眼晴望著我。我開墾的那片谷地也到了抽穗的時(shí)候,鳥兒嘰嘰喳喳,在地頭到處跳躍。它們歌唱這明媚的陽光,歌唱著它們舒適的家園。
人家租人家的土地,我種我自己的莊稼。我扛著鋤頭路過一個個新蓋起的一間接著一間的門鋪,它們做了飯店了,做了修理部了,更多是做了煤場。我扛著鋤頭從它們的鋪?zhàn)娱T前過,我望著他們,他們一個個也望著我。他們望著我的臉上是永久性的笑意,這笑意像是專門為我做出來的。他們也跟我招呼,但他們臉上幾個月前的羨慕神色沒有了。我想這與我種地有關(guān)。
我才不害怕他們笑話,我也不要人家羨慕我。我照直往前走,看見一家做著飯店的鋪面外面,一臺機(jī)子獅子一樣叫囂著,從那里排出一大股黑煙。一家做了煤場的地面,堆了好些堆煤,那煤堆堆得山一樣高,都有點(diǎn)兒遮天蔽日。整個煤場一地的黑煤渣。場子里跑動著幾個人,眉眼里全是黑煤屑。他們看人,烏黑的兩個眼圈。煤場里停著一輛桔黃色的大貨車,現(xiàn)在的貨車比以前的大多了,聽說這車的名字叫什么拉煤王。同樣拉煤,以前的拉煤車,人站在跟前,還有人的樣子,現(xiàn)在的貨車,人站在跟前,像螞蟻。我來來回回走在這條新修的道路上,遠(yuǎn)遠(yuǎn)就聽見貨車嗚嗚叫著,很快,橫掃著路面,狂奔而來。我總是走在路邊,但這時(shí)我還是站住,再朝路邊歪歪。我感覺到地面的震蕩,我看見地面上的黃土和著煤渣在車尾部旋成一股,飄搖而上,然后撲頭蓋臉落下來。我撲撲我的身子,撲撲我的臉。我土生土長,渾身上下沾滿了土,沒那么干凈??晌蚁用涸?,我不想我臉上也一臉的煤渣。我撲著我臉上的煤渣我就想到我的莊稼地。在地里頭的莊稼長出鮮嫩的葉子的時(shí)候,我發(fā)現(xiàn)上面有煤渣。前些年,我的鮮嫩的葉子上只有黃塵,有黃塵的葉子就像土里爬的小孩子,看著渾頭渾腦,倒覺得有幾分喜愛??扇~子上面有煤渣,這可不同。我都生氣了,可生氣頂什么用,又能找誰去評說呢?欣喜的是,莊稼還是一天天長起來了。
我是在一個上午突然驚恐地想起了什么,并且越想越害怕。這話我不敢給媳婦說。我跟媳婦無話不說,可這話我得先藏著,我想再看幾天。在那個日頭紅火的上午,我突然覺得棉田有點(diǎn)不對勁??刹皇?,如果是以往,見了花朵以后,不幾天,棉田地里的花朵趕集似的,爭先恐后一朵朵地開出來了,紅的白的開一地,熱鬧極了。我跟媳婦站在棉田地里,就是在無邊的花海里徜徉?,F(xiàn)在,離見花朵的那天都好幾天了,棉田還靜靜的。這樣的想法,讓我膽顫心驚,額頭上立時(shí)起了一層細(xì)細(xì)的冷汗。我看一眼媳婦,她正摸著一棵棉花,腰彎了下去。她在掐枝杈上多生出來的小葉子。我跟媳婦熟悉棉花生長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棉花株一棵棵長得半人高,枝枝杈杈擋住你前行的道路。我一棵一棵地摸,走到哪一棵跟前,左看右看,這里摸摸,那里掐掐。這棵摸完了,輕輕推開絆腳的枝條,又去摸下一棵。棉株就像我們的兒女,甚至比照看兒女還要小心。兒女推他一下,他們不過是跌倒了,會重新爬起來。棉株如果狠狠一推,它的枝條就壞掉了。棉花株是有生命的東西,看著折斷的棉枝露出白生生的濕潤的茬口,你會覺得很心疼。一個枝條要開四五朵花朵,一朵花朵就是一個花疙瘩?,F(xiàn)在,媳婦的腰展開了,她要走到下一棵棉株了。
問題是媳婦提出來的。那是我心事重重的第二天晚上,兩個孩子寫完作業(yè)睡覺了,媳婦看了看門后頭孵蛋的母雞,說再有五天,小雞就要出窩了。媳婦這樣說著,好像記起了什么,想說不說??粗眿D猶疑的樣子,我說,你有啥就說,怎么不說了?媳婦說這些天你沒覺出來嗎?聽媳婦的口氣,我的心提到了嗓門兒。我盯著媳婦看,媳婦看著我說棉花咋不開花朵呢?這都多少天了,往年這時(shí)候,地里的花朵開滿了。
我停了半晌,我說一年跟一年不一樣。過兩天,就開滿地了。
但好幾個兩天過去了,我棉花地里的花朵仍稀稀落落的,沒有花朵的棉田,就像不長玉米穗的玉米棵,一年的收成就撂荒了。我在書里頭查找。我家的書堆了一摞一摞的,我翻遍了我家的書,可也找不到原因。我細(xì)細(xì)回想我種棉田的細(xì)節(jié),我想這究竟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在作怪呢?
我種棉田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我想不出這年我棉田哪里出了問題。我站在棉田的地頭,望著一株株空落落的棉花棵子,我的眼淚直想流出來。我想這是不是那個豬頭在作怪呢?但我也只是這樣想想,就算真是豬頭在作祟,又能怎么樣呢,總不能讓媳婦再罵三天大街吧?就算讓媳婦罵上三天,能讓我的棉田里開滿花朵么?
我跟媳婦像熱鍋上的螞蟻。我們家的谷子長得也不像往年那么旺勢。不是不旺勢,壓根兒就沒有長起來,最多只有一韭菜高。過來過去的車輛揚(yáng)起來的煤灰淹了我家的谷子地,谷物的角角杈杈里全是煤灰,煤灰吃了我家的谷子。棉田不開花朵鬧得我心里不美得很,哪里還有心情留心我的谷地。谷地里的鳥似乎比以往也少了許多?,F(xiàn)在,我也顧不得它們,我看我家的棉田,棉田的棉花葉子上鋪著厚厚一層煤灰,靠路地頭的棉花棵子沒有地中間的棉花棵子長得高,是煤灰讓我家棉田里不開花朵么?
我棉田里不結(jié)花朵,先頭只是我跟媳婦知道,后來大家都知道了。全村人有事沒事都到我地頭來看。村子的公路有了生意以來,村里人大多不種地了,打麻將的漢子媳婦越來越多。她們天天打麻將。以前,村人打麻將賭一毛錢兩毛錢,現(xiàn)在賭成一塊兩塊錢了。他們的話也說得大氣了。他們說坐在家里,錢就來了,輸這點(diǎn)錢,算什么。
眼下,我家的棉田不開花朵,這讓村里人感到稀奇。老一輩人沒聽說過種的棉花不開花朵,不開花朵種那棉花有什么意思。但不開花朵的棉田讓沒事干的村里人有了說頭,有了看頭,媳婦們?nèi)齻€兩個相跟著來看我家棉田。她們伸手在我家的棉田地里指指點(diǎn)點(diǎn),她們說真是可惜,這么多的棉花,又都種到這個份上,七月八月見花朵,再一個多月,就該有收成了。這樣的話不絕于耳,但這樣說頂什么用呢?這些人里頭,有的是對我們夫妻倆懷了真切的同情,我從她們的神色里能看得出。但有的在看熱鬧的心情后頭,藏了一點(diǎn)點(diǎn)看笑話。
這天,在這些人吵吵嚷嚷的聲色里,我有了一個大的收獲,那就是我聽到星星媳婦一句話。星星媳婦也跟著來看我們家的棉田。星星跟我關(guān)系好,星星媳婦來我家棉田當(dāng)然是懷了十二分的可惜,十三分的同情,甚至帶著一些兒焦急。前天,我媳婦急得在家里大聲哭開了,星星媳婦過來,一直勸說我媳婦把心放寬。我們家棉田就是我跟媳婦的命根子,我們家的棉田現(xiàn)在成了這樣,我們的心怎么會放寬呢?
這天,星星媳婦夾在七嘴八舌的人伙里,突然說出的一句話,我聽了,心里閃出一個旺旺的火苗來。星星媳婦說,這棉田是不是被難聞的氣味熏著了?是啊,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氣味。廠礦的氣味。我們村自從有了這個廠那個礦,到處有煤屑亂飛。煤屑飛進(jìn)我們家的院子里,飛到院子晾的衣服上面,飛進(jìn)在院里吃飯的飯碗里頭。村里人先是不清楚,后來知道是因?yàn)椴贿h(yuǎn)的廠礦。村里人不敢在外頭晾衣服。大熱天,村里人也只能悶在家里吃飯。往年,早晚吃飯把吃飯用的小方桌端外面,一家人圍著飯桌在院子里吃飯?,F(xiàn)在想起來,那些日子變成了難得的懷念。還有,就是村子里每天都有一股熏人的氣味,那氣味火燒火燎,真是一種說不出來的臭氣味。那氣味時(shí)輕時(shí)重,重的時(shí)候,在外面打坐的人都捂著嘴巴鼻子往屋子里鉆。我聽了星星媳婦的話,我心里踏實(shí)了,我的棉田一定是被熏著了。人聞著怪難聞,捂著鼻孔能逃到屋子里,我家的棉田可是無處可逃啊。廠礦的氣味熏得我家棉田不開花朵,熏得我家的谷苗不長個兒,熏得我家谷子地里的鳥兒一只只飛得沒了影子。看看眼下我家的棉田,這哪里還是前兩年我家熱鬧的棉田。棉田里沒有鳥叫聲,穿紅袍的花甲甲也四處尋不著了。這真是讓人傷心,它們一個個不見影子了。
這天回到家里,我跟媳婦說我要去找村長。媳婦好像不明白的樣子。我在媳婦茫然的眼神里走出屋門,走出院子,一直到村長家里。
我兩天到村長家跑了三次。見著村長,我說廠礦的煤灰和臭氣把我的棉田全毀了。村長先沒聽明白我說什么,他睜大眼,把脖子伸著,看著我。后來,他明白了,他從茶幾上的煙盒子里抽出一支煙來。
村長家里新?lián)Q了茶幾,以前到村長家里,還不是這樣寬的玻璃茶幾。那時(shí)候,村長家里是一張窄窄的長條茶幾,黑色的底子,上面畫著一只貓正在撲蝴蝶。
村長點(diǎn)著煙,還是沒吭聲。他長長地吸著煙。在村長瞇著眼吸第三口煙的時(shí)候,村長說話了,村長說:“誰說的?”
“你到我棉田里看看去,我一地的棉花棵子,只有幾朵花朵。”
“就因?yàn)槟慵颐尢锢镏挥袔字换ǘ?,就說廠礦把你的棉田給毀了?”
還沒跟廠礦說上話哩,倒跟村長先干上了。我說:“村長,你到外頭聞聞,我想你聞著也臭。棉花不是人,可棉花是生物,棉花沒被臭死掉,可是不開花,不落果,跟死了是一樣哩?!?/p>
“這是八桿子也打不著的事么,氣味咋就會讓棉花不開花朵呢?真是胡說!”
看著村長,我心里生出一層悲哀。望著村長死板板的臉,我想說村長的臉是驢臉,是馬臉,可是我沒有這樣說。我對著他的臉,我說你看著辦吧,我給你說了,我的棉田讓廠礦給毀了。我說著話,站起來,從村長家里風(fēng)一樣地走出來。
過了兩天,我去見村長,村長的臉色緩和了一些,他說我家棉田的情況,他看過了。他還帶廠礦里人也看過了。他們都說棉田可惜了,答應(yīng)賠產(chǎn)。但有個條件,這地明年給他們廠承包。
我聽了,我說不行,我得種地。
這時(shí)候,村長的手機(jī)響了。村長伸直腰,從腰里掏出手機(jī)看了一下,抬身往出走,走著回了一下身,說讓我別急,再想想。
我說我不用想了,我要種地。我這么些年好不容易救活了它,我要種地。
我說得像喊的一樣。
我看著村長一邊把手機(jī)捂在耳朵上,一邊走遠(yuǎn)了。
我再去找村長,村長媳婦說村長去外省了,一兩個月回不來。我一聽這話,一屁股就坐在村長院子里的凳子上了。村長媳婦看我半天,她的兩只手握在一起,似乎擰著一個東西,反來復(fù)去地?cái)Q。她說我的事情村長說了,是不是去上頭要個說法?
我看著村長媳婦,村長媳婦說的上頭,就是讓我找鎮(zhèn)領(lǐng)導(dǎo),找縣領(lǐng)導(dǎo),再找找省領(lǐng)導(dǎo),一直找上去。我不望村長媳婦了,我把頭低下來,抬起屁股,從村長家里出來。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跟媳婦說話一直到深夜。我難受得很,睡不著覺,只有說話。我跟媳婦說話,我把話說正又說反,反正就我跟媳婦兩人。我把話說了一遍,又重頭說。我不想睡覺。如果不是這件事情,我會看著兩個孩子寫作業(yè)。我到底念過書,還能給孩子做些指點(diǎn)。孩子睡了,我就在燈下看書。媳婦總是嫌我在燈下看書,一看就不知道時(shí)候。她常常用她手里的鞋底子狠勁在我的背上拍,媳婦說燈光照得她頭疼,這是媳婦要睡覺的信號。媳婦嫌我看書沒夠,又不好意思明說,她說燈光照得她頭疼。我心里頭悄悄笑一下,照她說的,拉燈睡覺。
可這個晚上,我沒有睡覺的心思,媳婦也好像不瞌睡。我們就說話,我們話說到很遠(yuǎn),又扯回來。話在我們就是放上天的風(fēng)箏,想什么時(shí)候拽回來就拽回來了。如果以往,夜一深,這里那里會有兩聲狗叫。像這樣的深夜,會有不知深淺的公雞發(fā)出叫早的啼聲。這些都是以前,現(xiàn)在,雞鳴狗叫的聲音很少能夠聽到。這天晚上,除了我跟媳婦在說話,村子里死一般地寂靜。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就迷糊過去的,我夢見我棉田地里的花朵比以往哪年的花朵都豐盛。我漂游在棉田花朵的海洋里頭,我喊媳婦讓媳婦快點(diǎn)。我不知道要媳婦快點(diǎn)做什么,我只記得我喊媳婦。媳婦的臉上笑得比花朵還要好看。這時(shí)候,村長帶著兩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就朝我招手,說縣里來了記者,要采訪我。聽村長的話,我懵頭懵腦的。可村長看我過來了,雙手伸著,像迎接一個貴人。我想這一定不是壞事。果然,村長說縣里知道我種棉田的事情,特別是我的有機(jī)種田,讓我給說說,給全縣農(nóng)民做個榜樣。這樣,大家就都能種出好棉花來了。我聽村長這樣說,眼淚一下子就涌上來了。村長說讓你說話,又沒有人打你,你哭個啥!我好像記得還有大學(xué)教授,大學(xué)教授也親自來到我的棉田里了。他們稀奇地在我的棉田里看著摸著,一個穿桔紅色半袖衫的年輕小伙子把鏡頭對著我,我從我們家的黑白電視機(jī)里頭看到我站在我家的棉田里頭在說話。我看到我的兩個孩子看著電視里的我,嘻嘻笑……
我就這樣笑著被媳婦拍醒了。我睜開眼,看見媳婦滿臉的淚水,我說怎么了?媳婦說你睡個覺又是哭又是笑的,你要是憋屈,咱就跟著去縣里去省里。我說沒事,我說我做了一個好夢。夢見縣里來了記者拿著話筒要采訪我,我都上電視了。你叫醒我那會兒,咱們?nèi)艺诳措娨暲锏奈抑v話呢。我這樣說是為了讓媳婦高興高興。這些天,家里的棉田把媳婦愁得吃飯都不香,才幾天,媳婦就瘦了一大圈??晌业倪@些話媳婦聽了越哭越傷心,媳婦說夢是反的,這塊棉田,哪里還敢求有什么獎賞,眼看都要咱倆的命了。
我穿上前兩年出去尋大學(xué)教授的那身新衣服,我去鎮(zhèn)上,去縣上,我還要去省上。我的棉田不能種了,我好好的棉田就這樣給糟蹋了,我總得要個說法。
我跟媳婦在村里露面不再是扛著鋤頭,不再是拎著花布包去摘棉花,也不再是穿得泥巴巴的。我們穿得齊齊整整去鎮(zhèn)上,去縣上,我們就是要個說法。我的兩個孩子也不像往日過安寧日子,只有托靠給爺爺奶奶了,盡管我兒子還很小。村里人來勸我們。星星媳婦都來過好多趟了,她說地不能種就不種,租出去還是條活路,可我跟媳婦都不同意。媳婦這次完全徹底跟我一條心,媳婦說我們家棉田眼下是不能種,但只是暫時(shí)的,那塊地終究是要種起來的。
村里人說世界上再沒有像我這樣的憨憨人了。他們以前說我像憨憨,現(xiàn)在我在他們眼里是真憨了。我的媳婦也真憨了。
村長就是這個時(shí)候,又來了我們家一次。村長說,地還是承包了吧,撂那里怪可惜。村長說你讓我怎么說你好呢?如果你還是不同意,地總不能放那里白白荒著,我得想辦法讓它生效益,我收回承包合同,這塊地就不再是你的了。讓土地生效益,我想這也不算犯法。村長這樣說了,就這樣照著做了,我家十幾畝土地說推就被推土機(jī)推個精光。我地里不開花朵的棉花棵子早被村里人拔去燒了干柴。村里人誰家沒有燒火柴,他們就說去桂桂家的地里頭拔些柴禾燒吧。我家地頭干成柴禾的棉花棵子早被拔光了。我的棉田地里的鳥一只也沒有了。我的地不能種棉花了。村里人好多都說他們的土地也不能種莊稼,土地只有撂給人家租了。現(xiàn)在,村里人把他們不靠路的土地也都租出去,讓別人做了大小廠礦了?,F(xiàn)在,我們村被大大小小的廠礦包圍了。
黃金川家里的土地終于有了用場了,他歡天喜地地把他的土地平整好,聽說他家的地被一家洗煤廠給承包了。別人的土地一畝五百,他家的土地一畝一千。村里人說,黃金川的土地可是值了錢了。黃金川當(dāng)年如果跟桂桂換了地,那損失可就大了?,F(xiàn)在,桂桂如果在村里碰上黃金川,桂桂總是只看見黃金川的兩只黑洞洞的鼻孔,他們沒有話說。他們一個村里住著,到底成了陌生人了。
村里人習(xí)慣用玉米稈燒火,用棉花棵子燒火?,F(xiàn)在,沒有人種棉花,也沒有人種玉米,棉花棵子玉米稈成了稀缺。村里人把村口桂桂家十幾畝地的棉花棵子拔完以后,他們燒火用鞋底子,他們說一只鞋就能做熟一頓飯?,F(xiàn)在,我們村子更是臭不可聞了,大大小小的廠礦冒著難聞的大氣味,家里燒鞋底子冒著難聞的小氣味。
聽說推土機(jī)在我的棉田里轟轟隆隆時(shí),我撒腿就往棉田里跑。我記不清楚那天我遭遇了一些什么。那天,我一聽說我的棉田里有了一臺推土機(jī),我一急,頭腦就有些不清醒。村里人說,那天,我撲向推土機(jī)。推土機(jī)跟前那幾個人攔腰抱住我。我不認(rèn)識那幾個人,那不是我們村的人。村里人說,我掙著要從抱我腰的人臂彎里掙脫出來,我的眼睛里布滿血絲,像一頭要吃人的獸。那天,我拉在褲子里了,最后不死不活的樣子,被那幾個人抬回到家里。
我第二天還要去我的棉田,我死都要死在我的棉田里頭。媳婦哭著,媳婦哭著對我說那地咱不要了,那地再金貴也沒有咱人的命金貴。我看著媳婦,我說你說得不對,地比命金貴,人最多就活一百年,地可是千年萬代!媳婦拉不住我,媳婦就跟我胳膊挽著,一步一步走向我的棉田。唉,我真是沒有想到跟我十幾年的媳婦這樣剛烈。如果我知道媳婦要走那一步,如果時(shí)間還能夠回頭,我想我的主意是不是要改變一下?可是,媳婦跟我手挽著手,胳膊挽著胳膊,一步一步走向我家棉田的時(shí)候,我要保住我家棉田的決心鐵石一般。我們聽見推土機(jī)的叫聲,我們看見推土機(jī)在我家棉田里大搖大擺,推土機(jī)旁邊有幾個人站在那里。昨天,就是這幾個人把我攔腰抱住,把我抱回家的。他們中間先是一個扭過頭來看見我們,接著,他們都把頭扭過來。他們說,你們還來啊,你們怎么這么沒個夠啊?你們也不想想這都到啥時(shí)候了,你們腦子里想的怎么跟人家打一反啊?我跟媳婦都不說話,我們就照準(zhǔn)推土機(jī)。他們幾個朝我們兩個走過來,我感覺到了我媳婦的右手緊緊地握了我左胳膊一下。
他們一靠近我,幾只手就伸過來,他們又想像昨天那樣把我死死抱住,然后讓我拉在褲子里??蛇@回他們沒有得逞。我看到他們驚愕的面孔。他們的頭伸出來,一個個像結(jié)凍的蛇頭,他們的眼珠子全直直盯住一個東西。我順著他們的眼珠把脖子彎過來,我深深吸了一口涼氣。我媳婦手里握著一把剪刀對準(zhǔn)她的喉嚨。他們退后了。
我媳婦就這樣,一手握著剪刀,一手拉著我,照著推土機(jī)一直向前。我們看見推土機(jī)直直地一路朝我們開來。
這是我們走了多少遍的土地。
我跟媳婦站在推土機(jī)前方,我們想讓推土機(jī)安靜下來。
我們欣喜地看見推土機(jī)一點(diǎn)一點(diǎn)慢下來了。我跟媳婦相對著看了一眼,媳婦甚至還對著我笑了一下。她這一笑讓我想到我們天天在這塊地里盤磨時(shí)候的光陰,我的眼睛都有點(diǎn)濕了。就是這時(shí)候,我被剛才那幾個人扭作一團(tuán),其中一個人還想爭奪我媳婦手里的剪刀。就是一眨眼間,我聽到“撲”的一聲,那是一聲細(xì)微的聲響,我看見媳婦的脖子里盛開一朵紅艷的梅花。那幾個人也看見我媳婦的脖子上盛開了一朵紅艷的梅花,那梅花越開越艷,越開越大。我們就那么睜著看,我先“呀”的一聲,從幾只手里掙脫,撲倒在剛剛軟在地上的媳婦身旁……
媳婦那“撲”的一聲,是跟我做永遠(yuǎn)的告別。我撲倒在她身邊,一直到把她抬到醫(yī)院,她都沒有睜開眼睛。她沒有看我一眼,沒有看她的兩個孩子一眼,成了我棉田地里的一個墳頭。
我媳婦就這樣離開了我和兩個孩子。
可是,我的屋里哪里都是媳婦的影子。當(dāng)我的兩個孩子哭著跟我要他們的媽媽的時(shí)候,媳婦就跑來了??墒牵⒆觽兛床灰?,只有我看見我媳婦在洗碗抹桌。下雨天,她坐在窗前給我們做鞋穿。屋里屋外跑著新孵出來的毛絨絨的小雞,它們歡快地奔跑著,不停地在啄食。晚上,我還能感覺到她用鞋底子在我的背上狠狠地抽一下,要我跟她睡覺。
媳婦的墳頭擋住了嗷嗷叫的推土機(jī)。
我還是去縣上,我還要去省上。我答應(yīng)媳婦讓她在地頭等著,等棉籽再次落地的那一天,等著棉田里的花朵盛開,鋪滿她的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