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xiāng)晉西北,是盛產(chǎn)沙棘的地方。沙棘是一種神奇的落葉灌木,多生長在山坡和溝洼地帶。沙棘是故鄉(xiāng)的一道亮麗風(fēng)景,猶如村莊里的楊柳。
因它性子剛烈且長刺,鄉(xiāng)人叫它圪針。圪針在我的思緒中有種揮之不去的記憶。
冬日逼近,人們在村莊里最先看到的是裊裊炊煙,以及那些經(jīng)過辛勤勞作而堆起來的柴垛。柴垛是鄉(xiāng)村生活的標(biāo)志,也是勤勞的象征,柴垛里掩藏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四季輪回。
柴垛里最多的成分是沙棘。沙棘是鄉(xiāng)人賴以取暖的能源,也是鄉(xiāng)人賴以生存的基本條件之一。鄉(xiāng)鄰的院落中有或大或小,或多或少的柴垛,我家也不例外。
記得母親是燒沙棘的好手,生火時從柴垛上抽幾根下來,手里拿個鏟子或棍子,左拍拍,右拍拍,拍拍打打中沙棘少了許多鋒芒,拍拍打打中一個柴團就成形了,放進爐灶里,劈劈啪啪中火焰升騰,寒冷的屋里便有了幾許暖意。不一會兒,一個和諧的家就充滿了濃濃溫馨。
因煤和電的廣泛使用,柴垛成了一個十分生僻的詞,被懸置在富裕生活的門檻之外。用沙棘生火煮飯已是過去,但它離我們的生活并不遙遠。柴火是人間溫情的象征,電的熱量永遠無法進入它的內(nèi)部。在這里我不是提倡燃燒沙棘,而是懷念它那閃光的年華。
也許是因它太過厚道的緣故,或者繁衍過快的緣由,它被人類趕出了肥田沃野之外。有一個成語叫“披荊斬棘”,大概這個“斬棘”就是指它吧。它被人類不斷地砍頭,刨根,置之死地而后生。最后它躲到了半山坡、爛溝灘這些所謂的灰地方。所有的這些它都毫不在意,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落地生根,開花結(jié)果。一切順其自然,生得坦然,長得茁壯,“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它從不用眼光去仰視,而是扎根在土里,與一切生物保持同一層面的生活和呼吸,對話與交流。它從不排外,在它的身邊栽樹,保栽?;?,栽一棵活一棵,栽什么長什么。在它看來,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應(yīng)平起平坐,和睦相處,共度日月輪回。因了它的存在,山雞、野兔有了棲息之地,鳥們有了快樂的家園,牛、羊有了牧場,狼和狐貍也有了捕獵的地方。因了它的繁衍不息,蒼茫大地有了綠色,一派生機盎然。
每當(dāng)春末夏秋,放眼望去,只見那一叢叢,一簇簇,一片片,一灘灘的沙棘擁在一起,綻放出綠色的波濤。它們一旦形成強大的陣容那將是又一番景象,荒山野嶺,河畔溝灘成了綠色的湖海,使得荒原不再寂寞,不再凄冷。綠色是裝點江山的最好筆墨,綠色是一切生物的故鄉(xiāng),綠色是荒原的衣裳,看到綠色,就會把它想起。
深秋,它給人和各種動物捧上精心別致的禮品——酸溜溜,人們也叫醋溜溜。一枝枝的,十分稠密,它的枝椏上像是綴滿了紅的、黃的珍珠。這時母親領(lǐng)我去摘醋溜溜,一路上采擷者如織,前呼后應(yīng),樂不可支。此時的沙棘特別誘人,猶如美麗的純情少女,似乎要拉住你的手,留住你的情。
摘醋溜溜母親也是一把好手,只見她小心翼翼地鉆進沙棘叢中,左瞅右看,仔細打量,先摘幾顆嘗嘗,哪枝稠密,哪枝好吃,就輕輕地把哪枝采下來。母親的凝神專注,我好感動。不大一會兒,籃子里就堆滿了肥嘟嘟的珍珠串。我仍嫌少,再讓母親砍一枝繁密的枝杈,以炫耀我們的收獲之豐碩。這是我兒時最歡樂的季節(jié),也是“水果”最多的時刻,我捧上這些“水果”與童伴們分享,嘬幾口酸甜味兒,再咂摸它的鮮美,頓覺神清氣爽。至今回味起來口里生津,總覺得任何水果都無法與它媲美。
大雪封山的隆冬,醋溜溜成了飛禽走獸的美味佳肴,鳥兒們攀在它的枝椏上盡情地覓食,盡情地歌唱:“糧倉!糧倉!”哦,好大的一個天下糧倉。人吃過,鳥吃過,獾吃過,狐吃過,都吃過了,它滿足了所有的食欲者,饑渴者。
染綠大地者,是它;
服務(wù)眾生者,是它;
雍容大度者,是它;
碩果累累者,是它。
20世紀(jì)的最后一個年代,科技工作者發(fā)現(xiàn)了它的珍貴,從此它的乳名醋溜溜有了一個新的名字——沙棘果。一個名字的更換,有了全新的內(nèi)涵,使它發(fā)生了質(zhì)的飛躍?!吧臣嬃稀?,“天然食品”,“綠色果圃”等等桂冠都給它戴到頭上。一個土坷垃成了夜明珠。醫(yī)學(xué)界也有重大發(fā)現(xiàn),說它能包治百病,“抗病防癌”,“殺菌止痛”,“美容抗衰”,“軟化血管”……等等,這是對它本質(zhì)的還原和肯定。這才使得一個土老帽受到了人類的追捧,這是科學(xué)和醫(yī)學(xué)的貢獻,科學(xué)的巨手把它從卑微的位置舉到了至高。如果沒有這些,它將永遠沉默在荒蕪的土地上,永遠抬不起頭,永遠不為人知的“神奇果”,那將是何等的可悲,可惜,可嘆!
——哦,我的沙棘,人類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