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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貨

        2008-01-01 00:00:00陳玉川
        黃河 2008年1期

        昨天一陣小雨過后還是透心的涼爽,今天馬路上就熱浪翻滾,像開了鍋一樣蒸煮著街道上的行人。一位進來買煙的顧客,進門就罵罵咧咧,這他媽的天氣,好像也跟女人一樣鬧更年期,折騰得人沒法活。

        雅晴不愛聽,到了這個年齡的人特敏感。她想,這人肯定是在家受了老婆的氣,出來跟天發(fā)火。一個男人家,紙糊的、冰糕做的?一陣熱風就化了,沒勁。

        服裝店和煙店內門相同,門面不大開放著冷氣,如今雅晴也是小老板氣派,端一杯清茶在服裝店和煙店悠閑地走動著,看著窗外馬路上的行人,個個要蒸熟了似的蔫樣兒。至于嗎!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痛,當年在廠里倒大班,從來沒記得有什么天氣冷熱。一個人連點冷熱都受不了,還能干什么事兒,這會兒這人……

        心里正煩,收銀臺的姑娘從隔壁院上廁所回來,手里甩動著浸水未干的小手絹說,外邊真熱得受不了!

        雅晴沒有理睬,沒出息,剛從農村老家來了幾天,離開門面一步就叫喚熱得受不了。

        要說店里的這幾個孩子她都喜歡,也確有精明的地方??粗帘?,鄉(xiāng)音未改,料理門面一點即通。懂人情世故,特會看眼色辦事。就是有點嬌氣,當今年輕人的通病!

        姑娘看楊雅晴的表情沒有反應,便帶有討好的口氣說,快十二點了吧,二姑她們在那邊吃龍蝦呢,大姑你不跟她們一起去吃點?

        在哪?隔壁龍蝦店?!雅晴自問自答后沒有再說什么,她意識到是二毛幾個又在隔壁聚餐吃龍蝦了。話一出口,就覺得有一股熱血往上涌,平靜的面孔頓時感到發(fā)緊,她想盡量保持著儀表,姐妹之間的不快不想流露在他們面前。他們是員工,他們也是孩子。但是,她多年養(yǎng)成的直率脾氣和在妹妹面前的霸氣根本無法控制。文凈的臉蛋已經改變了顏色,就像盛夏的天氣,驟然烏云密布。她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手包,穩(wěn)當地推開店門,然后隨手輕輕關好,徑直朝龍蝦店走去。兩位年輕人對視一眼,沒敢往外探頭,走近門窗玻璃側視著她遠去的背影。

        龍蝦店正是火的時候,盤中的龍蝦和濃重的辣椒佐料像一團火,在開放著冷氣的餐廳里燃燒。辣椒燒燎得食客嘴唇不時吸溜著涼氣,扎煞著沾滿湯汁的雙手,目視披掛盔甲伸展著刀槍劍戟的龍蝦,樣子像是一場殊死格斗。兩位妹妹偕丈夫饞涎欲滴吃相不雅。二毛忽然瞥見窗外大姐的身影,她嘴里嚼著龍蝦,含糊不清地說,壞了!閻王奶奶來了……

        二毛還沒有把話說清楚,雅晴已經來到餐桌前。四人看著大姐一臉的惱怒,心里自然都明白其中的原因。大姐說過,不要當著孩子們的面到這里來渾吃。按說,只要按口頭協(xié)議給他們開了工資,門市部經營好壞,賺錢多少,如何消費都與他們無關,但畢竟還有一層親戚關系,你們這樣吃喝絲毫不顧及別人,就會影響他們的情緒。何況經營里邊的那點貓膩也瞞不過他們的眼睛,時間長了會有麻煩的。要吃遠遠地找個地方去吃。不聽,就是不聽!讓她這個當大姐的能不生氣?

        圍坐飯桌的小夫婦四人都僵持在那里,好像大姐使了什么定身法術,鼓脹在腮幫子里的一嘴龍蝦肉都忘了嚼動,誰也不愿抬頭看大姐的眼色,只有裝傻不語。

        雅晴凝視片刻想不出說他們什么好,看著他們那個吃相就更來氣,便伸手將桌上的臺布一扯,餐具和大盤的龍蝦一起抖到地上??跉庀窈?,但聲音并不大,說,吃!不長心的東西,吃死!我讓你們吃!

        剎那間一桌美味杯盤狼藉,把整個餐廳都驚呆了。

        姐妹兩個這時才醒過神來,應該主動面對當前的局面,裝傻是不行的。

        大姐大姐……你……以后咱不在這兒吃不就行了,你看你這是鬧啥?讓……讓人家看著多不好。兩位妹夫滿臉強擠著笑勸說,推搡著雅晴往外走。

        你們還怕不好?吃??!雅晴說。

        就這么干凈利索地一抖,雅晴好像把一肚子的氣憤都傾瀉出來了,也不想在他們面前僵持,順勢被推著走出餐廳。她再沒心思回門市部了,連放在門市部門前的電動車都沒看一眼,伸手攔了輛出租車。

        周柏年說,大熱的天,大姐你回去休息會兒,別打車了,我開車送你回去。小妹夫嘴皮子乖巧,滿以為大姐會給他個面子,沒想到雅晴看都沒看他一眼,坐進出租車里才說,承受不起,你們好好享受吧!

        龍蝦店的老板娘追出來嚷,哎哎,這是怎么回子事?

        什么怎么回事兒?都記到我們門市部賬上!二毛不屑一顧地說。

        老板娘看出是鄰居服裝店里的家務事兒,頓時變得和顏悅色:好好好,消消氣,我給你們重上一盤,兩位大姐陪客人接著吃。你媽也管得太嚴了,吃頓飯也值得——

        沒那么老吧?三毛瞪著水靈靈的丹風眼,長長的睫毛忽閃著,帶著驚異的表情說,什么眼神,那是我大姐!

        龍蝦店的老板娘說,啊,大姐?大姐的脾氣也太大了吧。

        更年期綜合癥!不理她,咱們回去接著吃!二毛說。

        二毛對大姐是崇拜、敬重的,有時候還真有點懼怕,但過后從不把對她的訓斥放在心上。用雅晴的話說,是個記吃不記打的東西。全家人都不叫她的大名雅珍,大姐和爹媽都叫她“不是東西”。今天大姐發(fā)火沖的就是二毛,但是,飯桌上坐的是四個人,不傷她一個人的面子,于是她就更不在乎了。她說,不怕,吃頓飯有什么了不起。就她仔細,商店有經營垮的,哪有吃飯吃垮的!

        雅妹聰明乖巧,愛稱小妹、三毛。她知道這事真的讓大姐生氣了,便剜一眼二姐,說,都是你,跟上你就倒霉!

        沒良心的東西,跟我倒霉?二毛一臉的不說理,帶著幾分火氣,避開不談今天是誰拉來吃龍蝦的事,拐彎到過去開歌廳的事上。她說,你那服裝店還不是當年周柏年跟我開歌廳掙下的!

        說起往事,二毛就有幾分驕傲和自豪,似乎開歌廳那幾年是她人生最輝煌的時代。進錢如流水,生活的那份爽和瘋狂永遠讓她留戀。來唱歌的都是倩男俊女,風流倜儻,出手大方。見面沒人叫她楊雅珍或二毛,一概稱呼她“貓姐”。帥氣的妹夫周柏年就像個馬仔跟在她屁股后頭轉,任她呼來喚去。她心血來潮,當著眾人和小妹的面挎起周柏年就走,說,吃飯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她的貼身小白臉。她瘋癲張狂,當歌廳女老板有這樣一位男士跟隨左右,誰敢對她太放肆。老公柳成蔭和小妹不好說啥,大姐罵,不是東西,什么樣子!

        二毛不屑一顧,說,怎么啦?一個妹夫子他能咋!

        那幾年,她還結識了一幫鐵哥們,為她維護著攤子的安寧。空閑時間三五個人就聚在沙發(fā)上玩“扒三”。刺激!盡管為此她付出了巨大代價,可那種享受終生難忘,玩牌的嗜好也終生難改。手氣的好壞和輸贏都能讓她忘卻所有的煩惱,甚至老公的性無能。全家人為她擔心,她卻孤注一擲急流直下。

        歌廳最終還是出事了。一次“掃黃”中歌廳被查封。她是歌廳法人,被拘留審查。二毛一向敢做敢當,為了小妹,自己承擔了所有責任,保護了妹夫的清白。周柏年沒有被牽連進去,對這位重情義的二大姨子感激不盡。

        小妹既不感激也不埋怨,對歌廳的倒閉打心里感到慶幸。

        小妹從不敢像大姐那樣對她發(fā)火,瞪一眼她都來氣。

        二毛說,咋啦?不想吃你別吃!

        小妹說,別背后嘴硬,再吃,看明天大姐怎么收拾你。小妹不敢跟她叫板,喊了一聲:老板娘,把賬結了。說著小妹打開自己的橢圓型意大利真皮軟包,掏出梅紅的錢夾,一沓厚實的老頭票夾在中間。錢夾敞開著,帶著一種富有的炫耀。嶄新的人民幣刀切一樣整齊的側面,呈現出淺淡的肉紅色格外誘人。那票面的號碼順序是連貫的,顯然是她剛從銀行里取出來的。用周柏年的話說,我家雅妹就喜歡這種享受,零錢舊票從來不往錢夾里裝。

        小妹高翹著蘭花指,用兩個細嫩的指頭按票面的順序一張張往外捻。那光挺的票面和清脆的摩擦聲確實養(yǎng)眼悅耳,是一種富有高貴的享受。

        二毛側過頭來盯視小妹的錢包,小妹白瞪她一眼,往旁邊側轉一下身子,防備她的無理。她眼疾手快,伸手抓撓你一把,拿幾張票子倒無所謂,錢包被她抓撓得亂七八糟多煩人。她是個姐姐,有名的“二不講理”,能怎樣她。

        二毛僅是想看看她什么時候又換了新錢包,并沒有非禮的意思。見她扭轉腰肢,將窈窕的身條扭成一個俏皮的姿勢,好像是個服裝模特的樣子,不由地哼她一鼻子,說,德行!這會兒的小偷都不長眼,照著這種人摸她一把多解恨。

        小妹將錢夾合上,在她眼前優(yōu)雅地晃了一下裝回挎包,說,嘿嘿,沒法子,小偷看不上咱,專撿那肥褲襠大口袋掏。

        二毛瞪大了眼睛說,誰大褲襠,小狐貍精。

        雅晴坐在出租車上心中的煩惱還沒有消散,憋悶、煩躁,好像今天受了誰的氣還沒有發(fā)泄出來。到了靜源小區(qū),她不想回那冷清的小家,拐彎上了父母的宿舍樓。

        進門也沒有同父母打招呼,將包摔在床上,轉身接了一杯礦泉水,一口悶下去,隨手就將紙杯丟進垃圾桶里。

        兩位老人一向最寵愛大女兒,不論在什么場合,長這么大從來都是親昵地叫她的小名毛毛。

        兩位老人對視一眼說,呀,又怎么了毛毛,跟誰生氣了?

        還不是你家那個討吃鬼二毛!雅晴好像要把對兩個妹妹的氣撒在父母身上。她說,我可跟她們生不了這個氣,趁早讓她回家歇著,愿賭愿瘋由她去。

        二毛同妹夫周柏年合伙經營歌廳那幾年,錢沒少掙,養(yǎng)成的壞毛病也成了揭不下來的牛皮癬。全家人都為她操心,她卻活得無比快活。歌廳被查封,二毛被關了幾天放回來,全家人才算松了一口氣。歌廳關門,她那些狐朋狗友卻來往不斷。局子里住了幾天不但不感到羞于見人,在她那幫哥們姐們面前反覺得成了資本,長了見識。張口就是,里邊那份罪真不是人受的,沒點骨頭別想在那里邊活!女監(jiān)號子里個個都是潑婦,管教把我一腳踹進去,幾個浪娘們恨不得把我撕扯掉吃了。

        實際二毛被抓進去,根本沒受什么罪。周柏年托他公安局姐夫的關系,送錢送東西很快就擺平了。周柏年也是怕她受罪不過,再把他也牽扯進去。后來,家里后悔,當初就不該管她,讓她在里邊多住幾天,熟熟她那張生羊皮子,也許會毛順溜些。

        回來她想重操舊業(yè),全家人反對。再說,不僅是資金問題,沒有周柏年他姐夫的關系出面協(xié)調,她也不可能重新辦下歌廳的營業(yè)執(zhí)照來。終日無所事事游手好閑,全家人為她提心吊膽,她卻悠哉游哉,好像別人都是閑操心。腿在她身上長著,誰能管得住。別人忙自己的事兒,她有的是時間,轉眼不見,就又找她那些舊友玩“扒三”去了。

        丈夫柳成蔭在電力局機關是個人物,但見了二毛骨頭就發(fā)軟,從不敢大聲說話。家里的經濟大權由她掌管,說一不二。只要二毛在家,電話鈴聲不斷。不管是誰拿起電話來還沒等你應聲,那頭就喊:怎么了貓姐,在家生孩子呢?哥們三缺一等你呢。

        不到一年下來,家中的幾十萬存底揮霍一空。

        家人勸她千萬不要再賭了,那是敗家的毛??!她卻還嘴硬,說,見過啥!到賭場上看看,這都是小打小鬧。風水輪回轉,有輸有贏是正常事兒。這會兒手臭,還不是蹲號子蹲出來的晦氣,看我哪天手氣來了,要不翻過盤子來我楊二毛頭朝下倒著走!

        柳成蔭的單位是壟斷性國有企業(yè),有名的電老大,月工資和額外收入算下來七八千塊,可自己連個坐公交車的零花錢都不敢私自留下,就這樣家里的錢也花不到月底。

        兒子上學,老公上班,二毛空閑在家,一天不摸把牌心里就奇癢難耐。手頭沒有錢只能是借,要不就以種種借口向老爸老媽或姐姐妹妹要。親戚們躲避不過,看在老人和姐妹的面子上也只有拿給她幾個。常說冤有頭債有主,誰也不可能讓子債父還,但話總要婉轉地傳過來,真把她老爸的臉丟盡了。老爸氣恨之極,在飯桌上當著全家人的面訓斥:看你混的這份德行,姐妹哪個像你?咱就不能像個人一樣活著……

        怨誰!怨我呢?二毛毫無服軟的意思,她還有一肚子的委屈呢。她把筷子一摔,說,你們沒能耐就別生,生了大毛和三毛能養(yǎng)活,惟獨把我生下來就送到農村老家。這會兒看著她倆好,我粗笨得不像人啦,你們別生呀!光圖痛快了!我呢!從小就沒有覺到這個家溫暖過。誰替我想過?偏心眼子!我還沒找你們算賬呢……二毛說得痛哭流涕,飯也不吃了。

        看著二閨女發(fā)混,真想給她一巴掌。提起孩子小時候的事,心里也有難以撫平的傷痕,那年月難啊。二毛說得泣不成聲,弄得全家人心里都難受,誰也不知道再說什么好。安慰、勸告,還是幫著老爸訓斥,都不會有好結果。老爸眼圈發(fā)紅,站起來躲回了臥室,誰也沒心思吃飯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當媽的便把二毛扯到廚房,偷偷塞給五百塊錢,小聲說:那么大人哭啥,有事說嘛,難住了找媽來要。心里不痛快也不能糟蹋自己,千萬不敢跟那些壞男人耍錢。

        在娘家姐妹聚餐不歡而散,老爸留住雅晴拿主義,跟她商議:你是當姐的,看咋辦哩。小妹跟你合開了服裝店,二毛總不能不管,照她這么下去就把這個家毀了。要不就到你店里去幫忙?只有你還能管住她點。

        雅晴知道,沒事情干和在家里閑著是一樣的。兩個門市部都雇用著幾個孩子,臨時過來幫忙行,要是長期下來就用不了這么多人。再說,她也不是支應柜臺的料。于是說,我和小妹出錢另給她立個煙酒門市部,她當法人入干股,也許能拴住她。她想干,我照應著,毛驢脾氣上來管不住了,我也沒辦法。

        小妹的意見是同意借給她錢,不愿意跟她合開。父母再三說話,小妹不好堅持,也怕惹下那個毛驢脾氣擔待不起。

        當今注冊公司、商店非常容易,就是經銷煙酒的營業(yè)執(zhí)照,只要專賣局里走通了人,點上票子,事情也好辦。二毛來了情緒,好像她悟透了人情世故:這會兒這事情,沒有好辦的,但也沒有辦不了的,就看你們舍得多少票子吧。

        雅晴瞪她一眼:也好意思,你開商店,看別人給你點票子?

        氣歸氣,事情還要辦,煙酒批零商店營業(yè),雅晴左右照應,有原來的主顧托著,生意還不錯。生意好給二毛帶來了經營的興趣,對未來也有了許多幻想。

        但時間一長,二毛就感到單調、乏味,情緒就有點反常。最大的不愉快是她不能隨意支配現金。拘于大姐的威嚴,眼看著抽屜里大把的票子不敢動,經常和站門面的孩子找茬發(fā)脾氣。雅晴將原來門面里的孩子調換了幾次,最后誰也不愿意到二毛的店里支應柜臺。

        二毛手頭緊得難受,抽個空子就想動手拿抽屜里的錢。孩子們不敢管,只有告訴大姑雅晴。

        為了安頓二毛的情緒,雅晴決定,不等年底姐妹三股分紅,每月各自預支部分現金作為生活費用。

        二毛高興了,但多年的毛病就是手頭不能缺錢又不能見錢。錢到手飯到口,再就是有錢手心就發(fā)癢,找機會就想溜出去玩一把。

        兩個煙酒批零商店進貨統(tǒng)一管理,新門面的業(yè)務并不繁重,二毛原來的狐朋狗友又找到門市部來閑坐。雅晴聽說后毫不客氣地訓斥一頓,說來買煙可以優(yōu)惠,但一是不準賒賬,二是到這兒來閑坐不行!

        老爸知道后在電話里罵:你要是再跟那些人鬼混,你大姐生氣不要你了,我可就管不了啦。

        二毛卻概不承認,讓點出具體時間地點來,多大個事兒,值得生那么大的氣嗎?

        說起吃龍蝦的事,她更是不認賬,說又不是我想吃,那是三毛的主意,不信問成蔭。

        柳成蔭卻嚇死也不敢說是二毛的主意,只能硬著頭皮迎合著老婆說瞎話。

        雅晴哭笑不得,二毛成了粘在手上的黏糕,抓不起也放不下。

        女大不由娘,老爸心里難受得直罵自己:作孽、作孽、作孽呀,那輩子作下的孽,怎么就生下這么個不成器的東西!

        雅晴也不能為難老爸了,一肚子煩惱只有自己消化,有時候也把怨氣歸結到丈夫杜澍仲身上。丈夫邊防當兵,一走就是三十年,結婚至今在一起的時間也不會超過一年,一切家務負擔都落在了她一個人身上。本來兩人有約定,每天晚上在網上聊天,有時候心里不痛快,白天電話打過去,杜澍仲在手機里壓低了聲音,帶著厭煩的語氣說,又怎么了?有事兒不能晚上說,我正陪總部的人在邊防站視察呢。

        有什么急事兒,她說不來,便沒好氣地嚷一句:你那里涼快是吧?你老婆在這兒熱死了。說完,啪地一聲將手機關了,省得他有空了再打過來煩人。

        今天下午她是不想到門市部去了,不管他們亂成什么樣子,自己是想輕松一下了,約好了傅平到天外茶樓喝茶。

        傅平是理工學院的教授,年齡大雅晴十來歲,意外邂逅后情投意合。相識多年,共同的愛好就是喝茶,聊天,見面總有說不完的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是什么心理在作祟,彼此相知,但從沒有過越線的念頭。有時候她也在想,有他這樣一位博學多才的男人做朋友,真是人生的幸運。

        今天雅晴的情緒徹底平靜下來了,早上她避開上班高峰,提前乘公交車來到門市部。商店窗明幾凈,門面前的人行便道也打掃得非常干凈。昨天她放在門外的電動腳踏車移動了位置,一看就知道是孩子們昨晚沒有忘記推回門市部。

        雅晴一進門,就看見二毛綰一節(jié)袖子,手拿抹布像個干活的樣子站在那里嬉皮笑臉地迎著她。她便把臉繃緊了,轉過身,放挎包,端起自己的茶杯沏茶,沒好氣地說,你怎么跑過來了?

        二毛說,進貨呀!今天是星期五,大掌柜吩咐過,我能忘得了。在大姐面前,她從來沒有什么難堪的感覺,就是在門市部當著孩子們的面挨了大姐的訓斥也是一樣。嘿嘿……早把茶給你沏好了,咱二毛伺候得大掌柜周到吧?

        雅晴掀開茶杯蓋子,一股淡淡的毛峰清香撲面而來,讓她的情緒頓時覺得飄逸般的清爽。但她沒有端起茶杯品嘗,好像只是看看而已,隨即將茶杯蓋好。她知道二毛這個東西給不得好臉,一來情緒就瘋。她繼續(xù)繃著面孔沒接她的話茬,轉身往服裝店那邊走去。

        二毛跟屁蟲似的緊隨其后,猜測著大姐的心思說,想起你那車來了吧?放心,昨天晚上我把車搬回屋里,電瓶也給你充好了。說著,又用抹布擦一下車把,來個飛身騙馬的姿勢,抬腿騎上電動車,“嘀——嘀——”將喇叭按得山響,證實自己不是練嘴,正經為她操心了一回。

        行了你!什么樣子,弄壞了你給我修?

        嘻嘻,看嬌氣得你。二毛仍騎在車上說,壞了更好,讓周柏年接送你,省得大熱天騎這東西受罪。

        周柏年開的是自己的車,跑業(yè)務給門市部進貨他還想要油錢。車是他的心肝寶貝,外人別想動一下,連老婆都不想接,還指望他接送別人呢。

        雅晴不想跟她理論,用鼻子不經意地哼一聲,指使孩子們敞開門市部的兩扇門,準備往里搬貨。

        車到了,周柏年剛從車內探出頭來,二毛就伸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嘖,小白臉,今天知道二姐來,蠻精神的。

        周柏年斜了她一眼,無可奈何地說,好好干活啊,這不是耍嘴皮子的時候。

        雅晴一轉臉假裝沒看見。

        二毛卻毫不理會,好像今天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用胳膊把雅晴擋在一邊說,哎哎,靠邊,你不行,到里邊點數去。小心讓小白臉把水貨攙進去的。

        瞎咧咧什么,雅晴瞪她一眼說,哪來的水貨!

        這會兒假煙假酒,無處不在。芙蓉王、軟中華、冬蟲夏草等高級香煙,就是煙草批發(fā)公司每月進貨也不足百箱,可用高級香煙的人又有多少啊,哪有那么多的真貨。假煙都說是二廠生產的,實際都是地下煙廠生產的,行話叫水貨。但水貨現在也講究質量信譽,一般煙民真?zhèn)坞y辯,不論煙絲和外包裝,質量和真假是兩回事兒。

        雅晴長一副好身架,愛穿著打扮,對時尚服裝有獨特的審美眼光,經營服裝是她的強項和喜好。她不想經營煙酒,妹夫周柏年一再說他有煙酒方面的關系,進貨批發(fā)不發(fā)愁,于是就在服裝店的一側開了這間煙店。周柏年經常在她耳邊說水貨的利潤和銷售的通暢,她一概不搭茬兒,堅決把水貨擋在門外。后來周柏年瞞著雅晴在外邊偷偷摸摸倒騰假煙,但始終沒敢弄進店里來。以二毛的名義另開了一個煙酒門市部,門面房的租金高,二毛又沒有經營經驗,離開周柏年根本無法運轉,周柏年便開始把水貨弄進新開的門市部里銷售。

        二毛嘴無遮攔,言語中不免露出些話來,雅晴曾毫不客氣地跟二毛和周柏年講:你們不要干那缺德買賣,小心惹出禍來我可跟你們不客氣。

        周柏年矢口否認,二毛更是說瞎話不紅臉的人,見周柏年不承認,她也死不認賬。姐妹合伙做生意,在雅晴的心中最重要的是服裝店,煙酒主要靠妹夫和二毛經營,于是他們兩個就有恃無恐。

        二毛外表粗魯,感情豐富,看似帶點“二百五”勁,有時候她還故意賣弄那二不愣勁。一件香煙內裝五十條,她左右胳膊各夾一件,小跑著上樓,幾趟下來汗水濕透前胸后背。幾個孩子跟她干活也不敢怠慢,干得氣喘吁吁的。

        雅晴知道二毛早晨從不吃飯,看她傻勁一上來不顧死活,便打心眼里心疼她,真怕她空著肚子累出點毛病來。貨還沒卸完,雅晴就準備好了冰紅茶、冰鎮(zhèn)礦泉水,還預定了一桌豐盛的外賣午餐。

        洗手洗手,喝口冰茶就吃飯!雅晴說著。

        二毛展露了身手,情緒正佳,自然想派調一下別人,顯示自己也是個人物,便隨手抹拉一把滿臉的汗水,叉住腰站在門口喊,柏年,給二姐端盆涼水來!

        周柏年不敢怠慢,將滿滿一盆涼水放在面前讓她洗涮。周柏年還沒離開,她就端起臉盆嘩啦一聲澆在自己頭上。水花四濺,周柏年躲避不及也沾光不少。再看楊二毛,已經變成落湯雞了。她撥浪鼓一樣甩擺著頭發(fā),嘴里噴著水氣。本來穿的就是薄如蟬翼、半透明的白上衣,里面連胸罩都沒戴,一經水濕透,身體要害部位的凸凹線條便纖毫畢現。眾人笑得前仰后合,連過路人也駐足觀看,她卻渾然不覺。

        雅晴笑得捂著肚子喊,楊二毛,你個討吃鬼,死啊你!

        二毛扔下臉盆轉身跑回店內,滴滴答答,一溜濕腳印在身后跟進來。孩子們還在笑,她似乎感覺到了丑陋,便沖兩個幫忙卸貨的男孩子吼:看什么看,閉上眼睛,零件還沒長全呢就不學好。

        孩子們不敢再笑,她躲進后間,把衣服脫下來擰干略抖一下又穿在身上,用毛巾擦拭著頭發(fā)走出來,說,吃飯,吃飯,吃飯……

        簡易的飯桌上杯盤碗筷剛擺好,小妹開著她深紫色的小別克停在了門口。推開車門,腳還沒邁出來就先挺出高傲的胸脯,低胸大開領的緊腰上衣,質地柔軟的齊臀短裙,清秀淡雅中透著一種自信。她的手包從不做作地挎在臂彎上,而是拿在手中,一看就知道是個久做服裝生意的女人。二毛知道自己粗壯的體形根本無法跟小妹相比,便懶得去看她的頭型和服飾,先剜她一眼那雙小巧的白涼鞋。十個點著梅紅趾甲的小腳趾像一串熟透的櫻桃招惹人眼。二毛心里在罵,從小就是個狐貍精,就怨當初大姐打的她少,沒修理過來。

        小妹看出二毛不悅的目光,出言不遜,就故意挑逗她的“二百五”勁:怎么了二姐,掉到水缸里了?你可真夠涼快。小妹話還沒說完自己就先笑了。

        笑,還有臉笑,你睡到幾點了?你那腳可是不大不小,活干完了要吃飯呀你來了。二毛學著大姐訓斥她的樣子,但是看得出,小妹根本沒往耳朵里聽,心里便更來氣。

        周柏年插嘴給妻子解圍,說,她不是剛進貨回來嘛,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

        得了吧你!二毛就見不得他在老婆面前假惺惺的這份賤德行,坐火車是臥鋪,又不是在車上站著,回來也睡了一天一夜還沒睡夠!有本事兩個人回去接著睡。二大姨子當眾把話說到這份上,周柏年既不敢還嘴,也不敢跟她調侃,怕她還會有什么好話等著,只好服輸撤退。你們姐倆說,我還有事兒。飯也不吃了,轉身就走。

        小妹斗嘴不是二毛的對手,但自有應付她的辦法。她忸怩著歪向大姐,打開手包掏出一件精美的鑰匙掛鏈,帶著神秘的眼神讓大姐觀看。二毛知道這是她從上海帶回來的小玩藝兒,手疾眼快,上前就奪了過來。雅晴瞪她一眼說,搶什么搶,土匪呀!

        小妹早有準備,說真是的,又不是沒有你的。接著,又從手包里拿出幾件:讓你挑還不行?

        這還差不多。二毛滿意地說。挑完小零件,墜在鑰匙上,似乎還有些不平衡,就說,哎,那么好的涼鞋也不說給大姐二姐買一雙,還怕買回來不給你錢咋的。脫下來我穿一下試試!

        呀!那可不行,我這三五的鞋讓你那四二的腳板子一穿還不給撐散了。

        誰四二的腳板子!你的東西就嬌氣,比劃一下就能壞了,脫下來吧你!二毛的話不容置疑,伸著腳板子在她面前等著。小妹無可奈何,很不情愿地脫下一只來,帶著懇求的口吻再三囑咐,說好了,比劃一下,可不敢往里穿呀!當二毛把兩個粗大的腳趾頭伸進小巧玲瓏的涼鞋中時,在場的人都笑彎了腰。二毛便把腳一甩,把涼鞋甩在地上,再也不評說小妹涼鞋的好壞了。她連聲催促著吃飯吃飯,一副餓急了眼的樣子。但是,只是催促著別人吃,她卻坐在那里不動筷子。

        幾個年輕人見這位二姑不吃,也不敢問她為什么不吃,都簡單地吃了點便放下了筷子。

        二毛說,你們不吃了,真的不吃了?那可就是我的了。她提提褲腿,綰起袖子,低下頭去一陣狼吞虎咽。雅晴還沒有放筷子,見她那副吃相就一點胃口也沒有了。任憑她風卷殘云,把一桌飯菜打掃得精光。她順手由下向上一抹,嘴里仍嘖嘖有聲,表示一頓美餐吃得開心。

        吃好了?雅晴說。隨即吩咐:那就早點回去,長點記性,砸了自己的攤子可別怨我不管,丑話說在前頭,要不你就老老實實回家呆著去!

        我知道,當我是傻子。二毛湊到雅晴的耳邊小聲說,放心吧老板娘,甭說是工商稅務,就是大毛、三毛的情人進來買煙我都認得出來。

        雅晴氣得直翻白眼,抬腿就是一腳:滾,快死去吧!

        什么人操什么心,可恨楊二毛那雙賊眼,正經事兒不操心,可歪門邪道的東西,只要讓她掃見一點,她就能勾連出許多子虛烏有的事情來。

        雅晴坐在清風茶樓等傅教授,心情格外焦躁,漫無邊際地回想與傅教授的邂逅以及那天碰到二毛的情景。

        她與傅教授好像約定好似的,雙方默守著一個游戲規(guī)則:走出茶樓從來不再打招呼或者多余的寒暄。可那天在茶樓門前他鬼使神差地回過頭來說了聲,小楊我先走了。就在這時偏偏二毛騎車經過,被她撞見了。二毛扮著鬼臉說,那人好像是傅老師吧?楊大毛,你行呀!一剎那間她的臉紅了。她本想板起臉來訓斥一句“胡說什么”,但在那會兒,她無論如何也嚴肅不起來了。她在二毛面前應該說是第一次失態(tài)。

        二毛并不是第一次見傅教授,雅晴住院的時候傅教授來病房看她,還帶來一個精致的小花籃擺在床頭。病房內有花束和花籃,二毛進來并不知道那花籃是誰送的。雅晴非常坦蕩地給她介紹:這是傅老師,理工大學的教授……

        從未進過大學校門的楊二毛一聽說是什么大學教授,就肅然起敬,馬上站起來想和傅教授握手,但又不敢那么主動,唯恐冒犯了傅教授。她站了一下又怯生生地坐下了,像個小學生坐在老師面前,表現出少有的規(guī)矩,靜悄悄地聽雅晴和傅老師談話。雅晴的心里非常受用,絲毫沒有什么非分的羞澀感。僅僅是時間和地點的變化,二毛的感覺就全變了。不,應該說是她自己的感覺發(fā)生了變化。這時她想到了一句話:做賊心虛。

        坦誠地說,她雅晴背著家人和姐妹沒有做過什么越軌的事情。有什么賊心嗎?捫心自問,沒有,確實沒有。丈夫在北疆戍邊多年,兒子考入大學后應該說她的生活是清談了許多,但并非是寂寞難耐,尋找刺激。

        父母身體很好,基本不用她照管,但公婆老來感情不和吵鬧不斷,就杜澍仲一個獨生子又不在身邊,家務的責任就落到了她一個人身上。她與杜澍仲青梅竹馬,從小在一個院里長大,公婆非常喜歡雅晴,老兩口吵鬧起來非她出面調解不能平息??此乒抛鹬貎合?,實則成了一種沉重的負擔。再就是商場上的風險和姐妹之間的糾紛,都要她這位大姐來出面解決。

        人的感情需要在交流和溝通中得到慰藉,在交流溝通中釋放緊張和壓抑,煩躁沉悶的情緒才能得到緩解。在現代緊張快節(jié)奏的生活中,每個人都應該抽出一定的時間來放松一下自己。她與杜澍仲分居兩地,在這漫長的歲月中,多數日子是靠鴻雁傳書交流感情的。后來書信來往變成了電話交談,忽然感到了文字和聲音的巨大區(qū)別,那份親切和近在遲尺的感覺是多么美好,好像他隨時都在自己的身旁。再后來,又有了電腦寬帶上網,丈夫回來休假,還給她下載安裝了MSN軟件和攝像鏡頭。每逢周末的晚上,他們夫妻倆雖然遙隔千里,但可以面對面地聊天漫談,不必考慮電話費的困擾。有時候聊到深夜還不肯入睡,情緒亢奮不能自制時,她真想伏在那放大的面孔上親吻。她看得出,他的表情和言語也是同樣激動,便不由自主地將手伸向那虛幻的世界,摸到的卻是冰涼的屏幕。焦渴的心緒被喚醒的時候,她就怨恨這現代化的信息工具給人提供的虛擬空間。心情煩亂到極點時,她就啪地關掉電腦,讓眼前變成漆黑的世界。杜澍仲電話打過來,問她什么原因信號中斷了,她卻哽咽著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她心想,這多維信息傳輸好像還真不如只有聲音的交流更讓人感到親切和心氣平和。

        她意外地結識了傅老師,開始只是感到閑談得投緣,滿足一種訴說和傾聽的意愿。在交往閑談中,她感受到傅教授知識淵博、語言幽默和對社會現象的辨析鞭辟入里。他可以把許多丑陋的社會現象,與人的本性和經濟社會發(fā)展初級階段的必然聯系起來解釋。比如喝茶,他能手托一杯剛沏好的清茶,看著根根倒立的茶針在透明的茶杯中搖擺、旋轉、浮動,他會妙曼地描繪出一群女子在輕歌曼舞。悠久的茶文化和飲茶的妙用經他的口說出來,讓人心悅誠服,終生不會離開飲茶的愛好。也許就是在那時,她真正喜歡上了喝茶。喜歡飲茶,并同他一起走進清風茶樓,讓她變得心境豁達開朗起來。慢慢地她被傅教授的儒雅氣質所感染,逐漸由尊敬過渡到崇拜,好像相隔一段時間不與他交談就覺得心中空落落的。特別是在經商、家庭和社會上碰到煩惱的時候,好像只有與他一番聊天、探討才能釋懷。

        這種感覺是奇妙的,很難界定他們之間的感情性質。她曾經把愛好喝茶的事兒和認識了傅教授的事告訴了杜澍仲。她覺得這很正常,是人際交往機遇中的幸事。可是,她并沒有把經常到清風茶樓的事情詳細和丈夫說過。似乎,她也感覺到已經有什么東西應該回避,免得發(fā)生誤會或誤解,傷害他們之間的感情。

        坦誠地說,她與傅教授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在她的記憶里,那種朦朧的沖動曾經到過臨界點,但最終還是沒有發(fā)生。

        人的感情就這么奇怪,相互投緣的人在一起交談是一種享受,有時候并不需要對方幫助解決什么疑難問題,甚至也不需要給予什么安慰,只要認真地去聽,滿足自己傾訴的欲望就是極大的享受。有時候她并不想說什么,僅僅是愿意坐在他身邊品茶,聽他那帶有磁性的男中音說話,看他帶有演講藝術的高談闊論,就是那種幽默的表情也讓她著迷。這種感覺如果用在年輕人身上,也許就是愛情。但她已經過了那個年齡,只能說是好感、投緣和友情。實際上男女之間交往的親密,是很難分清什么是友誼什么是愛情。有時候僅僅是微妙的一點差異,只要一突破了臨界點,盡管沒有傷害到雙方的家庭,但感情的性質已發(fā)生了質的變化。

        那一次她和傅教授聊天的時間太長了,她只記得服務小姐給他們更換了兩次新茶。茶雖不似酒,但同樣會讓人興奮、陶醉。就在要離開雅座包間時,傅教授隨意地為她抻拽一下風衣的領角,她便奇異地感到一陣眩暈,是那種多年少有的少女的暈眩。撲朔迷離的神志一片空白,恍惚等待著什么。她仰著頭微瞇著眼睛,好像等了很久很久,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傅教授輕輕地說了聲,雅晴,我們走吧。一聲平靜的呼喚,讓她慢慢地恢復了理智。

        事后她曾多次想到那一幕,如果在那一刻傅教授輕輕地吻在她的唇上或臉部任何一個位置,她都將會失去理智,被猛然噴發(fā)出來的欲火燃燒成灰燼。如果在那一刻傅教授隨意擁她一下,她也許會真的昏厥過去,栽倒在他懷里。

        有時候看到影視里多情男人的瘋狂,她曾懷疑過傅教授不僅是做人嚴謹,也許他的生理某些部位或心理有什么缺陷。不管如何,她慶幸自己與傅教授多年保持了一種純潔的朋友關系。也正是由于感情的純正,她才有了一個溫馨、舒暢、無憂無慮、無后顧之憂并能長期保持親密接觸的異性朋友。異性交往并非禁區(qū),它能開啟心智,豐富人的感情,使人變得年輕和富有青春活力。但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欲念,非常容易使人陷入不能自拔的泥沼。任何時候都能保持清醒和理智,要靠自我的克制毅力。

        今天她例外地在傅教授下午有課的情況下約他出來喝茶,是積壓在心中很久了的一個決斷,想當面跟他說,今后我們不要再來這里喝茶了……

        傅教授接到她邀請喝茶的電話,沒有問她出了什么事兒,只是說等我下了課就來。

        她聽到了雅座包間外熟悉的腳步聲,雅晴有些心跳,她真的還沒有想好是否應該跟傅教授說,或是臨時找個什么借口搪塞今天的約會。當然,最現成的理由就是再跟他說說二毛讓她煩心的事。每次傅教授分析起大妹妹的心理狀況都是那么絲絲入理,純粹是一個心理學家的思維方式,不能不讓人折服。

        門開了,她看到傅教授的時候,情緒卻又發(fā)生了連自己也沒想到的變化。

        二毛新開的煙酒門市部的孩子打來電話,說叫大姑過來一下。雅晴想問一下有什么事情,孩子們卻含含糊糊沒有把話說清楚,就匆匆把電話掛了。她猜想,肯定是有不好說的事情,也許是趁二毛不在門市部的時候打過來的,她不便回電話再問,騎上電動車就趕往二毛的門市部。

        二毛說,呀,這么早大姐就過來了,有事兒?她一臉的平靜,好像還有點驚奇。柜臺里,孩子們看到雅晴這么快就趕過來了,眼神里流露著喜悅。當二毛驚奇地問有什么事時,孩子們隨即互相交換著驚恐的眼色,唯恐雅晴當面說出有人打電話叫她的真相。

        雅晴心里清楚,還不知道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別把話說漏了給孩子帶來麻煩。她不急著查問出了什么事情,如果孩子們不主動跟她講,她打算翻翻賬本,看看貨架,找機會把二毛支開再說。

        過來看看。雅晴對兩個孩子說,每天晚上對賬沒有什么差錯吧?

        孩子們沒有人應聲。二毛卻大咧咧地說,這點小生意,犯得著每天對賬嗎?搞公家那一套煩不煩。

        唉,那可不行,這是制度!雅晴說到經營上,向來都是板著面孔。她說,銷售提成,效益和獎勵掛鉤,虧了,錯在誰頭上扣誰的工資。每天不對賬能行?

        雅晴心里有個大概了,可能問題出在錢上。她坐下來,一邊翻看對賬清單,一邊跟孩子們聊天。一說到煙店是否有賴小子過來搗亂,工商、稅務來檢查怎么打點的,孩子們就來了情緒,爭搶著說:怎么能沒有呢,跟咱們毫不沾邊的事兒也想來揩油!街道搞消夏納涼晚會要咱同他們協(xié)辦;門前的標志燈箱,城建家也來收費;昨天還有幾個煙鬼,明明賣給他的是正經煙,已經打開抽了,非說是假煙,硬要換!二姑干脆給他們換成水貨,幾個人反復品嘗一氣,反倒說這才是真貨,你說氣人不氣人!還說,到底是貓姐義氣!

        雅晴問:哪來的水貨?

        二毛急忙把話岔開:是周柏年抽剩下的幾盒放在這里的。幾個不起色的小混混懂個啥,打發(fā)了他就算了。好像她是大風大浪中闖過來的江湖人,說話更顯得豪爽義氣。她說,我早就跟他們說過,經常過來買煙抽的老年人,就是短個三毛五毛也讓他們拿走。一看是煤倒、大款,巴結領導送禮的人,熱情招待,盯住他們的錢包,讓他們在咱這兒擺夠了財主大爺的譜,再狠狠地殺狗日的們,進來就別想跑掉!

        幾個孩子聽著笑,直說二姑就是厲害。

        氣氛輕松下來,雅晴不緊不慢點著賬本問:昨天的怎么錯下二百塊錢?

        孩子們不說話,稍停了片刻,二毛說,昨天有急用,我拿了二百,告訴你們記在我名下,怎么沒有記上?

        孩子們驚異地交換著眼色,咕嘟著嘴誰也不說話。言外之意,你告訴誰了?我們可不知道。

        雅晴直視著她,不問她拿錢究竟告訴了誰,而是查考錢的用項。你有什么急用的?雅晴問,話音不重,語氣卻十分嚴厲。

        你外甥學校要報名參加夏令營……我……我身上沒帶著錢……二毛說話沒有了剛才的豪爽和底氣。

        胡說!雅晴在妹妹面前說話向來是家長的口氣,尤其是對這個不成器的二妹,就是參加了工作,直到結婚之前,有事兒犯在她手里,還是伸手就打。家庭的事情沒什么合理不合理,習慣了就是規(guī)矩。

        雅晴說,孩子要錢你不給,孩子委屈地跟我說,是我給的他報名錢,他三姨還給買了參加夏令營用的東西和零花錢,你還有臉說。

        我身上沒有了嘛!店里就預支那么幾百塊錢,早花光了。

        你一個月花多少?成蔭每月交你七八千塊錢還不夠你用!

        當姐姐的就有點像管家婆了,說,正常過日子能用多少,你都填了賭博那個黑洞,有多少也不行!

        誰賭了!沒人逮住的事兒她是不會認賬的。二毛還強詞奪理,說,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你們大把的錢攥著,裝潢房子買汽車,美死你們了!這會兒怎么也不鬧地震,都砸平了才好呢,誰也別財大氣粗欺負人。

        真是讓人啼笑皆非,就是地震都砸死只剩下了你楊二毛,社會上的財產就能重新分配?何況你楊二毛也曾經沒少掙錢,是你賭博輸光了,你怨誰?一句話氣得雅晴好長時間泛不上話來。沉默好一陣,才憋足了氣力像是在吼:楊雅珍,你是人不是人!

        啊!二毛一愣神,她很久沒有聽到人們喊她的大名了,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看守所的女監(jiān)號子里。她一聯想到那里邊的事情精神就有點緊張。她怯怯地說,干嗎那么兇,嚇死人了。

        到后面來!雅晴不愿意對著孩子們翻騰家里過去的事情。見二毛乖乖地跟了過來,雅晴說,憑良心,這幾年我和小妹瞞著家里給了你多少錢?別人不知道,你那心讓狗吃了。

        不就幾萬塊錢嘛,人不死賬不爛,哪天我贏回來了,一分不少還你們!

        姑奶奶,你還想賭呀,你不想要丈夫、孩子,也不想讓我們活了!你是中魔了不是?

        我也沒說非要去賭。小三毛游來逛去,我每天在店里死蹲狠受,一點也不多拿,憑啥?

        父子、姐妹、親兄弟,為錢的事兒說什么好呢,誰窮誰有理。不講血緣不管情面,是事都說清楚了,就是仇人。常說砸斷骨頭連著筋,爸媽上了年紀都托付給她了,她這個當大姐的不能不管??啥@個東西太不爭氣了。這兩年讓她操碎心的豈止是錢,有些事情讓她真說不出口。她要是不管,這好端端的個人和她二毛這個家就毀了。

        雅晴強忍著胸中的火氣,說,二毛,聽姐句話,只要你不再賭,錢的事兒好說。用不了幾年姐保你翻過身來,到時候買房子缺多少,我和小妹給添。

        二毛好像倒有些委屈:都說的好聽,小白臉子黑心眼子,周柏年就是。歌廳出了事我一個人頂著,剛從局子里出來那會兒他說,不怕,等他先翻過身來,掙十萬,準有二姐的五萬。這會兒可好,二百平米的房子光裝潢花了二十多萬,還說現在錢緊,以后準給。他家裝潢房子忙,把兩個狗送到我家來養(yǎng),小妹那個嬌氣蛋,一累了就知道找二姐了。我跟她說了,房子裝潢好了有我的一間,不給,我就點把火給她燒了。

        雅晴最怕的就是她這副可憐樣,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氣之處。她無奈地一笑,說,你要人家一間房干什么?

        ??!我?guī)е鴥鹤尤プ K依锝o狗都空出一間,我白幫著忙活半年,憑什么不能去住。二毛還振振有辭。

        好好,你住你住,雅晴真不知跟她說什么好了。

        二毛耍起混來只能先不說。為了讓二毛心里多一點平衡,她個人決定,每月額外補助二毛二百元崗位津貼,但這事兒需跟小妹商議后才行。

        這還跟她小三毛商量什么,你是老板娘,都聽你的,你說了算!二毛又顯得興奮豪爽起來。

        你倒不傻,你占便宜的事兒就我說了算。行!你拿的那二百這個月先扣了。

        哎哎,既往不咎,過去的就過去了,何必那么認真,小家子氣。越有錢越財迷。

        雅晴便搖頭嘆息,什么東西,跟你到哪說理去呢。

        小妹搬入新居,喬遷之喜勝似新婚,搬個家也非要鬧個樣子不行。

        夫妻兩個專程到南郊神堂溝找隱士余半仙看了黃道吉日;又到五臺山五爺廟請尊觀音菩薩,托人求廟中主持常青方丈開了光,回來供奉在書房清凈角落的神龕中,一切準備就緒才正式下請?zhí)?,搬家那天要姐姐兩家人都去為她暖房。請?zhí)线€明確寫著,進門必須帶一份她喜歡的禮物。

        都說倚老賣老的人惹不起,依小耍嬌的也不講理。姐姐們嘴里罵著,小尖頭、不要臉,這不是敲竹杠嗎!

        可說歸說罵歸罵,暖房還是要去,買東西還是要跟她商量送什么好。姐妹之間越是不講理才越是親熱。

        勞累幾天了,誰也不想動手做飯,在江南酒樓叫外賣,宴席開在家中客廳。自家人不分上下座,隨便擠位置,周柏年還要特殊叮囑:給我兒子和公主留個座位。

        他說的兒子和公主是兩條愛犬。公狗叫“雄獅”,因為他只有個女兒,所以戲稱雄師為兒子?!肮鳌笔莻€母狗,全身潔白,又稱白雪公主。愛犬有自己的房舍,成了周門的家庭成員。

        搬家的好日子是陰歷八月初八,正巧是星期天。孩子們在一起熱鬧,人犬打鬧,折騰了個昏天黑地。

        正午大宴開到日偏西,晚上又叫來幾樣簡單的飯菜,但誰也沒有胃口了。飯菜擺在客廳,變成了流水席,誰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

        在這個大家庭里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孩子們在書房圍著電腦玩游戲,看錄像;姐妹仨人躲進臥室聊家常,悄悄說些私房話,不想叫男人和孩子們聽見;客廳里就剩下周柏年和柳成蔭連襟兩個,喝酒、抽煙、吹牛。酒后無德,半斤酒過后,膽量就膨脹起來,一米六七的個子似乎長到了一丈二,吹起牛來無邊無際,言語之間便不把老婆放在眼里。

        柳成蔭像在處長辦公室里,晃著肩膀在地上走幾步又坐回沙發(fā)上,處長派頭十足地說,這會兒的女人都是賤骨頭,給她點顏色就不知道姓什么好……正說在興頭上,忽然臥室的門響了,嚇得成蔭停住話茬。

        周柏年說,沒事兒,怕啥,二姐也喝多了,躺在那兒死睡去了。

        柳成蔭醒過神來便說,怕?我才不待理她。都說打倒的老婆揉到的面才順手,可這會兒,咱哥們都懶得招惹她們,你說是不?一個不理,讓她們找不見北。楊二毛她不是炮仗脾氣嗎?其實好收拾。那叫什么來?對,以靜制動。你家小妹心眼多得像蜂窩似的,時髦、新潮、臉蛋漂亮,其實那才難伺候呢。

        不不不……不難,兄弟有本錢,拉開架勢練她狗日的,照樣讓她服服帖帖。周柏年像玩推手,順勢將話題轉回到柳成蔭身上。哎,二姐夫,真心話,你要是底氣不足,腎虛的話,我給你推薦點好藥,聽我哥們說的,真管用。

        柳成蔭說,哪的事兒?我從來不信那些東西,都是騙人的,網上推薦這東西的多啦,都是托!

        周柏年一臉正色,說,不——絕對不是廣告,這種藥據說原來是為海軍潛艇部隊保養(yǎng)身體研制的,深海魚類提取物,純生物制劑,是意外發(fā)現特殊療效的。我那哥們多年完不成任務,見了老婆就發(fā)愁。這會兒卻神氣極了。哪天方便,咱哥倆跟他一塊聚聚,聽他說說經過你就相信了。

        真事兒?那哥們說有什么副作用沒有?柳成蔭心病在身,不由得有些動心。

        周柏年看得出,此招真靈,三言兩語就勾起了柳成蔭的心思,言語里便有些揚舞起來,說,這都是我那哥們的真事兒。有病不瞞醫(yī),前幾年跟我一塊跑海南,晚上一個人龜縮在房間里,小姐來敲門他都不敢出馬。后來跟我說了實話,不是擔心那兩個錢,是真不行!可自打用了那藥,徹底解除病根了,簡直像小鋼炮一樣,哈哈哈……

        柳成蔭覺得受到調侃,心中不樂。

        周柏年為表示自己的誠意,沒有揶揄戲弄連襟的意思,拍著胸脯說,說笑歸說笑,跟姐夫您說正事兒我敢拿人格擔保,那藥是絕對沒問題,你要不信,我先給你拿兩粒來試試。

        弄得柳成蔭半信半疑,常聽老婆說他小白臉子黑心眼子,少跟他咧咧這事兒。要是真有其事,只要告訴個藥名就行了,有機會自己打聽,何必跟他閑扯呢。正說著,白雪公主跑來給周柏年獻殷勤,搖頭擺尾,趴在他身上又拱又舔,把個西裝領帶油頭粉面的后生弄得一塌糊涂。周柏年費了好大勁才把公主哄得安生下來,整理一下行頭,不無解嘲地說,我家公主已有身孕了,不敢傷著胎氣。你可知道這是什么品種,生下一窩狗崽就是一輛奧迪轎車。

        哈哈哈,喝酒喝酒!柳成蔭找到了話茬,說,看來老婆生孩子是要男的,養(yǎng)狗還是母的能發(fā)財。

        老兄差矣,喝酒!又是三杯下肚,更顯出周柏年的精明了。他說,看來你真是坐辦公室太久了,不懂市場行情。

        周柏年這人真是有經商的頭腦,在社會生活的任何細節(jié)當中都能發(fā)現商機,悟出發(fā)財的門道。母狗發(fā)情,他帶著公主到綿山養(yǎng)狗專業(yè)戶配種,進門一口價,成功與否不管,一次八千。那錢比下狗崽來得容易不說,還沒風險。這會兒養(yǎng)狗的大款多的是,只要公狗品種好,不愁沒生意。他得意地拍著臥在身邊的雄師說,看我兒子,長大了準能給我掙大錢!

        柳成蔭笑而不語,靜心等他說完后輕輕把頭一搖說,兄弟經商真是把好手。當今經商是上等職業(yè),盡管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殘存著對經商的偏見,無商不奸!但真正的大企業(yè)家還是讓人們敬重有加,就是你這小老板也是人上人呀。不是大哥給你上課,更不是犯紅眼病,誰不想發(fā)財,但任何時候掙錢都要分個路子。妓院、賭場、大煙館掙錢,那是罪惡。三教九流知道不?什么是下九流:一流高臺二流吹,三流馬戲四流推,五流池子六搓背,七修八配九娼妓。這會兒多數行業(yè)叫社會分工不分貴賤,可那后兩種職業(yè)總是讓人不齒。

        你看,保守了不是?坐機關太久嘍!周柏年付之一笑。

        周柏年何等聰明,酒也沒有喝多,思辨能力并不在柳成蔭之下,何況是在他家中倆個爺們閑聊,更是毫無忌諱。他說,過去笑娼不笑貧,這會兒是笑貧不笑娼。高級賓館飯店里沒有小姐就沒生意。我曾經問過一位小姐,這么漂亮的人兒為什么要干這個行當?她笑而不答,隨即打開手機讓我看了一條短信:“企業(yè)倒了,廠長跑了;爹娘老了,吃低保了;沒文憑,沒人情,賣苦力身子骨又不行;不偷不搶不借貸,不投資見效快,發(fā)財就靠這一塊。”

        柳成蔭忍不住插話:混淆是非!混淆是非!你給我說,哪個賓館的小姐是下崗職工?純粹道德淪喪不知廉恥。我看,如果政策允許,你的首選一定是投資妓院了。

        哈哈哈,別當真,二姐夫說到哪去了。不過,那位小姐的短信絕對是真事兒。周柏年還是很認真地說,你知道她們一個月掙多少錢?去年公安局搞了一次掃黃,賓館一時間干凈了,小姐被趕走了,那次銀行就被外地小姐帶走幾個億!你當那是帶走誰的錢,是下崗工人的錢?不,都是大款和當官的錢。任何社會現象都有它的合理性,有貧富懸殊就必然會有小姐這個職業(yè)。

        柳成蔭便說,歷朝歷代都有腐敗,咱管不了那么多。錢是要掙,養(yǎng)家糊口嘛,但多少是個夠?柳成蔭知道,這些道理說不動周柏年,不如歪理戲說,尋找他的軟肋隱痛之處。他說,得了,掙錢要適可而止!你兩口子一個女兒,這輩子是吃花不完了,但這萬貫家產日后總不能眼看著改了周姓吧?要說這會兒男孩女孩都一樣,可當今你有這個條件,何不跟三毛商量再生一個,不就是弄個生育指標嗎,花個萬二八千對你來說根本不算事兒。

        唉,這就一言難盡了。錢我在乎過嗎?小看哥們了。話題真觸到了周柏年的軟肋,便不再那么洋洋得意了,他說,這不是一個人的事兒,再說,也不像做生意,下到辛苦就行……

        柳成蔭挺挺腰桿說,喝酒,喝酒,世界上哪有圓滿的事情,好事兒都讓你趕上了,別人還活不活?他說,是不由人啊。當初我想也沒想就生了個兒子,真的沒覺著費勁,頭一個月,一炮中靶。哈哈哈……喝酒,喝酒。柳成蔭被酒精燒得有點得意起來,接著又侃,哥們,那也是本事??!看我那兒子虎頭虎腦的,再過兩年跟我叫勁,還真鬧不住他??伞@不是當姐夫能幫忙的事兒,喝酒、喝酒……

        嗬,姐夫神氣了,取笑哥們不是?周柏年覺得上當了。

        不不不,喝酒逗悶子,說笑。柳成蔭不能失去當姐夫的尊嚴,話鋒一轉就一本正經起來。接著說,實在話,有這心思就要抓緊時間,生育年齡不等人,太晚了弄個老生子體質就差多了。傳宗接代的事,大老爺們要拿得了主意,由著她小三毛風騷不行。家庭過日子,光保持窈窕淑女的身條,好看不頂用。要說還是你二姐,那身板,實惠。

        烈酒燒心口干舌燥,二毛還沒有徹底醒酒,跌跌撞撞地赤腳跑出來喝水。老公的話她只聽了片言只語,知道是在說她什么,就來氣,瞎咧咧啥,還不早點回去睡覺等什么。我跟兒子這幾天不回去了,你明天把那一堆衣服記著洗了。

        好好,知道了,喝口水就走。柳成蔭聽見二毛說話就抽筋,哪敢怠慢。臨走時囑咐兒子,管著你媽點,別讓她再喝多了??!

        新家和這全套的新家具就是好,整潔豁亮,在二毛心里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接近凌晨,全家人都疲憊了,孩子們也安歇了,她卻徹底醒酒了,沒有一點睡意。她要打麻將。

        雅晴說,你看看幾點了?抽風啊。

        大姐不玩,不敢強求。麻將三缺一不夠手,二毛便后悔當初不該攆走柳成蔭。把三毛兩口子折騰起來玩“扒三”可以,可大姐一聽準說她犯毛病。再說,她一個對小妹夫妻兩個,就是玩也準輸。二毛心里窩火,就開始折騰。

        一身臭汗,洗澡!一陣急風暴雨洗過,只穿件三角褲衩,胸前吊個胸罩,背后邊的鉤襻都懶得掛。拖鞋帶水,啪嗒啪嗒進了客廳,又到臥室里找東西。嘴里還嘮叨著,你們家跟賊窩子差不多,找什么東西都找不見。

        請神容易送神難,二毛是小妹請來為她暖家的,既惹不起也煩不起,有求必應不敢怠慢。要是惹得這個瘋姐煩躁起來,今夜誰也別想安生了。小妹急忙起來給她找到吹風機、浴巾和發(fā)膠面乳之類的東西,還順便關照一句,你穿上點衣服,要不就披個浴巾?明是看不慣她那赤身裸體的樣子,又不敢直說。

        二毛卻絲毫沒有意識到不雅,說,不怕,我從來都是這,涼不著。誰像你林戴玉似的,嬌氣!她依然故我,一身白光光耀眼的肥肉在臥室和客廳里晃來晃去。

        楊二毛,你差不多點!雅晴看不過去了,就說,你不害羞,我們還嫌你那身賊肉惡心呢,晃得人眼睛難受。這是人家周柏年家,不是你們那豬圈,一窩豬不嫌臭。

        二毛說,啊,你說柏年呀,他平常想看還沒機會呢。想看就看,不想看就閉著點眼睛。二毛還很得意,接著說,哎,告你柏年,這幾天晚上我和小妹睡那新買的大水床。大姐不愿意跟我們擠,就睡我那個家,你自己看地方。

        二毛在客廳里和周柏年扯淡,小妹和大姐在臥室里都隱約聽在耳朵里了。小妹像翻倒調料罐子,心里不是滋味。一陣靜默之后,小妹第一次和大姐講述心里的苦衷。小妹默默地擦拭著淚花說:柏年一肚子花花腸子,在外邊有些事情我都知道,特別是開歌廳的那會兒……我相信他絕不會跟二姐有什么事情,可有的時候也讓人生氣……

        雅晴沒有吭聲,聽著小妹訴說。

        小妹說,我有時候恨他,真想跟他挑明,大不了離婚。可又細想,這會兒在社會上混的,有幾個干凈的男人,無論怎么說柏年對我也不錯,從來都是百依百順。有一段時間我也想通了,決不提離婚這句話。你花,我也找自己的快樂,跟公安局的那個強哥好……姐你也知道,我不是真心的,好像只有這樣心理才平衡。后來他也有所察覺,我不想失去柏年,各自都小心翼翼有所收斂。他緊盯著我,我也看得他緊,我規(guī)定,不論他在哪里,接到電話只要不在路上就必須找固定電話回話。這幾年好多了,可是……你聽,他跟二姐還是這德行……

        雅晴一句話也沒有吭,小妹知道大姐在聽,仍就小心翼翼地訴說著一些永遠也不想再讓第三個人知道的私生活細節(jié)。

        她感覺到了,好像在生二毛的氣,她不敢再說了。

        過了好一陣子,雅晴才說,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你別理她,哪天我非撕了她不行。睡吧。

        天快亮的時候,二毛很不情愿地安靜下來了。人一安穩(wěn)鼾聲即起,夜深人靜,那鼾聲顯得格外洪亮。不僅聲量重,呼和吸還在不停地變換著節(jié)奏和音量。在她鼾聲驟然停頓的那一刻,讓人擔心她一時緩不過氣來會窒息。平時她并不這樣,也許是累的緣故吧,這種反常的響聲讓兩條狗都不敢入睡,都驚恐地豎著耳朵。無論她的鼾聲多么討厭,家人還是慶幸她總算睡著了。寬大的水床涼爽舒適,任憑她一個人享用,雅晴和小妹搬到為她準備的房間,周柏年把狗攆到客廳,躲到狗房間里睡了個安生覺。

        急促的電話鈴聲驚擾了全家。小妹曾埋怨柏年,不該把所有的電話串聯在一起,一有電話廚房、客廳、臥室、衛(wèi)生間都響,多煩人。但是,周柏年和二毛的美夢并沒有受到干擾,一是狗房間里沒有電話,再就是二毛想睡覺的時候,對任何聲音似乎都沒有反應。實際上她也聽到了電話鈴響,但她從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何況是小妹家,電話鈴或是門鈴響根本與她無關。她翻個身,用枕巾蒙住腦袋又睡她的囫圇覺去了。

        電話鈴響得不依不饒,小妹沒好氣地抓起電話說,“誰呀!大清早的——”她看見墻上的電子表,已經九點多了,也不好再發(fā)脾氣。電話的另一端是一個驚恐慌張,又有些膽怯的女孩子聲音:“我找二姑,店里的煙讓人給查住了,都沒收裝了車……還要開后邊的庫房檢查……快點叫二姑過來吧……”

        站在旁邊的雅晴都聽明白了,新開的煙店里賣假煙讓專賣局的人給查住了。聽那意思當場沒收了不少,事情還沒有完。

        雅晴心里這個火,跟你們說了多少次,不要上水貨,就是不聽!聽那意思,可能后面庫房里還有。如果整條街都知道你們賣假煙,以后還做不做生意了。電話還沒放下,雅晴就喊,把那個懶豬叫醒,讓她去處理,砸了攤子活剝了她的皮。

        雅晴喊的聲音并不大,二毛在睡夢中卻聽清了是什么意思,一翻身就爬起來,說,哪里的人來查煙了?

        二毛就這么怪氣,與她無關的事情充耳不聞,與她有關的事情,特別是跟錢沾邊的事,別想瞞過她的耳朵和眼睛,遇著事兒她比鬼還精明。于是翻身下床,叉開五指梳理一下散亂的頭發(fā),說,誰這么膽大,欺負到我楊二毛頭上來了,反了他們了!說著抓起雅晴的電動車鑰匙,我去看看。

        二毛就這脾氣,本來在新煙店里上水貨是她和周柏年背著大姐干的,可是事情敗露了,她并不往周柏年身上推,連一句埋怨的話都沒有,挺身站出來一個人頂著。

        煙酒專賣局的這次中秋節(jié)前大檢查非同一般,根據檢查的路子分析,這次是有目的突擊檢查。往常鄰近年節(jié),都有分片的人員先下來。專賣局的人到煙店里都是領導也是客人,一般也都是老熟人,喝茶抽煙聊天,當然要例行公事看看貨架。

        商家過年過節(jié)發(fā)財,那些清貧的公務人員也要過節(jié)過年,拿上幾條好煙,再多少意思點,胃口都不大。上邊實在檢查得緊了,檢查人員也要完成任務,那就需要各煙店做出一點貢獻了,交出一些假煙假酒來,以示公務人員打假檢查的成果。各煙店都理解其苦衷,對執(zhí)法人員分配的任務都能痛快接受:你說吧,需要多少?別為難。

        楊二毛在道上混了這么多年,規(guī)矩她懂。在給小妹搬家的前幾天,就怕忙亂起來耽誤事,她已經按慣例打點過了,可現在怎么又生出這事來了?

        二毛來到店門前沒說話,放下電動車就在檢查的人群里尋找那兩個常來的人,可是并不見那兩個人的蹤影。她看到搬出來的幾十條高檔香煙和兩件整箱的香煙都已裝進面包車里了。再看今天的陣勢不一般,人多,來者不善。十幾個人堵在店門口,翻走了貨架背后臨時存放的水貨,還堅持要到后邊的庫房檢查。二毛搖晃了一下肩膀擠進去坐在柜臺上。

        你是老板?有人上前問話。

        不是老板就不能說事兒?犯得著進來這么多人,是搶呀,還是要跟這兩個孩子打架?二毛兩句話就把擠在店門面里的檢查人員說愣了,但誰也不好見著硬茬子就往后退。其中一個小伙子愣神之間驚呼道:哎呀,這不是貓姐嗎,怎么改行干起了煙酒生意?

        二毛一聽就知道是原來歌廳的???,盡管她已記不清名字了,但看著就面熟。她打心里就看不起這些人,穿上身皮就人模狗樣地詐唬人,鉆進歌廳見了小姐那個德行叫她惡心。正在氣頭上,她沒有心情跟他扯諞套近乎,便說怎么啦,興許有人泡夠了小姐當官,就不興本人合法經商,做點小本生意。都是為了吃碗飯,別趕盡殺絕了好不好?

        那人一聽憋得滿臉通紅,擔心這位貓姐再跌出更難聽的話來不好收場,急忙躲在別人身后不再言語了。有人站出來圓場:這買賣不是你的吧,聽說是周柏年的。這些年周老板搞假煙可是發(fā)痛了,臥車換了幾輛,二百多平米的房子光裝修就花了幾十萬……

        二毛說,你是來檢查煙酒的還是來查車查房子的?這會兒當官花幾百萬包養(yǎng)幾房二奶的人有的是,犯了紅眼病也別上這里來找醫(yī)生。

        好,干脆!畢竟是見過世面的貓姐。另一個人站出來跟二毛叫板。大熱的天,別耽誤你的生意。我們也是執(zhí)行公務,好說好商量,我們也不愿意強行撬門檢查。我們梁頭在車里坐著等結果呢,你打開庫房讓我們看看,我們就交差走人。

        說話的言語平和,卻直指問題的要害,志在必得,大有不進庫房不收兵的意思。

        在關鍵時候,楊二毛可不是好惹的,她見如果沒有調和的余地,那就只有開門了。便說,小店就那么點貨,你們都搬走了,該咋就咋,本人沒說的。要說庫房,沒有!

        里邊那個套間打開看看。有人指點。

        是呀,后面有門,你能說沒有小房間?又有人附和。

        二毛說,那是本人的臥室,都是些女人用的東西,有什么好看的,沒見過?

        是臥室就更沒什么怕看的,打開不就行了。檢查人員說。

        感興趣可以進去。二毛說,是你一個人,還是帶上幾個幫手?沒有搜查證吧?有就拿出來讓本貓姐看看。

        見二毛要證件,多人集體行動,似乎誰也不愿意把自己的證件拿出來給這位厲害的女人看。

        二毛看出來了,單個教練,人多并不勢眾。那位帶隊的梁副局長在開著空調的面包車里坐著,誰也不愿意惹出是非來攬在自己頭上。她便主動出擊,氣勢逼人地說,怎么啦,又想進女人的臥室占點便宜,又不想讓看證件,這不成了逼著瞎子賣身,掙不下錢也認不下人。

        領頭的一個科長模樣的人,躊躇再三還是勉強掏出證件,但并不想遞到二毛的手中。二毛手快,噌地一下奪過來,煞有介事地看著,嘴里還嘮叨著說,這位當官的大哥還夠爺們,還有哪位想進本夫人的臥室,叫我認識認識,日后咱也有個說話的地方。

        沒人敢再掏出證件,二毛說,那就你了,咱倆進去?

        那位科長心里有點發(fā)毛,說,哎,咱說好,可是檢查庫房。

        二毛不給他回旋的余地,說,是啊,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科長大人想借檢查庫房的理由到女人的臥室走走,可別錯過機會……

        二毛說著就轉身開門,在擰開門鎖的瞬間將單薄的上衣脫掉提在手中,誰都沒有看見她什么時候解開胸前紐扣的,只見柔軟的腰肢扭動著,一閃就進了里間小門。后面的眾人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準確地說也只是看到那潔白胸罩的后背帶和一身白晃晃的肥肉,“嗚——”不知是誰嘴里發(fā)出一聲驚恐的呼聲,專賣局的人不約而同地擁出門市部,好像看到了多么恐怖的場面。有人喏喏:好厲害的女人,這可不敢惹??!已經坐到車上的人們還在搖頭感嘆,議論紛紛笑聲一片。

        哎呀,不就是個女人的脊梁嗎,看把你們嚇的。

        你勇敢,人家在屋里脫光了等著呢,有膽你進去呀!

        哈哈哈……厲害,厲害。

        你當是誰,當年開歌廳有名的貓姐,剛從局子里出來。在號子里把那些刁頑女囚都整治得服服帖帖……

        二毛可并不就此罷休,穿好衣服追出來喊:哎,別走?。∧銈儼嶙吡宋叶嗌儇涍€沒有留下個字據,小心保管著,缺一盒我會找你們頭算賬的!

        今年是下午三時立秋,秋后一伏是熱死牛的秋老虎天氣。中午,馬路上熱浪翻滾,堅硬的柏油路面在陽光下無可奈何地變軟,彩裙和鮮艷的太陽傘就像熱浪中的浪花。

        煙店內涼爽,顧客稀少時孩子們犯困。

        沒收假煙的事情發(fā)生后,周柏年像縮頭龜似的躲著不見人,唯恐大姐責怪。

        楊二毛罵聲軟蛋,躲就能把事情躲沒了。她吃得飽也睡得著,吃飽睡足精神得怕人。

        煙店里的水貨被抄走不少,但總算保住了大頭。二毛有種智斗獲勝的感覺。還是那話,這會兒沒有好辦的事兒,也沒有辦不了的事兒。她知道,當前最要緊的事情是托人擺平,要回那些被沒收的假煙來,千萬不能成為罰款的依據。水貨進價便宜,翻倍罰款可是按真貨的價格,那就慘了。

        這兩天二毛又恢復到開歌廳時的精神狀態(tài)了。手機異常地忙碌,鈴聲不斷,左手拿著手機通話,右手端著茶杯,也學著大姐坐沙發(fā)的架勢,好像天下遍地都有她的朋友。

        哈哈哈……你聽誰說的?是啊,是你貓姐干的,那幫孫子就吃這一套。聽得出,電話談論的還是跟專賣局斗法的事兒。

        貓姐還是當年的貓姐,經營煙酒在這條街上照樣能殺出貓姐的威風。一條街的人都看到專賣局的人落荒而逃,至于被抄走了多少假煙,店里還有多少沒有被檢查出來,當然是個謎了。

        同行是冤家,根據檢查人員說的話,不能排除有同行煙店的舉報可能。

        據周柏年回憶進煙的時間和細節(jié),沒有發(fā)現什么破綻,也沒有發(fā)現可疑的人跟蹤盯梢。他倒是懷疑過銀行營業(yè)員的眼神,在熱情的口氣里透著嫉妒。那位小營業(yè)員說過,大哥的煙店不大,效益可是不錯?。?/p>

        二毛打聽過,那個銀行的小營業(yè)員就是斜對面不遠處煙店老板的女兒。發(fā)生了這樁事情后,他們當天就在其他銀行另開設了新賬戶,因為雙軌運行風險要小一些。

        二毛對這次的損失并不以為然,她認為要不是她機智果斷,老底也都被專賣局的人抄走了?;丶绎堊郎险勂鹗虑榈慕涍^,一家人笑彎了腰,只有大姐余怒未消,罵她,不要臉的東西,你別給我敗興了好不好。

        對大姐的訓斥和周柏年的狡猾她滿不在乎,還滿有把握地說:有什么了不起,放心!咱楊二毛既能保住庫房平安無事,也能想辦法追回那點水貨。

        雅晴罵她窮橫,沒本事,豬腦子,就會嘴硬。她說,等著瞧吧,辦不了這么點事,我楊二毛就白在道上混了這么多年。

        這幾天她確實在忙。電話聊天,邀請老朋友們到歌廳、棋牌室聚會都是一個目的,托人說情,找朋友幫忙。很久不聯系的一幫狐朋狗友,在煙店的招魂幡下又重新聚集在了一起。

        朋友哥們聚會為的是找回那被查抄的假煙,桑拿、茶社小聚,玩兩把“扒三”不為輸贏,二毛當然要主動埋單。

        家底空空,手里沒錢,只有從店里拿。她總覺得自己是在辦正經事兒,日后好交代。在店里拿錢違反規(guī)定,可這會兒誰也不敢說,專賣局來檢查那么大的事兒這位二姑都頂住了,余威尚在。她跟孩子們說,誰也不要跟你大姑多嘴,先記在我賬上。到后來干脆連賬也不叫記了,她說,等處理完了這事我再補上就得了。

        朋友在一起吃喝、洗腳、按摩,二毛伸手一如以往。就這脾氣,寧肯在家里吃咸菜,場面上在哥們姐們面前也不掉份兒。

        她的狀況朋友們清楚,有來有往,也不可能都讓她一個人花錢,更讓她高興的是有人為她請來了胡哥。有原公安局刑警隊退下來的胡哥捧場,似乎讓她看到了解決水貨的希望。

        胡哥神通廣大,有背景,沒有擺不平的事情。當年胡哥離開公安局也是為了朋友孩子的一樁命案。盡管脫掉了那身威嚴的警服,但朋友還在,人緣沒變,人們還是胡哥胡哥地叫,并且叫得更親切了。胡哥有句口頭禪:權力和真理是什么?是人緣!有人緣沒辦不了的事情,沒有講不通的道理。

        剛退下來的那會兒,胡哥有些情緒低落,很少在場合上露面。后來在朋友的贊許聲中情緒慢慢緩解,說話辦事逐漸變得從容起來,似乎沒有了以前的禁忌和約束,活得更加灑脫了。老婆有點殘疾,革命根據地穩(wěn)固。自從脫掉那身緊箍咒,有時候也敢在歌廳小房間里過夜。

        那個時候,人們都知道胡哥喜歡二毛,是歌廳里的常客。點歌、喝茶、找小姐陪伴,有企業(yè)的老朋友托著,在二毛歌廳沒少扔錢。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管有多少女孩子陪著混,胡哥什么時候眼里有的卻只是歌廳的老板——貓姐。

        二毛好像是少心沒肺,佯裝不知,其實在二毛的眼里胡哥是個正經爺們的形象。好在什么地方她說不清楚,就那甩開膀子走路的姿勢;一只胳膊挎在椅子后背上的坐相;目光犀利能看穿女人肺腑的眼神,都讓二毛動心。見到胡哥,有時候讓她想起初戀中的柳成蔭,剛毅中帶著那么一點高傲。胡哥曾借著酒興在二毛身上拍拍打打,有時候還像不經意地摸揣一把,二毛毫不介意。有一次也是借著酒氣,喝到嘴里的酒還沒咽下,就嘬著嘴唇像雞啄米似的在二毛臉上墩了一下。二毛沒有躲閃也沒有驚詫,心里卻是一陣好激動。

        二毛心想,正經爺們這么小家子作派,要是真敢在貓姐嘴上來一口,我也決不會躲閃,不就親那么一下嗎,何必那么偷偷摸摸呢?敢作敢為,哪怕當眾有所冒犯,就算是讓她回敬一巴掌也值得呀,那才是讓女人開心的浪漫。

        事后二毛仍是坦坦蕩蕩。她說,男人嘛,酒后無德性情中人。咱干的就這娛樂行當,怕腥氣別在魚市里混。她已經習慣了,對誰都是大咧咧的,其實她心里很有數,堅守底線,一視同仁。

        二毛要是情緒癲狂起來也是一概不論,在家里敢抱著姐夫掄起來轉圈,在歌廳敢挎著妹夫周柏年招搖過市,弄得人們真不知她的深淺。

        開歌廳、桑拿、洗腳、按摩這個行當,沒有點后臺背景,誰敢支攤子。胡哥同周柏年的姐夫原在一個單位,來這里言語行為都有所顧忌。脫掉警服后,有一次借酒發(fā)瘋,將心慕已久的貓姐逼到了死角,結果還是被二毛擋了回去。臨近二毛歌廳出事的時候,也許是因為覺得在貓姐歌廳丟了面子,胡哥改換了消遣的地方。

        這次有朋友牽線搭橋把胡哥請來,二毛總覺得不好意思,胡哥反倒顯得非?;磉_。老朋友見面無拘無束,談話中帶著幾分放蕩和調侃:哈哈,好長時間不見我們貓姐了,可把胡哥想死了,不用擁抱一下嗎?

        嘻嘻,免了,這么多哥們別讓人嫉妒。二毛是誰,這種場面經見多了。她說,胡哥還是那么年輕,帥得讓大伙發(fā)呆。

        二毛不見外,胡哥就特別有情緒。說,老了,哪像你那么年輕漂亮,每天吃什么好東西呢,滋潤得細皮嫩肉。

        人參鹿茸。二毛說。

        人參?恐怕不行吧,天天吃人肉還差不多。

        眾人就跟著湊熱鬧,是呀是呀,貓姐哪天能離了人肉,哈哈哈……

        二毛端起酒杯潑向起哄的人,說,當著胡哥的面渾說,不給你們的臭嘴消消毒不行!

        一陣熱鬧之后,還是胡哥的語氣先穩(wěn)重下來,聽說你為了些小事就把歌廳關了,真可惜,多火的生意。話到嘴邊略微猶豫了一下,表示話題的沉重和敏感。那點小事他們竟然還把貓姐關了些日子,當時我真不知道,柏年他姐夫就沒出面幫著擺平一下?

        二毛說,瞧胡哥說的,其實沒啥,局子里也是人呆的地方,也讓小妹長點見識不是。二毛說得瀟灑。人活著就那么回事,斷不了要有些麻煩,這不,平平穩(wěn)穩(wěn)開幾天煙店,又遇見幾個不開臉的生瓜蛋子來搗亂。

        在胡哥來參加聚會之前,早有人給他透露了貓姐遇到了點麻煩,只是二毛不開口,胡哥也絕對不會趕著說就是了。

        現在話擺到了桌面上,胡哥便一口應承下來,不就幾箱煙嗎,我還當貓姐出了人命案子呢!你這是看得起胡哥,來哥們弄一個!

        “弄一個”是“喝一個”和“干一個”的延伸語,二毛從不把嘴上的葷味視為挑逗語言,她認為那也是正經爺們的風趣和幽默,便端起酒杯勾住胡哥的手腕說,弄一個!

        到底是貓姐和胡哥老交情,一見面就先來個交杯酒。人們奉承著說。

        看得出,胡哥非常盡興,胡哥一定會為這點小事盡力,真要擺不平如何再到酒桌上見面呢?

        什么是江湖義氣,義氣加江湖二字就改變了真誠的成分。酒桌上的話不可信,既有逢場作戲的成分也有別有用心的意圖。胡哥心里有底,別的不敢說,煙草專賣局新提的書記是他知己的鐵哥們。貓姐有求于他,使他感覺多年的心愿有了機會,慢火燉豬頭,跟這種充滿野味的娘們打交道要耐得住性子,只有慢慢熬才能燉出味道來。

        有了那場聚會,胡哥好像忙碌得顧不上見面,僅靠電話與貓姐單線聯系。

        電話一響,胡哥看是楊二毛的電話,第一句話就是,貓姐,咋,想胡哥啦?

        想……當然她會順著胡哥的情緒閑扯幾句。在通話不方便的場合,她會很溫柔含糊地應酬一聲嗯”。然后說,你吶,忙什么?

        胡哥精明,他會意到“嗯”中的內容,知道可能有所不便,就說,這幾天是有點忙,你放心,我已經約了那位書記,前幾天他剛從外地開會回來。

        二毛明明知道那位書記前幾天就在家,心里急得貓抓似的,但仍耐著性子說,不急,當領導的忙,在人家眼里這是小事兒,總得讓人方便的時候。二毛想到那位書記是不是也需要意思一下,這會兒哪有白為別人幫忙的事兒,那樣權利也就太不值錢了,誰還想勞心費神地當官。

        胡哥一口回絕,別!你信不過胡哥?

        二毛不再說什么了。后來她知道,胡哥為她的事兒是真費心了,關鍵是這位新提拔上來的書記與那位帶領檢查的副局長不是一條線上的人。書記剛剛走馬上任,還沒有站穩(wěn)腳根,為此等小事兒在那副局長面前不敢專斷。幾次過問,表示關注和暗示要網開一面,但那位副局長就是不買賬,他也只好拖一拖再說了。

        胡哥思念貓姐的情緒在不斷升溫,原想非常容易處理的事情卻遇到了麻煩,日復一日的熬煎就像這遲遲不愿退卻的秋老虎,總沒個涼爽的時候。胡哥心里非常煩躁。

        忽然一天下午胡哥打來電話,說心里煩悶,跟老婆鬧了點別扭躲到賓館來了,晚上有時間的話,想請貓姐過來聊聊天。二毛說,好的,方便了給你回電話。

        二毛不僅豪爽寬厚,也是個心地善良、軟心腸的女人。她總在想,胡哥鬧家務一氣之下搬出來住,值得嗎?她也真想過去勸幾句:男人就是男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生過氣后搬回去不就得了,還等老婆來請。但一想到晚上去他房間聊天,心里就不免有些顧慮。胡哥這人她清楚,屬于那種色膽包天,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的人,更何況對她早有心思。但如果回絕了不去,托他辦的事情就等于就此畫上了句號。她對胡哥的各種舉動都做了預測和應對的準備,思忖再三還是準備赴約。

        她原來不打算告訴任何人,在歌廳、牌局和酒桌上瘋,摟摟抱抱打情罵俏那是公開的場合,她還從沒有晚上一個人與男人在房間里約會。萬一發(fā)生點什么事兒,或者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傳出去就說不清楚了。

        二毛最信服的是大姐,總覺得這事兒瞞著別人可以,瞞著大姐不行,臨出門前便跟大姐說了。

        混!雅晴勃然大怒,你怎么又跟這些混賬東西混在一起了。你不想活了,還是不想要這個家了?

        二毛怕大姐誤會,隨即解釋托他處理水貨的事情遇到點麻煩,想當面談談。

        雅晴卻越聽越生氣,有什么事情不能白天說,不能到個體面的地方去說,偏要晚上約你到他住的賓館房間里去?還是要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看你,干嗎說得這么難聽,我又不傻。二毛說。

        雅晴說,你還不傻,你還怕難聽,我擔心還有難看的事情不好收拾呢。你清白,就是強暴了你也是你送上門去的,你渾身是嘴都說不清。

        他敢!二毛順手從后腰間抽出一把剪刀來,說,我早就提防著他了,去是看得起他,他敢無理,我就廢了他!

        怎么啦,為了那幾箱爛煙你還殺人?。⊙徘珞@訝地睜大眼睛。

        殺人?二毛晃動一下腦袋說,不干那傻事,只要他敢掏出那東西我就給他剪了,讓他一輩子斷了花花腸子。

        二毛呀二毛,你怎么能想得出……雅晴氣得幾乎背過氣去了,真想抽她個嘴巴。雅晴拍著桌子痛罵一頓,她乖乖地聽著,雅晴最終沒有伸出手去,她畢竟也是四十出頭的人了。楊二毛,我告訴你,就是那點假煙不要了,你也不能給我再惹事生非。

        二毛好像接受了不去見胡哥的意見,但對假煙還是絕不放棄。嘴里嘟嘟囔囔著,你說得輕巧,假煙拿不回來,再罰款就是幾十萬,周柏年和小三毛還不把我吃了。

        二毛的新煙店麻煩事兒不斷,假煙還沒有要回來,煙店里一個值班下夜的孩子不辭而別,卷包走人了。

        問題嚴重,有些事情牽連到了二毛,孩子們就先電話告給了雅晴。

        雅晴急忙趕到,查看下夜的孩子卷包了些什么東西。桌上留下一張簡單的紙條,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句話,大意是二姑厲害,欺負人,經常拿煙拿錢,他背不起這個黑鍋,不干了……

        實際上下夜的孩子并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和現金,他走的時候有來上班的人可以作證。經過一番仔細清點,發(fā)現最近二毛動用了不少現金和好煙。

        其他孩子們也說,二姑最近脾氣不好,經常發(fā)火罵人,說不想干就滾!小心著,賬目對不上就扣你們的工資!下夜的孩子是個犟脾氣,說到拿煙的事兒,昨天還跟二姑頂撞了幾句。幾個年輕的伙伴再三勸阻,哪怕跟大姑說一聲再走也好。可那下夜的孩子,覺得人家是親姐妹,沒有什么理可講,犟勁一來就不干了!

        雅晴問清情況,氣從心底直往上冒。

        二毛進門一頭霧水,被雅晴問得暈頭轉向,她把眼一瞪,沖幾個年輕人吼道:誰他媽的告姑奶奶的鳥狀了……

        雅晴一見她那副無賴樣就氣上加氣,聯想到托什么胡哥的混賬事兒;小妹的哭訴;又犯賭博的老毛病……便罵道,你個不成器的東西,還埋怨別人!

        雅晴伸手就給了二毛一個嘴巴,說,快找個沒人的地方死去吧!

        一巴掌把二毛打愣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瞪大眼睛跟雅晴嚷,你打人?你打人?等著,我跟你沒完。說完,轉身就走。

        二毛不敢跟大姐耍硬,只有走為上計,找父母算賬去。

        二毛一肚子的委屈并沒處發(fā)泄,見了老爸老媽似乎是個說理的地方。

        看!看!看見了沒有?二毛晃著帶手指印的臉說,大毛她打我,你們管不管?都是你們慣得她成瘋狗了,你們不管我就跟她沒完。

        兒女們有矛盾糾紛,當爸的應該主持公道。可是,二毛這個不成器的東西,沒人管也不行。管歸管,還要擺出一碗水端平的樣子。倒過來想一想,二毛也有些可憐,她也四十多的人了,手指頭印貼在臉上,男人、孩子都能看見,怎么讓她出門呢?要打,也別往她臉上打呀。明知道是她的毛病,剛挨了姐姐的打,也就不好批說她的不是,當面上也得安慰幾句。當媽的更是虛聲假氣,搬過腦袋要看,二毛卻一撲棱腦袋把手甩開,說,看什么看!

        老爸說,哪咋辦?讓她給你賠禮道歉,要不我把她叫來,你也打她一頓出出氣。

        二毛聽出老爸兒戲調侃的口氣,根本不想認真給自己評理,火氣就更大了。說,打就打,當我不敢?許她打人就不許人打她?誰打死誰也算!你把她叫來,偏心眼子,你個老干羊頭(楊頭)……二毛把別人開玩笑嘲諷老爸的話也搬出來了。

        你說啥呢?老爸追問。

        二毛不敢重復原話,只是耍她的倔強脾氣,說,你叫啊,我等著!

        老爸籠統(tǒng)地數落著說,都是些不成器的東西,多大了也不讓人省心!

        心想,也該乘此機會把全家召集在一起,訓教一下這個二東西。

        閨女和女婿都被召集來了,二毛卻一見雅晴心里就先軟了三分。從小養(yǎng)成的毛病,看見她那生氣的眼神心里就發(fā)毛。雅晴坐在二毛的背后,好像自己的一切都在她的怒視之中,渾身如芒刺背,可又不好換個坐的位置。

        雅晴和二毛一聲不吭,還得老爸出面評說。開始語氣比較平和,先說當姐的不該打二毛,都那么大的人了,隨后擺出事來讓大家聽,說來說去都是二毛的不對,確實應該吸取教訓。

        談話內容一改變,氣氛便有些緊張起來,最不該的是周柏年和小妹插嘴,使問題驟然激化。

        假煙被查抄,小妹兩口子把責任全歸結在了二毛的粗心大意上,結論是她根本不適合做生意。后來又知道她私自動用現金,再這樣下去就是一個無底洞。長痛不如短痛,不如就此了結,不再與她合伙了。他們錯誤地認為逼二姐退出煙店的條件已經成熟,于是就大姐二姐叫得甜蜜,勸說事情都過去了,誰也別生氣。說著就話鋒一轉,好合好散,讓二毛退出煙店,或是退給他們股份,他們甘愿退出。

        話雖說得柔和,卻綿里藏針,直指二毛的要害。

        二毛把腦袋一晃,讓我退出去?沒門!你們發(fā)財,老子也得吃飯。你們想退可以,等我掙下錢了再還你們,現在要股份,沒有!

        周柏年不敢硬頂,只是唯唯諾諾地說,這沒錢也是理,還當上老子了。

        柳成蔭的臉上實在掛不住了,在老丈人和連襟面前再不能不表個態(tài)了,于是就壯著膽子不疼不癢地批說老婆幾句:好好說嘛,沒錢咱們想辦法,看你怎么說話。

        楊二毛什么時候受過男人的氣。心想,順風吃屁的東西,還有你說話的地方。挨了打沒人給評理,也不給老婆做主,反倒胳膊肘子往外扭,還敢說我的不是!便拉長了音調說,嗬——,你倒長本事了!話到手到,順手就給了柳成蔭一個嘴巴。

        柳成蔭坐在二毛跟前,根本沒防備也沒有躲避的機會,結結實實地吃了老婆一個嘴巴。二毛打了男人揚長而去,家庭會議不歡而散。

        當著全家人的面挨了老婆的打,柳成蔭實在無地自容,聯想到老婆賭博成性,在家蠻不講理,如今又跟姐妹不和,這日子也實在沒法過了。再說,這七尺漢子挨了打也得有個臺階下。斟酌再三,便吼出一聲:離婚!

        柳成蔭狠下心要離,不想聽任何人的勸說,一紙訴狀送到了法院。

        法院開庭,要先進行調節(jié)。雙方申訴理由,柳成蔭強調感情不合,分居多年。

        法官提醒被告方楊雅珍發(fā)言,二毛心不在焉,聽到活官問話毫無反應,直到法官再次傳喚時,她才醒過神來。

        二毛滿面微笑,說,叫我呀?她好像是在游戲場所,根本沒有什么法庭的概念,因為當年被關進局子里的時候也沒有經過法庭這個程序。

        兩口子的事情還用得著到這里來嗎?她說著站起來,走到柳成蔭的座位旁,雙手抱住柳成蔭的肩膀嬉皮笑臉地說,老公,怎么耍起小孩子脾氣來了,有什么事情咱們不能回家好好說,給人家法院添麻煩干嗎?

        二毛的意外舉動讓柳成蔭摸不著頭腦,甚至有點心驚肉跳神魂顛倒,頓時沒有了拍桌子瞪眼睛,說離婚的勇氣了,只能由老婆在身后裝神弄鬼地發(fā)嗲。頭腦一片混亂,面部表情僵硬,唯一的反應就是點頭。

        二毛說,老公,跟我回家吧?

        當柳成蔭順從地站起來時,法官氣憤地說,柳成蔭,這是人民法庭,你當我們是哄孩子吶!神經病,閉庭!

        二毛像牽小綿羊似的帶著老公往外走,剛剛走出大門,楊二毛就翻臉了,揪住柳成蔭的脖領子就是一陣抽。左右開弓的嘴巴抽得柳成蔭的腦袋像撥浪鼓,就抽就罵:不要臉的東西,你也配提離婚!有膽量掏出你那東西來讓大伙看看,像小拇指一樣的東西也叫男人,也敢說離婚!耽誤了老娘半輩子都沒跟你算過賬,你倒想起離婚來了!

        一說到男人的命根上,柳成蔭就像鼓脹的氣球扎了一針,頓時癟軟下來。二毛將他的隱私擺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被人當眾扒光了衣服抽去了筋骨一樣。柳成蔭面對自己的女人,兩手只有招架之力了。

        說到柳成蔭命根的疲軟并不是他的過錯,原來也是敢伸大拇指的漢子,為此也曾讓瘋狂的楊二毛佩服得五體投地。前幾年騎自行車一次摔跤后,皮肉骨骼無損,卻傷著了關鍵部位,命根從此一蹶不振。大小醫(yī)院跑遍了,針灸、按摩、吃藥,二毛也為之幫他想盡了辦法,但絲毫沒有好轉的意思。這是男人靈魂深處的隱痛,他不愿意跟任何人講述真情。

        正是干柴烈火的年齡,他煩躁痛苦二毛理解,在她百般迎合不見效的時候,怕他心里難受,連嘆息一聲的時候都沒有過。還笑解道:沒那東西更好,省得麻煩人,要是摔壞了胳膊腿的上不了班,我還得伺候你。

        多年了,他為自己的隱痛苦惱,但從未想過老婆心里是什么滋味,還真的以為這是男人自己的事情,二毛也許早把這些事情都遺忘了。

        二毛脾氣暴躁,家里的事情獨斷專行,但從沒有為這事怨恨過、挖苦過他。

        今天二毛真正爆發(fā)了,像崩裂的火山一樣向他撲涌過來。他忽然醒悟到多年來二毛強忍著內心痛苦的折磨,而在原諒著他的無能。他自己怎么就沒想到二毛的痛苦呢?他愧疚得無地自容,還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和理由跟二毛提出離婚呢?

        柳成蔭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他晃動著昏沉的腦袋,扯著二毛的胳膊悶聲地說,你別說了,我知道了,只要你不嫌棄,我永遠不再說這句話。走,咱們回家!

        十一

        衛(wèi)生間嘩嘩的流水聲和洗衣機有節(jié)奏的嗡嗡聲占據了雅晴的大腦,她的思維除了忙家務幾乎一片空白,沒有煩惱沒有憂愁,也忘記了孤獨和寂寞。整理家務似乎成了她多年的嗜好,她在煩惱的時候最喜歡聽的就是這種聲音。那流水聲能蕩滌她的大腦和心肺,那嗡嗡聲能催促著她不停地忙碌,似乎整個中樞神經在跟著洗衣機旋轉。

        潔癖!老公也這樣說過她。但是,只有整個居室的清潔才是她心靈的享受。她精力最旺盛的青年時代,在工廠車間倒大班,不管時間多么緊張,她總要把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用塊濕毛巾蓋在門口才出門。兒子的尿布、衣褲從沒有一點尿臊味道,就是廢棄的手絹、鞋墊也要洗干凈了再扔。

        這些日子她經歷了太多的煩惱,在別人看來她好像把商店的事情處理得得心應手,實際上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幾乎到達了極限。

        一回到這個家,她就對著丈夫和兒子的照片說,我太累了!心太累了的時候,她不是想躺在床上睡覺,而是以自己的特殊方式尋求解脫和休息,好似馬驢打滾牛羊倒嚼,她喜歡的就是近乎瘋狂地清理衛(wèi)生,整理家務。

        她已經有好幾天沒到店里去了。就好像她把該做的事情已經都做完了,再也不想聽他們嘮叨那些閑事了。

        她煩惱到了極點,可又不想在電腦上聊天時跟丈夫杜澍仲說。他是軍人,是在邊防,是在軍隊,看守的是國家的大門,怎么能讓他為這些破爛事分心呢?于是她又想到了傅教授,約傅教授到茶樓去聊天。

        雅晴在茶樓上談起經商的煩惱時,傅教授也告誡過她:親戚不同財,同財兩不來。經商以誠信為本,實際上是講如何做人。常言說,買賣好作,伙計難搭,主要還是說為人處事的艱難。

        傅教授慢條斯理地給她講了一個故事:民國初年北平琉璃廠榮寶齋斜對門有一家珠寶行,買賣興隆。掌柜的兩個徒弟相處甚好,師兄弟兩個娶了一對親姐妹為妻,親上加親猶如一家。學徒期滿后兩個人準備“搭伙計”,也就是師兄弟兩個合伙做生意,師父便勸阻,讓他們分立兩家,互相有個照應為好。可是徒弟意決,師父也不好再說啥。結果,合伙經營不到三年,就鬧得誓不兩立不共戴天,親戚不親戚兄弟不兄弟了。兩個人請師父來調解,師父還是那句話:買賣好做,伙計難搭,親戚不同財呀!

        雅晴和妹妹合伙經營,讓她深深感受到金錢和親情是不能混攪在一起的。人不在貧富,兄弟姐妹之間,錢財是家庭矛盾的導火索。隨著家族的擴大和人員的復雜,經濟越寬余矛盾就越尖銳。當初她就不愿意跟兩個妹妹合伙經營,完全是出于對二毛的憐憫和無奈。兩個妹妹經營歌廳最火的時候曾叫她入伙,雅晴一口回絕。春節(jié)期間歌廳停止對外營業(yè)三天,全家人都在那里娛樂,雅晴卻沒有進過歌廳一次。都說她性格古怪,和家人不合群,她不予理睬,照樣陪著放假回來的兒子在家上網聊天,享受著小家庭的溫馨。在傅教授面前談論起這個話題,至今是她的驕傲。

        談到近日的煩惱,她有些吞吞吐吐,似有難言之隱。她說,煩死人了,我真的一天也不想做下去了。

        傅教授從她臉上看出了她內心的痛苦,在再三的追問下,她不得不把那幾天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了他。說到妹妹的假煙被一位姓梁的副局長查抄時,傅教授開懷大笑,看把你難為情的,妹妹和妹夫們做的事情,不要當成十字架都背在自己身上嘛。何況現在在商界這樣的事情太普遍了。

        雅晴說,這點假煙被沒收,丟人現眼不說,這里外的事情攪在一起,家里全亂了。

        傅教授卻還在笑,就笑就說不怕,本人一介書生,別的事情辦不了,可這煙的事情,只要你把這杯香茶喝了,就解決了。

        雅晴沒想到,專賣局的梁副局長是他的妹夫,也是他的老同學。傅教授不嗜煙酒,最喜歡的就是品茶。空閑的時候,不與雅晴在一起就是同那位妹夫在一起喝茶聊天。

        專賣局資深的梁副局長,就因為脾氣倔強,抗上,提拔書記本來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卻被上峰使了一個小小的手段,就在即將年齡到線的關鍵時刻名正言順地讓他放棄了機會。這次調整班子從外面調來了一位書記,他是有口難言。

        二毛討要假煙,托門子走到了新到任的書記名下,即使他有心幫忙也過不了這位梁副局長的門檻。

        雅晴傾吐內心的塊壘,本無心求助傅教授幫忙,但經傅教授給妹夫簡單幾句話的疏通,被查扣的假煙就全部退了回來。

        小妹夫婦和二毛不知道擺平專賣局的詳細內情,但真沒想到大姐還有這么大的本事。這幾天讓他們放心不下的大姐,自從水貨提回來,大姐就再也沒有來過門市部。

        周柏年和二毛擔心大姐的身體有什么不舒服,急忙跑來看望,卻被雅晴堵在門外,她說,去去去,少來煩我。你們吵去、鬧去、打官司告狀、倒賣假煙販假酒、玩狗發(fā)財去吧!我再不愿聽你們那些爛事兒了,你們也別進來弄臟我的地板!

        他們想說事情都辦好了,我們再也不鬧了還不行?再不讓大姐生氣了還不行?可是雅晴不愿聽他們的解釋和表白,一概拒之門外。

        雅晴知道這幾天門市部里沒有任何麻煩,兩個妹妹的家庭糾紛也隨著假煙的退還平靜下來了。但她的心已經疲憊,實在不想再跟他們攪合了。

        家里的活干完了,她將一塊清潔的濕毛巾鋪在衛(wèi)生間門口,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她開始感到有點筋疲力盡了?,F在還不到她上網和丈夫聊天的時間,看看墻上的電子表不緊不慢地走動,她無奈地躺到床上,想兒子想丈夫,也在回想與傅教授多年的交往。現在她多想有一個親人或知己陪伴在身旁,說句體貼的話溫暖她的心,要是能夠為她捶打或揉搓一下酸困的肩背,那將是多美的享受!

        她的眼圈有點濕潤了。這些年她與傅教授交往很深,在別人的眼里她就是傅教授的紅顏知己,丈夫又不在身邊,肯定早就跨越了理智的門檻。她慚愧,她怨恨自己的不自信,也許她大膽地往前跨越一步,就是讓她迷戀銷魂的天堂。

        她不敢往深里去想,有時候她也埋怨傅教授過于迂腐、清高,為什么他們之間僅是一對知心朋友,作男人的就不能主動跨越那條紅線?他魁梧的身材和富有磁性的聲音與杜澍仲相近,如果他是正常的男人,如果他有杜澍仲一點的瘋狂,也許他們就不是今天這種現狀了;也許她就離不開他,也就不想離不開這個單身的家了。也許……唉,那都是不現實的遐想,只能想得讓人心煩。

        她準時打開電腦,QQ上的小企鵝圖標像個得了病的瘟雞,呆滯地蹲在屏幕的上方一動不動。該死的杜澍仲,都八點半了,你不知道我在這里等你?她離開座位,有意不看屏幕在房間里轉,看屋里還有什么東西沒整理遂心,借此再忙活一陣,等他上來了也讓他著急一回。她知道杜澍仲見了自己那個猴急的樣子,讓她又可氣又好笑,不治他一回他就忘記干渴的難受了。他要埋怨好辦,現成的話等著:你不知道我一個人過日子多忙,多累,多麻煩!誰像你,吃飯在小灶食堂,閑雜事情有警衛(wèi)員和秘書……

        轉了一圈,屋里實在沒有什么可收拾的了。看看表,已近九點,也該上來了吧。她無奈地又坐回到電腦前,煩躁地敲擊鍵盤的回車鍵。心里不再是埋怨,而是萌生了許多牽掛和擔憂:部隊里發(fā)生什么事情了?邊防形勢緊張了?前些年就有過這樣的時候。要不就是開什么緊急會議,根本來不及給她打電話,告訴她別等他聊天了……

        等待的時間過得格外漫長,忽然一聲鈴響,小企鵝晃動了一下,杜澍仲猴急的樣子出現在了屏幕上。

        雅晴,等急了吧,哈哈哈,對不起啦。杜澍仲嬉皮笑臉,拉著怪怪的聲調說。

        雅晴板著面孔說,還軍人呢,沒有時間觀念,干什么去了?

        能干什么?這里沒有歌舞廳,青一色的男子漢。他還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他說,政委在我這里閑扯淡,我比你還急,可總不能說我老婆等我聊天呢,攆他走吧?

        雅晴看出來了,影像被煙霧弄得模糊不清。她說,又抽那么多煙,還不快打開窗戶!雅晴的語氣和面孔仍是那么冷冰冰的。

        杜澍仲夸張地說,冷啊,這北疆可不是咱們家!他隨即一愣,假模假樣地貼近屏幕仔細看。說,家里真那么熱?啊——,漂亮!脫那么利索是在誘惑我吧?軍人可是經得住女人誘惑的。

        貧嘴!雅晴說著把攝像頭轉向墻壁。

        哎哎,別!我喜歡這誘惑還不行,快把鏡頭轉過來。要是真熱,干脆把上衣都脫掉算啦,誰跟誰呢。你沒聽說年輕人還搞網上裸聊嗎?

        你就瞎開心,一點也不知道別人的難處。雅晴說著把鏡頭轉回來了,但任憑他怎么嬉皮笑臉,就是木呆呆地不說話。

        唉,好好的,哭什么?杜澍仲看到了她臉上的淚痕。

        雅晴又一次把攝像頭轉向墻壁,談話變得沉重起來。面對空白的屏幕,雅晴慢慢地訴說,他似乎聽出了許多艱難之處,一時又拿不出解決的辦法。

        解鈴還需系鈴人,最后還是雅晴說,這煩人的日子過夠了。咱不缺錢,也不想跟他們在這混水里攪合了,你不是早就說過讓我隨軍當家屬嗎?你辦手續(xù)吧,我這就去。

        來隨軍我高興。他說,你不跟二毛他們合伙搞那個商店我也贊成,可是兒子畢業(yè)……還有老人,你跟他們商量好了嗎?杜澍仲猶豫一陣,又說,這樣吧,你先來這里住些日子,咱們也好商量一下。

        第二天雅晴跟二毛和小妹在電話里說,煙店我不干了,也不要給我退什么股份,你姐妹倆商量著干吧,只是聽姐一句,千萬別再干經營假煙酒的事了。二毛和小妹放下電話急忙趕過去,雅晴已經上了飛機,原來電話是雅晴在臨上飛機前從機場打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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