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至后的月光透過窗欞,一格一格地浮在土坑上。民辦教師田來員翻了個身,一明一暗的臉旋即扭曲一下。在田來員看來,這個夜晚很不一般,難纏的日子好像是扭了一下腰身,在夢里頭終于有了轉(zhuǎn)折。事物就有了新的生長方向。
田來員的夢以一個嘆息收尾。嘆息倏地從暗處劃過來,即便在夢里,那聲音也真真切切的。田來員聽到了。一聲輕嘆柔軟幽長,像一截兒有年頭的麻繩,從夢境深處探過頭來,款款地沿著他脖子繞了一圈。于是他哦地叫了一聲。他大概覺得從窒息的黑暗里逃出來了,就把手從脖子上放下來,摸索見用枕頭摁著的燈繩,叭嗒一下子,拽得驚慌,燈繩齊茬茬斷掉了。很可惜,世界亮了一霎又重陷黑暗。但這會兒他反而奇怪地冷靜下來,開始梳理剛剛隱退的夢幻。順著那繩索一直捋過去,他發(fā)現(xiàn)一個穿白衣服的影子,順著那影子的指引,他到達一座滿目腥紅的山崗。慘淡的月光下,山丹花的龐大組合似一曲雜亂無章的合唱,讓他想到他那些衣著襤褸的學(xué)娃們。他們總是這樣,不諳世事的笑臉花一樣綻放,圍著他沒心沒肺地叫,田老師田老師田老師,直叫得他一陣陣心酸。
五棵樹小學(xué)唯一的一間教室坍塌了。田來員的心好像也失了支撐,艱難地在花兒們面前搖曳。
這時候白影子遠遠地招手。等等,我認出你啦。田來員喊著,飛快地攆過去。白影子卻不見了,在一片樹林前一閃身就消逝了。田來員揉了揉眼。月光下樹林子顯得影影綽綽,但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好木頭,棵棵都是敦厚質(zhì)樸的好材料。田來員又一次想到了他的學(xué)生。他的心停止了搖晃,穩(wěn)當當?shù)卮猎诹肿忧啊L飦韱T朝林子走過去,他想摸一摸這些樹木,像摸學(xué)生們的頭一樣。
就是這個時候,那朵可憐的白花吸引了他的目光,它孤零零地擠在那些泛濫的紅花里,像一個不經(jīng)意的嘆息。田來員不由地俯下身來仔細端詳,它小小的花蕊忽然一齜,一個駭人的嘆息真得撲面而來。
這就是那個夢的大概。田來員摸著腳板仔細回味了一遍,他覺得對于自己,甚至對于五棵樹小學(xué),這個夢無疑很重要。它是命運拋下來的一個暗示。跟看起來無憂無慮的云朵相似,昭示一段時間內(nèi)影響年景的天象。不是嗎?為了肯定這一點,田來員朝黑暗提了一個問題:未來某一天你托著碗,望著里面可憐的清湯寡水,你能否想到這與從前不經(jīng)意的某個事實有關(guān)?
現(xiàn)在該干那事了。民辦教師田來員走出夢境后,摸黑麻利地起了身,那件事昨兒個就盤算妥了,一直隱在暗處,呼啦啦的旗幟一樣招引鼓蕩著他。昨后晌呼哧呼哧磨斧子時,露天上課的學(xué)生娃團團圍定他,田老師要砍柴么?田老師沒柴啦?近兩月的日曬風吹,他們的臉蛋無一例外地粗糙彤紅。田來員瘦小的身子被一圈稚氣的熱浪包圍,眼鏡片子后的眼被那種彤紅灼傷了,模糊一片。那一刻,一股直腔子山風從曠野吹來,夾雜著嗆鼻子的酸楚氣息。
田來員腰里掖著斧子出門的瞬間,月光正好轉(zhuǎn)移到了小炕桌的一角,一朵紙扎的白花在那里悄然閃現(xiàn)。
一推門,土坯的殘肢斷臂赫然在目,它們證實以前這里存在過一間教室,跟田來員住的土屋搭膀子多年,但它在一個雨夜轟然倒掉了。跟一個人無法預(yù)料自己的結(jié)局其實是一回事。此刻,白鳳仙徹夜的嚎啕也因他踏上眼前的土峁不期而至,田來員不由地打了個冷噤,拽了下衣襟,下面的鐵家伙不太貼身。
五棵樹是個不大的山村,降生在這里的人無一例外踩著這樣的青石板走路,所以他們的腳步傳承了祖先的謹慎卑微,能外出謀生并客死他鄉(xiāng)是一件榮耀的事,畢竟這樣的人太少了。田來員打小就體會到了這樣的榮耀,他的父親給他捎回一個新書包之后就再沒了音訊。眼下,田來員就踩著世代相襲的青石板朝山上走,他盡量放輕腳步,不至于打斷蟲子們的歌唱,淡薄的上弦月讓他的眼鏡片子不安地閃爍。今年的雨水長,五棵樹經(jīng)受了持久的考驗,只塌了一間房。一間房對五棵樹村子來說,傷口看起來不算很大,但足夠讓有些人憤恨一輩子。田來員說他恨不得跳起來割斷老天爺?shù)碾u巴。
走出村頭時田來員明顯地長舒了一口氣。青石板咣咣地響起來,但隨之一聲咳嗽掩蓋了它。誰?田來員屏住氣,手按在衣襟底。
村長又咳嗽一聲,從石頭上站起來,聽說你磨了把好斧頭,是不是?
村長很會選地勢,站在那兒比他高出不止一頭。月光替村長淺淺地勾出一弧腦殼線。田來員的手從衣襟底順路拐到褲兜里,摸出紙煙遞過去,點煙的時候田來員注意到,村長的表情是可以商榷的。他躬著的腰就直了,伍哥穿得單薄了,夏夜的山風很硬的。
再硬能硬過光棍?村長抽著煙笑了。
光棍田來員也乘機笑了,握緊拳頭擂了幾下胸脯,那兒干癟卻還硬實。伍村長出手迅速準確,一下子把斧子搶去了,放眼底摩挲,你曉得,五棵樹的樹可不姓伍。
曉得,田來員的手也伸出去了,在斧子附近焦急地晃蕩。斧子閃著寒光翻了個跟頭,繼續(xù)在村長手里把摸。
你曉得,鄉(xiāng)里指標管得緊,我都弄不下。
曉得,田來員給自己也點了根煙,你曉得縣里林業(yè)局的周局長不?十幾年不見啦,原來是我中學(xué)的同學(xué)哩。
田來員還想說說跟周局長小時候的事情,村長已把斧子插回他腰間了。看村長的意思,在這兒等了半宿,是想告訴他當心點,黑地里別有個閃失。伍村長臨走時問他跟白寡婦的事啥時辦?再說再說,田來員急急地說完,就朝山上小跑去了。青石板歡快得呱呱叫。
臨進樹林,月亮辣辣地瞥了他一眼。他仰著的脖兒慌忙彎下,心里突突突的,好像裝著一架冒黑煙的柴油機。突突了三五下,心底泛起的黑煙聚成了陰云,團團麻麻地罩籠著他。田來員有點著慌,手不由地探進褲腰。藏在衣襟底下的斧子冷不丁閃了一絲笑,那笑黑暗里透著詭譎,冷僻得跟他昨天撿到的一朵白花相似。田來員激靈靈把斧子拽出來,死死捉住,暗地里釋放了一個寒噤。斧子硬硬的,好歹給了他一些支撐。田來員屏氣凝神,開始打量月影斑駁的樹林。樹林陰郁的表情讓他隱隱不安。
林子陰翳潮濕,彌漫著腐敗死悸的氣息,走進它的恍惚間,田來員覺得自己正一步步走向夢魘。嘎,一只驚鳥劃著脊背飛過,冷颼颼地帶著邪氣。田來員憋著胸想喊一嗓子,金貴……顫抖的聲音連他自己都不相信。日,田來員吐了口痰。咋喊起張金貴來呢?
張金貴是他的學(xué)生,是五棵樹近年來最具潛力和天分的人,就是說,只要不出意外,他可能沿著青石板組成的盤腸山道,一鼓作氣,像鳥一樣成功地飛出大山,翱翔在山外的精彩世界里。當然最好能功成名就衣錦還鄉(xiāng),田來員想他肯定不會看走眼,雖說家窮,金貴十歲才上學(xué),但白鳳仙哼著山曲貼滿一屋子的獎狀能作證,絕對是個好苗子。獎狀是田來員一筆一畫寫的,用過年才舍得用的羊毫筆。田來員很信任自己的眼力。田來員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田來員九歲的時候,他娘用積攢的白面給他做了頓好飯,然后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那一天爹捎回一個帆布新書包。書包鼓囊囊的,里面是爹的一雙麻布鞋,放腳趾的地方張著兩個黑洞,齜牙喊疼的嘴一樣。他就是穿著這雙鞋走的。送回書包的人說,他不懂礦上的規(guī)矩,下井不讓搭吊索的,跟他說了好幾回了。是沒文化害了他。娘從梁上被架下來后吐了口惡氣:來員你上學(xué)吧。他娘第一回沒死成,等于一次演練,一直扛到他在縣里初中畢業(yè),那根麻繩才第二次派上了用場。田來員迷上了學(xué)校,埋了心愿已了的娘,回村當了民辦教員。第一次上課的情景歷歷在目,陽光在他眼鏡片上不停閃耀,田來員昂首走向教室。教室原本是村里的牛棚,有點粗陋,改造了一下就變成學(xué)校了,在田來員眼里好像是粗陋披了件文縐縐的外衣。但田來員不計較,依然走得十分勁道,這一走就是十多年。十多年的風霜下來,教室的文縐衣裳又破爛成了粗陋模樣。那房子不行了。田來員在它倒塌的五年前,就把它的日暮途窮跟他們做了匯報。他們包括:村長,馬副鄉(xiāng)長,教育局長,甚至還見了一回分管文教的副縣長,他們對他一次次險象環(huán)生的描述深表同情,但一律抱怨財政緊張。田校長你算算,一間新教室得多少磚多少水泥多少木材多少工錢?全鄉(xiāng)全縣有多少間這樣的教室?這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不是一件小事,鄉(xiāng)里縣里有多少大事排著隊呢??墒?,那房子實在不行了。在田來員五年來的奔走呼號中,它實在堅持不住了,在一個雨夜轟然而倒。
打量著林子,田來員握斧子的手開始哆嗦。胡楊、刺槐還有側(cè)柏,在這個夜晚瑟縮不安,但都不在他的關(guān)注之內(nèi)。田來員的斧子固執(zhí)地在紅松和白松身旁打轉(zhuǎn)。五棵樹的林子由五種不同屬性的樹木組成,它們附屬五個不同的姓氏血統(tǒng)。傳說五個身心疲憊的男人逃難到這里,破爛衣卷與長吁短嘆一同滑落,他們決定不逃了,哪里不一樣呢?哪里不都是一條命么?他們安營扎寨的簡單儀式是一人種了一棵樹。于是五棵樹誕生了。他們的后代衍續(xù)了祖先種樹的嗜好,五棵樹的林子逐年繁茂。斗轉(zhuǎn)星移,到如今出了些不肖子孫,偷砍亂伐,焚山開荒,只要湊手斧子就橫行。這很不好,田來員想,多好的材料啊,跟他無辜的學(xué)生娃一樣。他手中的斧子重重地往下墜。
這一刻,田來員肯定在樹身上看到了先人的眼睛。你聽,他念叨呢,先人……
那五個先人里有一個姓田的。也就是說,這林子的一部分有田氏家族手傳鍬,鍬傳樹的血脈,依賴田氏的血脈它們才這樣莽莽蒼蒼。田來員的手使勁緊了緊斧子,把先人執(zhí)著的血氣灌輸進鐵的質(zhì)地里,現(xiàn)在,是該你出力的時候了;現(xiàn)在,先人你睜開眼看著,你可憐的娃們在野地里上課,老天冷不防暴雨傾盆,娃們就在泥水里變成了土狗子,要是冬天,——田來員不敢深想了,鼻子發(fā)酸,腦子里晃過一張張紅臉蛋和轟然倒塌的土坯房,還有張金貴……月亮悄悄往下移,原本稠密的蟲子叫聲稀薄了很多。田來員手中的斧子鼓噪起來,有了一點點虛偽的勇敢。他早算計過,原來的梁和檁子還能用,部分椽子也湊合,不能多砍,只五根山椽就夠了。不多不少,平均分配,五門不同姓氏血統(tǒng)里每門一棵。
第一根紅松木吱呀嘶叫著跌倒時,田來員忽然心口疼起來,斧子看看就捏不住了。
真正把斧子瞄準目標是件費力的事。田來員磨了一后晌的斧子到底顯得忐忑不安,不很合作。田來員摸著它扇形的身軀,把它想象成一只鳥的翅膀。于是,在這個上弦月的后半夜,田來員舉著斧子想象著一只鳥的飛翔。它白色的羽翼漸顯鋒芒,它呼呼地煽動翅膀,夾帶起滾動的往日塵煙,借著青石地面年深日久的堅硬反彈,白鳥啪地一蹬腿,便騰空而起直沖云霄了,在莽蒼的上空盤旋了一圈又一圈,五棵樹在它眼里越旋越小,最后成了一個黑點,好像是隨意零落的一粒塵埃。白鳥嘎叫一聲,驅(qū)散風中留戀的霧靄,飛越一座又一座山巔,箭一樣直射遠方……
斧子掉地上時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一些枯枝敗葉阻隔了大地的詰問。田來員一屁股坐地上,捂著心口,哆嗦著抽了一根又一根煙。被枝葉粉碎的月影灑下來,在他身上映出些含混不清的光斑。
2
繁密的雨水給五棵樹帶來了意外的幻覺,這個夏季,五棵樹村人的耳朵眼里反復(fù)碾磨著一句話:你見沒?我的紅繩繩丟啦。這話出自一個女人之口。她叫白鳳仙,是那個后來每每徹夜嚎啕的寡婦,兩個月前還不瘋。
白鳳仙坐在門前的石礅上,腰纏麻繩,亂發(fā)長披,不歇氣地搓麻繩。在盛夏白煙一樣的空氣里,她的身影呆板僵硬,散發(fā)出虛幻詭異的氣息。盤踞地上的麻繩旋轉(zhuǎn)累積,組成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圈套,很有點暗伏玄機的味道。她的手不停動作。整個人在僵硬里有種奇怪的亢奮,兩眼射著游離的光焰,嘴里不住地往外噴涌各種離奇的詞匯:
“紅繩繩、白鳥、那個人、毛狗子、金貴……”
這些毫不關(guān)聯(lián)的詞匯不厭其煩地反復(fù)著,隨著她手里的麻繩日趨清晰龐雜,它們?nèi)缤恍├w細的線索,一次次被耐心的人們捕捉、構(gòu)思、編織,最后呈現(xiàn)出一幅夢囈般的詭譎畫卷。畫卷深處倏忽掠過一只白色羽翼,嘩啦啦,白鳳仙心頭驚起一灘漣漪,紅繩繩呢,就不見了。白鳳仙說,看,紅繩繩叫大白鳥叼走啦。然后呢,然后就糟透啦,壞事就接二連三啦。白鳳仙說,先是毛狗子丟了,毛狗子一個月上來,毛茸茸的一長,不會嚼饃,就會吃奶,吃我的奶,金貴金貴娃不急,娘的奶水足,夠兩娃吃。然后呢,然后狗子就長大了,樸實實長壯了,一眨眼就十四歲啦。十四歲卻丟啦。你看,大白鳥一忽扇翅兒,紅繩繩就丟啦,毛狗子也丟啦。然后呢,白鳳仙說,然后那個人就來啦。
那個人一進來,不敢看我,摘下眼鏡,坐馬扎上用褂襟子擦,擦了一遍,不說話,換個衣襟擦,又擦了一遍,眼鏡偷偷地閃亮,那個人還不看我。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你咋啦?那幾年咋不來?你不敢,是不是?我瞎眼婆婆看得緊是不是?死了的人攔著你是不是?現(xiàn)在,心思也花白了,你來啦?現(xiàn)在,燈油熬干了,你開口了?啥,你問我要張金貴?你問金貴聽誰的話?金貴是我的娃還是你的娃?我的娃自然聽我的話。好,你來啦,開口啦,我偏不看你,我看笤帚、灰鏟,看墻上娃的獎狀,看炕上一層層鋪蓋,鋪蓋紅花綠葉的,垛得齊楚。我嫁到這炕上,鋪銀蓋紅,被窩里臥著花生紅棗。我心里系著根紅繩兒……
紅繩繩咿呀一盞燈
罩住奴的心呀
奴的身
……
快不要唱啦。一個婦女抹著淚過來,替白鳳仙掩好半敞的胸脯,順便塞給她一個饃,還認得我不?以前恁內(nèi)秀的個人。白鳳仙一抬眼皮,送上一臉污垢的笑,那笑硬硬地閃在亂發(fā)后面,發(fā)梢粘著一根草棍兒在風里顫顫地晃。認得,咋不認得,你見我的紅繩繩來?婦女哀嘆一聲,揚手驅(qū)趕圍觀的人。她以前不這樣的。老天是個壞家伙,婦女且罵且走。身后的白鳳仙咿咿呀呀地繼續(xù)唱。
白鳳仙唱著唱著就哭起來。石破天驚的哭聲在夏日煩燥的空氣里迂回曲折,像一條柔軟恐怖的白條蛇,扭著腰身在青石街面上打了幾個來回。哭著,搓著,猛地白鳳仙在自己營造的氛圍里站起身,風風火火地到處脧尋。哪兒呢?哪兒呢?一抹迷蒙的灰色從她眼里掠過,匆匆跑回屋,又急急跌出來,目光掃過之處都值得懷疑,門背后,水甕底,柴禾垛,電桿子,甚至茅房底下,她都匆促又仔細地搜尋。這時候,一個學(xué)娃背著書包過來,白鳳仙撿起地上的饃,一溜小跑攆上去,在孩子的驚愕里硬塞給他饃,娃乖,下學(xué)不延誤,早些回。白鳳仙的淚臉在陽光下變得格外燦爛。人們又一次注意到,整個過程中,白鳳仙的兩只手一刻不停地搓動,一直編織空空的內(nèi)容。這給村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說,那些天,五棵樹的空氣一個勁兒地顫抖。
兩個月前,田來員決定做一次家訪。
那是個黃昏,他在五棵樹的青石街上心神不寧地站著。落日將最后一點光輝反映在青石板上,一片一片的白亮在他眼前晃蕩,晃得他心浮氣躁。他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去呢?是不想呢,還是不敢見她?他說不清楚??墒牵駜簜€張金貴又沒來上課,讓他心慌。算起來,三次了。第一回,金貴剛升二年級,放了學(xué),拖拖拉拉不想走。他說,金貴快些回,天黑了。金貴低頭不作聲,手把住課桌腿不放。被他催逼急了,就嗚哧嗚哧哭起來,田老師,讓我再呆會兒吧,再看一會兒學(xué)校吧,明兒……我娘就不讓來了。咋回事?田來員圪蹴下,給他抹了淚,跟老師說說。張金貴低聲嘟噥,沒,沒……本子。田來員一聽,心下就沉重了,就站起來,拍拍他腦瓜兒,去了里間。他知道,張金貴是學(xué)生里最節(jié)儉的一個,他的抄本總是用得最久,正面背面密密麻麻寫滿鉛筆字,黑黑的成群結(jié)隊的螞蟻一般。田來員總是看得摘了眼鏡揉眼,但他不生氣,他高興,這娃好,懂事,知道他娘寡婦失業(yè)的不容易,不浪費一點點本子。田來員想想,給他判作業(yè)就不再用紅墨水了,改用鉛筆,這樣,一個本子就能用好幾回。田來員走進教室里間,在他睡的炕上有張小箱桌,掀開了,翻出三個筆記本,想想,又找了幾根長短不一的鉛筆,一并遞給金貴,記著,明兒早早來。張金貴高興地蹦了起來,兩只小虎牙在笑聲里格外閃亮。這給田來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果然,這娃不負重望,更用功了,每回聯(lián)校統(tǒng)考都是第一,很爭氣。田來員去聯(lián)校開會,就興得很,臉上紅油油地放光。而且金貴更懂事了,田來員覺得,不經(jīng)意間,金貴長大了,曉得跟他較心思了。今年一開春兒,雨水就淅淅瀝瀝個不停,好容易等到個晴朗的禮拜天,田來員正忙著翻曬被褥,張金貴來了,來了也不多話,悶頭幫他拆洗床單枕巾,掃了地,抹了灰,又把玻璃擦了一遍。田來員在心里笑著,偷眼打量著,也不說話,他憋著,他想看看小家伙到底藏著什么心眼子。果然,地掃了,灰抹了,玻璃擦了,張金貴開口說話了,他搬了凳子塞在田來員屁股底下,自己蹲著,田老師你拉會兒胡琴吧,你好久沒拉胡琴了。田來員的二胡掛在里屋墻上,上面的灰很厚,金貴剛擦過。田來員說,拉二胡得心靜,心靜了二胡才好聽,二胡隨心。田老師心不靜么?田來員扭頭看了看他,田來員發(fā)現(xiàn),有一種清澈在他眼里汪著,陽光下水一樣跳著。田老師咋能心靜呢?田老師心里亂得很,田來員說,每天一睜眼,看見這教室,我的心就亂蹦開了,我怕哩,我做惡夢哩,我老夢見教室塌了。金貴低頭玩著一粒土坷垃,就這事愁得田老師睡不好覺?我娘說,田老師瘦得讓人心里難活哩。田來員的心顫悠了一下。我娘說,田老師的胡琴好聽呢,好些個黑夜,她聽得直抹淚呢。田來員的心猛地揪他,揪得難受,他摘了眼鏡擦起來,金貴,相信老師,秋后,咱就會有一間漂亮的新教室啦。田來員說著話,透出些豪氣,他早算計過,這些年微薄的積蓄差不多夠磚和水泥了,再耗上一把力氣,他覺得造一間教室不難嘛,至少,不像馬副鄉(xiāng)長他們說得那么復(fù)雜。想著,豪氣里滲出點凄涼。本來,那錢他是另有用處的。光棍做久了,可以想象,寡婦的日子也不好過,他一廂情愿地盼著,她不要再做寡婦了。
可是,可是,張金貴把土坷垃捏碎了,可是我明兒個就不能來了。為的啥?田來員急了,他沒想到自己會這么急,急得臉紅耳赤的。張金貴笑了,兩顆虎牙透著狡黠,除非……除非啥?田來員急問。張金貴說,除非你繼續(xù)給我買本子。就這事?田來員松了口氣,我不是一直這樣做么?張金貴說,我不白要,我拿雞蛋頂。說著,站起來就走,邊走邊嚷,我娘說,一天兩顆,雞蛋放炕頭了。
田來員好半天還沒有注意到,兩只雞蛋在炕頭上白亮亮地閃,讓他想起金貴的兩只小虎牙。
那一刻,田來員被一種幸福擁著,臉蛋緊貼著雞蛋,捂著,他覺得,再捂一小會兒,幸福就要扇著翅兒飛起來了,忽扇一下,忽扇一下,飛得再高再遠也不怕,有根看不見的繩子系著呢。繩那頭,她羞澀地嗔怨著。
這一回,金貴真的沒來上課,三天了,也沒個招呼。頭兩天,他忍著,自己寬心,興許娃病了,三天兩頭地下雨,保不準頭疼腦熱的。病不出三,三天就好了。今兒個一大早,田來員胡亂吃了幾口,就站到院墻跟前,掐著電子表,眼巴巴地瞅著山道。學(xué)校地勢高,從土墻豁口望出去,遠處的房子七高八低地歪扭,一簇簇地趴在山窩里,像些膽怯的野蘑菇;而蛇盤小道上影影綽綽的,那是上學(xué)的娃們,他們歡蹦亂跳前跑后攆的,隱約傳來嘻嘻的笑。田來員臉上映著紅日頭,心底呵呵地附和了一兩聲。還沒把笑藏好,一陣晨風掠過來,田來員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一個孱弱的嘆息奪口而出。他摘下受了傷的眼鏡,擦了擦,眼鏡腿兒上的一疙瘩膠布黑黑地脧他,他嘟噥著,心里頭也突兀著一塊黑黑的疙瘩。再抬眼時,他看見了悶頭走路的啞巴二順,小書包一顛一顛地拍著屁股,他是金貴最好的朋友。還有呢,還有呢,田來員揪著心,一個兩個地數(shù),十五個?咋才十五個?不對!不對!他額頭上沁著汗,又數(shù)了一遍。這回,他瘦弱的身子在山風里瑟瑟地抖開了。
可不敢少,不敢再少了。田來員昏著頭,不停地在心里祈禱,金貴可不敢不來。曉得不?娃們是他的嫩苗苗。每一株苗苗都種在心尖尖上,而每株苗的每個葉片子,都布滿了他深情的撫摸。曉得不?他的每一個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已悄悄融化了,都已悄悄流進葉片的條條脈絡(luò)里了。曉得不?你們曉得不?田來員四下里望著,問著,當院的枯樹紋絲不動,架在房上的梯子也悄沒聲息,四下里的景致都木木地沉默。只有一小撮陽光打在他發(fā)黃的鏡片子上,亮亮地顫悠。
他整個人顫抖著,心有余悸地晃到枯樹跟前,拿起繩子一頭拴著的鐵錘;鐵錘重重地墜手,而那片被樹杈架空的鐵板則顯得憂心忡忡。田來員一手揚錘,一只手空舉著,電子表在上面不停地閃爍。他一眨不眨地盯著電子表,好像他本身就是一臺精確的座鐘,莊嚴地等待著又一次輪回一樣的暴響。終于,“當,當,當……”悠長地撞擊起,像一次滿足的回味。田來員懷著一絲僥幸走向教室。教室里,一共五排長桌,一排一年級二排二年級;當然,三排是三年級;當然,四、五排應(yīng)該是四、五年級,但最后一排空無一人,塵土厚黑。本來,后半年,金貴是要升到第五排的。田來員數(shù)了數(shù),一共十五個娃,十五雙清澈的眼眸。田來員內(nèi)心一咯噔,很不幸,他的擔憂應(yīng)驗了。他問,張金貴到底咋了,誰知道?
他問的時候盯著張二順。張二順就在學(xué)生們亂嘈嘈的聲音里站起來,但他不說話,他是啞巴,只好怯怯地仰望那只咄咄逼人的眼鏡。田來員想說啥,屋頂上漏下一撮土,劈頭撒了一臉。田來員嗆得直咳嗽,摘了眼鏡往出走。外頭很稀罕地陽光燦爛,但照不亮他黯淡的心房。連上張金貴,這是今年第三起輟學(xué)事件啦,田來員捂著心口,那里面隱隱作疼。他黑著臉走到梯子跟前,噔噔噔幾下上了屋頂,上去了又彎腰捶起了脊背。另一只手搭在嘴邊吆喝:張金貴……張金貴……可不敢不來……田老師跟你說……可不敢不來……山野空曠,四下里回音迂回重疊,然后,是綠森森的沉默。并沒有人回應(yīng)他的呼喚。只有一群白鴿子,響著哨,自在地飛翔。田來員的眼鏡片子一閃一閃的,他摘下來,擦著眼,慢慢下了房。踩梯子時,腿軟沓沓地不聽使喚。
返回講臺上課時,田來員明顯失了水準,辭不達意,失神愣怔,還拿倒了課本,有幾次不得不停下來,問學(xué)生,老師講了些啥?學(xué)生們面面相覷,不敢胡亂提醒。這樣呢,田來員就沒心思講了,他說,今天,互教互學(xué)吧?;ソ袒W(xué)是咋個樣子呢?就是三年級教二年級,二年級教一年級。這是田來員有一回肚子疼,忍不住跌在講臺上,鄉(xiāng)親們把他抬進鄉(xiāng)衛(wèi)生院,他在衛(wèi)生院的床上想啊想的,就想到了這個辦法。
今天,他肚子不疼,沒有住進衛(wèi)生院,卻用上了這個辦法。他有點慚愧。好不容易捱到后晌放了學(xué),他決定去張金貴家走一趟。張金貴家他從未去過,不是不想,——是啥呢?田來員不愿意往深里想。金貴是個可憐娃,還在娘肚子里,爹就死了,煤礦經(jīng)常出事故,這不稀奇。說起來,五棵樹的男人下煤窯算是一種出路,只是可憐了白鳳仙娘兒倆。田來員每每路過她家門口,就不由放慢了腳步,望著扭七歪八的院墻,猜測她在做啥,在洗衣裳?咕咕咕地喂雞?還是揚著好看的腰身梳頭?也每每這個時候,院門吱一響,探出一根拐棍來,她瞎眼的婆婆顫巍巍出來了,吆喝著放狗了。就這根不起眼的拐棍和汪汪叫的黑狗,攆走不少登上門的媒婆和毛遂自薦的男人。當然,每每這個時候,田來員只能忐忑不安地離去了,他心底子冒起的火花一回回熄滅了。真的滅了么?田來員不愿深想。自打去年冬天,那根拐棍就再沒出現(xiàn),可憐的瞎眼老人沒能扛過那遭嚴寒。但他每回走過她門口,還是不由地忐忑,好像是,那扇門會突然打開,突然亮出根拐棍似的問號來,田來員,你還配做老師么?你還配戴那只眼鏡么?
這個問題十幾年前就曾光顧過他一次,隨著問題而來的是一記響亮耳光。他的眼鏡腿由此摔折了。白鳳仙的娘指著他鼻子罵,窮光蛋,臭書匠,再碰我閨女一回試試?
結(jié)果呢,田來員捧著受傷的眼鏡回了學(xué)校,拉了一黑夜胡琴。
田來員在五棵樹的青石街面上走了幾個來回。做一次家訪有這難么?只是一次家訪而已,只是要搞清楚金貴為啥不上學(xué)嘛,田來員告訴自己,僅僅是盡一個老師的本分嘛。夕陽急躁地照著他的后腦勺。他每走一步,好像都踩著自己的影子了。
村長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他舉步維艱的時候,村長晃著光腦殼過來了,順著他的眼光硏了一回,嘆了一口氣,兩個可憐人哪,唉,村長說,你教書教傻了。
我做主,你倆把事辦了吧,今黑夜。村長打著酒嗝走遠了。
田來員想了想,就著村長的酒勁兒推開了那扇門。嗡隆隆一響,院里撒進一些意外的光線,一絲嚶嚶的哭泣戛然而止。家門一掀,白鳳仙和他打了個照面。的確很意外,田來員注意到,她哭紅的眼亮了一瞬,接著就怔住了。倆人愣愣地呆了片刻,就有些微紅暈從兩個脖根兒逐漸漫上來,溢滿兩張臉。田來員心跳得厲害。白鳳仙一閃身回了屋。
她還是那么好看,哭著也好看。好像第一回離她這么近一樣,田來員有點著慌,就摘下眼鏡來,用衣襟擦。這是田來員的習(xí)慣動作,左衣襟擦過右衣襟擦。白鳳仙呢,好像是,沒了主見;好像是,不在自家,到了陌生的地方,手腳無措,找不到該呆的地方,最后捏了把梳子開始梳頭,又梳得不順暢??雌饋?,忽忽閃閃的,倆人都躲著對方的眼。
過了很長時間,田來員覺得作為教員,有點失禮,就戴上眼鏡,咳了一聲,他想問金貴呢,話說出來,卻是,你咋哭了?白鳳仙說,毛狗子丟啦,毛狗子不見啦。說著又抽泣起來。田來員看著她一聳一聳的瘦肩,很想伸一下自己的胳膊,但沒有。他說,是的呢,寡婦的狗,招人惦記。白鳳仙就哭得更厲害了。田來員很想自己一巴掌。
這樣子,過了一會兒,白鳳仙不哭了,坐炕沿上不自在,就拉著了燈。田來員朝外看了看,天還不很暗。家里呢,滿墻的獎狀紅火得惹眼。田來員說,我是想說……白鳳仙截住他的話,我不可憐。話說得打顫,似覺得不妥,就跳下炕沿,找了碗,拎著暖壺倒水,加了一勺紅糖,又加了一勺,臨給他,又加了小半勺。田來員抿了一口,覺得回到了從前。這回,天是真的暗下來,還沙沙地下開了雨。倆個人都開始焦急了。白鳳仙一次次朝門外看,這娃,瘋起來沒個夠。于是,自然地,話題扯到了金貴身上。田來員知道了,前些年輟學(xué)的順子回來了,啞巴二順的哥,在外面打工,好像做得不錯,回村耀武揚威的。金貴看著眼熱,就不想念書了,要跟著順子去外面掙大錢。他說,娘,你吃了那老些苦,這回就等著享福吧。田來員跺著腳感嘆,娃是好娃,可想歪啦,你才十四呀,你呀你,你 就沒個主見。田來員瞪著白鳳仙,你呀你,還是那樣,沒個主見。
白鳳仙許是覺得他怨得對,他早該怨她了,就紅了臉,瞅他的眼里有了水色,嘴里卻說,像你,倒是念了那些書,卻窩囊,到手的媳婦也得飛走。田來員悵悵地看著她,說,會好起來的,真的,好日子不遠了,真的。
正說著,張金貴濕淋淋撞進來了,一進門,就從門背后的甕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一氣喝完,然后炸著嗓喊,娘,你知道火車有多長有多快么?說著話看見了田來員,就低下頭了,悄沒聲了。田來員就從馬扎子上站起來,開始了沒完沒了的數(shù)落。從他一年級的第一天數(shù)落到現(xiàn)在,從第一回的抄本數(shù)落到最近一回,田來員的指頭轉(zhuǎn)著墻指點了一圈,把那些獎狀的來龍去脈細說了一遍。田來員說,你對得起你娘么?對得起這些獎狀么?對得起你用過的抄本么?最后,田來員說,你對得起我么?
你說,田來員說,你說你錯了。
張金貴悶著頭不吭。
你說,你錯了!田來員的聲音顫顫地走了調(diào),就高高揚起了巴掌。巴掌高高揚著,重重落下來,卻摑在了田來員自己臉上。
你說你錯了!巴掌憤怒地舉著,又是重重地打在自個兒臉上。
你說,你錯了!田來員又了自己一個耳光。
你說……
我錯了,田老師,我錯了。張金貴哭著探起身,捉住田來員的胳膊,田老師,我錯了,我再也不逃學(xué)了。
白鳳仙淚漣漣地看著這一幕,她覺得,他是好老師,像個好父親。
最后的結(jié)果是,張金貴又要上學(xué)了,田來員許諾給他一個像樣的城里娃那樣的書包。但他要金貴今晚就跟他走,他說,落下的課要盡快補起來。心底下想著,這娃得拴著,一刻不離身地拴著,直到那虛張聲勢的順子離開。他腫臉笑著,對她說,會好起來的,好日子不遠了,真的,鳳仙。
白鳳仙依著門框,看著倆人沖進雨幕,融進深邃的黑夜,才想起,忘了遞把傘給他們了;才想起,用不用告訴他,當年他給的紅頭繩被她搞丟了……
雨越下越大了。
3
田來員拖著五根椽子下山的時候,聽見了村子里的雞叫。那聲音起初是零碎的雄亢,一根一根帶旋兒的焰火一樣,沖天閃亮,拖著長長的余韻,后來大概全村的雞都醒了,就東一撮西一撮地連成片,是一種雜亂的激昂,逐漸照亮了田來員下山的路。田來員看一眼腕子上的電子表,電子表閃閃爍爍地告訴他,五點一刻。這樣,田來員就松了口氣,時間尚早,他可以有充裕的思忖來應(yīng)對剩余的路程。
這樣想著,田來員就摸了一把電子表,電子表就委婉地在他心尖上撓了一把。電子表是模范教員表彰會上得的,分管文教的馬副鄉(xiāng)長親自給他戴上的。馬副鄉(xiāng)長一邊給他戴,一邊哽咽:田老師,田校長,你……馬副鄉(xiāng)長太激動了,電子表老戴不好。仔細看,是因為田來員的胳膊太細啦,那表帶眼兒都扣最后一個啦,還松松垮垮地往下掉。田來員聽見馬副鄉(xiāng)長小聲嘀咕,咋搞得嘛,恁細?田來員就慚愧得不行,使勁往上捋。然后,掌聲轟鳴,終于在胳膊肘兒上套住啦。馬副鄉(xiāng)長很高興,抱住田來員不放。掌聲又一次轟鳴。田來員小小的身子就淹沒了。在馬副鄉(xiāng)長大山一樣寬闊的胸懷里,田來員很感動,想哭。本來,他準備了很多話要講的,他想說說學(xué)校那兩間土坯房,太破了,山墻上不得不頂了根木頭,后來又頂了一根;還有,自己一個人太孤單啦,這孤單不是說光棍不光棍,是學(xué)校就他一個人,又是老師又是校長的,晌午還管給路遠的娃們熱飯。當然,田來員想,要是能給他轉(zhuǎn)正,成了正式的公家人,領(lǐng)上正式的工資,這些困難就不是困難啦,跟他熱騰騰的一腔子心血比,這些困難算個啥,頂多算根毛,是不是?咬咬牙,咯嘣一下就拽沒了,是不是?但掌聲不息,馬副鄉(xiāng)長的擁抱也沒有結(jié)束。田來員啥也說不出,只好扭了幾下脖子,把鼻孔露出來。最后,馬副鄉(xiāng)長的胳膊使勁勒了勒,拍了他兩下肩膀,語重心長地告訴他,你,是大山的驕傲!這樣,田來員就真的哭開了。
“你,是大山的驕傲……”田來員背著木料下山的路上,反復(fù)念叨著這句話。
天大亮了。路旁零星的野花睡醒了,風一吹,打個呵欠,伸個懶腰,一朵,兩朵,三朵,山道兩邊就漸漸亮起來,黃的、紅的、紫的,像些懵懂可愛的孩子,唱著無拘無束的爬山調(diào)。田來員騰出一只手,在腦門上抹了一把,他走出一身汗。離村子不遠了,可以歇一歇了。他在一塊大盤石上慢慢靠下來,慢慢卸了肩,把膀子從麻繩里抽出,才有一股子虛脫的軟勁兒襲來。他甩甩胳膊,一下子坐地上了,還想躺倒呢,一朵花兒嗖地飛到了眼跟前。
這是一朵白花,跟昨天撿的那朵一樣。昨兒個也是,風一吹,白花就打著旋兒飛過來了,丁丁地立在眼前了。這不是真花,田來員看出來了,是一種紙扎的花,就是說,它跟那些紅的黃的紫的不一樣,它沒有根,它不會在晨風里歡快地唱。
應(yīng)當說,田來員的那次家訪很成功。他頂著稠密的雨線往回走時,還是這么想的。張金貴的小手濕津津地滑膩,但他拽得很緊。拽著金貴,他走得急,是歡快的步子,張金貴踏著碎步才能跟上他。他著急,不是說下起了雨,那時候,老天下刀子他都不在乎。他想的是趕緊給金貴補課,金貴落下課,就是差下了飯,差得還不是一頓兩頓,稠的稀的好幾頓呢,一碗一碗都在他心里擱著呢。來員恨不得捏住金貴脖子,一股腦兒都給他灌進去。張金貴呢,看起來倒不急,比他老師能沉住氣,邁著小碎步,不耽誤跟田來員開玩笑。他說,田老師,我給你背首詩,好不?田來員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心說你那點東西都在我肚里裝著呢。那邊金貴已蹦著吟開了:“春眠不覺曉,處處蚊子咬……”啥啥啥,田來員叫起來。張金貴嘎嘎笑著,繼續(xù)念,“噴點殺蟲劑,蚊子全沒了?!蹦钔晷Φ酶鼌柡α耍紡澭娑亲恿?。田來員起先沒有笑,什么亂七八糟的,但聽著金貴快活的笑,他沒能憋住,也快活了。嘎嘎嘎,哈哈哈,他們的笑在雨中傳得很遠。
回到學(xué)校,進了教室,雨水還沒擦,田來員就給金貴出了一道題。他說有一只兔子,跑得歡實。張金貴插話說,是白兔子還是黑兔子?田來員說,那你別管,反正是兔子。張金貴說,田老師你說的不對,兔子是蹦,可不是跑,二順家就有一窩,我見過,白的好看呢,我想養(yǎng),我娘不讓。田來員說你別打岔,兔子跑,是因為有條狗在攆它,它們隔著十米遠,那狗步子大,它跑五步的路程,兔子得九步,可兔子麻利呀,它跳三步的時間,狗子才能跑一步,問兔子跑出多遠才能叫狗子給攆上?田來員出完題,就偷笑著去里屋熱飯了。他知道金貴不會算,這是五年級的題,他咋會算呢?田來員就是想殺殺他的威風,順便,也逗逗他的饞蟲。
果然,田來員把里屋弄得氣騰波浪的,鍋里的稀飯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張金貴還沒算出來。鍋里的蘑菇泡冒久了,紅蕓豆看著軟了,紅薯疙瘩也綿了,張金貴還沒算出來。透過霧騰騰的水氣,田來員看到趴在外間課桌上的金貴蹙著眉,咬著鉛筆頭,一臉惘然。田來員就樂得笑出聲來,他說,金貴,看你再逃課,逃出虧空了吧?
張金貴撓著頭皮,嘟噥著罵笨狗子,真是笨,比我家毛狗子差遠了,毛狗子一個躥步就逮住啦,啊嗚一口就吃光啦。田來員說,吃飯吃飯,吃完飯我教你這笨小子。說著話,兩碗紅稠飯就端到外間了,蘿卜咸菜也咯吱咯吱咬上了。他們吃飯的功夫,外邊的雨瓢潑地往下灑。
田來員事先放好的幾個盆子,叮咚叮咚在各個角落接著漏雨。張金貴抬頭看看,放下筷子,田老師,你真的準備翻修教室嗎?我娘說,要好多錢的。
說到教室,田來員心一冷,磚、沙、水泥、石子,還有匠人的工錢,這些他都反復(fù)算計過,一厘一毫地算計,比如磚,他一開始就沒打算用土坯,土坯到底不吃年代,他到磚窯上問過,送到門上,人家要一毛五,自己去拉,能省二分錢,別小看這二分錢,一堵墻下來就是好幾十呢。當然是要自己拉的。還有沙和水泥也一樣,自己吃點苦能省下好大一筆運費呢。匠人嘛,就用本村的匠人,便宜,還不用管飯。就這么擠擠兌兌,自己的積蓄就一點一點被吃光了,好像那教室有張看不見的大嘴。想著,田來員的筷子扒拉得慢了。田來員說,別的都還好,就是木料是個問題。
田來員曾到縣木材場問過價,有點嚇人。他知道化肥廠對面還有個私人木材市場,上個禮拜天他去了,沒五分鐘就出來了。那里的價,遠遠突破了他的心理防線。就這,那些老板還從牙縫里嗤一聲,有本事,你也去批一根出來。
想著,田來員就覺得飽了,碗底的飯咋也咽不下去了。他一推碗說,現(xiàn)在,咱開始補課。
兩個人就頭頂頭地伏在課桌上,開始了這個夜晚的主要內(nèi)容。顯然,對此田來員是有準備的,他幾乎不需要看課本,就將張金貴誤下的課程背了一遍。這讓金貴有點吃驚,嘴不由張大,忘了合攏??粗鹳F閃著驚愕的兩只小虎牙,田來員停下了,他覺得自己太急躁了,有點猛吃海灌的意思了。他說,你要沒聽懂,田老師喝口水,再給你講一遍。
張金貴說,我的抄本是四邊形,米尺是四邊形,課桌是四邊形,還有咱的教室也是四邊形,關(guān)于四邊形我懂了;那個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鞭的詩我也背過啦。我就是,老想不明白,那只狗和兔是咋弄的?
田來員還沒有答話,屋外轟隆隆響了聲炸雷。屋頂撲簌簌震下些灰塵,落了倆人一頭一臉。田來員慌著給金貴吹眼睛,罵了聲鬼天氣。
在日后很多個輾轉(zhuǎn)難眠的夜晚,田來員不可避免地回想著那個雨夜的每一絲細節(jié)。外面暴雨傾盆,山風呼啦啦掀得屋頂響。四十瓦的昏黃燈泡不由地晃蕩開了,一團柔弱的光線忽悠忽悠地撒下來,燈影下的小屋似乎也明明暗暗地旋轉(zhuǎn)開了。張金貴說,田老師,咱的新教室比這大比這亮么?
對,田老師保證,你的五年級管保是在亮堂堂穩(wěn)當當?shù)慕淌依锷狭ā?/p>
那,我能考上縣里的中學(xué)嗎?
能,娃一定能。娃不但能上初中、高中,以后娃還要念大學(xué)哩。
可,我不想讓我娘受苦,娘一個人太苦啦。
娃放心,有田老師呢,相信田老師……會有辦法的。田老師說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你就還得供我,我才能放心哩。
那當然,田老師還等著每天吃倆雞蛋呢。
嘻嘻。
對了,明兒早上,田老師給你煮兩顆雞蛋,娃好好念書。
咱倆一人一顆。
不行,一顆是零分,兩顆才是一百分哩。
不,我不要雞蛋,我要書包,嘻嘻。
田來員瞅了眼那閃躍在笑聲中的兩顆小虎牙,叫金貴收拾了睡覺,時候不早了,明兒還有新課程呢。說完,他找了塊塑料布,要去外面看看,鬼房子漏得不像樣了。臨出門,他說,金貴,只要狗子不停步,總能攆上兔子的。
一出門,看到遠處亮了一閃,緊接著,身后轟隆一聲巨響。
教室塌了,田來員的世界漆黑一片了。
一朵姍然而至的白色紙花,點亮了田來員痛苦的記憶。
田來員知道,一朵,兩朵,三朵,很多朵這種花組合在一起,就是一個圓圓的哀傷的花圈。一個花圈的背后,至少隱藏著一張悲痛欲絕的臉。此刻,田來員斜靠在五根山椽上,手里捏著那朵翅膀一樣輕盈、悲痛般沉重的白花,耳邊響起了白鳳仙驚天動地的一聲嚎啕。
田來員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捶捶腰,踉蹌一下,但還是很快地走上一個斜坡,約莫走出十幾步,在那兒拐了一下,他就遠遠地看到一個新墳。新墳孤零零地臥在一處山凹里,遠看像一只可憐巴巴的小毛狗。金貴是少亡,按這兒的風俗,還不能歸入張家的祖墳,得等幾年,等金貴滿十八歲了,才能遷回,才能在他未能謀面的父親身旁躺下。田來員算了一下,金貴滿十八,就該初中畢業(yè)了,就該上高中了,然后再過三年,就該念大學(xué)了。
田來員遠遠地看著張金貴,摘下眼鏡,擦了好一會兒眼。金貴的墳?zāi)D:卦谶h處搖晃,好像是,張金貴在問他,田老師,我能考上縣里的中學(xué)么?田來員想說,能,娃一定能,娃不但能上初中、高中,還能念大學(xué)哩。但他終于啥也沒說,他嘴唇哆嗦,嗓音哽咽:罪人,罪人……他無法抑制地怨恨起自己,你對得起鳳仙嗎?對得起金貴嗎?對得起五棵樹的先人嗎?甚至,你對得起這民辦教員的名分嗎?
最后,田來員憋著氣,沖著山凹喊了一嗓子:金……貴……然后逃一樣地奔下了山。背上,五根木頭哐啷哐啷地叩問個不停。
4
田來員的身子讓木頭壓成了拱形,他不得不低了頭走路。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田來員低著頭也知道,今兒是個難得的晴天,因為太陽已熱騰騰地照著后腦勺了。想想自己忙亂一晚,為的不就是這一刻嗎?田來員加緊了步子,只要能把木材平安運抵學(xué)校,就算大功告成了。最好是村子里了無人煙,他能夠悄無聲息地回到學(xué)校。要知道,學(xué)校在村子的最西端,就是說,他必須橫穿五棵樹那條最長的青石板街,始于昨個后晌的預(yù)謀才算完成?,F(xiàn)在,他的腳板已踩到五棵樹村的青石街面了。他的心臟又換成了急烈的馬達,嘭嘭地快速運轉(zhuǎn)著。眼前騰起一片白茫茫的輕煙,那是來自青石板的鏡面反射,像一叢叢陌生的疑云,讓他感到陣陣眩暈。
驟然響起的嗩吶嚇了田來員一跳。他的兩只腳率先停下了,頓了那么一下,田來員似乎才反應(yīng)過來,才吃力地抬起頭。他看到一支黃燦燦的銅嗩吶昂著頭,興滋滋地沖他嚎叫,后面的腮幫子賣力地一鼓一癟。田來員一下子愣怔了,他不解地看著這個人,不知道他大清早的發(fā)啥神經(jīng)。他不知道,這個外號“大喇叭”的響器匠在被窩里就被村長拎起來了。大喇叭一開始嘟噥著罵,揉著眼對村長說,不管是誰都得先給定錢和一盒好煙。及至村長說了田校長的事,大喇叭一骨碌就跳起來,二話不說,三兩把套上行頭,腰里別了嗩吶,在村口等了快一個時辰了。田來員疑惑地瞅著大喇叭,大嗽叭興沖沖地邊吹邊朝他擠眉弄眼。田來員覺得可笑,就真的沖大喇叭笑笑,扭過身子繼續(xù)走路。大喇叭就后退幾步,依然擋在前面,沖著田來員搖頭擺尾地吹。田來員被大喇叭的不依不饒弄得很難堪,就橫過身子,側(cè)著緊走幾步,把大喇叭擋在身后。大嗽叭就不遠不近不緊不慢地跟著他吹。田來員聽出來了,是喜興的“大得勝”。
響器就是信號。很快,五棵樹的青石街上就人歡馬亂了。有幾個年輕人緊跑過來,要接田來員背上的木料,但田來員說啥也不讓,他還弄不清這到底是咋了。本來,他的行動是秘密進行的,要不他也不會選在半夜上山,這下可好了,弄得娶親一樣惹眼,田來員的心嗵嗵亂跳,十分不安。等他看到村長叉著腰立在村委門口,笑瞇瞇地瞅他,他就明白了,明白這是村長搞的鬼,這是鄉(xiāng)村能做到的最喜興最紅火的儀式了??伤植幻靼?,村長為啥要這么做?要知道,他恨不能插上翅膀,嗖一下越過青石街,盡快回到學(xué)校,然后把門緊緊關(guān)起來。但顯然伍村長不同意,他看到田來員走得近了,就腆著肚子吆喝:鳴炮!奏樂!于是,早已等得不耐煩的鞭炮麻炮齊鳴,頓時青石街上煙霧彌漫,更添一層熱鬧。奏樂者呢,還是一直賣力的大喇叭。大喇叭在煙霧中越發(fā)興致,扭著秧歌步,吹得花樣翻新。五棵樹的人熱鬧著,他們體會不到田來員的感受。田來員有那么一刻,眼睛濕潤了,要不是背上有負擔,他是要摘下眼鏡來使勁擦的。作為民辦教員,他沒有經(jīng)見過這樣淳樸又直接的表達方式,即便是在模范教員表彰會上,他也沒有這樣深切的內(nèi)心感觸;作為光棍,這種只在夢里出現(xiàn)過的娶妻般的儀式,更是讓他激動。但很快,他還是冷靜下來了,內(nèi)心的不安棉花糖一樣越旋越大,最后占據(jù)了他的整個心房。伍村長看出了他的不安。田來員背著木料,困在人群中進退不得。村長就一揮手,要大家伙安靜,特別是大喇叭,再吹我繳了你。村長摸了一會兒光腦殼,似乎想不起該說些啥,但這種場合不說點啥又似乎不對。最后,村長整了整衣襟,像電視里的干部一樣,猛地撲過來握住田來員的手,謝謝,謝謝!田來員的手被村長捏得很疼。村長晃著他的手,嘴唇動了幾下,最后說,啥也不說了。
五棵樹的青石街寂靜了片刻,又猛地爆發(fā)出一陣歡呼。興奮的年輕人堅持要給田來員減負,實在不行,就連田來員一塊抬了起來。
但在這歡喧中也有一點雜音,這是不可避免的,有的人眼紅田來員背上的木材,要知道,現(xiàn)在木料是多么緊缺,五棵樹的山頭已被定為保護林帶,嚴禁砍伐,這是誰都知道誰都沒辦法的事。伍村長的房子破得不行,早該重修了,但他同樣也沒辦法。除非你有錢買城里的高價木料,但五棵樹的人誰有那個本事呢?田來員咋就有這本事?于是,有人提出質(zhì)疑。對此,田來員沒辦法回答,他的頭彎得更低了。
村長這時開口了,日,你們有本事也弄個指標呀,弄個指標給咱五棵樹長長臉。
指標?那幾個人叫聲低了,田老師弄下指標了?
那是,村長說。
人群安靜了片刻,忽地有人又說,既有指標,為啥半夜上山,偷摸似的?
這能叫偷摸?你見過響器炮仗的偷摸?村長憤憤地說,人家黑夜自有黑夜的道理嘛。
啥道理?
是這,村長正了臉色,田校長弄下的是黑夜的指標。
黑夜的指標?
對!人家林業(yè)局說,白天的用完了,光剩一個黑夜的啦。
村長說完,就催著田來員趕緊回學(xué)校,好像再等會兒,木料就被人瞧短了瞧少了。對于村長的說法,田來員不曉得別人咋想,他本人感到很疑惑。但不容他多想,跟坐轎一樣,田來員連人帶木料地被扛著,恍惚間,就云山霧罩地回了學(xué)校。有那么一念想,他覺著不知為啥,五棵樹的青石街從未有過的短促,短得像一陣風,呼地響一下,就過去了。
盡管如此,路過金貴家,田來員還是忍不住回頭了一下。白鳳仙縹緲的眼神讓他心疼。白鳳仙坐在門前的石礅上,搓著兩手,遠遠地沖他唱:
紅繩繩咿呀一根針
扎著奴的心呀
奴的身
……
自打金貴出了事,他更是不能面對她了。那個轟然巨響的雨夜過后,待亂作一團的五棵樹暫時平伏了,他給學(xué)生們放了假,把自己關(guān)在幸存的土坯屋里,不吃不喝地躺著。一把孤寂的二胡悄沒聲兒地脧他。他恨恨地盯著屋頂。他希望它再一次張大嘴壓下來,轟一聲把他吞沒。好像這樣,他才能卸下山一樣的歉疚,才能輕輕松松地在夢魘面前徜徉。最好,自己能化作一只鳥兒,整日盤旋在五棵樹的上空,那樣就安心了,就把看不見的牽掛續(xù)上了。這樣子,說不上第幾天,田來員恍惚聽見一絲嗩吶的嗚咽,是的,金貴該出殯了。想著金貴娃的可愛可憐,田來員硬掙著爬了起來。娃的最后一截子路程,該去送呀,哪怕是遠遠地硏一眼呢。一推門,愣住了。一顆一顆的雞蛋臥在塵土里,白亮白亮的,像些無辜的孩子,排著隊列。數(shù)一數(shù),十五顆,田來員就哽咽了。
他就哽咽著參加了金貴的葬禮。有著十五張企盼的臉在心里墊底,他又一次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門。除了扎耳朵的嚎啕和滿目的白布,最刺心的是一具黑色棺材。涂著鍋底黑的棺木靜靜地泊在檐下,像艘即將朝著死亡深處漂流的孤舟,滿載著未來得及舒展羽翼的渴望,惆悵地期待著拒絕著活潑世界的挽留。人們自動為田來員讓出一條通道。嗩吶停了,滿院霎時一片死寂。這樣呢,金貴就離他更近了,金貴的小虎牙在空氣里格外閃亮了,他和金貴之間的牽扯也更為清晰了。有那么幾秒鐘,田來員恍惚覺得,他正在一節(jié)一節(jié)地折斷。好像是,金貴的死,耗空了他全部的血氣。果然,田來員的身子一截一截地癱軟了,短短的幾步路沒走完,田來員就啪一聲倒地上了。癱坐在棺材前,田來員的眼里好一陣子空白,然后身邊的嗚咽響起,他才抖抖地掏出一個物件,抖抖地攤開。人們看清了,是個泛黃的書包。這是田來員壓在箱底的,是他父親的遺物。書包平展展擺在棺材前,哭聲就壓不住了,抽搐著擠疊著旋轉(zhuǎn)著在棺木前升起。田來員抬眼望去,哭的不是白鳳仙,是另外幾個婦女。白鳳仙跟他一樣,也是呆呆地癱坐在棺木前,也是目光空空,整個人枯萎了一般。白鳳仙披頭散發(fā)的呆滯讓他越發(fā)絞心,他想跟鳳仙說說話,可是說啥呢?說說你的痛心?你的掛念?你的內(nèi)疚?你的不安?你的罪孽?還有,該咋說呢?有啥用呢?說千道萬,事情就能挽回了?想著那個雨夜之前,自己還興滋滋地跟鳳仙夸口,會好起來的,好日子不遠啦。田來員就愧得要死,就抬手了自己一個耳光,又了一個,又了一個……等眾人連勸帶拉地把他架出院子時,田來員還沒結(jié)束自責,還在一步三回頭地眷顧身后。那里,嗩吶和人的嚎啕驟然響起,悲愴在五棵樹上空一節(jié)一節(jié)地生長。
田來員坐在木料堆上,云里霧里地回了學(xué)校,喘息未定,白鳳仙的影子還沒從眼前消散,他就急忙掙出人群,躲進屋子,從里插上門,插得牢牢的,然后背靠著門板,閉著眼,捂著急烈跳動的心口,身子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滑,最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這個上午,田來員的十五個學(xué)生背著各色的家做書包,焦灼地在學(xué)校的空院里等待,陽光耐心地在頭頂撫慰,他們久久看不見田老師的身影。他們小聲交換了意見,最后一致認為,田老師太累了,田老師為了咱都累病了,你不看他講課老捂著肚子。況且,聽說田老師上山砍木頭了,砍了一黑夜呢,能不累?田老師砍木頭做啥?還不是為給咱蓋新教室。咱有了新教室,就再不用露天上課了,就再不怕刮風下雨了,也再不用擔驚受怕了。是的呢,你瞧,那就是田老師砍的木頭,一根一根在那兒立著呢,還濕漉漉地泛著光,陽光下冒著熱騰騰的水氣。
噓,輕點聲,說不定,田老師還正睡著呢,田老師的窗子還沒打開呢??墒牵柖歼@么高了,往常田老師都上完一節(jié)課啦,該不會……田老師病倒了,田老師暈過去了,跟上次一樣。呸呸呸,盡瞎說,田老師永遠不會丟下咱不管的。對對對,永遠不會??墒恰?,咱給田老師唱支歌吧,田老師聽見咱唱,就出來了;要沒出來,就是病了。對!
于是,在夏至后的這個晴朗天,五棵樹小學(xué)的十五個學(xué)生嘩啦啦地排好隊,站成整齊的一列,面向田來員的土屋;當然,也面向倒塌的那間教室,把脖子伸得長長的,頭昂得高高的,小鳥一樣唱了起來。唱啥呢?起初他們想唱《燭光里的媽媽》,有不同意見說田老師是男的,男的當媽媽誰見過?再說田老師還沒成家呢,成了家也只能是爸爸,當不了媽媽。那就唱《少先隊之歌》,田老師教過的,可十五個學(xué)生里有一半還沒入少先隊呢,還不會唱,想唱也不配唱。最后他們商量的結(jié)果是,唱一首《長大后我就成了你》,這歌田老師沒教過,可村委電視里唱過,好聽,也不難學(xué)。不信,你就聽著。于是有人挑了個頭,他們唱開了,唱著,唱著,就都跟著會唱了:
小時候我以為你很美麗
領(lǐng)著一群小鳥飛來飛去
小時候我以為你很神氣
說上一句話來驚天動地
長大后我就成了你
才知道那間教室放飛的是希望,守巢的總是你
……
5
十五個小學(xué)生唱得很帶勁,唱了一遍,田老師沒出來,就又唱了一遍。見田老師還沒動靜,他們就有點急躁了,聲調(diào)就愈加激昂了……
田來員從地上爬起來后,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陽光穿透窗戶紙,毛茸茸地給小屋罩了層淡黃。他搞不清楚,只是合了合眼,也就咔嚓一下的功夫,陽光咋就躥得這么歡實,滿屋里到處沸騰著它燦爛的喧鬧。一推窗戶,撲面而來的歡呼雀躍像陽光一樣拂過他的臉頰。五棵樹的學(xué)生說,今天,田老師的課和田老師的表情一樣生動異常。
這或許只是五棵樹小學(xué)很普通的一天,不需要,或者說不值得人們的特殊記憶。田來員等到后晌給娃們放了學(xué),就迫不及待地給木料們量了身高。落日余輝給他的瘦臉鍍了層暖色。他樂呵呵地打量著木頭們,真是些好材料,它們身上散發(fā)出的清香歡叫著,回應(yīng)著田來員情不自禁的喜悅。天色漸暗,田來員想了想,把木料一根根抱到屋檐下,用繩索綁牢,繩子一頭通過窗戶搭在炕沿上。到晚上睡時,他會把繩索纏在手腕上。他想,這樣,他才不至于睡不成覺。
田來員踩著凳子接燈繩的時候,聽見外面有動靜了。先有人重重地跺腳,然后是很響的一聲咳嗽,這是告訴他:村長來了。田來員就急忙跳下凳子,用袖子擦了擦炕沿。田來員琢磨過來了,村長早上又是嗩吶又是炮仗的,其實等于說了兩句話,一句是跟田來員說的,你田來員別耍心眼子了,你戴著眼鏡也耍不過全村的人。第二句話表面上是說給村民的,告訴他們,人家田老師黑夜做了件白天的事。可田來員覺得,實際上還是說給他聽,分不清黑和白,你還算是個教員呢。田來員就慚愧加了點不安,等村長的二郎腿在炕上架起來,就忙著找煙。一時沒找到,村長說話了,來員,歇下。田來員注意到,村長沒叫他田老師,也沒叫他田校長,這就有點沒頭緒,就訕訕地圪蹴下。他覺得這種姿勢很迎合村長的身份。村長居高臨下地說,來員,聽哥一句話,別瞎鬧。
啥……啥意思?
砍就砍了吧。村長摸了把光腦殼說,上面查下來,我先頂著。但前提是,你得聽我的。
咋……咋說?
就是說,那房,你先別蓋了。
為的啥?田來員騰地站了起來,為啥不能蓋?
村長瞅他一眼,遞過一根煙來,不是不能蓋,是先別蓋。為的啥呢,別問。
田來員不接村長的煙,目光咄咄地敲著村長的光腦殼。他說,你是不是也看上那幾根椽子啦?
伍村長顯然被激怒了,打火機砰砰地摁了好幾下,才點著煙。那好,田校長,現(xiàn)在,我就以村長的身份跟你說。田校長你多能啊,你一月多少草料,你不知道還是我不知道?昨黑了回家,我是咋也睡不著,翻來覆去地就招老婆罵了。我說你別罵,鬼才惦記小娘們呢,我是放不下咱田大校長。你猜我老婆說啥呢?她說,就那田傻子啊。你別生氣,她就這么說的。叫你田傻子的也不只一個兩個。
你說你傻不傻?
田來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摘了眼鏡擦起來,左衣襟擦過右衣襟擦,擦得不緊不慢從容不迫的,那架勢,好像他擦的不是眼鏡,而是件很厲害的武器,他也不是羸弱的教員了,而是頑強的斗士。這個動作讓村長很惱火。村長的指頭要碰著他鼻尖了。村長重復(fù)一句:
你說,你傻不傻?
這回田來員沒有沉默,他表了態(tài),傻是啥?精是啥?就是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嘛。精也罷,傻也好,哪個能替下熬人的光景?哪個能變作豁亮亮的教室?哪個能當木材使?當水泥使?當磚頭使?哪個能,我就信哪個。
村長說,你看看你,傻根子就在這里嘛,連我不識字的婆娘都知道,你這肋巴骨上串的錢該用在正經(jīng)地方呀。
田來員說,這不對啦。
村長說,對不對,你得問個人。
誰?
白鳳仙。
聽了這三個字,田來員開始急躁起來,兩只手上上下下地摸索,沒有摸到煙,就哆嗦著接過村長遞過來的一支,點著后連著抽了四五口,抽得急,免不了一通咳嗽,眼前就白花花地模糊。
白鳳仙再不能這么耗下去了。
你田來員也再不能熬著過了。
是的呢,就因為窮,田來員錯過一次,一錯就錯下十來年。挨了鳳仙娘一記耳光后,田來員回去拉了一宿胡琴。拉一宿還不算,孤苦的琴音十來年就沒斷過。這十來年,他和鳳仙分手時的一幕,像塊愁腸百結(jié)的石子,時常翻來覆去地碾磨他。
那是個心事重重的黃昏,樹葉子在記憶里漫天翻飛。他和鳳仙最后一次約會。站在風口里的兩個人哭得差不多了,覺得再哭,事情也拽不回來了,就你幫我我?guī)湍愕啬藴I,四只手捉了一處,眼里空空地硏風景。他們手里,捉著一根尺把長的紅頭繩。這地方有風俗,后生女子對上眼了,對人家有情有意了,又不好捅破,急心急肺的,咋地好呢?不用愁腸,送一根紅頭繩試試。有歌子唱得好:花兒生得紅艷艷,快接哥哥的紅線線,咱二人的日子呀,那個金燦燦……送紅繩子有講究呢,不能長不能短,一尺二寸三,據(jù)說嘴到心就這距離。人家不收就不要纏磨了;收了,就是有那個情意,然后就簡單多了,就該吃紅線飯了,就該見丈母娘了,紅線飯差不多就是定親飯。就是說吃了飯,碗一推,兩個人想分開也不容易了,有根紅繩子拴著呢,說分開就能分開?田來員的紅繩子送出去了,鳳仙臉紅艷艷地收下了,可惜他沒能吃上紅線飯,人家鳳仙娘不想做他丈母娘,還給了他一耳光。田來員就只好在這個黃昏傷心。
鳳仙想把紅繩子還回去,成不了人家的人,留著人家的紅繩繩做啥?田來員卻堅決不收。是呀,你的情意我藏妥了,我給你的你念想著。四只手就推過來送過去,誰也勸不妥誰,最后就各自長嘆一聲,四只手緊緊攥一處了。秋風一過,滿坡的樹葉子嘩啦啦響,它們大概曉得,今年的生長已近尾聲,就謝幕一樣拍著巴掌往下跳,跳半空里,被山那邊橫過來的一陣旋風截住,又沒頭沒腦地往上趕。秋天的風是急性情,沒幾下盤桓,就呼啦呼啦跳過溝,跑無影了,只把嗚哧嗚哧的哭泣跌下來,一片,一片,又一片,瞅著讓人心酸。
白鳳仙到底舍不得,捏一下男人的手心說,你要是真心和我好,就撇了這民辦教員不當,今兒黑夜咱相跟上,一陣旋風跑它個沒影,咱二人相好一對對,鍘草刀鍘頭不后悔。
田來員沒說話,只有個念頭一閃而過:娃們的抄本還有一半沒判呢。
白鳳仙的眼就又熱了,她抬起手,摸著男人的臉。男人的臉黑瘦干巴,像塊粗糙的土坷垃。你真傻,白鳳仙覺得男人還該挨一耳光。她粉著臉,希望田來員做點事。
田來員覺得臉上熱乎乎的,他逮住白鳳仙的嫩手手,轉(zhuǎn)著脖頸,用臉摩挲,還是一聲沒吭。
你真傻。白鳳仙紅著眼眨了又眨,等不到他一句話,等不到他做點子事,就抽了手,咬著嘴唇說,那,你明兒個晌午,上房硏我吧……我咋樣吹吹打打的,響鑼動鼓的……出嫁!
沒說完,鳳仙就抽著鼻子跑遠了,身子在暮靄里一閃,就看不見了。田來員在秋風里愣愣地站了一會兒,就又背操著手,踱回學(xué)校那兩間破土坯房里了。
往事悄無聲息地隱去了,現(xiàn)實又黑沉沉地壓過來了。
田來員愣愣地坐在地上。他不曉得天啥時黑了,也說不清村長啥時走的,恍惚聽見村長臨走時把門甩得山響。他靠著窗臺根,縮成一團兒,手習(xí)慣地上下摸索一遍,黑燈瞎火的,卻順利地摸到了煙盒,抽出一支點燃了,地猛吸幾口,火星子在黑暗里一閃又一閃。一支煙完了又續(xù)了一支,煙霧在黑暗里虛無縹緲。有個聲音在他耳根子邊持久地飄忽:田來員,你他娘還是不是個男人?
田來員,你他娘要還算個男人,就別再犯傻別再黑白不分別再害人啦。
田來員,你他娘要還算個男人,就去看一回鳳仙就把鳳仙娶回家就給鳳仙治病去。
……
這個晚上,五棵樹小學(xué)幸存的那間房顯得異常煩躁,忐忑不安。土屋里,燈火忽明忽滅,迷離不定,跟房間主人的心情很是相稱。五棵樹小學(xué)唯一的民辦教師失眠了。抽光了所有的煙,田來員又把傍晚的事回味了一遍。他被一種莫名的心火炙烤著,在土炕上翻來覆去地難受。有那一刻,墻壁上掛的二胡探出頭來,隔著厚厚的灰塵問詢他,田來員田來員你真的忘了那根紅繩繩啦?田來員田來員你真的舍下你的鳳仙啦?田來員被問得緊,盯著二胡說不上話來,就欠起身子,顫顫地伸長手,要跟二胡合作一曲《映月》或《夜奔》,手觸到琴弦,卻停下了。想一想,田來員又躺下了。躺下的田來員沒有閑著,一只胳膊長長地伸展,伸向一側(cè);另一只胳膊也長長地伸展,伸向另一側(cè)。手心都向上。在這個月朗星稀的夜晚,田來員不厭其煩地重復(fù)這個動作。這樣子看起來,田來員像臺性能不錯的天平,他的左手右手都持久地舉托著,遙遙相覷著,難分難解又相互對峙著。他的一側(cè)手腕上,纏著從窗戶眼兒伸進來的一根繩索。
6
田來員在天快亮?xí)r合上了眼皮,然后就看見自己躑躅于一巒青石山道。那山道扭曲盤結(jié),像一根杳無首尾的繩索,在黑色山脊上勒出淺灰的淤痕,閃著淡漠的光。田來員在繩結(jié)的某一段久久徘徊,他眼前的小小院落在夜風里晃來晃去,像飄零的葉片。
院落孤寂,只有一點燈火透過窗紙,把昏黃的一團溫暖溢出來,漣漪一樣蕩漾開,讓這個小院有了點滴生機。田來員注意到,一個瘦削的人影一直顯在窗前,留著長長的發(fā)髻,頷首側(cè)身,弧出一個好看的曲線,間或輕揚一下手臂。田來員猜測,她一定是在作針線。你看,她腰一掀,胸一舒,手一揚,就飛了一回針,走了一遭線。這樣子三五次,就捏了銀針兒在發(fā)絲間蹭蹭,就有些看不見的是非從發(fā)梢溜走了,就翹了小指緊趁幾針,這樣呢,好像就把孤苦的日月縫補得密密實實,好像就把山村的黑色攆竄到了天那頭。
夜風一吹,人影恍若在搖曳,田來員支起耳朵,似乎聽到了搖曳的聲音。
田來員不是第一次聽到這聲音了。十來年間,在很多個寂寞難耐的黑夜,他很多次徜徉在她的院門外,從門洞,從土墻豁口偷眼打量,甚至有一回,田來員裝作掏鳥窩爬到了她門前的老榆樹上。他一次次做著掩人耳目的表情和動作,一次次為自己的虛偽而慚愧不已。他也不止一次像今天這樣問自己,田來員你到底在做些啥事?別忘了,你是五棵樹唯一的老師。
我只不過想看一眼她的身子,聽一聽她身子發(fā)出的聲音。
田來員聽到了內(nèi)心深處自己的聲音。于是,田來員不止一次地原諒了自己。
忽地,屋里的燈光驟然亮了一下,田來員好像聽到了燈焰噗地一聲爆響,他知道,這是她用針尖撥了一下燈芯,好讓它照亮這個夜晚的最后一截兒。因為怕影響娃的睡眠,也想省點電錢,她是五棵樹村子最后一個使用煤油燈的人了。每天晚上她一等娃寫完作業(yè),就叭噠拽滅電燈,換上年代久遠的油燈。接下來,田來員知道,她就著光亮,該看一眼手中的針線,該滿意地伸個懶腰,然后就該下炕洗漱一番了。
果然,他聽到了依稀的水響,那是她制造的聲音。田來員張著嘴和鼻孔,支著兩耳,把從她那里彌散開的每一絲氣息都捕捉殆盡。女性的模糊動作和新鮮氣息拓寬了想象的空間。田來員在屏氣凝神里,感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
往常每到這個時候,田來員就會覺得羞愧不安,就會忍不住摑自己一個耳光,然后極快地逃離,等回了自己的窩,捂著的臉還火燒火燎的。然而這一次卻不同,完全是個意外。田來員的臉還沒紅,手還沒抬起來摑在自個兒臉上,吱呀一響,小屋的門就開了。
女人很奇怪地出來了。
一簇昏黃的燈光從她身后漫過來,點亮了田來員的眼。田來員看著門前矩形的一塊光斑,她正好站在那里,側(cè)著腰身,長發(fā)瀑布一樣傾瀉下來,她手里捏著梳子,上上下下梳理頭發(fā),撥弄琴弦一般。田來員看呆了,那一刻,她仿佛不再是一個山村的普通婦女了,而是夜色下?lián)碛衅婷钅ЯΦ纳钋榈臉氛?。女人的手撥弄著,樂曲繼續(xù)著,忽地抬起頭來莞爾一笑。田來員的心一陣顫悠,他覺得她是沖他笑的。
女人身后,兩扇門板半開半合,在田來員看來,有點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意思。好像一屋子溫柔的情愫想關(guān)也關(guān)不住,只好任其燙燙地漫溢出來。田來員管不住自己騷動的心了,他開始擔心自己會忍不住跳起來。
跳起來,不就一堵墻么?擋了十幾年的土墻一躍即過呵。
女人將頭發(fā)一挽,朝這邊走過來了。
田來員卻又一次懦弱了,他不由地矮了身子,縮了頭,然后在心里罵自己窩囊,你田來員真他娘的窩囊了一輩子。其實,倆人不就隔著一堵墻么?還好,他聽見她折了方向。她拐進了西南角的茅房。
非常的場所和異樣的聲響刺激了他的聯(lián)想,他紅著臉嘟噥了一句,然后決定離去。他覺得自己太過分了,得趕緊走,再不走就沒臉見那些學(xué)生娃了,也不配戴腕子上那塊電子表了。這樣想著,就躡手躡腳地離去,臨走,沒來由地朝墻上看了一眼。這一看,就又拖住了他的腿。
一根紅褲帶從墻頭拖下來,瑟瑟地迎風抖動。
紅褲帶沒甚稀奇,山里人常用,田來員也系著一根,但這一根似乎與眾不同。田來員挪回步子仔細看了看,然后心底子就一下一下地抽搐開了。淡淡的星光下,田來員發(fā)現(xiàn),這褲帶一頭竟拴著一截子紅頭繩,且顏色深暗,顯見得有年頭了。
這不可能,已過去十幾年了,這些年,碰著面她都不跟他說話,扭頭就走的。田來員摸了摸怦怦亂跳的心房。
然而似乎千真萬確,他摸索著繩子,上面的兩個結(jié)還在。
他依然記得,十幾年前送她紅繩子的情景。那是個藍格瑩瑩的好天,他急不可耐地想把手中的紅繩送出去。她呢,看一眼他伸長的手說,今兒的天真藍。紅繩子焦急地在他手中繞過來纏過去,他出了一身汗。她笑著說,今兒的天真熱。難為了他整半天。他看出來,她千方百計地躲避他手中的繩子。他開始心灰意冷了,身上的汗沒了,渾身冷得哆嗦,他把紅繩繩在手心里攥成一團兒,打算悄沒聲地扔掉。她卻采了一束山丹花,要他伸展手來接,然后故意大呼小叫,嫌他弄皺了那根紅繩子。田來員現(xiàn)在還能記起,她蹙著眉,一下一下?lián)崞嚼K子的表情,撫著,撫著,紅暈就從耳根蔓延開了。田來員剛平展了心,身子也不抖了,忽地她又叫起來,說他咋著就系了一疙瘩死結(jié),要記仇的。他也急了,連問咋辦咋辦?她說不打緊,就著他無意造成的死結(jié),左編右纏,不幾下一個漂亮的心結(jié)就出來了,爾后又編了一個。兩個心結(jié)緊緊依偎。太陽烤得她的臉通紅。她說,好了,記你一輩子了。田來員摸著繩上的結(jié),手不住地抖,最后淚眼蒙蒙了??纯窗商飦韱T,人家系著紅繩,記著你田來員哩。
紅繩在他手里打了個轉(zhuǎn),像山風里打顫的枯萎草梗,田來員看來,那是她壓著嗓的一聲哭喊,是她傷心的一串淚,是她十幾年藏著的傷疤。
田來員將紅繩捧在手心里,身子不由地抖開了,嗓眼里有數(shù)不清的話語往出擠,紛紛擾擾地刺撓。到最后他實在忍不住了,就俯下身,把臉貼向紅繩,即將脫口的哽咽就悄悄釋放在手心里了。
紅繩繩,你還記著我哩。
紅繩繩,這些年屈著你啦。
紅繩繩,你該恨我才對哩。
你該變成鞭子,狠勁抽我才對哩。
你該變成一根針,朝我心窩里使勁扎才對哩。
墻這邊,田來員悶著頭在心里啜泣。墻那頭有了動靜,女人扯了回褲帶沒拽下來,就又連拉幾下。這樣子,這邊那邊的倆人誰也沒有想到,在仲夏的一個夜晚,以如此奇怪的一種方式,倆人又站在一起了。只不過中間隔著一堵墻。女人對紅褲帶的反常疑惑不解,就仰起頭,略顯恐慌地望了眼黑漆漆的墻外,然后猛地一拉。田來員正泡在紅繩子的傷感中,不覺手中吃勁,就握得更緊了。這樣子,紅褲帶不見了,紅繩子卻留在了手中。
田來員醒悟過來后,立馬賊一樣溜回了學(xué)校。
在之后的很多個黑夜,他養(yǎng)成個習(xí)慣,臨睡前總要掀開箱子,取出一截褪色的紅頭繩,撫摸一番,然后才能安心睡眠。
才能夢里夢外相安宜。
紅日高照,五棵樹小學(xué)的學(xué)生娃們喜笑顏開。他們的田老師在睡了一覺之后,精神煥發(fā),好像在夢里頭吃了仙丹。笑瞇瞇的田老師跟他們戲耍一通后,又笑瞇瞇地宣布:五棵樹小學(xué)從今天起,正式放假了。學(xué)娃們一陣歡呼。
可是,可是,田老師,正式的秋假好像還沒到時候哩。
還有,咱啥時候開學(xué)呢?
田來員笑瞇瞇地一概不答,乍開膀子將娃娃們都攆回去了??粗麄儦g天喜地的背影,田來員喃喃,等著吧,田老師要干件大事哩。
田來員沒吃飯就出了學(xué)校,他急著要見到他的鳳仙,為此他換了身干凈衣裳。那一刻,青石板上的腳步異常清脆,陽光在他身旁叮當四響。
然而他沒有找到。在鳳仙家里他只看到滿院狼藉,一只碩大的黑蜘蛛在門楣上造了一張網(wǎng),拖拖拉拉地忙碌。田來員瞅它一眼。它默默地支撐角落里的生活。他的人不在。轉(zhuǎn)身出門時,田來員看見了村長。村長沒跟他說話,沒問他昨黑夜思索的結(jié)果,但在離去時喃喃了一句:墳塋里好冷呵!
他就急匆匆去了墳地。
一上了山梁,他就瞅見溝凹里金貴墳前黑糊糊的身影。她莫不是在這兒呆了一整夜?離她十步遠,他停下了。她亂發(fā)乍蓬,赤著腳,襤褸的衣裳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一截兒麻繩纏在腰間。他咳嗽了一聲,她沒有動,仍是呆呆地坐在墳前。墳頭上一兩叢野草撲簌簌地顫,有暗褐色小花間或閃現(xiàn)。
他默默地瞅了一會兒。頭頂上的陽光似乎凝固了。有風暗暗襲來,他緊了緊衣襟,吸一口冷氣。紅日頭也冷?
她仍是沒有動。發(fā)梢上粘的一截枯秸梗隨風蕩了幾蕩,最后飄起來,在空中打了個旋兒,不見了。
田來員沉不住氣了,他大聲咳嗽幾下,很響地跺腳,他有絲隱約的擔心。他希望她動一動,哪怕是一根手指頭呢。
她果然動了。在田來員夸張的動作和響聲里,她顫巍巍伸出一只手來。田來員很是吃驚,她的手污濁不堪,有幾處傷口淌著褐紅的膿水,長垢甲里滿是黑泥。她就伸出這樣一只手來,輕輕地放在面前的墳堆上,然后一下一下地撫摸著,像撫摸可愛的孩子。黃土在她的撫慰下沉睡著。她有節(jié)奏地撫摸、輕拍,一下,一下,伴著低聲吟唱:好寶寶,快睡覺,媽媽抱著你,不害怕天黑……
田來員早已淚如泉涌,他的臉頰無聲地扭曲,身子慢慢躬下來,雙手向她摟過來,又怕驚了受傷的女人,就又縮回來,放在自己頭上,一把一把地拽著頭發(fā)。他的嘴唇不住地哆嗦,有滿肚子話急著往出蹦,卻一句話也說不上來。最后,他撲嗵一下癱在地上,終于一聲嚎啕喊出來:鳳仙,紅繩繩沒有丟!
“鳳仙,紅繩繩沒有丟……”
白鳳仙尖叫一聲,像受傷的小獸,接連幾個翻滾,才跌跌撞撞地爬起來,頭也不回地跑,一氣跑出老遠了,才有撕心裂肺的哭唱傳過來:
紅繩繩咿呀一根繩
吊住奴的心呀
奴的身
……
7
本來田來員昨晚就盤算妥了,在教室和鳳仙的抉擇上,左右手都沒有妥協(xié)。但他認為自己可以有第三種選擇,就是說,教室可以蓋,鳳仙也可以娶。因為鳳仙有了變化,她不再是那個人見人愛的俊秀小寡婦了。即便她的瞎眼婆婆沒了,忠實的毛狗子也丟了,她的家門也不會再有顧盼自雄的男人們光臨了。你想呵,一個蓬頭垢面的瘋子,除了招人憐還招人愛嗎?你看呵,她一出現(xiàn),嬉笑的男人們就噤了聲,就有人家乒乓地關(guān)門。而這一切,都是他田來員造成的,是他害了她。那么,他理所當然地應(yīng)該照顧她。他甚至幻想過,在新教室落成的那一天,在噼啪連天的爆竹聲中,他歡歡喜喜地娶她進門,他的破落小屋在那一刻披紅掛綠地喜慶。然后,他會攢錢給她治病,他幻想著有一天,他的鳳仙又俊俊俏俏地回來了,又羞羞答答地拉他手了??v然治不好了,他也會好好待她,兩個人再不離散,畢竟有根紅繩子系著呢。
是昨晚的夢和箱子里的紅繩啟發(fā)了他。
他把看似相背的愛綁到了一起。
這樣呢,田來員就急不可耐地想找到鳳仙訴說。
鳳仙驚走后,他在金貴墳前呆坐了一會兒。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幾塊石頭搭成一個簡單的房子模樣,歪歪扭扭地立在金貴墳前。他長吁短嘆地看了一會兒,就站起身,下了山。按原計劃他要去趟鄉(xiāng)里,跟分管文教的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匯報一聲,畢竟蓋教室是一件大事情,況且他還擅自放了娃們的假呢。
鄉(xiāng)政府坐落在二十里外的下莊鄉(xiāng)西頭,他并不陌生。因為教室的事,屢次三番地麻煩人家領(lǐng)導(dǎo),他深感不安。起初人家還算熱情,把他客客氣氣地讓進辦公室,茶水熱騰騰地端上來,問寒問暖的,讓他在不安中有份溫暖。后來他不識火色,去得多了,人家就漸漸失了耐心,鄉(xiāng)里大事小事多著呢,你連個沒幾人的破學(xué)校都料理不好,是不是有點失職啊田老師?田來員就不安中加了絲慚愧,就惶惶地不大敢進人家辦公室了。后來金貴出了事,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他又急火火地去了幾趟鄉(xiāng)里,但都沒找見人,分管文教的馬副鄉(xiāng)長跟他捉迷藏一樣,不見人影。
這回他運氣好,一進鄉(xiāng)政府院子,就看見胖胖的馬副鄉(xiāng)長正從吉普車里拱出身來。田來員立馬咧著嘴擠出笑來,顛著碎步小跑過去,邊跑邊掏出一盒未拆封的香煙來。這是他路過代銷店特意花十塊錢買的,掏錢時手都有點抖。他記著馬副鄉(xiāng)長愛抽這個牌子。
馬副鄉(xiāng)長卻沒瞅見他,揚著頭一聲不吭地朝屋里走。田來員伸出去的胳膊也沒有收回來,就那么托著煙盒緊攆了幾步,到了辦公室門前,愣了愣,還是謹慎地敲了敲敞著的門。馬副鄉(xiāng)長正抹桌子上的灰,沒有聽見。田來員就又敲了幾下。馬副鄉(xiāng)長直直地盯了他好一陣子,不認識他似的,忽地又恍然醒悟一樣,急走過來,拉了田來員的手,熱情地把他摁在椅子上,倒了水,遞上煙。田來員誠惶誠恐地服從人家的安排,木木地喝著茶,木木地吸著煙,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倒是馬副鄉(xiāng)長體貼他,問他有什么困難,盡管說。
沒……沒困難。田來員緊吸幾口煙,平伏了心,說,還是教室的事。
哦,那事我聽說了,也報給了縣上。馬副鄉(xiāng)長說,悲劇啊,大山的悲??!一個含苞欲放的花蕾,一只嗷嗷待哺的雛鳥,就那么……馬副鄉(xiāng)長說著就抽咽開了,聲音起初不很大,像這個夏季暴雨來臨前的風聲,后來動靜越來越大,雨水就淅淅瀝瀝地下開了,直至雷霆萬鈞,弄得田來員坐立不安。馬副鄉(xiāng)長拍著桌子慟哭一番,最后一抹淚,沉著臉吼,失職!嚴重的失職!接著馬副鄉(xiāng)長痛心疾首地做了自我檢討??吹贸?,馬副鄉(xiāng)長是負責任和正直的好干部。
田來員被馬副鄉(xiāng)長感動著,他擦著眼勸慰說,金貴娃沒了,可五棵樹還有十五個學(xué)娃,十五個風吹雨淋的娃呵。
是啊,教訓(xùn)啊,可是你看,田校長,鄉(xiāng)里眼下財政實在……唉,沒辦法,人命關(guān)天,縣里總是要管的,回頭我再催一催。馬副鄉(xiāng)長攤著兩只手說。
田來員就趕緊把自己的來意說明。馬副鄉(xiāng)長瞪大兩眼聽他費力地表白,終于弄清楚,眼前這個瘦弱的民辦教師要做什么了。馬副鄉(xiāng)長又激動起來了,他緊緊握住田來員的手,上下晃著,久久無語。
自費助學(xué)!造福后人!功在千秋!馬副鄉(xiāng)長字字珠璣。馬副鄉(xiāng)長立即代表鄉(xiāng)政府表示了感謝和敬意,并說等新教室落成之后,他一定親自上山祝賀云云。最后,當田來員離去時,馬副鄉(xiāng)長又一次深情地感嘆:你,是大山的驕傲!
“你,是大山的驕傲!”田來員在回山的路上,再一次在心里反復(fù)念叨著這句話。
有溫暖和堅定的支撐,田來員一鼓作氣連跑了幾家磚窯和石灰場,經(jīng)過比較,心里有數(shù)了。這樣呢,當他哼著小曲返回五棵樹時,天已麻麻黑了。在進村的一霎,兀地眼面前立起個人,氣兇兇的,唬得田來員接連后退了三五步,才站穩(wěn)腳跟。
凝神打量,是村長。村長陰著臉,殺氣騰騰的。田來員叫了聲村長。村長繃著鐵青的臉一聲沒吭,向他逼近幾步。田來員又后退幾步,不解地看著村長的光腦殼。光腦殼上面的青筋忽忽地暴跳。對峙了好一陣兒,村長牙縫里才擠出個字來:日!村長咬牙切齒地說,老子真想宰了你。
田來員說,為啥?
村長說,白鳳仙死了。
8
白鳳仙死于一根麻繩。
給她送晌午飯的好心婦女發(fā)現(xiàn)了她。這個瘋女人讓五棵樹的人吃了一驚,倒不是因她的死和所采用的方式,而是她在最后一刻留給人們一個震撼和遐想的場景。吊在屋梁上的她穿著紅衣紅褲紅鞋,熟悉她的婦女說這是她當年的嫁衣,只穿過一回的。她的長發(fā)也一改近日的邋遢,梳洗得干凈水滑,在腦后盤著漂亮的髻,額前貼著一抹劉海。她的最后儀容是那樣光鮮,以致五棵樹的人將她安置在土炕上后,幾乎從她白凈的面皮上斷定,五棵樹俊俏的寡婦又回來了,此刻正香甜地做著美夢呢。她把自己收拾得干凈漂亮不說,還將屋里院外打掃了一遍,甚至甕里的水都添得滿滿溢溢的。
鳳仙不瘋了。眼軟的女人們抹著淚說,你看,她將鍋臺擦得這樣干凈;你看,她最后一刻還做了針線活呢,金貴穿過的衣裳縫補好了,齊整整摞在炕頭了,挨著衣裳,還有一只沒用過的書包呢。細心的人打開鼓囊的書包,里頭的書都包了書皮,鉛筆都削得尖尖的。女人們啜泣著,想象著在干凈整潔的小屋里,一個紅衣女子如何盤腿坐在炕頭,就著光亮,掀著腰身,極利落地飛針走線。那一刻,轉(zhuǎn)墻的獎狀紅彤彤地讓人嘆息。屋外陽光燦爛,透過窗戶打在她姣美的臉頰上,小屋里滿是她鮮活生動的氣息。
五棵樹的今天無比傷感,而田來員的表現(xiàn)又讓人們深感失望。
他似乎并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悲傷。當村長在村口等住他時,他并沒有做出合乎情理的舉措,沒有驚慌失措,沒有痛哭流涕,更沒有尋死覓活,他甚至沒有馬上跑去看鳳仙一眼。聽到鳳仙死訊后,他的臉色在暮靄中平靜如常,只是呆愣了片刻,然后在村長的注視中悄然回到了學(xué)校那間破房。那一夜,他怎么過得人們無從知曉,只是日后有句話他經(jīng)常掛在嘴邊:麻繩,很傳統(tǒng)的一種方式。
對他的不可理喻,人們除了替鳳仙感到不平,剩下的只有鄙夷。按村長的話說,他教書教傻了。
田傻子的稱謂替代了田老師、田校長,并在五棵樹盛行一時。
這種境況并沒有妨礙田來員建教室的信念,但對工程進度卻有影響。因為沒有人肯為他分擔什么。善良的村里人對興資建校很感興趣,也有的是力氣,但對薄情寡義的人事卻嗤之以鼻,不屑相助。常常是,田來員涎著臉皮過來了,各家的門都乒乓響著關(guān)緊了。他們倒要看看,這個連女人也不知道愛,不曉得疼的田傻子到底有多大能耐。這樣子,田來員在本村雇不到匠人,外村的來了,就多了開銷。田來員沒法子,又瘦了一圈。按當?shù)仫L俗,上梁那日是該請人熱鬧一下的,圖個吉利。田來員請不動大喇叭,村長就去了,不巧大喇叭病了。
不過老天還算照顧,這個月雨水不是很多,淅瀝了兩回也不妨事。單在教室蓋妥的那天,痛快淋漓地下了一回。
這天頭晌,天還晴著臉,把駭人的脾氣藏在背后。田來員疲憊卻興奮地做了些收尾營生。他的臉愈發(fā)瘦得顯了棱,整個人像野地里忘了收割的一株枯秸桿,風一吹就不由地抖,只有兩粒眼珠在鏡片后放著灼光。田來員身體不行了,但精神頭十足。瞅著見天長高的教室,好像看見他的學(xué)生娃們也長得歡勢,田來員興奮中夾帶些焦躁。臨近黃昏,他終于把最后一個釘子釘好了,田來員懸著的心也終于放平了。是的,終于成了,多少年的苦心積慮終于有了結(jié)果。教室靜靜地佇立著,散發(fā)著新鮮的氣息。田來員久久地端詳,端詳了一會兒,他的臉就扭曲起來,嘴唇哆嗦,眼淚不住地往出涌。接下來田來員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面朝教室,他撲嗵一下跪倒了,噢一聲嚎啕開了。
天不知何時變了臉,陰沉沉地壓下來,然后暴雨夾著風的唿哨劈頭而來,但田來員沒有動。他就那么濕淋淋地跪著,酣暢淋漓地哭著,壓抑已久的悲愴肆無忌憚地飄蕩在學(xué)校上空。
這天晚上,雨一直下。田來員坐在空蕩蕩的教室里,拉了一黑夜胡琴。
五棵樹的人們聽到了那種如歌如泣的聲音。
第二天轉(zhuǎn)晴了,五棵樹小學(xué)來了貴客。馬副鄉(xiāng)長說話算數(shù),開著吉普上山來了,不單他來,還帶了一伙扛攝像機掛照相機的人。五棵樹村沸騰了。人們都在議論,田傻子要上電視了。雖然是壓著嗓說話,但一村子人很快就都知道了。只有田來員本人不知道,他正在后山墳地。
所以新教室被咔嚓咔嚓地裝進黑匣子里后,馬副鄉(xiāng)長就開始吆喝田來員。幾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到了學(xué)校,他們遠遠地圍了一圈兒,但這些人里沒有誰回應(yīng)馬副鄉(xiāng)長的話。馬副鄉(xiāng)長的額頭上有了汗。他跟那些人說,山里人古怪,要不還出不了這么大的成果呢。這時候人堆里跑出個孩子,用手比劃了幾下,就朝外跑了。他娘喊他喊不住,就罵,日顯得就你一個啞巴。
二順在一處新墳前找到了田來員,他給田來員做了個房子的手勢,田來員就跑著回到了學(xué)校。教室還好端端地立著,田來員松了口氣。那些人又忙乎開了,各種問題和咔嚓聲此起彼伏。田來員一句話都說不上來,面對包圍圈不停地擦汗,他覺得今兒的天氣真熱。
馬副鄉(xiāng)長替他解了圍。他出了兩個主意,一是田來員在新教室里講上一課,但沒能實現(xiàn),因為學(xué)娃們正在放假,沒帶書本,今天到學(xué)校不是為了上課。二是叫村民們熱鬧熱鬧,吹吹打打、扭扭秧歌啥的都行,但圍觀的人都不吭氣,大喇叭笑嘻嘻地承認,他正在生病。所以那個黑不溜秋的攝像機一直派不上用場。
馬副鄉(xiāng)長正犯愁呢,事情有了變化。一陣忽閃的警笛由遠而近,打破了現(xiàn)場的寧靜。
新的來客拿著手銬。
事情的變化出人意料,五棵樹再一次沸騰了,五棵樹的人在短暫的幾秒就達成了共識,他們表現(xiàn)出了空前的團結(jié),他們手拉手組成厚厚的圍墻,高的低的聲音齊嚷,不能帶走田老師,不能帶走田老師!
田來員在嘈雜聲中奇怪地站直了身子,他示意人們不要講話,他扭頭問馬副鄉(xiāng)長,新的老師啥時候能來?馬副鄉(xiāng)長一臉驚愕,慢慢地換成了不屑的神色:你,讓大山蒙羞啊你!
田來員笑了一下,回屋換了身干凈衣裳,上面的白襯衣扎進褲子里,褲帶上的一截紅繩子格外顯眼。警車呼嘯而去,田來員似乎聽到了隱約的嗩吶,透出車窗,他看到路旁的野花接踵閃過,看起來,好似一曲跑了調(diào)的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