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前兩年開始患上間歇性瘋病的,一遇上興奮的事情就會犯病。奶奶犯病時,就會無休止地唱著古老的黃梅戲,唱到興起時,還會站起身跳上幾圈亂七八糟的舞,直到跳累了睡上一覺后才會痊愈。而這犯病的時間通常是兩到三天。于是奶奶在這幾天里一直唱著跳著,那場景惹得旁人直垂淚,試想七十六歲老人的身體如何承受得了這樣的折磨。
母親說奶奶的病是長期壓抑出來的,母親還說,奶奶是自作自受。父親與小叔分家分得早,奶奶隨小叔過。我們姐弟六人從來沒有得到奶奶的重視,奶奶只疼小叔的兒子軒軒,軒軒要星星,奶奶不敢給月亮;軒軒是奶奶的命根,而我們姐弟甚至得不到奶奶的一塊糖果。
精明能干的小叔辭去了村主任后,就辦起了木業(yè)公司,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如同大多數(shù)有錢的男人一樣,小叔包養(yǎng)情人的事情早已不是秘密,唯獨奶奶不知情。小叔常常不回家,小嬸奈何不了小叔的風流,只得將所有怨氣發(fā)到奶奶身上。不給奶奶洗衣服,不做飯給奶奶吃,后來干脆搬到小叔的公司去住,只留下年邁的奶奶獨自在家。
即使這樣,奶奶還是對別人說小嬸比母親孝順,母親對奶奶的怨恨也愈積愈深。前兩年奶奶不知道從哪里聽說了小叔的風流事,氣急敗壞地跑來找母親打聽。母親沒好氣地說:這種新聞早已經(jīng)是陳年爛芝麻了,鳳云都忍受了那么多年了。奶奶聽完后一臉凝重地走了。沒幾天奶奶娘家的舅舅因病去世,奶奶在靈前痛哭了很久,回來后奶奶就犯病了。
我對母親說,不如接奶奶來家里住,母親立即反對。母親說奶奶曾經(jīng)不當她是媳婦,她也沒必要對奶奶盡孝。我不再說話,我明白這些年來母親為了拉扯大我們姐弟六人,確實吃足了苦頭。
三姐遠嫁貴州那天,母親沒有去請奶奶。母親說擔心奶奶會在婚禮上犯病。
但是奶奶出現(xiàn)了。奶奶沒有來家里,只是站在百余米遠的田埂上向這邊眺望。我正不知所措時,母親拽了拽我的衣角,讓我去請奶奶過來。
時值正月初五,寒風凜冽,田野上一片塵土飛揚。奶奶就靜靜地站在那里,宛如一尊雕像。我輕輕地喚著奶奶。奶奶慢慢地坐了下來,開始撫著胸口﹑拍著大腿。我怔住了:這是奶奶發(fā)病前的跡象。果然,奶奶開口了。唱的不是平時所唱的黃梅戲,而是一段“哭唱”:我的孫女兒命苦啊……怎么就嫁到貴州的窮山溝里了……我說:奶奶,快跟我回去吧,回去見見三姐……奶奶繼續(xù)唱著:我不能去你家,我這瘋老太婆不能給孫女兒丟臉……奶奶的唱腔深情而悠長。母親終于忍不住趕了過來,隨后而來的是父親、小叔、小嬸、三姐……
奶奶依然唱著。母親拉著奶奶的手說,媽,媳婦求您了,您老別唱了,我以后會將您老當親娘孝順的。您孫女兒馬上就要走了。說罷,母親將三姐推到奶奶面前……
奶奶終于跟我們一起回家了。
婚車即將出發(fā)時,奶奶邁著小腳穿過嘈雜的人群,來到車前,拉著三姐的手,哆嗦著摸出一個紅包,塞進三姐口袋里。三姐一下子撲進奶奶懷中,放聲痛哭……婚車在鞭炮聲和哭聲中漸行漸遠。
那是奶奶犯病以來,痊愈得最快的一次。我更相信,那天奶奶并沒有犯病,奶奶只是在心疼孫女兒。奶奶的哭唱,讓我們突然意識到奶奶的孤獨……
后來,奶奶偶爾還會犯病,但次數(shù)明顯減少了。因為,自那以后,奶奶得到了小嬸的精心照料。
每逢我春節(jié)回家,母親都會帶我去看望奶奶。我會看到一幅溫馨的畫面:奶奶、母親、小嬸坐在冬日的暖陽下愉快地聊著,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