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氣候變暖,四季分明的關中平原,早就很難尋覓到雪的世界了。還是在前幾年的冬季的一天,一個人獨自行走在長安的古城墻腳下,薄薄的太陽忽然黯淡下去,天空飄起了細小的雪花,頃刻,那雪花緊密起來,地上一片銀白。古城墻的邊上的樹木,在雪花飄舞里,仿佛成了淡淡遠遠的疏密相間的水墨畫,宋朝的意境頓時籠罩了天地。
很是喜歡下雪,雪能把天地在一瞬間徹底凈化了,到處都是瓊樓玉宇,到處都是潔白無瑕的世界。那年,在一個雪夜,就著昏黃的燈光,裹著厚厚的衣服在學校的圖書館里,專注地讀著川端康成的《雪國》,心里油然生起一種難以言說的感動。這種感動彌漫了整個身心,直到圖書館熄燈了,才戀戀不舍地放下手里的這冊并不厚重的小說,走出圖書館大門,情緒還是沉浸在那純凈的飽含了及其豐滿的詩意里邊。沒有回宿舍,冒著漫天的雪花,直接走到那片在冬季嚴寒氣候里依然青翠的竹林小路上去,雪花落在竹葉上的細碎的聲音,此時在我聽來卻好像是洞簫悠長而美妙的歌音。奇妙的是,就在這漫天雪花的夜晚,竹林上空居然還有一彎明月的輪廓。
雪夜,清冷地走在寂無人跡的古城墻腳下,四周傳來空洞的腳步的回音,這時的情景和當年走出學校圖書館去竹林踏雪的情景多么相似,只是少了當年的那份廣袤的心思,那種對生活的熱切的渴望而已,逐漸地沉淀下來,連不經意間拂去肩頭的落雪的手臂也變得沉重起來。是啊,青春像落花流水而去,經歷了幾番風霜幾番風雨,進入了人生之秋了,而這人生之秋竟然是這般的無奈與蒼涼。
雪還在繼續(xù)飄落著。
忽然想到了唐朝。唐朝的天空飄落的雪花比現在的雪花大了許多吧?就連終南山的峰頂上那時的落雪凝成的積冰依然熠熠閃爍著幽藍色的光。這光色,李白看見了,杜甫看見了,王維看見了,便在他們的詩歌里邊留下了這美妙的光色:“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不錯,不錯,正因為了這光色,長安城里便濕潤了,人也活的格外精神。
雪天是值得回味的,雪天是詩人的天氣。白居易在雪天里精神格外的清爽,一些不必要的應酬可以不去了,堂前也少了無謂的客人,雪把書房的光線輝映的明明亮亮,墨色也分外柔和清晰,特別是到了夜晚,萬籟俱寂,只有雪的聲音:
己訝衾枕冷,
復見窗戶明。
夜深知雪重,
時聞折竹聲。
——《夜雪》
落雪的聲音相似于秋風在白楊樹葉子上掃過的聲音,先是颯颯作響,接著就是銜枚夜走的兵戈撞擊的細碎的聲音,再后來就如同草原上的小河漸漸趨于無聲,而干脆的樹枝在厚重的雪衣層壓下折斷,使得雪夜更加清寂。清寂的雪夜,是最容易使人傷感的,前所未有的孤獨無助情緒像是植物的須根爬滿了人的心房,白居易是沒有這樣的心緒的。這時候的白居易,向往的是享受人生,向往的是消解人生,早年間寫秦中吟的豪氣已經慢慢地退化到了追求禪意、漠視人生疼癢的思想落日時段了。
開元天寶年間的盛唐氣象,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面臨的是國運艱難的現實,宦官和藩鎮(zhèn)勢力緊緊掐住了大唐帝國的命脈,到處是“無邊落木蕭蕭下”的頹唐情景了。白居易遠離現實,保全自身,把曾經鋒銳的思想棱角打磨平整,雖然不能說心似枯井不起波瀾,卻也逃避到出世的佛家境界,對著滿目不整的河山,微微閉上了自己的眼睛,沉醉于家妓溫柔的絲竹之鄉(xiāng)。遠在距離長安千里之遙的柳宗元在雪天卻不是這樣的心情,永貞革新的失敗,使大唐再也沒復興的亮色了,但是,一種永遠不能同流合污永遠不能屈服的精神依然支撐著這位硬漢:
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
——《江雪》
這首詩就是柳宗元其時真實的心理寫照。遼闊的天地之間,茫茫的連江寒雪,一葉小舟,一人垂釣,抗拒著千萬噸的寂寞,他依然堅守著內心的信念,守護著靈魂的純潔!那些大唐的顯赫一時的人物早就灰飛煙滅,而柳宗元卻活的健旺,他的生命留存在風骨卓然的詩歌里,永遠不能磨滅。
大唐長安的雪景有過美麗也有過凄清。
其實,叩擊人心的倒是劉長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在風雪交加的夜晚,村落里的茅草房屋早就被白雪覆蓋了,小小的窗口流瀉出來的暖色的燈光和用柴草搭建的門洞里傳出來的稀疏的幾聲犬吠,對從遙遠的地方歸來的旅人來說,不只是到家了的感覺,更是飛蓬一樣漂泊的游子靈魂緊系的根?!帮L雪夜歸人”,說盡了人世間的辛酸與艱難!
沒有詳細的氣象資料來說明唐朝的冬天比現在的冬天寒冷了多少,可是,而今的雪景確實成了稀罕的旅游資源了,就是在半個世紀以前,黃河兩岸的雪景也還壯觀的可以,毛澤東由此而吟出了著名的《沁園春·雪》,起首就是“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現代工業(yè)化社會代替了農業(yè)社會,把個好端端的氣候變得像人工溫室一樣,萬里雪飄,成了在詩歌里才能尋覓得到的圖景了。
第一次讀川端康成的小說《雪國》,就被深深感動了,感動的不僅僅是男女主人公之間那凄絕的愛情,還有冰天雪地里富有詩意的生活。但是,還是依然沉醉在唐朝的冬季里,雖然這冬季在那厚厚的詩卷里,就像終南山峰頂的皚皚白雪,帶給人的卻是賞心悅目的世界呢!最宜于在雪壓冬云臨近飄落的時分,熱一壺桂花稠酒,坐在幽暗的書房里,就著唐詩,慢慢等待著柳絮漫天飛舞,明明知道這柳絮已經是如同初夏的余緒了,淡薄的厲害,然而,空谷足音遠勝于無,無是可怕的,像是幽深的不可知的野草地。
今年的冬季,會下雪么?
責任編輯 劉亦群
柏峰 曾在《文藝報》《光明日報》等報刊發(fā)表散文、評論,出版著作四本,現任陜西省渭南市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