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突然去了,我?guī)е耸鶜q老母,從西安啟程,一路奔波,來到??谖业募摇?/p>
母親早已偏癱,八十歲又大腿骨折,失去了行走能力,全憑父親悉心照料,生命才得以延續(xù)。父親的去世,對母親是怎樣致命的打擊!母親滿頭白發(fā)柔軟地貼在臉上,微胖的身軀老態(tài)龍鐘,她還掙扎著走路,她是那樣虛弱無力,需要我的攙扶,我便對她充滿了憐憫,對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的憐憫和懺悔!
臨睡前,我?guī)湍赣H洗腳,她喜歡燙腳。母親的腳是纏過的。我輕輕揉搓她的小腳,熱水燙得她哎喲喲叫,我捉著腳不放,母女之情在溫熱的水中涌動,水中涌滿了我的懺悔,我能夠懺悔嗎?
母親的腳已被纏得完全變形,大姆腳趾很粗大,二三四趾已擠扁,粘連在一起,像凍壞的蒜瓣,掰也掰不開,小拇趾幾乎萎縮,藏在腳心,只剩下猴趾甲。小腿很細,腳后跟卻十分粗壯,走路大概全憑腳后跟在地上蹾吧!據(jù)說,從山西大槐樹下走過來的都是猴趾甲,母親是從山西大槐樹下走過來的。
很難想像,這樣的一雙小腳怎么能風風雨雨走過近一個世紀!
母親叫趙冬英,小名來巧。她回憶說,鄉(xiāng)下女孩,七、八歲就不準野跑,關在家用一丈二尺白粗布纏腳,纏斷了筋骨,纏得血肉模糊,皮肉干枯,才能纏成三寸金蓮。她對娘喊疼,“忍著吧,閨女!”娘把布帶又緊了緊,生怕閨女嫁不出去,媒婆來了,看了臉就看腳。半夜,她疼痛難忍,用剪刀鉸斷了裹腳布,裹上,再鉸。腳到底沒纏好,大約有五寸。
母親九歲那年,她娘因為連生了五個女孩,沒有男孩,抑郁而亡。姥姥疼她,把她接到身邊撫養(yǎng)。姥爺姓劉,讀過書,當過官,據(jù)說是漢朝劉秀的后代,不到三十歲就去世了。姥姥二十八歲守寡,經(jīng)常與欺壓她的鄰居對簿公堂,她性情剛強,在當?shù)仡H為有名。她從不磕頭燒香,這影響了母親,一輩子不信神鬼,我們家中,也從沒有人磕頭下跪。姥姥讓母親和男孩子一起上學,一起玩耍。母親活潑愛玩,會爬樹,會打布蛋兒(類似皮球),她還能到鄰村去瞧戲。她站在戲臺下,眉眼很出眾,穿一件紅綢子襖,黑緞子坎肩,一條烏黑的大辮子垂在胸前,才十五歲,已經(jīng)惹得不少媒人上門提親。
母親十五歲那年,家中出現(xiàn)了一件奇異的禍事。她的祖父和伯父做著販豬的生意。從山西到甘肅幾千里走豬,豬得瘟病大量死亡,一下賠了五百塊大洋。她伯父又氣又病,不幸身亡。她祖父聞訊,坐在椅子上瞬間斷氣。父子倆在同一個時辰死亡,這件奇異的事傳遍了整個鄉(xiāng)鎮(zhèn)。
接著,家中出了一件更加出名的事情,這件事卻因母親而起。
父親十五歲那年,有媒人上門,說得是母親姐妹,來巧和二巧。爺爺拿不定主意。父親正讀初中,已經(jīng)聽說來巧容貌出眾。借機發(fā)表意見,說娶來巧好,二巧年紀太小,干不了活,爺爺也同意??墒悄赣H家卻拒絕了這門親事。據(jù)說因為奶奶脾氣古怪,難伺候。事情拖了一年。第二年,奶奶去世了,父親不死心,爺爺又托人說媒,這次不但媒說成了,來巧還同意奶奶出殯時吊孝。
出殯的時候,她,一個未過門的媳婦,走在王家親眷的隊伍里。這件事在村里轟動了。哪有未過門的媳婦上門吊孝的呀!那時候,大閨女是“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不能見人的。人們紛紛擠著觀看,比過會還熱鬧,不知是吊孝,還是鬧新媳婦。她是那樣端莊、大方,黑黑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鼻子上有個小白麻子,顯出幾分活潑調皮,穿著孝服,一點沒有膽怯、害羞的樣子。這在四鄉(xiāng)八鄰一時傳為佳話。
父親還是第一次看見母親,這次見面給他留下的印象終生難忘。以至臨終前給母親寫的小傳中,記載了這次見面。
后來才知,母親受姥姥的影響,喜歡讀書人。而父親雖然家境不好,但兄弟二人都是孔夫子的弟子,姥爺也曾是讀書人。母親說,她做過一個夢,夢見一只白兔跳到她身上,她很喜歡這只白兔,媒人說,父親是屬兔的。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了。一九三八年正月十五,老家正鬧元宵哩,接到在太原兵工廠的大伯的電報,一家人逃出來,正月十九,長治老家淪陷了。
母親跟著伯母一家人逃難,一雙小腳,懷抱著兩歲的大哥安華,很難想像怎么能輾轉跋涉幾千里!只聽說雇的騾車被拉了官差,步行四十里到臨汾扒火車,同蒲路最后一趟火車停開,她護著孩子鉆進車皮底下,躲過日本人的轟炸,到潼關黃河邊上,扒船過河,船上擠滿逃跑的部隊和難民。大船一點點往下沉,當兵的用刀砍,用槍托砸,死不丟手——,河里漂浮的死尸,一片、一片。
一雙小腳走過陜西興平、虢鎮(zhèn)、城固、四川廣元。整整九年,逃難,不停的流浪,沒有立錐之地。
父親考上了西北聯(lián)合大學,跟學校南遷到城固古路壩,他曾想叫母親住到學校附近??赡赣H拒絕了。父親的學費還沒有著落,她不能再增加負擔。她拿著父親同學的一張名片,毅然進了廣元大華紗廠當女工,父親不得不佩服母親的勇氣和毅力。當時女工地位很低,可以任人打罵。車間漫天飛花,噪音震耳欲聾,每天上班十二個小時,還要倒夜班。母親那雙小腳繞著紡紗機每天要走多少公里,已經(jīng)不記得。只記得她有睡覺的地方了,還可以買兒子愛吃的核桃餅子,惟一苦惱的是女工宿舍不準帶孩子,兒子想跟母親睡一覺竟成了奢望。當她將掙到的七十塊銀元交給大伯時,大伯是那樣驚訝,大伯的贊許的目光,她很難忘記。因為她不再是家中的負擔,可以為丈夫籌措學費。
不久,車間污濁的空氣使母親染上肺病,咳血,很快發(fā)展成二期肺病。當時,肺癆是不治之癥。父親堅決把母親接回家。
回憶起這些久遠的往事,母親的敘述,已經(jīng)顯得平淡。但抗日戰(zhàn)爭,幾千里逃難,這些大槐樹下的老人們歷經(jīng)的苦難,很難從記憶中抹去。
解放了,母親徹底放了腳,成了一雙解放腳。她上馬列夜校,學語文,還學了X+Y,組織家屬委員會,積極了幾年。直到有一天,災難再一次降臨。
一天晚上,父親去開會,沒有回來。很晚了,母親到門外張望了幾回,發(fā)現(xiàn)父親坐在家門外冰涼的磚石臺階上?!澳阏Σ换丶遥@兒?”
“我……”父親雙手抱著頭,手插進一頭亂發(fā)。
就在幾個小時前,父親還處在幸福之中,他才四十歲,就當了大學教授,上海出差回來,當晚去開會,這是搞運動,他正申請入黨,不能不發(fā)言。他說:“反動的共產(chǎn)黨……”,他想說“反動的國民黨……”可是頭一次參加運動,太緊張,說反了?!安粚Α彼s緊更正,可是越說越亂,老說不清。
“不要說了,你就是一個反動的國民黨!”父親的話被打斷,會議主持人板起了嚴肅的臉。全場人都板起了同樣可怕的臉。這一晚上,他成了大家批判的活靶子。解放前,父親在毛紡廠當技術員,參加過國民黨。解放后,他第一個向軍代表交待了。在場的參加過的人,都沒有交待,他是啞巴吃黃連?!俺四銒屨ι銢]交待,其余都交待了!”母親常恨父親的老實無用。
“回吧!”母親拽父親回家。父親狠狠抽自己耳光,不愿回家,他無法面對這一大家子人,他已是五個孩子的父親,最小的兒子建華才一歲多。全家人的命運今晚將毀在他的手中。
母親講不下去,我欲哭無淚。一個男人被自己的老實逼得發(fā)瘋,說錯一句話,使一個幸運的人跌入苦難的深淵,命運竟這樣荒謬、殘酷!
接著,是無休止的交待。學院的氣氛十分恐怖,從春到夏,整整四個月,運動的戰(zhàn)果集中在父親一個人。白天黑夜輪番作戰(zhàn)。那年,我十歲,清楚地記得,審問曾在家中進行。夜里,明晃晃的電燈下,我曾被專案組的拍桌子聲驚醒。我從被窩伸出頭來,見父親面色如土。
后來,家被抄了,二哥的收音機零件、弟弟的生銹的鐵錨子,都成了父親當國民黨特務的鐵證。
父親被徹底摧垮了,在我們熟睡中,他撕碎了床單,搓了一根長繩,他是研究紡織的,知道如何增加捻度。他把這根結實的長繩吊上門框……
“不能!”母親爬起來,抱住父親的雙腿,“你不能尋死!”
“死”這個字眼一出口,像燒紅的烙鐵當啷落地,心在黑暗中顫抖。父親無力的雙手被母親粗壯有力的手緊緊抓住,顫抖的身體被母親溫熱的雙臂緊緊抱住,那長繩已被三下兩下扯斷。沒有多余的話,只有死死抱著不放。像回到了童年,回到了襁褓中。夜是那樣寂靜,大地死滅了,只有母親溫熱的雙臂。父親漸漸平靜,卻再也無法入睡。
漫長的夜過去,漆黑的夜再次來臨,父親睜開眼,便見母親的眼睜著,一眨一眨,她又是一夜沒合眼,四個月了,她幾乎夜夜不敢合眼。
白天,她小腳踏著縫紉機,給人家做活,洗衣、做飯。她說:“我有一雙手,靠這縫紉機,也要把孩子們拉扯大!”父親便慚愧得潸然淚下。母親的剛強使父親,一顆脆弱、敏感的心得到拯救。母親,一個鄉(xiāng)下婦女,只有小學文化,講不出大道理,卻有一顆堅強的心。
在那一次次政治風暴中,我家像風雨飄搖中的一個鳥巢,危如累卵??墒悄赣H的雙手緊緊捧著它,沒有被打碎、被毀滅。直到1978年,父親徹底平反。后來,父親被稱為全國毛紡界的權威,著名教育家,桃李滿天下。
記得一九六零年,那個饑餓的年代。我十五歲,二哥十七歲,大弟十三歲,正是長身體的年齡,身心整天被饑餓纏繞,吃飯成了人間最美妙的享受。一天,母親帶我和小弟上街,給小弟買了一小碗糯米棗糕,小弟捧在手中,舍不得吃,我在一旁流口水,突然,一只臟手伸過來,一把挖走了冒著熱氣的棗糕,母親拿著小黑碗追上去,碗砸了,那人已把棗糕吞進肚里。飯店里,有人搶蒸饃了,人們一擁而上抓住他,噴氣式游街。人們對乞討者還有點憐憫,可這是口中奪食呀!
因為饑餓,人們變得瘋狂,那被游街的竟是個斯文的中學生,臉色蒼白,渾身發(fā)抖。傳說,有的地方餓死人了。
母親千方百計把能吃的東西弄回來。麩皮、籮卜、蕎麥皮、野兔,煮一大鍋和菜飯,每人一碗,每碗兩勺。那碗稠稀飯肯定吃不飽,等待下一頓,還得六個小時。我們個個饑腸轆轆,烙餅,弟弟用手去鍋中翻餅,竟燒焦了皮肉。我們年幼不懂事,吃完飯,就不錯眼珠地盯著母親的碗。母親眼里含淚難以下咽,她把碗里的粥又分給我和哥哥,一粒黃豆含在嘴里,抿一抿,又吐出來,喂進弟弟口中,說一粒黃豆頂一個雞蛋。
我們終于渡過了那個饑餓的年代。大哥二哥都長得又高又帥,我和兩個弟弟也都結實健康。全家只有母親一個人餓得皮包骨。開始,我發(fā)現(xiàn)母親眼皮透明發(fā)亮,一按一個窩兒,浮腫了。母親換衣服,已經(jīng)前胸貼后背,數(shù)得清一條條肋骨,更可怕的是乳房成了空蕩蕩的兩張皮,貼在肋骨上。就像羅丹雕塑的那個被生活榨干了血肉的老女人。記得母親當時才四十六歲。母親瘦骨嶙峋的樣子一直烙在我心中,無法忘記。
母親用她的血、她的骨哺育了我們這些嗷嗷待哺的孩子。如今,大哥已成為著名的太陽能專家,被報刊稱為西北光電之父。二哥是中國科學院碩士研究生,創(chuàng)辦電子公司,擔任董事長。大弟也擔任公司董事長。小弟擔任西安交大黨委書記、博士生導師。
多年的苦難把母親身體拖垮了。她說,她把世上的病都得完了。二十六歲得肺結核,四十歲得高血壓,七十二歲腦中風,八十歲大腿骨折,九十歲患糖尿病,一生飽受疾病折磨??赡赣H仍然豁達,喜歡笑。記得,她腦中風,左腿不能動了,我掉了淚,母親將右腿向空中登了幾下,笑說:“我好好的,哭啥?”我難以入眠,卻聽她鼾聲雷動。也許日子好了,天大的事到她頭上,也能從容面對,白天吃得香,晚上倒頭就睡。果然,三個月后,她能下地走路了。
她晚年不理錢財,家中事無巨細皆交給父親處理。多少恩恩怨怨,令父親嘆氣,令我失眠的事,她都輕松地一搖頭,兩個字:“狗屁!”便扯起了鼾聲,我羨慕母親的鼾聲。父親說:“你媽糊涂了?!蹦赣H答:“難得糊涂。”我才知,她,一個鄉(xiāng)下婦女,卻是個真正聰慧的哲人,越老,越看淡身外物,活得純真、自然,返璞歸真,大智若愚。
輪椅上的母親,與父親共同生活了六十七年。父親突然去世,對風燭殘年的她是怎樣致命的打擊。但消息是瞞不住的。母親堅決要見父親最后一面。她,一個垂暮之人,被推進了醫(yī)院太平間。她一生很少哭,這時,她撫著父親冰涼的臉,罵:“你好狠心,好狠心!”痛哭幾聲,掉頭而去。母親沒有病倒在床,她吃飯、睡覺都正常,這讓人驚訝。葬禮回來,她對聚攏在身邊的兒女,冷靜地詰問“你們打算把我怎么辦?”
“你想去哪兒?”二哥問。
“去建華或潤華家?!蹦赣H對她最后的日子做了安排。在我家住了七個月,被兄弟們接回西安。臨走前一晚,給母親洗了腳,母親照例開心的大笑,笑得止也止不住,直到涕淚交流。
我和愛人舉家南遷的時候,父母親已接近八十歲高齡,我絲毫沒有考慮他們的感受,一切都辦妥,才告知他們。母親沒有阻攔,一句話也沒說。父親輕輕說了一句:“留下,陪你媽?!蔽覊焊鶝]聽進去,滿腦子是海南誘人的前景。
臨走告別,嬸嬸責備道:“你爸你媽都七、八十歲的人了,正用上你們的時候,你們拍拍屁股就走人啦!”我一時語塞。離別的時候,兄弟們和多年同事的離情別語,突然使我難分難舍,我才明白我這一去,舍棄了許多東西,我的家鄉(xiāng)、故土、特別是八十歲的老父、老母,我痛心得講不出一句話,只有淚如雨下。
五年過去了,我一直想飛回去陪陪母親,為母親洗腳。但苦于上班,不為五斗米折腰,談何容易,想到三月份,我可以退休,徹底回來陪母親,母親卻未等到三月份。
二零零六年二月六日,我接到弟弟電話“母親不行了!”。我訂上次日最后一張機票,輾轉廣州飛回西安。
家中靈堂已設,我給母親上香,下跪磕頭,痛哭失聲。母親的遺像已掛好,嘴角似在微笑,眼中卻似含淚。我不能久望,久望便心揪。
晚了!晚了!父親的去世,已使我心中裝滿愧疚,原想在母親這兒彌補,卻再也無法彌補。當我孤獨、痛苦的時候,當我幸福、快樂的時候,我將向誰述說?與誰分享?我第一次嘗到了沒娘的滋味,盡管我已滿頭華發(fā),步履緩慢,可人到八十歲也離不開娘啊!
我來自母親的懷抱,也終將回到母親的懷抱。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母親總是兒女最深的牽掛,是永遠無法割舍的疼愛,一個人無論成功、失敗,無論是善人、惡人,母親總是他生活下去的終極的精神家園。母親像水,像空氣,那樣普通、自然,有求必應,隨手可扔。母親的氣息那樣熟悉,帶著飯痂、奶腥,帶著酸泡菜的氣味。母親的衣衫那樣破舊,手肘打著補丁,襪子露著腳趾頭。牙刷刷得東倒西歪,毛巾用得又干又硬。這些最熟悉、最破舊,最不珍惜的一切,為什么,失去的時候,才知道珍惜,才知道痛楚,原來,這是一個人生命之所在,正像一棵樹,拔離了泥土,才知道生命受到重創(chuàng)。
失去了生命的精神家園,這將是無盡的孤獨,無窮的愧悔,我將陷入精神上永劫不復的黑暗之中。
閉上眼,眼前總是母親似笑含淚的眼睛。為什么讓天下的母親眼中含淚?為什么?為什么?我被這疑問折磨得無法安靜。
弟弟扶起我說:“你也別太難過。昨天午睡起來,我把媽扶到沙發(fā)上看電視,問‘你好不好’,媽過去總說‘我好,我好’,這次卻說:‘我不好’,頭一歪,倒在我肩上,去了。媽是坐著走的,笑著走的?!?/p>
弟弟囑我為媽媽寫生平,母親一輩子沒有正式工作,我?guī)缀跸氩黄饘懶┦裁础D赣H說,她在月亮地兒摸了一輩子黑。是呀!戰(zhàn)爭、饑餓、疾病、政治運動…真是苦難人生、悲慘人生。我想起了中國的母親河——長江、黃河,她們承載著太多的船帆,像拖累著大大小小的兒女,步履太沉重,道路太泥濘,可從來沒有停止過艱難跋涉的腳步,一直奔涌向前,直到奔向大海。因為她有母親的承載,母親的胸懷,母親的剛毅,母親的永不止息的腳步。從一九一四到二零零六年,母親,這位九十二歲的老人幾乎走過了整整二十世紀,走過了飽經(jīng)百年滄桑的一生。我便寫下了一副對聯(lián):
嘔心瀝血養(yǎng)育兒女成才
談笑風生歷盡百年滄桑
在高高的杜曲山坡上,父母親合葬了。天上飄著小雪花,紛紛揚揚,長長的一道川,纖細的白楊林,全披上了素裝,天地為之動容。母親安臥在紅花被中,面色白里透紅,十分好看。我從沒見過母親這么美,這么安詳。也許母親終于脫離了苦海,去給父親噓寒問暖了,父親不再寂寞。追悼會后,兄弟們個個抱頭痛哭,我從沒見過男人們這么痛哭。
下山時,雪晴了,太陽粉紅的一輪從陰云中隱現(xiàn),像母親的面龐。
責任編輯姚逸仙
王潤華女,六十年代畢業(yè)于西北大學中文系,后從事編輯工作,有散文在全國報刊發(fā)表并結集出版,現(xiàn)居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