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兒媳的臉色把母親嚇了一跳。
母親問兒媳,這好端端的又生哪門子氣嘛?
兒媳的氣好像不打一處來,一連串地就開始追問說,他以前每個禮拜天都要去省城看孩子,可是這個禮拜天就不回家了?不回家也不打個電話,誰知道是什么事情把他纏住了?他的心里還有誰呀?把孩子忘了都不想老媽了?
經(jīng)兒媳這么一點撥,母親的心里也猛地哆嗦了一下,人到老,愛的小,母親首先疼愛著孫子,就埋怨兒媳說,孩子還是上高中,你們就不該送他去省城讀書。
兒媳不說孩子在省城讀書有多么重要,只是要母親對自己的兒子引起過多的注意,甚至進一步發(fā)難說,不然這個家遲早就要散伙了!
母親再也想不出什么話,心里卻對兒媳的無名火覺得可笑,一家四口分居三地,那也不是今天昨天的事情了,一個是為了以后有大出息,一個是已經(jīng)出人頭地,這樣的問題現(xiàn)在很多家庭都存在著,但是對于普通的老百姓來說,只能是眼紅的份兒呢。你們簡直是躺在福中不知福,或者說是糖吃多了害牙疼!母親想得很滿足,很明智,她的兒子齊百強是在一個縣上當縣長,說是夫妻分居兩地,可是每周連皮帶毛在縣上能待幾天?早就休起了大禮拜,縣上到市里的距離也不過二百多里路,縣長又有自己的專車,什么時候想老婆半夜三更都能趕回來。兒子還時常來市上開會,有時候甚至只是要和市上的朋友吃頓飯,開完會吃過飯肯定又可以回家和老婆熱火一晚上,你邢瑟琴也不至于有多么饑渴吧?
當然,兒媳邢瑟琴也確實只是借題發(fā)揮,丈夫不回家,她應(yīng)該有發(fā)一發(fā)牢騷的釋放和自由。有了這樣的牢騷,她自己就可以有她自己的行動。說話間,她已經(jīng)背起那個小小的隨身包往門外走。她是要出去打牌了。
母親從懵懂中清醒過來,繼續(xù)揪心著兒子的話題說,百強的電話也打不通嗎?他到底在哪兒你就不能問一問。
兒媳沒有停步的意思,手抓著門冷冷地笑了一聲說,誰現(xiàn)在把手機里的話還當真,恐怕和別的女人鉆在被窩里,嘴里還會干梆硬正地說是正在開會呢!
母親就數(shù)落兒媳說,那你還有心思往外跑?
兒媳閃到了門外,急急地撂下了一句話,他有他的自由,我也有我的自由!玩嘛,把這個家玩散了都省心。
“叭”的一聲帶門聲,把母親的嘴唇都震裂了。聽見兒媳的腳步聲毫不遲疑地下了樓,母親目瞪口呆地在門邊站了好久好久。
二
針尖一個洞,可是在母親的心里,就掀起了斗大的風。老人也希望兒女們在外邊紅紅火火的,但是家庭的安寧和穩(wěn)定才是重中之重。寧愿窮安寧,也不要富擔驚。
兒媳離開后,母親就趕緊撥打著兒子的手機,好像是兒媳邢瑟琴剛才已經(jīng)打過了好幾次,手機撥通后,兒子立即就有點煩躁地說,你怎么又來了,沒完沒了呀?!母親趕緊說,強兒,是我呀。兒子這才苦苦一笑說,媽呀,我以為又是邢瑟琴。母親說,她打我打都一樣,誰打你也不應(yīng)該發(fā)脾氣。兒子顧不上解釋說,媽,我正帶隊在外地考察,當?shù)氐念I(lǐng)導現(xiàn)在陪著我們吃飯呢。什么時候回家我會提前告知你們,再沒有事我就掛了啊。聽起來好像是恭敬和商量的口氣,實際上電話里馬上就是“嘀嘀嘀”的掛斷聲。
母親放下電話再沒有生氣,她倒心疼兒子實在太忙了。每當出去就沒有個晝夜,周末也不能好好睡一覺?,F(xiàn)在他身邊都是些領(lǐng)導,電話總是從家里打給他,讓別人聽見也丟人呢!
外出的外出,打牌的打牌,只有母親哪里也不想去。說到底也是沒有地方可以去,以前他們時而還把孫子帶回來,今天連孫子都不能見了。自從半年前死了老伴,母親就被兒子帶進城里住下來,開始她還覺得不習慣,城里的人都不愛串門,一天到晚就只能守在屋子里。想找一個人說說話,誰都不認識。愛說話又不能說話的人,心里就覺得很憋悶。他們都有他們的自由空間,而母親的自由空間也就是這一百四十多平米。清早買菜她才能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可是街道上除了人就是車,嘈雜得她的耳朵都起了老繭。雖然她的身體還康康健健的,但是腿腳畢竟不是那么利索了,總是生怕撞上了哪個車,自己傷筋動骨受難過,更害怕讓兒子分了心,縣長的母親出了車禍,那就是讓兒子背上了黑鍋,落下了笑柄。
母親也就齊百強一個兒子,周末對母親來說,同樣是急切的向往和期盼。一旦有兒子回到家,或者再把孫子接回來,母親才覺得自己的嘴巴像節(jié)日一樣歡樂。兒子今天沒回家,母親的心里就好像突然間把“黃金周”取消了,那樣的向往都成了一片空茫。兒媳和她的話本來就不多,現(xiàn)在又出去打牌了,剛才還發(fā)了那么些怨氣,簡直就如同雪上加霜。
兒子去那個縣半年還不到,以前在市里當著副局長時,也不見得每天都在家,可是兒媳從來沒有埋怨過,甚至縱容丈夫要多交往,酒場牌場都要去,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官場上的事情,很難說到時候會用上誰??墒莾鹤右咽强h長,不回家也是為工作奔忙,兒媳怎么就平白無故地慪起了氣,這到底是把她哪根神經(jīng)冒犯了?
母親再一次想起兒媳剛才那句話——誰現(xiàn)在把手機里的話還當真,恐怕和別的女人鉆在被窩里,嘴里還會干梆硬正地說是正在開會呢!母親對兒媳的這點怨氣倒是格外理解,同時也就寬宏大量了,兒媳只是害怕兒子搞上了別的女人。哪個女人不擔心自己的男人有外心呢?何況兒子是縣長,年紀也才四十開外。
越想心越煩,也沒人為母親開開竅,定定神,她只能自己孤獨地打開了電視機。自從兒子當了縣長,母親都喜歡看新聞了,中央臺看了看省臺,省臺看了看市臺,令母親氣餒地是兒子那個縣上的電視市區(qū)看不到,要不然她也許會鎖定不變的。實際上母親看電視也是三心二意,專揀自己的興趣挑。
突然間,母親就打了個激靈,甚至是渾身僵硬了。省上的電視新聞?wù)f,有一個市又揪出了幾個大貪官,其中就有他們的縣長某某某。因為有著對兒子的聯(lián)想,母親頓時又心慌意亂了。短短數(shù)年,那個狗東西縣長怎么就弄了一千多萬,還不說得了好處的局長和老板們。開始母親還有點發(fā)笑,他要那么多錢干啥呀?錢是紙印的,但不能當紙用,總不能把錢打袼褙納鞋底吧?她想那個人也許是神經(jīng)出了毛病,就像抽大煙一樣,每天不抽幾口,渾身就難受。愛錢愛得都上癮了。接著就很快聯(lián)想到自己的兒子齊百強,同樣都是縣長,誰知道他會不會染上那樣的毛病呢?
想到這里,她馬上覺得兒媳的擔心才真正是小心眼,現(xiàn)在也沒聽說哪個男人好上女人就坐了監(jiān)牢,揪出來的壞領(lǐng)導一律律都是愛錢把他害了。咦啊,也不對呀,他們都是既貪錢又貪色,有的甚至是因為好上了女人才會變得更加貪婪。而且一好還是幾個女人,簡直可以編隊成群了。剛才電視新聞上說的那個縣長,同樣也是跟著兩個女人帶了災(zāi)。把貪錢和女人聯(lián)系到一起,母親就突然覺得她和兒媳的擔心,看起來是兩條路,實際上走著走著又到一條道上去了。出發(fā)點不同,但是最后的結(jié)果都一樣。現(xiàn)在什么都有了新名堂,和一個女人好一次好幾次已經(jīng)對不起家里人,你還敢為她買了房子包養(yǎng)著,膽子也太大了吧?
平日里,母親就多次聽說過這方面的話題,出外買菜時在菜市場,就有人說過什么什么大領(lǐng)導被揪出來了。但是沒有提到是不是縣長,母親就覺得和她沒有什么關(guān)系。現(xiàn)在突然間又有了一個縣長的事情鉆進耳朵里,母親的眼睛和耳朵都忽然好像被雷電擊中,一會兒轟鳴一會兒發(fā)黑。兒子呀兒子,母親幾乎要喊出來,你可不敢走他們的路,誰都知道那樣就太傷天害理哩!你的兒子那么可愛,你的媳婦也長著一副好模樣,噢,還有媽,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哪個都經(jīng)不起你折騰!
母親連電視也不敢再看,躺在床上睡不著,她又翻看著一堆報紙,剛才那樣的新聞就像是一塊發(fā)酵面,填塞進母親的心里,母親的整個身子都成了漸漸膨脹的面團。報紙上又不時發(fā)現(xiàn)了那樣的事情,母親就越發(fā)地坐臥不寧。
三
兒媳是后半夜才回來的。聽見客廳里有了動靜,母親從自己的臥室又走了出來。
兒媳驚愕地問,你還沒睡呀?
母親也有點吃驚,你上班不吃早點了?
兒媳只以為母親是睡糊涂了,錯把這半夜當成了清晨,這就突然起床要給她做早點,禁不住哈哈笑了說,媽,我回來是晚了些,可是你記住明天是禮拜天!啊,睡吧睡吧,早上也別叫醒我,都睡一個安穩(wěn)覺。
母親這才從夢幻中蘇醒,那些折磨著她的煩心事兒又清晰地涌上了心頭,再看兒媳的眼睛都無力地耷拉下去了。
兒媳見母親憂心忡忡的樣子,心想肯定是玩牌玩得這么晚惹她生氣了。連忙討老人高興說,今天晚上手氣太順,贏得太多就不好意思走。牌場也有牌場的規(guī)矩,輸家實在撐不住,人家讓收攤才能收攤嘛。兒媳還嚷嚷著明天不再讓老人做飯,用贏的錢就可以帶著母親全天進餐館。
母親的心里越發(fā)敲起了警鐘,怎么凡是和錢沾上邊的事情都上癮???她們才玩多么大的賭注,自己都管不住自己了。熬到這么晚,也就是贏到婆媳倆的兩頓飯。兒子可是縣長啊,也許在牌場上就會有人故意輸,如果再有人十萬百萬地白白送,那還不把她害怕死!
你……你又想啥呢?疲憊的兒媳見不得母親總是這樣的神情,聲音又有些嚴厲了。
沒……沒想啥喀。你……你乏了你先睡。母親的心思仍然被無端的煩惱糾纏著,欲吐不能,欲罷不休。
媽,你怎么能這樣???有話就說,誰也不敢封你的嘴,像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等你兒子回來,還以為是我讓你受了多少委屈。
你沒有,你沒有……是我自己胡想呢。
你到底想些啥,把話說清行不行?
母親憋了好久,突然冒出一句話說,百強在縣上是不是也分了一套房子?
兒媳更加來氣地說,你這個老太太,怎么也愛管閑事了?百強的那套房子,也只是個臨時住所,他一旦離開那里,鋪蓋一卷就走人,那套房子就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你……你就為這個睡不著覺,值乎嗎?
我……我是覺得他一個人,一到晚上就孤孤單單的……
啊,我終于聽明白了,你只是心疼你兒子!心疼他,你就搬到他那兒住好了。
兒媳說完就氣呼呼地進了衛(wèi)生間,刷牙、洗臉、再掀開馬桶倒出了體內(nèi)積攢的累贅,一舉一動都鬧得天搖地動的。等她出來,卻發(fā)現(xiàn)老人已經(jīng)變得十分平靜,就似乎理順了一大堆亂麻。
母親也真是拿定了主意,與其每天為兒子提心吊膽,真不如住在他身邊才放心。可是面對兒媳,她還不想說害怕兒子有一天也變成了貪污犯,沒底沒面的懷疑,更會惹得兒媳不高興。她只想對應(yīng)著兒媳的心思,先把兒媳拿下來。
瑟琴呀,哪個兒子娘不愛……
兒媳立即打斷她的話憤然說,別說那么多!你如果真想走,那就是你自己的決定。可是你記住,絕不是我把你氣跑了,攆走了。
母親也提高了聲音說,你就不能耐心地聽媽把話說完嗎?媽也是為你想,為你們都安安寧寧地過日子。要是百強真的好上了哪個女人,以后的日子能安寧嗎?到了那時候,媽就只能跟著你流眼淚了!
母親的殺手锏,一下子就把兒媳打懵了。兒媳愣怔了半天,憤怒的目光很快就變成了感激的溫柔。她步履輕快地坐在了老人身邊,緊緊抓住了老人的胳臂,就差沒有撲進老人的懷里了。
媽,你是不是已經(jīng)看出他哪兒不對勁了?
百強從小就讓我省心,別說念書,回到家里也從不淘氣??墒撬F(xiàn)在是縣長啊,就不知有多少人寵著他順著他,時間長了,他犯不犯那個錯誤誰能吃得準?四十多歲的男人嘛,咱們都離他遠遠的,很難說哪一天不出個問題。如今這世事也盡是給男人們提供方便,聽說連洗腳呀搓背呀也可以花錢雇女人。愿意掙那份錢的女人都年輕,你說那些年輕的女子們,不停地在男人身上揉搓,那個男人能撐得???還不把男人的心都揉飛了。
兒媳不由得又嘻嘻地笑起來,她說你就是每天跟著你兒子,也不能跟進洗腳屋按摩房吧?你過去就能管住他,他說他開會,他說他應(yīng)酬,他說他找人談話……隨便找一個借口,不又是脫了籠頭的野馬了?
母親說,你笑啥?我可是說的正經(jīng)話。媽就是什么都看不見,可是住在他身邊,也就是像一顆釘子扎在他心里。人的心里一旦扎著一顆釘,動一動都會感到難受哩。哎,瑟琴,你別勸媽了,媽鐵下心先要過去試一試。媽覺得必須有一個時常在他的耳朵旁叨叨著,用一雙眼睛時常盯著他,不信就沒有一點作用吧?
兒媳嘴里是規(guī)勸,實際上也覺得這個主意很不錯,有母親住在那邊,即使齊百強哪一天花了心,但是起碼不敢和別的女人再安個窩。另外,母親既把自己的兒子管住了,又不用自己再每天為老人操心。雖然老人并不用她精心侍候,可是她畢竟失去了許多自由,縣長的夫人飯局也多,閑下來更想打幾圈牌,總不按時回家,就把老人冷落了。如今的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燈,男人不在家也會玩瘋的,母親住在兒媳的身邊,實際上也是對兒媳的監(jiān)視,并不僅僅是外遇上的事情,瑣碎的叨叨同樣惹人煩。現(xiàn)在老人決意搬到兒子的身邊去,簡直就是一舉兩得的收效嘛!兒媳擔心的只是怎樣才能征得丈夫的同意。
兒媳欲擒故縱地說,媽,咱們都睡覺吧。你的好意我領(lǐng)了,這些話也就咱婆媳倆說說而已,可是千萬不能讓百強知道,他還以為是我不孝順惹你生氣了。
母親卻堅定地說,這話我來說,你只要裝著不知道。
兒媳說,你人都要走了,我怎么還會不知道?
母親已經(jīng)起身說,到時候我就有辦法了。睡覺!
四
三天之后,母親就住在兒子身邊不走了。
母親的辦法很簡單,齊百強考察完回家后,她就鬧著要去看孫子,兒子說,行行行,我們正好休息一天,你說往哪里走咱們就往哪里走。進省城看過了孫子,母親又提出要到兒子的縣上轉(zhuǎn)一轉(zhuǎn),兒子沒有多想,直接驅(qū)車回到縣城。兒子的車進了縣政府大院,母親卻堅決不下車說,你不是還有一個住處嗎,當媽的就不能看一看?
兒子這才驚奇地說,整個縣城你都看過了,我想吃完飯就送你回去呢。
母親說,不急不急,媽實在也太累了。
兒子顧不上多問,只得讓司機掉轉(zhuǎn)車頭開到了他的住處。
下車時,母親仍然理智清醒地說,把我那個包拿出來。
兒子疑惑地說,你還帶了行李嗎?
母親讓司機打開后備箱,自己提出了一個大提包。兒子這才恍然大悟地說,啊喲,臨走時,我還以為你是給你的寶貝孫子帶了什么好東西,這怎么就忘記了。母親一聲不吭地向樓上走,兒子又趕緊接住提包說,媽,那就是專門給我?guī)У臇|西吧?多虧瑟琴上班不在,要是讓她看見,又要怪媽是偏心眼。你每天和媳婦住著,心里卻總是想著兒子,還把什么東西藏著掖著,她知道了能不難受?
一直到開門走進屋子,母親都沒有再說話。
兒子放下提包,正欲打開說,媽給我?guī)Я耸裁春脰|西,現(xiàn)在可以看看嗎?
母親趕緊壓住提包說,考察回來,就要開會,就要研究工作,你先忙你的事情去,晚上回來我和你細細說。
兒子只想到母親也是圖個稀罕,要住也就是住一晚上。臨出門,又告訴母親說,他的工作總沒有個準時間,這里又沒有按電話,冷落了母親可別生氣。母親驅(qū)趕著說,這都是什么年代了,腰里有錢就餓不死人。但是兒子還是返回身,拉開一個抽屜,取出一個手機說,這個卡號我一般不用,你來了你先用著,聽見響聲你就接,有事情你也可以打。兒子教會了母親,這才放心地出了門。
母親陌生地把玩著這個奇巧的玩藝,心里卻突然又像是被電擊了一下,聽說這東西也值錢呢,可是兒子怎么就能隨便拿一個出來?自己本來就是沖著監(jiān)視兒子而來的,這不是也用著腐敗的東西了?當然這樣的東西也見多不怪,只是進一步堅定了母親長期監(jiān)視的決心。
說是臨時住處,可是這個屋子也是要啥有啥,兒子的臥室是雙人床,屋里屋外的沙發(fā)呀,電視呀,柜子呀都顯得很排場??罩哪情g屋子也有單人床,母親覺得那好像專門為她預(yù)備的。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母親真以為兒子吃飯睡覺都是胡湊合。這……這簡直就是和居家過日子差不多嗎?對于這些,母親想通了也不奇怪,如今的鄉(xiāng)長鎮(zhèn)長們,許多人的辦公室也都是套房,出門也都坐上了小汽車,兒子是縣長,該管多少鄉(xiāng)鎮(zhèn)長?。抗医o他安排了房子購置了東西用一用,說到底也算不上什么特殊化。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愛你有幾分……”哪里響起了音樂聲?
母親驚愣了一陣,才發(fā)現(xiàn)是那個手機發(fā)出的聲音。她走向手機想,這么快就讓我抓住了,這是和哪個女人喊“愛愛愛”呢?打個電話也要胡騷情。要是讓兒媳聽到,不鬧騰一場才怪。母親打開手機先不說話,想學監(jiān)視的人都是無師自通,必須先聽清是誰來的電話,抓住兒子準確的把柄。
媽,是你嗎?百強說他把這個卡號給你留著,你……你說話??!電話卻是兒媳打來的。母親這才啊啊地說,對對對,是媽是媽,媽聽著呢。
兒媳的聲音又激動又擔心,幾乎有些戰(zhàn)栗地問,你怎么就把百強穩(wěn)住了?
母親卻問兒子給她說了些什么?
兒媳說,百強剛才只是打來電話,說是媽想在他那兒散散心,再就是讓她放下心,周末一起就回家了。
母親說,別著急,慢慢來,不過我來了就一定會堅持到底。
兒媳仍然不放心地說,我知道媽是為我好,為了咱們家安寧一輩子,可你……千萬千萬不能挑起我和百強的矛盾,不能把我出賣了。
母親竟然賣起關(guān)子說,你就放心吧,我說過我有辦法長期住下來。
有了兒媳的電話,母親的使命感更加清晰。放下手機,又開始滿屋子尋找著女人的蹤跡。她知道迷戀女人也是貪腐的開端,要想長期住下來,就必須從蛛絲馬跡抓起,說不定就可以給兒子來一個下馬威。母親也是看過許多電影的,地下黨呀公安局呀,她甚至閃出了特務(wù)的影子。但是她很快鎮(zhèn)靜著自己想,我是媽,我是母親,母親都盼著兒子走正路,盼望家庭永遠安寧。母親和特務(wù)不沾邊,如果說想學地下黨公安局,為了兒子和兒媳,包括孫子終生幸福,也沒有什么可笑的。
母親先從兒子的床鋪尋查,床上的被子好像從來就沒有疊起過,松軟的枕頭上也還留著一個頭枕的窩。瞧瞧,他以前是多么勤快的人啊,不管是城里的家,還是回鄉(xiāng)下住一夜,手腳總是不閑著,把什么都收拾得紋絲不亂,有了孩子后,他還教育孩子自己的事情自己干,這當了縣長怎么變了?啊,兒子喜歡夜里看書,看書就要就著臺燈,寬大的雙人床,那邊除了扔了些雜亂的書,實在找不出鋪過另一條被子的痕跡。母親開始在被子褥子枕頭上仔細地搜查,哪怕是女人的一根頭發(fā)。沒有,別說是女人的頭發(fā),就是女人喜歡往臉上身上涂抹的香脂香水味道也聞不見。她進一步翻起床鋪尋找著,兒子要和別的女人好,說什么也不敢鬧出孩子,不敢鬧出孩子,就需要那個……那個東西吧?母親不愿意說出那個東西的名子,但是它的用處也是清楚的。母親以前在村上也當過婦女主任,那樣的東西她就親手給社員群眾發(fā)放過,發(fā)放那樣的東西時,她也是從來不叫那個東西的名子,只是扔給女人說,快拿著,不拿不行,不把男人們管住,娃生得太多,最后受可憐的還是咱們女人??!男人只是圖一時的快活,生孩子帶孩子的事情全都成了女人的任務(wù)。母親只是在滿屋子里發(fā)現(xiàn)了許多煙許多酒,女人的遺留物卻一無所獲。
百強這東西真是鬼精鬼精的,當縣長這么長時間了,難道真的就沒有和一個女人來往嗎?坐下來休息時,母親才覺得可笑的是她自己了——沒有就是一好百好,怎么還能盼望發(fā)現(xiàn)了兒子的秘密?就好像真的把自己當成地下黨公安局,找不到線索就是破不了案,就是沒有發(fā)現(xiàn)敵人的情報,對黨和人民無法交待嗎?
屋里屋外的柜子中,她還發(fā)現(xiàn)了幾十條煙,幾十瓶酒,母親就覺得這樣的問題同樣嚴重。這肯定也是別人送的,是不是就應(yīng)該和兒子談一談?但是母親隨即又想,人常說煙酒不分家,縣長總不能和每一個人都一樣,別人給他送,他也要給別人送,只要局限在這些東西,也算不得什么大錯誤吧?
縣長的母親同樣不能和每個母親都一樣,也應(yīng)該具有明晰的時代意識。
五
兒子設(shè)下的一桌飯,母親幾乎丟下了的決心,又矢志不移了。
兒子只是讓司機過來請母親,母親聽說是吃飯就堅決不去。下午過來時,她就給自己制定了不想更改的原則:絕不進入兒子的辦公室;兒子的工作也不過問;宴請的飯局更不能吃一次。玩固地在兒子身邊住下來,她的任務(wù),就是在兒子的耳朵邊不停地吹風——不該拿的錢絕不能拿,沾上女人就會讓女人拿捏住了。她還覺得母親的眼睛就像是照明的燈,隔天見日地看著兒子,就會用母愛壓制了貪婪??墒莾鹤由詠淼脑捳f,他今天的飯局不是公務(wù)招待,正好來了村里的鄉(xiāng)親,母親不出面實在說不過去。
到底是誰嗎?母親追問司機。
好像是你們村的村長還是支書。
雖然司機說得模棱兩可,就是這樣的話母親也坐不住了。在母親的腦子里,她的根永遠在村里,那里不但埋著老伴的尸骨,空著的屋子也交由村里代管著。更重要的是,她死后還要和老伴埋在一起,火葬對她來說,聽起來都是那樣的殘忍。兒子對母親只能養(yǎng)老,送終的事情就必須讓村里操辦,得罪了鄉(xiāng)親,尤其是村上的領(lǐng)導,那就是斷了回家的路,連靈魂都恐怕不得安妥。
那就快走快走趕緊走!
兒子和客人是在賓館等待著母親。母親一進入那個寬大的房間,很快就覺得整個下午的忙活都是徒勞。這樣的房間也是客廳帶臥室,來了個鄉(xiāng)親,兒子都敢開,假若悄悄好了個女人,哪里不能辦那個事,還需要帶到他的住處嗎?
來人真是村上的村長。母親見了村長,和兒子一樣畢恭畢敬,也顧不上想象開這樣的房子需要多少錢,甚至還希望村長多住幾天。人心都是肉長的,我的兒子沒有虧待你,齊家再有什么事,你也就會盡心地張羅了。
吃飯也不用出賓館,兒子早就預(yù)定了一個幽靜的雅間。就他們?nèi)齻€人,光涼菜就已經(jīng)擺上了八個。外邊的里邊的,再加上那幾個傳菜的,服務(wù)員比客人還要多。這時候,母親才覺得,兒子也太排場了。村長也連聲喊,吃不完吃不完,上多了就浪費了!
兒子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唉,不成敬意不成敬意,我連一個陪客的人也不敢叫嘛。
母親不動酒,有母親在,兒子也不敢放開喝,一會兒后,只是把村長灌醉了。兒子這才顯得有些厭惡的神情,不住地嘟囔說,農(nóng)民就是農(nóng)民,就是讓他住在總統(tǒng)的套房里,睜開眼睛也還是農(nóng)民。母親對村長的貪杯同樣掃興,但是對兒子的埋怨更覺得憋氣,你以為媽住在城里就成了城里人?還有你的父親,臨死前腰里還裝著一包兒子帶回來的香煙,他本來是想把那樣的好香煙舉給村里人張揚呢,碰到村上人卻舍不得發(fā)出一根,最后只能帶進棺材里去了。那樣的窩囊,母親對誰都不好意思說,現(xiàn)在兒子的話,就難免剌痛了母親的心。
兒子再沒有送村長回房間,只是讓兩個服務(wù)生把村長攙扶著上樓了。
母親問兒子,村長找你干啥呢?
兒子長嘆一聲說,還不是要錢嘛!
母親瞪大眼睛說,他……他憑啥向你要錢???
兒子不得不解釋說,他說村里想給每家每戶都通上自來水,再把村外的那段土路鋪成柏油,這就想起齊家村走出的齊縣長,開口就是五十萬,就好像縣長的筆可以統(tǒng)管天下的事情。
母親脫口說,那他也不是為自己謀私利,村上的事情能幫忙還是應(yīng)該幫忙的。
兒子說,別說這個縣也缺錢,就是不缺,這個縣的錢也不能撥給那個縣嘛!
母親一下子無話可說。
六
今天晚上,兒子倒是沒有再應(yīng)酬什么事,從賓館陪著母親直接回了他的那套房間。
兒子不解謎團地問母親,你怎么突然想到我這兒轉(zhuǎn)一轉(zhuǎn)了?母親再次清醒地說,不是轉(zhuǎn),媽是要在你這兒住下來。兒子喊出聲說,是瑟琴惹你生氣了?!母親說,不,是我害怕惹瑟琴生氣。
媽,我怎么越聽越糊涂?
母親從那個提包里取出了一個鏡框,鏡框中是她的老伴,兒子父親的遺像。母親把遺像立在墻邊的桌子上,還用早就準備著的黑紗搭在了遺像的上方。母親這才不緊不慢地回頭說,百強你可看好了,媽是惦記著你父親。他還沒有過三年,沒過三年的靈位就不能撤。住在你媳婦的身邊,媽只能把你爸的靈位放在柜子里,每到夜里才能打開柜子看一看。瑟琴一個女人家,每天看到死人的相片,心里能樂意?看一次忍著,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就非得和媽鬧翻不可。
兒子沉默了稍許說,那好,我爸由我每天敬著,這樣你明天就可以走了吧?
母親深思熟慮地說,我知道你一出去就沒影兒了,再說我也不能和你爸的靈位分開。
兒子弄不清這是真情還是假意,只覺得這是擺在他面前的大難題。讓妻子單獨住著,母親卻跟上了兒子,時間長了,別人就以為是他的家庭鬧矛盾,妻子也背上了不孝的惡名。母親說,你就告訴瑟琴,別人問起,讓她就說是我不習慣城里的生活,又回到鄉(xiāng)下居住了。兒子沒有當即打電話,他想周末回到家里再和瑟琴仔細說。
一個死人,竟然把三個活人的生活打亂了。
打亂了兒子正常工作的,還是村長的突然離去。翌日早上,兒子比母親還起得早,母親在那邊的小屋子聽見了兒子起床的聲音,連忙坐起來問兒子,你這兒也沒有看見灶房,咱們的早飯可怎么做?兒子說,我真害怕把村長冷落了,先過去看看他,早飯我給你送過來。母親說,他一個人住著那么好的房子,還會有什么不高興?兒子沒有再言語,聽腳步聲已經(jīng)出了門。
一會兒后,兒子就罵罵咧咧地返回來。母親已經(jīng)習慣成自然地拖著地板,問兒子大清早生什么氣?兒子說,什么人嘛,怎么就可以不辭而別?!母親這一聽也愣在了原地,她知道兒子說的是村長,是村長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不見了。
母親說,也許他有什么急事吧?
兒子說,我已經(jīng)打了他的手機,他在電話里比我火還大,還冷嘲熱諷地說,他這個農(nóng)民再不敢給齊縣長丟人!可是我告訴你齊縣長,如果你敢回到齊家村,就狗屁都不是!
母親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在他酒醉后罵他是農(nóng)民,他……他怎么就知道了?
兒子說,嗯,我真忘了他可是久經(jīng)殺場的人,看起來醉得一塌糊涂,實際上卻支棱著耳朵考驗我對他是真尊敬還是假尊敬。完了完了,咱們村那條路對我來說可能就是斷了。
母親簡直要哭出來說,這一句話就惹了人,那你爸過三年,還有我……我臨終以后的事情,那可怎么辦?。?/p>
兒子也發(fā)了火說,你還活得好好的,別想那么多那么遠!
七
剩下的兩個晚上,兒子再沒有回到母親身邊,母親也知道兒子忙,村長的事情,也不知怎么去擺平呢?所以幾次拿起那個手機,也不敢追問兒子去了什么地方。
閑得無事,她就一遍又一遍看著老伴的遺像,她忽然想起年輕時對老伴的監(jiān)視,老伴和兒子一樣,高高的個頭,濃密的頭發(fā),眉里眼里都帶著招惹女人的帥氣。老伴也當過好多年生產(chǎn)隊的會計,雖然沒有她這個婦女主任的官職大,但是筆底下一動,說不定哪個女人的賬上就會多出幾分工。會計還管著隊上的印章,那也是一份說不盡的權(quán)力。長期下去她就不放心,只怕自己去公社開會,哪個女人就鉆進了她的家里。那時候誰家也不可能裝電話,時不時地用電話干擾一下。沒有辦法,她就在家里的每一面墻上都貼上了偉人像,滿屋子都閃耀著偉人的目光,實在就起了大作用。后來,老伴就在群眾大會上自己撂了挑子說,算了算了,別讓我再當會計了,這一家也不能有兩個干部吧。晚上回到家,老伴才對她說了真話,哎,老婆子,你這個辦法好是好,可是你自己也吃虧呀!她問老伴她哪里吃了虧?老伴巡視著滿屋子的偉人像,又趕緊低了聲說,就是咱們倆,也有多少日子不敢張狂了。
兒子一直到星期五的下午才重新出現(xiàn)在母親身邊?,F(xiàn)在的周末就是星期五,兒子是想帶母親回市里休周末了。
母親說,我說過要在這兒為你爸設(shè)靈位,才過兩天你又忘了?
兒子說,媽,村長罵我的話你也忘了嗎?別說將來回去給我爸過三年,我任何事情都不想求他了。
母親說,村長是村長,你爸是你爸,我不信三年后他一點兒也不改變。那時候,說不定你又高升了一步,他也必須有點顧忌吧!
兒子對母親的固執(zhí)只能苦笑。
母親驅(qū)趕兒子說,你快走,讓瑟琴等急了,又會和你生氣。
兒子聽出了話外之音,略一沉思,立即一語道破天機說,媽,一定是瑟琴和你說了什么,你就過來監(jiān)視我。你們也太煞費苦心了吧?人嘛,任何事情都要靠自覺,你在這兒監(jiān)視我,家里就留下瑟琴一個人,假如我又害怕她出事,你就愿意讓兒子戴綠帽子嗎?啊,還有村長的事情,今天我打電話給咱們的村支書,支書說,每個縣都在搞村村通工程,那一段路還用他跑錢?只是給村里搞自來水,哪能用得了五十萬!你如果到處都想監(jiān)視,把腿跑斷也顧不過來呀!
母親窘迫地僵著臉,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怪不得兒媳也變著法子氣她走,看來還是要住在她身邊,守著兒媳,同樣是守住了家庭的平靜。一邊這樣想,母親就一邊收拾著老伴的遺像了。
兒子突然說,媽,我爸的遺像還是留在我這兒好,他一生節(jié)儉得近乎于吝嗇,每天看著他,對我也真是個提醒哩。
母親頓覺一身輕松。
八
這一個周末,又和平常的周末一樣了。母親和兒媳初對面時的尷尬也非常短暫,婆媳倆正在廚房里嘀咕著什么時,兒子就在外邊發(fā)話說,哎,什么都不用說了,我已經(jīng)知道是你們倆共同設(shè)下的圈套!這兒才是咱們的家,讓媽在那邊監(jiān)視我,你瑟琴就不害怕老人患上孤獨癥嗎?
吃晚飯時,關(guān)于監(jiān)視的話題就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
周六的早上,兒媳又提出是不是該進省城看孩子,兒子說他和母親周三才看過,還是讓孩子鍛練一些獨立意識好。兒子和兒媳就一同上街會朋友玩去了。一會兒工夫,夫妻倆又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母親問出了什么事?兒媳又急又恨地說,狗東西,他怎么一轉(zhuǎn)眼就往歪路上走!兒子不想讓母親擔心,取出車鑰匙,就催促妻子趕緊上路。
第二天,母親也被兒子接到了省城,這一次是她承擔了監(jiān)視孫子的使命。
昨天是孫子的班主任打了電話,班主任說他們的孩子經(jīng)常是整夜鉆在網(wǎng)吧里,以前上課還能按時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遲到早退,上課時也總是打瞌睡。兒子和兒媳審問了孫子,孫子不得不承認了。這樣,兒子立即在學校的附近租賃了房子,幾乎不用商量,夫妻倆都覺得只有把母親接過來,說是陪讀,實際上又是對孫子的監(jiān)視了。至于母親會不會患上孤獨癥,兒子已經(jīng)忘得一干二凈。
母親簡直是同仇敵愾地領(lǐng)受了監(jiān)視的任務(wù)!一路上她都在想,現(xiàn)在的人怎么都這樣,連屁大的孩子也讓人不放心啊!
責任編輯姚逸仙
李康美男,1952年生,八十年代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shù)百萬字,獲各種文學獎20余次,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彎人之謠》,長篇小說《天荒》、《情恨》、《玫瑰依然紅》等四部,現(xiàn)為陜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