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神

天行老漢終于端起了他那支獵槍，對準(zhǔn)了黑湖邊那棵獨(dú)立的老楸樹。

還是那支獵槍，單筒管長長的，沒有準(zhǔn)星，顏色也仍黑黑的；還是那棵大楸樹，鐵桿虬根，沉甸甸的樹枝，很少晃動，仿佛保持它的莊嚴(yán)……只有天行老了，亂茬茬的胡子發(fā)了黃，眼神黯然，然而，當(dāng)他把那支獵槍舉起，對準(zhǔn)了大槐樹，眼中陡然生出一種神采，犀利無比。

一條烏黑的蛇，三尺多長，正貼著樹桿，擺著黑得出奇的尾巴，徐徐向上游動。它的頭高昂著，舌涎從口中伸出來，來回晃動，呲露著尖尖的牙，三角型的頭鼓鼓的，天行老漢認(rèn)得那是七步蛇，一種最毒的毒蛇。

樹上掛有十?dāng)?shù)只老鴉窩，正是春天孵乳節(jié)季，天行老漢仿佛聽到了那蓬鴉窩中傳出的“啾啾”聲。他兩眼盯著那烏梢蛇，把食指套上了板機(jī)，屏住了呼吸。他的槍法很準(zhǔn)，曾是北山里最準(zhǔn)最能打飛禽的槍手——

“呱——”一聲鴉噪，一只烏黑的老鴉凌空飛來，飛到了樹杈上停留，天行驀然一驚，兩手一哆嗦，他聽到了一聲槍響，一只老鴉迎頭栽下。

天行飛快地向老鴉摔下的方向走去。

那老鴉雖倒下了，卻仍不偏不倚，剛好倒在那老楸樹的樹杈里。

“奶奶的熊，連個(gè)黑老鴉都和天行作對！”年輕的天行罵著，去爬那老楸樹取那只他尋了許久的獵物。

二十八歲的天行用半口袋包谷換來了個(gè)媳婦。那是他一春的口糧。媳婦一臉饑色，瘦得讓人可憐，卻掩蓋不住女人的姿色，天行像在這荒年遇到甘霖，一連在媳婦身上親了三天三夜，同時(shí)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gè)真理，人必須先吃飯，才能顧得上其他，干那種事更有味。家無半星糧了，又平添一張嘴，他只能進(jìn)山來打獵。災(zāi)荒年連野禽也不見了，天行一連在山里轉(zhuǎn)了三天，一個(gè)野味也未撞到他的槍口中，才來到了葫蘆谷中。

葫蘆峪形葫蘆，中腹十分開闊，深處有一個(gè)湖，黑瀅瀅的水不知漚爛了多少樹枝爛葉，風(fēng)一吹，黑波瀲滟，映不出藍(lán)的天——若是水能倒影，攝進(jìn)魔鏡里的只有湖岸邊裸露的煤層、黑壓壓盤旋的鴉群。湖邊有幾棵野楸樹，十分高大，其中一棵好似楸樹爺，更是蒼勁衰老，上邊盤滿了一個(gè)個(gè)鴉窩，平時(shí)這里人跡罕到，天行進(jìn)山也很少來這里。但是三天了，不能兩手空空回去，讓媳婦對他失望——他是個(gè)男人，一個(gè)新女婿……

天行覺得自己有點(diǎn)像小時(shí)候聽人講過的古代英雄，他曾經(jīng)射烏鴉給自己心愛的女人吃，打不到野味，就只有去打幾只老鴉充充饑，于是他鉆進(jìn)了葫蘆谷。

天行脫掉鞋，爬那老鴉楸樹。

老楸樹上有個(gè)洞。

天行爬了半截，就發(fā)現(xiàn)了那洞，挨著一個(gè)鴉窩，天行望洞里一看，兩眼發(fā)直了，樹窟窿洞口有甕口大，很隱蔽，從下邊誰也難于發(fā)現(xiàn)。里邊黃噔噔的，他伸手一掏，一把豆，黃豆、黑豆、小豆，還夾雜有麥粒。他又一掏，又是一把，五谷雜糧多有，麥粒多了。他把挖出來的豆塞一粒往嘴里一咬，格崩崩，脆的，雖然有股霉味，能吃！真是救命糧，天行喜出望外，把那五谷裝進(jìn)口袋——

他哧溜一下滑下樹，這才想起那老鴉。怪不得這鴉停在那不走，準(zhǔn)是在用食，那些鴉愛在這筑窩，原來這里有鴉的“糧”倉！

好一只救命鴉！

天行一溜煙地跑回家。

媳婦絨花拴緊了門在家等他。半截塬一帶荒涼偏辟，絨花乍來，聽夜晚風(fēng)害怕，更怕走獸出沒，天行告訴她沒有兇獸，她仍不信，白天也關(guān)門閉戶。寧愿挨餓，也不出門。

其實(shí)，這大旱天的，出門挖野菜也是難事。但她更害怕這地方。

“絨花！糧食，我們有了！”

天行光著脊梁，他用衣服作了個(gè)小包袱，兜了鼓鼓的一小兜鴉糧回來了。

“糧食！”

絨花喜出望外。那一兜糧食是她自己的全部，這個(gè)陌生的男人用它換了自己，現(xiàn)在又用它救自己了。

“哪兒來的？……”

“煮一大鍋粥，我們好好喝一頓，還有呢！下午我們再去拿！”

半截溝叫絨花看呆了！

這地方出奇的靜，樹多，楸樹、槐樹、橡樹……還有一大片杉樹林，都成材了。她家村里只有兩棵絨樹。她生在絨線花開的時(shí)候，就有了她的名字，還有湖呢，湖水快干涸了，淤泥也干了。

“是這棵老楸樹！那上邊，有個(gè)樹洞！看到不？”

天行高興地告訴絨花，可是沒有聽到回答。

絨花兩眼直直的盯著地上的那鴉，不知是在心疼自己的身世，還是可憐那鴉?！熬褪沁@鴉？”

天行點(diǎn)點(diǎn)頭。有了糧食，他就沒有把那鴉揀回家。

絨花不理天行，低下頭，用手指在樹旁摳土，土很硬，干干的，摳得指甲肉和肉離開，血流了出來，方摳了個(gè)坑。

她把那只鴉放了進(jìn)去，又輕輕掊起土，心里默默念禱：“可憐的鴉兒，你救了別人，卻死了自己。不能主宰自己的鴉兒……”

天行受她的影響，站在樹旁默默無語，心里說：“鴉兒，如果這荒年平安度過，我將一輩子不朝鴉兒開槍……”

荒年終于過去了。

天行和絨花，靠鴉樹洞里的五谷雜糧救了命，絨花還是很少說話，只是他倆常來葫蘆峪。

一來絨花就要給那個(gè)鴉墳添些土，那墳也越來越大了。

天行在那里看那鴉總是楞楞地看，越看越愛看了——從那年春里起，他進(jìn)葫蘆峪再不帶獵槍。一天一天，他可以從鴉銜枚叼枝筑窩開始，一直看到那鴉在那窩里孵出小鴉，慢慢小鴉也長出了翅膀，慢慢會飛了……會飛的鴉，飛出去又飛回來，有的也是銜枚叼枝，有的銜的是五谷雜糧，這充滿靈性的鳥兒……很少有傷害鴉的，但他要在這里逗留，為他打死的鴉，他心里總有歉疚……

幾場雨一下，黑湖水又漲起來了，水變得清瀅了。

忽然，幾只鴉又從遠(yuǎn)方飛來，得意地跳來跳去，站到那樹洞前，準(zhǔn)是又從什么地方銜來了什么東西。

葫蘆峪出現(xiàn)了兩個(gè)伐木人。

伐木人是天行發(fā)現(xiàn)的。天行最先看見那兩個(gè)人都扛著獵槍，爾后又發(fā)現(xiàn)他倆腰間揣著的伐木斧。

“喂，這里邊不準(zhǔn)打槍！”

天行扯開喉嚨喊，喊得峪中回聲不斷。兩人無回應(yīng)，他攆了過去。

“喂，你們是干什么的？”

一個(gè)長得瘦瘦的瘦麻桿一樣的男子回道：“伐木的?！?/p>

絨花聽到天行的說話聲，從楸樹后伸出頭，臉色變了，一會兒紅，一會兒白。

兩個(gè)伐木人也直往樹這邊看。

“撲嗵！”天行往黑湖里扔個(gè)土疙垃兒。

常年跑野外的漢子，見了女人像貓兒聞著了腥，我可得把媳婦看??！天行喝了聲：“小心著，這兒的鴉都是神，打了它們老天懲罰你！”

天行拉著絨花就走。

天行躲不過那倆伐木人。

伐木人尋上家門來。

那個(gè)瘦麻桿說：“在你家搭頓灶?！?/p>

山里人不會拒絕搭灶人，出門人誰會背著鍋臺？

絨花在灶窯里忙，天行陪那兩人在高窯里喝酒?！案鐐z好呀，三桃園呀！……”伐木人一個(gè)勁地勸酒，日頭偏西時(shí)，絨花進(jìn)窯來，叫了一聲他：“天行！”撲通跪下了。

“你是個(gè)好人……我不想叫他倆跟你打……”她指著那瘦麻桿兒，說：“他是我丈夫，孩子病了，他倆尋我接我回家……”

天行臉色通紅，他怕出事，根本沒多喝，也沒有醉。絨花的心從來沒有在他身上過，從來也沒有讓他歡樂過，他知道，甚至在她心目中他還不如那只鴉，當(dāng)然要不是那鴉，他倆還沒那么些日子過……他看看絨花紅潤的臉，豐滿起來的腰，突然想到他要當(dāng)一回真男人：

“你倆出去！后晌再來接人！”

他的話好威嚴(yán)如山神，還帶著殺氣！容不得半點(diǎn)抵抗，那倆男人相互一覷，悄悄退了出去。

飛來的鴉又飛去了。槍聲并沒有響。烏梢蛇越爬越高，天行手中的槍也越來越高。慢慢又一次扣上了扳機(jī)，突然，他又一次停住了，槍口對準(zhǔn)了方向，是一間小小的已被風(fēng)雨蝕朽了的鳥房。

絨花走了后，天行干脆搬到了葫蘆峪住。他在黑湖邊掏了一個(gè)洞，挖了一個(gè)灶火棚，便不再離去。

人不如鴉。他開始和鴉居住。鴉“嘎嘎呱呱”地叫，他“丫丫丫”地學(xué)。鴉要站樹尖上用它大大的嘴喙啄枝椏，他知道鴉已飽了。

天行猶愛那些窩里的小絨雛鴉，常常捉了蟲去喂它們。

畏人的鴉群漸漸不怕天行了。群鴉圍他亂舞亂噪，天行越覺心喜。他也開始很少出峪去，很少和人往來。只是在偶爾的時(shí)候，是在晚上，他能想起絨花給他帶來過的歡愉，他漸漸把人忘了。

夏天，一場大雨之后，黑湖又漲了水，天行在楸樹下睡了一覺，懨懨地挺起身來，揉揉惺忪的睡眼，突然他看見了一個(gè)女人，背對著他，赤身?xiàng)l條地向湖心走去。

“絨花！”他喊了一聲，以為自己睡眼朦朧，又搓搓雙眼，沒錯(cuò)，是個(gè)女人，但那身影沒回頭，也沒回答他。

不是絨花，是水妖？天行腦中涌起一個(gè)念頭，倏地站了起來。這時(shí)他看見那女人瀉在湖邊的衣服。

“哎，……不……不能下……湖底淤泥會陷腳的?！?/p>

他不敢說要淹死人的，“這地方不能洗澡？”他喝著，那女人走得更快了，身子一晃一晃，顯然她聽懂了天行的話，怕自己的行動受到阻攔。

“絨花！”是絨花，天行只見過一個(gè)女人的身子，那就是絨花，那白色如羊脂的胴體，就是這樣的，他大喝一聲朝湖里撲去！

天行把一絲不掛的女人抱進(jìn)了他那小窯洞。

那女人不是他的絨花，而是企圖清清白白離去的一個(gè)城里女人。名字叫水紅。那是她自己說的。

她喝水不多，卻很虛弱。

“老大爺，你為什么把我救回來？”

“大爺!”天行憨憨地一笑。他沒告訴她自己是把他認(rèn)作絨花了。他也沒想到自己在別人的眼中是一個(gè)大爺了，他摸摸自己的下巴，胡子茬茬，已經(jīng)許久許久沒有刮它了。

“大爺，你為什么一個(gè)人住這里？”

“誰說我一個(gè)人？我有好多伴呢，看見了么，那湖邊那些楸樹上的……”

站在那窯前確能看見那湖那樹，樹上棲滿了烏鴉群。

“那全身黑黑的叫老鴉，脖子白白的叫寒鴉。”說到谷里的事，那女人也接幾句話，每當(dāng)天行問她的什么事，她總不肯說，只說一句：

“你不該救我。”

天行把他的被子一卷，睡到了窯外邊的灶火棚里。

寧靜的葫蘆峪有了水紅，變得歡快多了，葫蘆峪也更有趣了，啾啾的蟲鳴，咕咕的蛙鼓，呱呱的鴉噪……水紅的臉色一天天紅潤，也有了笑聲。

天行到那兒，她總跟到那兒，好像害怕什么。

“天行哥，你怎么光背獵槍不打獵！”

“不打獵，狩獵?！?/p>

“狩獵？”

“誰要來傷害這里的烏鴉，我就……”

天行舉起了槍。

“要是人呢？”

天行搖搖頭。

“要是人來傷害我呢？”

“你……”天行問：“什么人傷害你？”

水紅不說了，突然又尖叫一聲：“蛇，水蛇……”

水里有一條水蛇在盤著一只青蛙。

天行呵呵笑了：“這有什么。山里人講蛇盤兔，必定富，蛇盤雞，不是妻……這是說生肖相生相克呢?！?/p>

“天行哥，你屬什么？”

他屬蛇。絨花屬雞。這是命定的。

水紅說：“我屬兔。我男人屬虎，他最疼我，可惜叫人打死了?！?/p>

這是她唯一說到她家人的一次。

水紅一切正常了，她常常跑進(jìn)山里的杉林去，半天方回來。每次回來，都興奮不已：“都成材了！”

有一天早上，水紅用天行的斧子劈木條子。

“你干什么？”

“我蓋個(gè)鳥房，讓小鳥住。”水紅知道天行愛鴉，卻不管小鳥，但她從來不問他為什么愛鴉，就像他從不問她的過去一樣。

“小鳥會住嗎？”

“會。”

“我來——”

“不，我自己干?！彼t固執(zhí)地堅(jiān)持。

折騰了一天，她把鳥房做成了。她又找來鍋黑，加上雞蛋清，打成了糊糊，在房上寫著什么。

“掛哪兒？”

“就掛那老楸樹上，那兒是鴉窩?！?/p>

“你不是最愛那鴉么？”

鳥房掛上了，水紅突然說：“天行哥，你是個(gè)好人，我去了?！?/p>

“你去那兒？”天行感到意外。

“我回城去。我還會回來。我回來會給你蓋個(gè)真房子！”

水紅去了，再沒有回來。

城里人來了幾撥。有一批人集體到葫蘆峪里來了，說要在山那邊開礦挖黑金子。

進(jìn)山來的人都帶著槍。

“不要捕殺烏鴉。”

小木房上就這么一句話，是水紅用雞蛋和著鍋黑寫的，進(jìn)山的人都看到了。天行不識字，不知道寫什么，但寫字的方法是他告訴水紅的。加上了雞蛋清，不容易褪色的。每當(dāng)有人來，他就要跑出去看看是否有人要射殺那鴉，然后看看這小小的鳥房。就這樣，一天一天，天行感覺自己真的老了，那小木房，也漸漸的要掉木板了，他怕毀了那小房，一槍打去，就是打不上，也會震壞了它——那是水紅做的木房。天行扔了槍，快步向大楸樹走去。

他脫了鞋，爬上樹去。

蹬蹬聲驚動了那蛇。那蛇，昂起三角型的頭，張大了口，吐著血紅的舌頭，游動著，向天行撲來。天行毫不退讓，繼續(xù)往上爬。

一只烏鴉飛來了，“呱呱”叫了起來。

七步蛇又一次昂起了頭，天行越爬越高，越挨越近，舉手可觸了，天行伸出手去抓那蛇，他已完全忘了七步蛇毒，眼看要抓住那蛇了，蛇也仿佛知道了自己的末日，撲過來在他手上咬了口，天行哎喲一聲，晃了一晃，急忙伸出手去，抓樹干，沒抓住，啪的從樹上掉了下來。

七步蛇也摔下了地，但它沒死，扭著蛇身，甩著尾巴，向樹外草叢游去。

“呱呱，呱……”

先飛來的是一只較小的寒鴉，它奮不顧身向那蛇撲去，蛇長大了口，向那只寒鴉甩著尾巴。那寒鴉一振翅膀，又飛了起來，在七步蛇上空盤旋，鳴號，那聲音格外的凄楚。

“呱呱，呱呱……”

“呱呱呱”

十幾只烏鴉結(jié)群飛了過來，它們聚攏來同時(shí)向七步蛇俯沖攻擊，邊用嘴喙去啄食，邊還發(fā)出同樣的叫聲，七步蛇不能招架，只能逃去，可已逃走無路……

空中的鴉越來越多，還有了花喜鵲，山鵲……七步蛇已無力反抗，只能就地翻滾，終于慢慢死去——

天行靜靜地躺著，他的胳膊已紅腫如樹桿，呼吸急促，看著楸樹上的鴉窩，看著向七步蛇復(fù)仇的鴉群，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那數(shù)不清的鴉哀鳴著，尖叫著，圍在天行身體上空盤旋，久久不能散去……

祭窯

窯神廟，始建無考，乾隆、咸豐年重修……蓋山無恒產(chǎn)，惟村西煤井多炭，村民賴以治生……以祈神佑……

李村窯神廟前立一塊重修窯神廟碑記，燈兒識得上邊不少字，能斷斷續(xù)續(xù)讀下來，揣摸個(gè)大意。燈兒聰明靈慧，她的爺爺在窯上記帳，掌上明珠燈兒便也學(xué)得幾字。

土生不識字，卻會吹鎖吶。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他去哪兒手里都是拿個(gè)鎖吶。吹鎖吶是李家絕活，三五十里有名。李家班是出了名的自樂班，忙時(shí)農(nóng)活，閑時(shí)自樂，紅白差事，場場不缺，山里人的迎親嫁娶，都來請李家班助興。土生自小跟著他爹學(xué)吹鎖吶，十三歲便跟著大人去吹喜喪，是李家班里的金鎖吶，而今他已十五了。

“土生哥，祭窯時(shí)你站哪兒？”

“我就站這石碑后?！?/p>

“爺爺站哪兒？”

“就站你站的地方”。

再過幾天便要祭窯，祭窯時(shí)不能由女孩兒看，燈兒便拉土生來，要他講祭窯的事。土生就給她指指點(diǎn)點(diǎn)。

“祭樂一起，你對著窯神說三個(gè)心愿，窯神就會保佑你?！?/p>

“真的？”

“真的?！蓖辽苷?jīng)，“你爺爺祭窯就許愿來著。”

燈兒便站在那里不動，學(xué)著爺爺?shù)臉?，鞠個(gè)躬，又拈把香，往香爐里一插，口中念念有詞。

“那不行，不會靈的?！?/p>

“那怎么行？”

“祭窯要有香火，有祭樂才行?！?/p>

“土生哥，那你吹呀，奏樂！”

說完，燈兒咯咯地笑，戲娃娃般的臉兒紅樸樸地，像是水靈靈的大蜜桃，饞得土生想啃上一口。于是土生的臉也紅了起來，手里的銅鎖吶未舉起來了，就聽得屋里傳出了陽雀子的叫聲，叫得銷金切玉聲似的。燈兒忍不住探頭探腦張望，在屋里找尋。

陽雀子聲更響了。

“你壞，你壞！”燈兒知道上當(dāng)了，土生把鎖吶嘴含嘴里作鳥鳴呢！那是李家班祖?zhèn)鞯囊唤^呢。

崖窯村祭窯在麥?zhǔn)蘸?，鐮一掛，壯男就下窯作炭，作炭前要祭窯，這是從前留下的規(guī)矩。今年夏料不好，冬里旱，麥黃時(shí)節(jié)又雨，這窯作更是李村人的生計(jì)。麥?zhǔn)蘸蟮桨嗽率迨堑谝话喔G，下窯人掏出炭，用大騾子運(yùn)出山去換糧食。若是小年，等種了麥，要下第二班窯，這就要干到小年夜。李村人下窯，一干幾十天，死生便交給了窯神，祭窯的事就格外壯嚴(yán)隆重。

“土生哥，你說，這窯神爺塑得像誰？”

“那是火神爺老君?！?/p>

“我知道，爺爺說的那是道德君爺，我說他塑得像誰？”

“像誰？”

“像那邊李家老影譜上的人物?！?/p>

李家村有個(gè)祠堂，就挨著窯神廟，和窯神廟一樣，土墻土頂，順山勢蓋著，屋頂是一落坡，一樣的沒有油彩。正中都是案桌，長長的，桌邊帶著卷，供著香爐。窯神廟的正中是一尊泥神，族堂正中空著，過年的時(shí)候，族堂紅燭高繞，香火齊燃，全村人都來了，燈兒爺爺就拿著一些卷軸在正中掛起來，上邊畫著一個(gè)個(gè)不同的人物，族中人就按輩份拜下去。燈兒爺爺是能字輩，下來是興字輩，燈兒屬世字輩……這叫拜老影，拜完了各家才能回各家去守歲……拜老影，燈兒人小輩小，老在人后跪拜，卷軸上的人像她看不清。上歲，世官媳婦娶進(jìn)門，拜祖宗時(shí)是燈兒攙的她才見了一次。新媳婦進(jìn)李家村，拜公婆前先得叩祖宗，就在這祠堂里，掛上老影兒……娶媳婦是喜慶事，興村里老小觀看，當(dāng)燈兒攙著新媳婦兒，就在了最前邊，看得清清的，右邊第三張老影兒，和這窯神像極了。

“你胡說?！?/p>

“不信，我領(lǐng)去看?！睙魞旱馈?/p>

土生雖也姓李，卻不是李家村一個(gè)宗族的。他爺爺?shù)臓敔斴吺菑耐獾靥觼淼?，?jù)說還是什么王府梨園班的，要不怎會有祖?zhèn)鞯囊豢诤面i吶？不是一個(gè)宗譜，祭祖便不在一處，土生也沒見過那什么老影。

“算了，你爺爺整天陰得像鬼打墻，誰不怕，不去了罷?！?/p>

或許是塑這像人按這譜胡亂捏個(gè)像了也說不定。燈兒爺爺是能字輩排頭的，李家都喚他三爺，平時(shí)總板著臉，燈兒心里也有點(diǎn)怯：

“屁，我爺爺不兇，心最善。”燈兒嘴上硬，心里也怕，便不再提這事。

兩人玩一會兒，覺著沒趣，天色又早，燈兒忽道：

“我們?nèi)タ词拦偌蚁眿D的小腳去?！?/p>

燈兒的腳奇大，走起路來“啪嗒啪嗒”，土生愛聽她那腳步聲，山里人愛天足，立得穩(wěn)，走得快。世官媳婦卻是雙金蓮小足，山里人挺稀罕。

李家村是個(gè)大村子，一落坡房子里有三個(gè)院落，兩邊還各有三個(gè)院，外邊還帶圍，中間最高最大的一間房有翹翹的檐，高高的瓦樓，上邊畫人畫仙，那是公屋，村里人議大事，辦公活都在這里，燈兒爺爺正領(lǐng)人在里邊搓麻繩編簍子，為開窯作準(zhǔn)備。

燈兒和土生悄悄繞過去。世字輩是李家村班輩中最小的，住西后院。兩人悄悄探頭從窗欞往里望，世官媳婦兒正坐在八仙桌前，桌上一個(gè)針線柳籮擺著，旁邊鋪一張紅布。她正一線一線縫一個(gè)紅肚兜，那雙小腳兒懸在椅子下，一晃一晃兒的。

燈兒略喑些世事了，臉一紅，又噗哧一笑，世官媳婦聽見笑聲回過頭來，燈兒反應(yīng)快，頭縮了回去，土生縮得慢，被發(fā)現(xiàn)了：

“陽雀嘴，過來?！?/p>

世官家的喚土生。山里人誰歌唱得好，就叫陽雀嘴。土生的鎖吶吹得好，她也這么叫。世官媳婦進(jìn)門，土生吹的“百鳥朝鳳”，迎世官媳婦是他第一次出師露臉。他的百鳥朝鳳吹得百鳥齊囀，陽雀進(jìn)門，世官媳婦早認(rèn)下這眉清目秀的少年了。

燈兒趕緊往出推土生，“快去，莫叫知道了我在這里。”

土生膽小，怯怯地過去。

燈兒不敢露臉，就蹲在那兒。她爺爺關(guān)照過她不能上后院世官屋里去，不能和她在一起，說她身上有晦氣，說她顴骨高，是克夫命，要不，剛進(jìn)門，世官哥怎么叫窯神收走了呢。她屏氣聽屋里說些什么，卻總聽不清，一會兒屋里傳出了“吃吃”“嗬嗬”的笑聲，先是世官媳婦家的，一會兒土生也笑了起來，笑得很開心。

燈兒憋不住了，便什么也不顧了。

“哎，你們嚼什么舌頭根。土生，你爹到處尋你，你貓這兒干什么？走，走！”

燈兒拉土生就走，世官媳婦便顫悠著追出來，浪笑著：“土生，你再來，我還有更好的呢！”

燈兒給她一個(gè)白眼。她呢，也還了燈兒一個(gè)。

燈兒再不理她，把土生拉到一座女墻下，問他：

“那瘋子給你說什么？”

“她說教我，……教我……”

“教啥……”

“教我……”

土生未說出口，臉先紅粉起來，便不再說。燈兒忽然想到什么也不再問。爺爺說過世官現(xiàn)在又有點(diǎn)“癡”了，李村男女不能近她。癡是啥，她不全曉得又似略曉得一些的，朦朦朧朧。

“她……怎么有了……”

“有什么？”土生不解地問。

燈兒也不答：“她做紅肚兜……對了，她想要一個(gè)……“

“要個(gè)啥？”

燈兒心腸兒一轉(zhuǎn)，忽然得了悟性，她沒回答土生的話，忽然道：“沒了世官哥哥，她真慘?！?/p>

土生木頭木腦，更不知她說到那兒了。

“土生哥，你下窯不？”

土生搖搖頭：“那窯是你們李家老戶的公產(chǎn)，家家有份子，我是外姓李，……只有這……”土生舉起了手中的鎖吶，“爹說我吹好了，這一輩子便餓不著了……逢年過節(jié)，誰家大喜……還能掙紅包?！?/p>

“土生哥，那我，我……”

“你怎么樣？”

燈兒的臉更紅了，突然眼一瞪：“我不告訴你！”

土生想知道她要說啥，便來拽她的發(fā)辮：“你說不說?！?/p>

“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

“那你告訴誰？”

“你別管?！彼睦镎f我告訴窯神爺爺去……

“那我走了?！蓖辽葰饬?。燈兒急了：“真的現(xiàn)在不能告訴你”。她怕土生真走，接著又說：“我爹說明日起李家班要合樂?！?/p>

“怎么啦？”

“你跟我來?！睙魞簢?yán)肅認(rèn)真地說道。她把土生引到村中院場一棵桃樹前，折下一枝桃枝，鄭重地在他身上抽了幾下，又在自己身上抽了幾下，道：

“你走吧！”

土生拎著那個(gè)銅鎖吶，顛悠著回家了。

看著土生遠(yuǎn)去，燈兒心里忽然生出一種莫名其狀的感覺。

土生咚咚咚地跑回家。

“你回來了？”土生爹也在編聲絡(luò)子，見土生進(jìn)來，放下了手中的活：

“你三爺來過了，今年他允許我們也出勞力算份子下窯了?！?/p>

看得出他很興奮。打從他爺爺輩客居到這李家村，和這不是同宗的李家村人處得善，但是兩個(gè)地方一直不能去，一個(gè)是族堂，一個(gè)是炭窯。

“下窯？”

他爹嗯了一聲，：“我去攪轆轤把，你去井下?lián)?，這不，這是給你準(zhǔn)備下窯用的雞娃燈、絡(luò)子，你可不能給咱家人丟臉，讓老李戶人家看咱不起?！?/p>

“我不去！”

土生知道燈兒不喜歡他下窯。

他爹把臉一沉：“不行。今年夏糧未成，不下窯，明年春里吃啥？”

“爹！”土生滿肚子委屈。

“就這，練你嗩吶去。”他爹在家里處處擺著三爺?shù)淖V子，“長生想去我還不叫去，他們只給了我一個(gè)額子?！?/p>

長生是土生二伯家的兒子。

土生說：“那你讓長生去吧?！?/p>

“不行！”他爹說，“還有，祭窯今年要紅火，你的嗩吶，要吹得響響的，調(diào)子放高高的。”

祭窯的日子說到就到。李家村的壯男，全聚到這里。按“能”、“興”、“世”……輩分排班而立，入窯的漢子，還披上了英雄旗，戴上了英雄花，像戲裝人物出征。窯神塑像前案桌上供著五谷六畜，六畜是面塑的，祭窯的日子不能動葷腥，不能見血?dú)狻?/p>

李家班全部人馬分立兩邊。李家班雖也吸收了不少李家村老戶的后人在里邊奏樂，但今年的樂器主器，仍是李家班的，舉鑼的是土生他二伯，金鎖吶土生站在中間，儼然是一條漢子了。隨著一聲“祭窯啰”樂聲大作，鈸鑼齊鳴，炮竹共振，鎖吶聲藝壓群芳，獨(dú)自悠揚(yáng)，燈兒爺爺李三爺手拈香火，平舉過頭，口中念念有詞：

“蒼天在上，窯神在山，天上地下，神明共佑。一佑族中壯男人人康健，二佑炭脈興旺，源源不絕，三佑五谷豐登，家家興旺。今日吉日，祭窯有靈，動土動炭，為續(xù)香火綿綿，更為族丁興旺，人人平安，炭脈不絕，富貴永昌！”

說完，整整衣襟，恭恭敬敬叩了下去，他身后，李家的丁男，也齊齊拜了下去。

燈兒這時(shí)在對面山坡上也筑了個(gè)土臺，自己撮土為香，一聽樂聲起，也軟聲細(xì)語，伏地不起地祈禱：

“一愿嫁給土生為妻，二愿保下窯人平安，三愿李氏家族昌盛興旺！”

祭窯儀式繁雜，獻(xiàn)牲的獻(xiàn)牲，叩拜的叩拜，樂聲就不斷，李家班的嗩吶果然名不虛傳，祭樂聲大作。燈兒心事即了，就在那山坡上聽，聽得最清的是那慷慨、激昂、悠揚(yáng)的嗩吶，數(shù)土生的鎖吶最為響亮，他吹得是一曲得勝還朝，那曲子土生在山后不止為她吹過一回。

責(zé)任編輯姚逸仙

黃衛(wèi)平男，1952年生，江蘇海門人。1981年在《延河》發(fā)表處女作，迄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100余萬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魔幻巷道》、長篇小說《大順花魂》、散文集《陽光之旅》、《東方陶瓷古鎮(zhèn)紀(jì)事》等，中篇小說《涅槃》被中央臺改編為連續(xù)廣播劇播出；文學(xué)作品連續(xù)四屆獲中國作協(xié)、中國煤礦文聯(lián)“烏金獎(jiǎng)”；小小說《鐵匠劉》獲首屆中國微型小說作品獎(ji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