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多城市都有解放路，陳舊卻喜慶的名字，總是讓人感到安全。

蘭小奧住不慣學生宿舍，去學校報到前兩周，她便提前過來找房子了。

只是她沒想到，這條陌生的解放路上的人，也是那么讓人不敢去相信，就像她生活了很多年的解放路后來給她的感覺一樣。

路口那家中介公司要了蘭小奧兩百塊的信息費，口口聲聲說，如果不是看她還是學生，一定要三百的。蘭小奧輕聲地說了謝謝，便立刻背上包跟著中介公司的人去房子所在地。

半小時才到，等到了，蘭小奧一回頭，便看到了后面不遠處那中介公司的廣告牌，原來剛才那人是故意帶著她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中介公司的辦公地點與他們所提供的房子地址原來竟相隔不足百米。

很快見到房東，四十來歲的富態(tài)女人，她揚著笑容對蘭小奧說，本來廣告里說房租是每月五百，但是小姑娘你看，這里面有家具，而且家具你還要天天用，所以算上家具使用費和折舊費，你每月給七百吧。

都是一樣的語氣和心思。房東走后，蘭小奧倚窗看著解放路，有人說，解放路總是不愧叫解放路，它的一人一景，都可以讓人嗅到歷史的溫暖?？蛇@個下午，蘭小奧覺得她在它的寧靜里，清晰地看到了灰暗的廢墟。

如同她在上學的十九小時的火車上，恍惚中看到一列火車也在行駛，它同她乘坐的這輛有過擦肩，但是很快便互相背離，越行越遠。

2

離開學還有兩天，這天下午，蘭小奧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在解放路住下十多天了，不遠處就有商場，來的那天下午，她便去把所需要的日用品買齊了，然后蘭小奧每天都只是出門買些吃的帶回來，關(guān)在房里看書聽歌，唯一做過的一件大一點的事便是給電信局打電話，要求裝上網(wǎng)線。

她與同齡的十八歲女孩們不一樣，她很獨立，也喜歡獨處。

她走著走著，突然想帶一塊窗簾布回去，屋子里的那些家具還成，但是窗簾的顏色她很不喜歡，紅紅的大花，鮮艷、刺眼，似乎總在輕蔑地看著過于安靜清冷的她。

蘭小奧尋思著，要買一塊白色的小碎花的窗簾，像湯森家里那些大大小小的窗戶上的那種。蘭小奧就邊看邊不覺走了很遠，等終于買好窗簾布準備回住處時，她才知道自己對這個城市真的是太陌生了，她不知道要回解放路該怎么走了，而且她也沒有房東的電話。

巧的是，蘭小奧剛一揚手，就有車停在蘭小奧面前。可等蘭小奧看清那車時，蘭小奧卻有些羞愧，她攔下的是一輛警務(wù)車。

讓蘭小奧很快有決定的是，她剛想對著車里的人說對不起的時候，卻看到里面那張清澈的臉，它如同白色的月光一樣盡灑清輝，讓周圍的喧囂漸漸地淡了。

于是蘭小奧向前走一步，很勇敢地說，蘭小奧迷路了可以送她回解放路嗎？

3

每天往返解放路和學校兩次，每次只有十多分鐘的路程。

有時候，蘭小奧很是堅持自己的一些理解，比如這個，她從小學到現(xiàn)在，從未有過做住校生的日子，現(xiàn)在在離家千里的城市里，她也這樣堅持著，她覺得很不錯。

即便是同學們課下講宿舍里多么的有趣，她也不會去羨慕。

只是每天傍晚回來，看到路口那塊豎著的藍底白字的路牌，她都有些傷感，更有幾次，一回到家，她便會摟著被子哭起來。

蘭小奧原來也是解放路的，她的解放路上有一個男孩一直牽著她的手，但是那個男孩后來在解放路上告訴她他要走了。自從湯森出國后，蘭小奧的解放路就變得很孤單。她以為，在這里的解放路會有不同的感覺，她總還是要想起與湯森一起走過解放路的日子，她總要想著她拖拉在湯森的身后，看到他背著兩個書包的樣子，然后一年一年地想到他們不久前的深夜，坐在路邊說不能在一起的情景。

今天很晚了蘭小奧還在路上走著，李橙經(jīng)過時，認出蘭小奧，他將車停下說蘭小奧你看上去怎么那么不開心，天晚了要早點兒回家。然后拉著她的手上了車，把她送回了解放路。

買窗簾布那次，蘭小奧坐上他的車后，心里開始冒汗，她感覺自己多像一個壞女孩，現(xiàn)在正被一身正氣的李橙帶往派出所去問話。

但是，中途經(jīng)過粥店時，他停了車，說要帶點東西回去當晚飯。蘭小奧這才知道，他也是剛在這城市工作不久的，蘭小奧甚至還想，一會兒她下車了，他和自己一樣孤單。

他捧著兩盒粥再上車時，笑著看蘭小奧，然后卻又像個大哥似的皺下眉頭，說蘭小奧，你以后可得機靈點，怎么看都像個沒長大的小孩子，連回家的路都記不得。完了便指指粥，讓蘭小奧趁熱吃。

這是一個很會關(guān)心人的男人。蘭小奧坐在83副駕駛的位置上，每吃一口，都覺得它無比的溫軟香甜，同時在心里還有小驕傲。在蘭小奧的印象里，警車、警服、警員都是莊重得讓人生畏的，而蘭小奧現(xiàn)在卻可以這么幸福地靠近這些。

那以后，蘭小奧相信了自己和83的緣分，比如站在天橋上無意識地往下看，蘭小奧看到過83；比如坐在公車里本無心看風景，蘭小奧也看到過83；甚至有一個周末，蘭小奧睡足醒來，拉開那塊大窗簾，一下就看到過83。每當這時，不管李橙有沒有看見蘭小奧，蘭小奧都會向車揮揮手。

4

蘭小奧在窗口看到是他，高興地跑出教室，但很快又折回來，笑著從書包里抓了幾粒糖果，那是她爸爸暑假出國帶回來的，味道很不錯。

出了樓走向他時，蘭小奧心里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和眼前靠在83旁邊的那個大概一米七五的人，是認識了很久的。

蘭小奧遞過去糖。他沒有說客氣話，剝了一顆放到嘴里，很俏皮地咬著，蘭小奧笑了，他穿著制服俏皮的樣子，讓蘭小奧很喜歡。

他問她，你去找過我？可是有事？

蘭小奧問他怎么知道？得知他去了城西警務(wù)區(qū)，蘭小奧上個星期天去城西買金魚，就去了那里，她問保衛(wèi)科李橙在不在？人家可是頭也沒抬就說他不在的。

他笑著掏出照片給蘭小奧。蘭小奧也笑，原來他們那里處處有監(jiān)控，照片上，蘭小奧正拿著手機對著報欄上他的照片在拍。

蘭小奧想她該撒一個什么謊才好，蘭小奧為什么去找他連她自己也不太知道的。腦子里很快閃過解放路、大槐樹、打牌的人，于是像個告狀的小孩子似的說，找你去反映一下情況的，解放路上有人賭博。

他愣住了，然后臉扭向一邊。蘭小奧看到他在偷偷笑，便又著急地補充道，他們每天都那樣，影響市容，影響我學習，你得管。

他回過頭，假裝認真地說，那你記下我的電話吧，再有情況，隨時叫我來管。

然后蘭小奧試撥了一下他的電話，他接了卻說，蘭小奧啊，我們頭兒告訴我，那些老爺爺老太太賭一毛兩毛的博，我們實在不好管。

5

半夜有人用力拍門，蘭小奧被嚇醒，聽見女房東在外面叫，蘭小姐，千萬別開門，他喝醉了。

然后兩個人便在門外吵罵著，聽起來男人還打了女人，女人邊哭邊罵，你這畜生，你想干什么我不知道啊，自從人家住進來，你就沒少動過心思。

他們的話讓蘭小奧很驚恐害怕，想起那個男人的眼神還真是不善的。

一小時后，夜晚便又寧靜了，靜得蘭小奧躺在小床上可以聽見窗外槐樹上小鳥的囈語。

剛才，蘭小奧打電話給李橙了。他來了，摟過蘭小奧的肩膀?qū)Ψ繓|他們說，小奧是我妹妹，希望你們多多關(guān)照。

李橙的話很管用，他的警服更管用，男人馬上認錯，說他喝多了糊涂了。

他在蘭小奧房里坐了一會兒，沒想平時見面都還挺能說的兩個人，這會兒都像換了個人似的，都是說了這句，下句很久才又有，卻又不想和不舍得就此離開。弄得索性都不說話，像兩個犯傻的人，只顧打量房間，目光遇到了，便凝住，隨后又笑著逃開一下。最后，他想起什么似的，拿起桌上蘭小奧的手機，摁了幾下。

他走后，蘭小奧打開它，看到他把他的號碼設(shè)置成了速撥號９，蘭小奧明白，他把1到8的位置留出來，是怕蘭小奧有更重要的人要用到。

可是，陌生的城市，孤獨的心里，除了他，還有誰更溫暖一點，誰還可以是蘭小奧第一個就要想到的人，蘭小奧把他放在１那里。這個夜晚蘭小奧失眠了，蘭小奧明白，蘭小奧喜歡李橙了，有幾次蘭小奧翻開手機看著他的號碼想，不管他有沒有像自己一樣，但在蘭小奧這里，只要用1來代表他，那么1便是蘭小奧手機里最美麗的一個號碼。

6

這天晚上，蘭小奧上網(wǎng)到很晚，兩個郵箱里都是空的。

迷糊中，她仿佛看到她和湯森在昔日校園的籃球架下，他們仿佛是約好的，她站在陽光里，一直等他。等啊等，直到看到籃球架上已有斑駁，已有銹跡，上面的木板看上去也有了風化的印記。她在心里想，可能籃球架看過了許多青澀的故事，它們一個接著一個，然后又一個又一個地老去。她和湯森的，也是如此吧。青春在往前走，而青蔥歲月里開始的浪漫和約定，越來越?jīng)]有擁抱的姿態(tài)。

蘭小奧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夢的影子卻還在眼前，好像聽到湯森在說，小奧，我們分手吧，不管我們有沒有開始過，我們分手吧，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冬天來了，在那個下雪的夜晚，蘭小奧終于看到湯森給她的郵件了，他洋洋灑灑幾千字，不斷地說，小奧，你原諒我，我不是不記得我們的約定，不記得我們說過我們要在一起，我只是沒有辦法。

蘭小奧把信看了三遍，然后還是將郵件刪除了，她明白，湯森的意思，就是道歉，說得誠懇而無奈，可是，現(xiàn)在他們都隔著太平洋了，道歉有用嗎？難道湯森不知道她，這時在乎的，是一句想念。事情已經(jīng)過去三個多月了，但是只要湯森在信里說，小奧，我想念你。那么她是會原諒他的，并且多久也愿意等他回來的。這個夜晚，蘭小奧的心同鍵盤上的手指一樣冰涼。

半夜里，蘭小奧病了，整個身子都燙，整個身子都沒有半點力氣。她想打電話找同學，可是來大學一年多了，她冷得讓同學們都不敢接近。想打電話給隔著幾個城市的媽媽，但一想到媽媽可能又會興師動眾地讓她的一些朋友過來，蘭小奧還是不想這樣。

她哭了，然后用手摁了１。李橙來了，披著雪花。他說今天他不值勤，不能用車，一路跑過來的。蘭小奧吃了藥，李橙蹲在床邊，不停地給她擦額頭上的汗水。

小奧對他笑了笑，很快睡著了。有一種眼神，是比一場青梅竹馬的戀愛所有的溫暖還要多的。

7

夏天又來臨，解放路開始變得晚睡了，即使到了凌晨，槐樹下還是有納涼的人。李橙他們，也更忙了，隔兩天便會輪到一個通宵的巡邏夜班。

每當李橙要巡邏，蘭小奧便會早早躺下，會看著路燈由窗口透進來，穿過窗簾的那片暗暗的光。

李橙說過，一夜，有兩次，他和83號會經(jīng)過解放路，第一次經(jīng)過，他會在心里說，小奧，今晚平安無事，你要做個好夢。第二次經(jīng)過，他又會在心里說，小奧，昨晚平安無事，你準備好要醒來了。

那些話，因為動人，蘭小奧似乎是在睡夢中聽到過的，所以有李橙巡邏的夜晚，蘭小奧總是睡得特別香甜，第二天醒來，會覺得這個世界真是美麗極了。

蘭小奧和李橙說，你怎么不說愛蘭小奧呢？

李橙會把雙手插在警服的褲袋里，笑著問，小奧，那你為什么也不說？

然后兩個人就相視而笑，彼此都明白，平凡人的真愛，是散文的樣子，形散神不散，從來不在情感大典里，從來不在嘴上百遍講，只在心里，彼此感應(yīng)那相牽相念的美好。

這個暑假，蘭小奧不打算回家的，一回去，媽媽就會有意無意地帶她去公司，她不喜歡那里。她打電話說她已經(jīng)找到了做英文翻譯的臨時工作，她想體驗一下。

但是沒多久，家里打來電話說奶奶去世了。奶奶是蘭小奧最喜歡的人，沒能最后見她蘭小奧的心疼得厲害，一個星期后從家里回解放路時，蘭小奧仿佛突然長大了，覺得有愛便要珍惜。蘭小奧打電話給李橙，可是他的電話關(guān)機。

蘭小奧站在窗邊，突然聽到槐樹下打牌的老人們說，那個昏迷了五天五夜的警察終于沒能救過來。

蘭小奧有一種不祥的感覺，繞出去，拉住那些老人，問是怎么一回事？老人們說，不久前的一個深夜，解放路上出大事了，路口的珠寶店被搶了，巡警去追，哪知歹徒是有準備的，攔腰過來一輛接應(yīng)的大貨車，朝警車猛撞過去，將長安的警車撞出很遠，車上的那個警察搶救了很多天都沒搶救過來。

不會是李橙，蘭小奧又回房翻日歷，他們所說的那天，是7月28日，李橙那天是不值勤的。

可他的電話還是關(guān)機，蘭小奧很不安，跑去城西警務(wù)區(qū)。他們悲痛地告訴蘭小奧，李橙已被送回去了。蘭小奧的眼淚洶涌而出，心被割得很疼很疼。

他們交給蘭小奧他的手機，說是李橙被送走后，在警車里找到的。

它沒電了，蘭小奧幫它充足，然后看到上面的提示：是否繼續(xù)編輯未保存的短信？蘭小奧選擇是。很快那條未編輯完的短信映入眼簾：小奧，今天我替人代班，我可以多給你報一夜平安了，現(xiàn)在是凌晨一點十分，我想你，如果你沒睡著，那么請你……

8

蘭小奧去了他的城市。李橙說過，他開始喜歡蘭小奧，是那次，蘭小奧揚著臉對他說“蘭小奧迷路了可以送她回解放路嗎”，那句話讓他覺得溫暖，因為他的家也在另一個城市的解放路上。

到達時，已是晚上。

蘭小奧沒耽擱一秒，下車便去找解放路。凌晨一點多，蘭小奧終于來到了他的解放路。

此時此刻，解放路上車人絕跡，只有蘭小奧站在解放路的中央。

蘭小奧用她的手機發(fā)給李橙一條短信，蘭小奧知道那天李橙未編完的短信一定是，請你出現(xiàn)，讓我看見。

所以，蘭小奧現(xiàn)在也用相同的話發(fā)給他：請你出現(xiàn)，讓我看見。蘭小奧的左手緊緊握著他的電話，期待它快快感應(yīng)。天人相隔，蘭小奧已無能為力，蘭小奧只求能夠在他的解放路上，聽到李橙對蘭小奧最后的回應(yīng)。

“寶貝，快看短信啊”，在那個童音鈴聲中，蘭小奧淚如雨下。

（責編：甘藍西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