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強強內(nèi)心有個外姓嬸子,從沒正式叫過。之所以是外姓嬸子,是因為街上只有她一家是外來戶。
外姓嬸子男人在城里上班,她是隨自己男人調(diào)來時落戶在東關(guān)街生產(chǎn)隊的,一同隨她來的還有一個6歲的女孩兒,叫妮娜。
當(dāng)時,街上在背后對外姓嬸子指指點點的人還很少,人們親切地呼喚嬸子,是因為她男人在縣上有工作,家里日子比別人家好過,再就是她長得格外惹人眼目,男人們垂涎的目光和女人們醋意的嘟噥總也不斷。
文化大革命興起的當(dāng)年夏天,學(xué)生們抄了外姓嬸子的家,她男人被抓起來揪斗之后,街上捕風(fēng)捉影傳出來外姓嬸子的身份就不那么干凈了。那時候狗強強才8歲,經(jīng)常帶妮娜在街上瘋耍,黑天捉迷藏,白天捅蜂窩、耍尿泥兒,沒有他們毛孩子忙活不到的去處。
外姓嬸子給狗強強震撼最強烈的印象是文化大革命當(dāng)年那個酷熱難當(dāng)?shù)南奶?,他在大街上親眼看見外姓嬸子汗流浹背地走在游行隊伍最邊上,身上披著大毛毯,頭上繒滿了白布條,脖子上掛了兩只麻繩拴著的黑條絨布鞋搭在胸前,手里敲著銅鑼,一快一慢地被紅衛(wèi)兵推搡著,邊走還邊說我是牛鬼蛇神、我是封資修之類的悔過語言。
游行隊伍很長很長,最前面是縣上的領(lǐng)導(dǎo)們,后邊跟著拿小旗的學(xué)生,中間夾著外姓嬸子她們這些中年女人,再后邊還跟著拿小旗的學(xué)生。游行隊伍外側(cè)跟隨外姓嬸子這邊看熱鬧的人最多。
狗強強心如刀絞,滿頭是汗地跟在游行隊伍外側(cè)擁擠的人流里,通紅的小臉上掛著十分難過的哭相,緊盯著外姓嬸子邊跑邊擦汗,似有出手搶人之意。
狗強強偶爾也能看見一下外姓嬸子的面目,聽不見外姓嬸子在說什么,如果紅衛(wèi)兵不推打她,她嘴角就不動。狗強強偶爾看到的外姓嬸子的面目上絲毫沒有表情,樣子還不如他自己痛苦,他心里好像又好受了一些。
平日里,外姓嬸子待狗強強極好,她脾氣溫順,對街坊四鄰說話也都笑言細語,一年四季臉上從沒有過陰雨天,那雙水汪汪大眼睛嬌美的十分到位,連狗強強這8歲毛孩都下意識地心想到那是個他見過的世上最美的女人。
外姓嬸子對狗強強極好的待遇主要表現(xiàn)在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愿意,狗強強就能帶上妮娜隨便跑到什么地方去玩耍,直到二人大汗淋漓耍夠了才瘋跑回來。
再一個給狗強強震撼強烈的是月余后的當(dāng)年秋初那個頭晌,街上人們忽然忙亂起來。學(xué)校停課鬧革命,狗強強沒事在街上見到了有人背著妮娜爸爸往縣醫(yī)院跑,后來又慌慌張張折騰回來,之后,就見自家院里擺上了紅木棺材,拉起了白布帳子,門口支上了煮飯鍋,人們出出進進里外忙活。妮娜身穿孝衣哭了兩天之后就打幡送殯了。
那一回,外姓嬸子并沒隨行,而是獨坐在自家屋里直眼發(fā)呆。
妮娜那身白布孝衣又肥又大,孝帽遮住了全臉,悲凄的哭聲讓狗強強一陣陣心酸,有好幾回也跟著掉淚。妮娜大舅舅扯著妮娜走在送殯路上,街上人們都看著妮娜可憐。
那幾天,生產(chǎn)隊沒有派活,許多人都來幫忙料理,尤其是生產(chǎn)隊長劉大胡子最賣力氣,平時他對外姓嬸子連正眼相看都不敢,這回卻放開手腳跑前跑后全盤張羅。
三天之后,狗強強家院里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紅衛(wèi)兵依然在大街上大打出手,武斗也越來越兇,但沒有人再來狗強強家找外姓嬸子麻煩了,似乎妮娜爸爸一死,外姓嬸子的事也一了百了。自那時起,狗強強就覺得妮娜與自己是了同樣身份,都是了父母不全的孩子,都沒有兄弟姐妹,也都小小年紀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并同樣被別的孩子們另眼相待。
這讓狗強強進外姓嬸子家門更大膽了一些,也在找妮娜玩耍時與外姓嬸子接觸更多了。外姓嬸子家沒有自家的屋院,一直租房住在狗強強奶奶的堂屋對過那間土坯小南屋里。妮娜爸爸死后,外姓嬸子家的日子過得很苦。生產(chǎn)隊一年四季不分紅,家里所有進項全斷了。別人家有自留地,養(yǎng)豬、種菜,她家外來戶沒有任何外來指望,苦日子只能干耗。這一點狗強強看得最清楚。每每去外姓嬸子家等妮娜飯后瘋耍時,狗強強靜坐在一邊的門檻兒上無聲無息地看她家吃飯。
狗強強不敢往屋里深走。屋里極干凈,且有一種特殊的香味,進屋聞到那香味就覺得自己是個臟人。
狗強強呆目癡神地看妮娜慢咽黑餅子,自感無助又無奈。飯桌上有一盤蘿卜條咸菜,一盤豆瓣醬,有時能見到吃大蔥蘸醬,二人就那么干嚼,吃飯當(dāng)口里誰也不言聲。鍋里的菜粥也是黑乎乎的。妮娜和外姓嬸子都吃得很慢。
這之后,外姓嬸子家不再像往常那樣安生了,禿老海和三拐子他們一幫當(dāng)?shù)氐膽袧h們黑夜常來她家串門,一坐就是小半宿,賊屁股死沉。狗強強奶奶就在自家屋里罵街,罵禿老海和三拐子他們不要臉,欺負人家外姓寡婦,有時候又與鄰居小嬸子咬耳嚼舌,說外姓嬸子早先就不是正經(jīng)人物,招惹男人是她原有的長處。
可是,狗強強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外姓嬸子和風(fēng)流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他從來也沒見過外姓嬸子與哪個男人眉來眼去,從來沒見過外姓嬸子嘻嘻哈哈大聲與旁人言語或不分深淺動手動腳。
外姓嬸子對待男女老少,一年四季全是一個同樣的微笑模樣,親昵的態(tài)度不慍不火,慢條斯理地操著當(dāng)?shù)睾颖边叺目谝粽f話:強強啊,你吃飽了不?在俺家再吃點不?笑著對孩子示好。狗強強被外姓嬸子熱待的恨不得撲進她懷里喚一聲親娘。
狗強強自小就沒有母親。他的縫穿吃喝全是奶奶伺候。
狗強強跟奶奶吃住,多年不和親爹來往。親爹在縣上做飯,娶了個后老伴很少回家來。回來也是給奶奶放下一點錢,然后又走,從不在家過夜。
夜里,狗強強跟奶奶睡覺,有時候醒來不見了奶奶,他睡眼惺忪爬起來,迷迷糊糊近到窗前往院里扒瞧著找人,看見奶奶一人躡手躡腳在外姓嬸子家窗戶根兒上抻著脖子站著不動,心里很納悶。
銀灰的院里悄然無聲,只有那彎鐮月灑下的陰影讓人備感恐怖。
外姓嬸子家的屋燈一直亮著,奶奶任何聲音也聽不到。明明看見屋里進去了男人,就是半點聲音也沒有,既沒說笑聲,也沒廝打聲,連聲咳嗽的聲音都沒出現(xiàn)過,似乎屋里根本就沒人,而別人不在屋里,至少妮娜是在屋里的,咋就沒有動靜呢?奇怪的是,第二天,外姓嬸子照樣下地干活,妮娜飯后照樣上學(xué),街上人們和狗強強奶奶都感到莫名其妙。
狗強強年齡雖小,對外姓嬸子的身世之謎一直倍加關(guān)注,聽奶奶對鄰居小嬸子耳語說過,外姓嬸子被妮娜爸爸拿錢買回來時才18歲。外姓嬸子是在15歲那年,被掃蕩路過的日本鬼子帶去省城青梅館的,三年后,妮娜爸爸把她偷買出來,更具體的詳情就聽不到了,還聽說妮娜并不是外姓嬸子親生,根本不曉她是從哪里要來的。狗強強就覺得妮娜比自己還可憐,對她像親妹妹一樣倍加呵護,誰要是欺負妮娜,狗強強必然豁命上手。妮娜在街上挨欺負比以前少多了。
這么串門的、聽房的亂亂哄哄不到半年工夫,街上傳出了外姓嬸子已經(jīng)和生產(chǎn)隊長劉大胡子登記結(jié)婚的消息,連妮娜都隨了劉姓,并改名叫劉娜鳳。
街上大人孩子都改口喚妮娜叫劉娜鳳,狗強強心里有說不上來的別扭,他對外姓嬸子這么柔美的女人嫁與劉大胡子那樣的臟老土,格外心疼,當(dāng)面和背后都還叫妮娜的原名,死心眼子不改嘴。后來妮娜上學(xué)在學(xué)校改叫劉娜鳳,狗強強還把妮娜痛說了一頓,勸她改姓也行,不應(yīng)改名。妮娜沒有聽他。
對外姓嬸子改嫁,狗強強極不情愿的另一個原因還隱約感到外姓嬸子也實屬無奈,禿老海和三拐子他們一大幫懶漢們成天賴在她家,不趕快出嫁,遲早會要出事。狗強強也看得出劉大胡子和妮娜爸爸根本就不是一類人物,妮娜爸爸穿中山服,圓口黑布鞋的腳上總穿著細線襪子,劉大胡子長年光著腳,鞋上露著大黑腳趾,連自個的名字都認不囫圇。狗強強在家里沒人時,心疼地偷偷哭過好幾回,哭過,心里還是別扭,想不出別的招數(shù)來說服自己,只有憋悶在心上。
外姓嬸子搬走后,街上就不再傳揚禿老海和三拐子他們串門那些閑話了。妮娜還是來找狗強強一起玩耍,只是狗強強從不去隊長家找妮娜。兩人越來見面越少了,狗強強家院里空落落的只有幾只老母雞和那只半天不叫一聲的大花貓。
再后來,狗強強上了中學(xué)、沒了父親、高中畢業(yè)下地干活,與外姓嬸子家就減少了來往。
改革開放恢復(fù)高考的頭一年,狗強強考學(xué)去了省城,一去就再也沒回來。他在外鄉(xiāng)成家、上班,也與妮娜減少了來往。
已是三十年過去了,狗強強斷不了回來看看外姓嬸子和妮娜一家。
妮娜已經(jīng)有家有孩子,她男人在縣里上班。外姓嬸子還跟著劉大胡子過,一家人的日子一直比較平靜。
如今,狗強強已是年過半百,他對外姓嬸子的身世仍然是小時候知道的那些。狗強強對外姓嬸子感情很深,當(dāng)年他考學(xué)回來幫奶奶拾掇雜活時,外姓嬸子一聽說狗強強回來,必來奶奶這廂送紅棗、送花生之類的稀罕吃的,并與老房東拉家常、敘舊,之后,給狗強強洗衣裳、縫縫補補。妮娜也過來幫著拾掇。狗強強麻木得像塊石頭,根本不往別處多想,一直親親地把妮娜當(dāng)作自己的親妹妹一樣,不生二心。在學(xué)校搞上對象后,他還帶著對象回來叫外姓嬸子相面拿主意,外姓嬸子眼含淚水苦笑著說好,狗強強心粗地竟然一點察覺都沒有。
街上就傳出來外姓嬸子的感嘆聲:人家強強有對象了……言外之意中流露出對強強不娶妮娜的無限遺憾。
狗強強后來也意識到外姓嬸子確實想把妮娜嫁給他,只是她的想法傳到狗強強耳朵里為時已晚,狗強強已與學(xué)校的對象訂下終身。
狗強強的奶奶去世,對狗強強是個不小的打擊。院子無人看管,賣掉又不值幾個錢,后娘又改嫁出走,他又沒兄弟姐妹,爹和奶奶一走,家院無人拾掇,他還愿意叫外姓嬸子搬回來住。那哪行呢?劉大胡子家有屋院,妮娜也有自家的住處,他家院子只有閑著。
今年夏里,妮娜叫狗強強單人回舊家來說事,見到狗強強后,妮娜不由自主就落下淚來,她站在狗強強身邊只是傷心地抹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天氣并不太熱,院外一片蟬鳴聲。
狗強強很想把妮娜摟在懷里安慰她,輕輕地撫慰她,讓她慢慢平靜下心來,可是他怯生生地不敢靠近妮娜半步。妮娜自己慢慢在床邊坐下來才道出了實情,說是她的胞姐來找她,要她去見親生父母,她死活不依,認為自己從小跟外姓嬸子長大,外姓嬸子就是她的親娘,誰也不認!
狗強強靜靜地看著妮娜稍顯蒼老的臉龐,心里十分難過。妮娜自小就堅強,沒在別人面前掉過一滴眼淚,記得當(dāng)年紅衛(wèi)兵抄家搶她玩具時,她曾狠狠地把那個大個子學(xué)生咬了一口。
狗強強冷靜地看著妮娜,勸她認下親爹娘未必就跟他們一起吃住,多一個朋友還多一條路呢,何況你又沒有兄弟姐妹,多一個親人也沒有什么壞處。妮娜就坐在床邊不言聲,低頭抹淚。
窗外的院里被蟬鳴聲響來一片特殊的寂靜。倆人相視著都哭了,最后言定還是按狗強強說的去做。
狗強強與妮娜單獨見面之后,倆人更無話不說了。
狗強強爹和狗強強奶奶去世之后,他打心眼里把外姓嬸子當(dāng)作自己最親的親人,常為自己多年沒能照顧好外姓嬸子和妮娜而心愧,更想安慰外姓嬸子不要像嫁給劉大胡子一樣看不起自己,愿意把外姓嬸子的身世像知道自家爹娘一樣知道清楚。
狗強強一直認為外姓嬸子的身世一定十分復(fù)雜,卻又在心里認為外姓嬸子是世上最了不起的女人。多年里,無論是游斗,還是下地干活回來應(yīng)酬禿老海和三拐子他們那一幫男人的糾纏,從沒見她臉上有過憂傷和愁容,生產(chǎn)隊再苦再累,天生一副笑模樣和慢條斯理的說話聲一直伴隨著她。
狗強強在外多年,越來越領(lǐng)悟到外姓嬸子內(nèi)心的痛苦比周邊任何人都大,她才是有苦不說的世上最偉大的女性。他一直弄不清外姓嬸子哪來那么大的忍耐力和承受力。聽說外姓嬸子兄妹多人,她在有生之年只回過三次老家,兩次是送殯父母,一次是送殯大嫂。與她多年來往的只有妮娜大舅舅一人,旁人是從未來過的。實際上,她距離老家也不過大幾十里地,當(dāng)?shù)卣l也不清楚她老家的具體地址,只是從口音上辨別大體位置在河的北邊,而老家人也不知道她的具體下落在哪。
妮娜大舅舅的守口如瓶和外姓嬸子的六親不認一直困惑著狗強強,而外姓嬸子的言行舉止絕不是那種無情無義之人。與人隨和了一輩子的人,怎么會不認自己的同胞骨肉呢?這是狗強強內(nèi)心痛苦的最大謎團。
外姓嬸子越是在表面上不帶痛苦,狗強強越是認為外姓嬸子比誰的痛苦都大。
妮娜被狗強強說通去認親生姐妹時,也是向狗強強做了保證,絕不讓外姓嬸子知道真情,來往也是偷偷進行。
省城距離外姓嬸子家并不太遠,狗強強隔三差五去看望她們一家,更多的是拉著外姓嬸子的手問寒問暖,給劉大胡子提來瓶燒酒,給外姓嬸子放下些點心或水果之類的好吃物件,之后走開。
多年來,無數(shù)次,狗強強不知怎樣才能安慰外姓嬸子高興起來,可是,外姓嬸子從來沒在誰面前顯露過任何不高興,他安慰外姓嬸子什么呢?
如今,外姓嬸子已年過八旬,且行動早已老態(tài)龍鐘,說不定哪一會兒人就沒了。狗強強對外姓嬸子的謎團成了一塊心病……
責(zé)任編輯 康偉杰
【作者簡介】趙廣健,男。1985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已發(fā)表小小說近兩百篇,其中20篇獲省級以上優(yōu)秀作品獎。系天津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