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岳霏和路修遠是一對戀人。他們從大四上學期開始談戀愛,交往了三年多。在眾多的校園情侶中,兩人談不上俊男美女,是很不起眼的一對。
路修遠小眼睛,薄嘴唇,中等微胖身材,三百多度近視卻不戴眼鏡,看人時瞇起眼,牙齒黑黃,排列得極不整齊。但這絲毫不影響路修遠的人緣,相反的,他是很受人歡迎的。他聰明,大度,性格溫和,有兩個女孩般的酒窩。
岳霏的眼睛很漂亮,水汪汪又黑又大,標準的瓜子臉,本來可稱得上是美女了,問題出在鼻子上——塌鼻子,鼻孔有些朝天,而嘴唇也稍厚了些。這是一張有風格的臉,長相有些返祖。一般來說,男生都不大喜歡這種長相的女生。但岳霏很會笑,笑起來有技巧。她話不多,也不太活躍,可她笑起來實在太可愛了,比她漂亮十倍的女生笑起來都沒有她可愛——她一笑,就像換了張臉似的,五官霎時燦爛起來,讓人看了暖到心里。
大學四年,等那些男生見膩了各式各樣的美女,開始被岳霏的笑容所吸引時,岳霏已經(jīng)跟路修遠交往了;同樣的,當女生們終于意識到帥哥酷哥其實沒多大意思,還是路修遠比較實在時,路修遠也早已被岳霏搶走了。
岳霏與路修遠同屆不同系。岳霏是中文系,路修遠是經(jīng)濟系。倆人第一次認識是在大一的圣誕舞會上,岳霏坐在東南面的角落,路修遠坐在西北面的角落,倆人用目光連成一條對角線。其實那時路修遠并沒有完全看清岳霏,只是模模糊糊一個輪廓,霧里看花——他除了上課和打計算機,幾乎不戴眼鏡。周圍的同學都跳舞了,岳霏不會跳舞,也有男生答應教她,但她怕出丑,拒絕了。她坐在位子上,正對著路修遠。一抬頭,看見路修遠也在看自己,出于禮貌對他笑了笑。接著,倆人莫名其妙坐到了一起,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相互便認識了。
岳霏有種預感,她跟路修遠之間會發(fā)生些什么。舞會后,她每次遇到路修遠,都能從他眼神里讀出一些東西。她朝他微笑,他也報以微笑。她身邊常常會有同伴,大家彼此也都是認識的,但岳霏堅定地認為,路修遠看她的目光就是不同。這種事沒法用嘴巴說——這是種感覺,講不清也看不見,但它就是存在著。
岳霏當然不會對別人說,可心里一點也不懷疑。她等著,耐心地等著——一年、兩年、三年、四年,直到第四年的一個晚上,是深秋的天氣,校園里那幾棵桂花樹熟透了,空氣里都是甜得沁人的香氣。她和幾個同學上完自習,走到宿舍門口,路修遠突然間冒出來,把一枝玫瑰花遞到她跟前,說:送、送給你。她沉默了幾秒鐘,收下來。——他成了她的男朋友。
路修遠起初對岳霏并沒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舞會后,宿舍里一幫男生摩拳擦掌興奮不已,說要對這個女孩那個女孩發(fā)起進攻。路修遠聽著聽著便想起了岳霏,左想右想,好像不是那么回事,還沒到那個份上。但偏偏就是忘不了她,有時候還會在食堂里遇見,或是上公共課時碰到這個不漂亮,但笑得很甜的女孩。
按理說,二十出頭的年紀是很健忘的,世界太豐富,需要關心的事情太多了,彼此間稍不留神便淡了、斷了、完全不搭界了。路修遠因此很奇怪。這是種什么感覺呢?——連若即若離也談不上,像慣性,又像是老夫老妻,看到她挺高興的,看不到她也沒什么,沒到魂縈夢繞的地步。路修遠知道岳霏一直沒有男朋友,很放心。他不去追別的女孩,別的男孩也別去追她,這樣蠻好。
這種情形一直延續(xù)到大四,同學們都開始找工作,轉眼便要各奔東西了。路修遠意識到這樣下去好像不行,幾乎是想也不想,到花店挑了一枝紅玫瑰?!闪怂呐笥选?/p>
一切都順其自然。
岳霏接到玫瑰的那一瞬,其實有些生氣了。突如其來的,一股悶氣襲上胸頭。她在為等待的三年生氣。等待的時候她一點兒也不生氣,可現(xiàn)在她生氣了。等待的時候再有把握,還是不夠確定的,他只是她的同學。但現(xiàn)在不同,他給她送花,表示他喜歡她。等待的時候她還略微有些自卑,覺得自己長得不夠好看,但現(xiàn)在,她竟有些委屈。她心想,我再怎么樣,配你總歸夠了。——當然,總的來說,岳霏還是滿意的。證明她的預感很靈,只是晚了三年。
路修遠把玫瑰交給岳霏,他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以往她臉上總是帶著笑,他喜歡看她的笑臉,看著看著心情都會變得輕松起來。然而此刻,他發(fā)現(xiàn)她沒有笑。她笑的時候像個不諳世事的洋娃娃,眼睛彎成月牙兒;不笑就顯得很成熟,老了好幾歲。路修遠忽然覺得,以往那個遠遠看著的岳霏,與眼前這個岳霏,似乎是不同的。她表情豐富,眼睛眨個不停。她在想什么呢?路修遠以為她大概會拒絕。他甚至做好了碰壁的準備。但岳霏很快收下了花,還對他露出了笑臉。——她一笑,路修遠心情就好了許多。同時他又想:花送出去了,接下來該怎樣呢?
岳霏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
岳爸爸生前是貿(mào)易公司的副經(jīng)理,改革開放后第一批富起來的人。岳霏童年時過著公主一樣的生活。她小時候頭發(fā)又黑又亮,像綢緞,每天早上岳媽媽給她扎兩個辮子,再戴上兩朵粉紅色的小絹花,可愛極了。岳霏走路時把辮子甩得高高的,像在蕩秋千,總能吸引很多人的目光。那時岳霏的臉色白里透紅,陽光下像透明似的,能看見皮下的血管。
岳霏十二歲那年,岳爸爸因為挪用公款炒股被判刑十五年,接著沒有多久,他就在獄中自殺了。許多人都說他是受不了獄中的苦,只好選擇這條路??稍缷寢尣贿@么認為,她對別人說,她男人是知識分子出身,經(jīng)了商還是脫不了那股傲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岳爸爸早先在研究所里工作,辭職后下的海。旁人聽岳媽媽這么說,嘴上附和,心里都很不屑。
岳爸爸死后不到半年,岳媽媽帶著岳霏從四室兩廳搬進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地段也從原先的“上只角”換成了“下只角”。
那段日子,岳媽媽其實已經(jīng)有些不正常了。她甚至哭都沒來得及好好哭一場。很快的,她又被診斷出得了腎炎。她從一個矜持高傲的女人,變得嘮嘮叨叨神經(jīng)兮兮。她常常尿急,坐在馬桶上卻又尿不出,半閉著眼,嘴里發(fā)出“噓噓”的聲音,像在給孩子把尿。她到醫(yī)院看病,醫(yī)生讓她驗尿,她飛奔著從廁所出來,笑嘻嘻地,把尿樣雙手捧在胸前。她做菜時把油鍋燒得旺旺的,踮起腳,將剛洗過的青菜舉過頭頂,倒下去,“嘩”的一聲,臉上、手臂上都是泡。
岳霏一點兒也不覺得爸爸是個罪人。她那么喜歡爸爸,爸爸也最喜歡她。她想起爸爸抓住她的手,教她走路;爸爸趴在地上,給她當馬騎;爸爸親她,胡子扎痛她的臉。
環(huán)境變差了,岳霏的學習反倒越來越好。高三畢業(yè),她考上一所重點大學。
其間,岳媽媽的病漸漸好轉了。有個男人追她,讓她又一次嘗到愛情的滋味——這比什么藥都靈。
男人是小區(qū)的門衛(wèi),叫趙連軍。這個五十好幾的老鰥夫,沒文化,也沒錢。岳媽媽瞧不起這個看大門的老頭。盡管如此,每次和他約會,她還是會精心打扮一番。她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被人捧得高高的,趙連軍左一句“你真漂亮”,右一句“你真好看”,雖然翻不出什么花頭,但還是聽得很開心。趙連軍幾次向她示愛,她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岳霏每次經(jīng)過小區(qū)大門,趙連軍都會親親熱熱地叫一聲“出去啊”,或是“回來啦”。她看到趙連軍臉上一大片老年斑,保安服皺得像咸菜,帽子戴歪了,不像門衛(wèi),倒像抗戰(zhàn)時期的白狗子。岳霏性格跟媽媽不一樣,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她像是沒聽見,一聲不吭,徑直走了。
大學畢業(yè)后,岳霏在一家報社當編輯,路修遠也找到一家不錯的會計事務所。工作都挺穩(wěn)定。半年后,岳霏第一次把路修遠帶回家。她對媽媽說晚上我們回家吃飯。倆人看完下午場電影,高高興興地回到家,路修遠買了兩盒西洋參,一瓶補酒,一盒點心,一只水果籃。打開門,岳媽媽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陰沉著臉,灶臺上冷冷清清,一個菜也沒有燒。
岳霏傻了眼,只好說:“我們出去吃吧,這附近有家杭州菜館不錯。”
仨人到了飯店。路修遠讓岳媽媽點菜,岳媽媽拿起來便點了個“龍蝦三吃”,又點了個雞鮑翅。最后說沒吃飽,又點了個清炒蟹粉。吃完埋單,兩千塊不到一點。路修遠掏皮夾時笑瞇瞇的??稍丽瓬喩頉]勁,連說話的興致都沒了。
岳霏送路修遠到車站,要把錢還給他。路修遠硬是不收。
岳霏低頭看腳下的鞋,說:“我媽這兩天身體不好?!?/p>
路修遠點點頭,說:“我知道,你快點回去陪她吧?!?/p>
岳霏回到家,岳媽媽已經(jīng)洗漱完,躺在床上了。她還沒開口,岳媽媽先很委屈地告訴她——有人給趙連軍介紹了個對象。她恨恨地說:
“真不是個東西,還說喜歡我呢,全是放屁!”
岳霏脫下外衣,把包掛起來。
岳媽媽說:“我想不通啊,他算是個什么東西,一個臭門衛(wèi),大字都不認識幾籮筐?!?/p>
“既然他不是東西,你又何必為了他生氣呢?”岳霏忍不住道。
“我氣,我當然氣——氣他沒眼光。”
岳霏不說話,半晌才說了句:“生氣也該我生氣才對?!?/p>
“哎喲,”岳媽媽先是一愣,隨即叫起來,“還沒結婚呢,就知道幫他省錢了。你媽吃他一頓龍蝦,你心疼了?”
“你想吃龍蝦跟我說好了,又何必敲人家竹杠?”岳霏皺眉。
“我沒那么饞?!痹缷寢屍财沧?,“你媽我什么東西沒吃過啊?岳霏我跟你說,我這樣做也是為了你好。如果他真的喜歡你,根本不會在乎這點錢,哪個毛腳女婿不是把丈母娘捧上天啊?隔壁老孫的毛腳女婿上門,XO、五糧液送了好幾瓶。哼,別說吃他一點龍蝦,就算要他把心挖出來,他也應該眉頭不皺半下。他要是為這個跟你生氣,這種男人不要也罷。”
岳霏覺得跟媽媽講不清楚。
路修遠父母是做服裝生意的,家里條件很好。岳霏知道這點,所以在學校談戀愛的時候,她堅持吃飯看電影都是AA制,路修遠送她禮物,過兩天她立刻便買禮物回送給他。岳霏小心翼翼的,絕不占他半點便宜,生怕讓他看輕了?,F(xiàn)在一頓龍蝦,把岳霏好不容易維持的自尊心全吃沒了。
岳霏感覺很差。她想:第一次上門弄成這樣,以后會怎樣呢?
一連幾天,岳霏都沒有跟路修遠聯(lián)系。她猜路修遠應該會打電話給她,或是發(fā)個短信什么的。偏偏路修遠沒有,連著四天,像是失蹤了。
第五天,路修遠終于來電話了。他約岳霏一起吃晚飯。岳霏故意遲到一刻鐘,走進飯店,遠遠看見路修遠笑瞇瞇地朝自己揮手。
“我點了你喜歡的鴨舌頭和銀鱈魚?!甭沸捱h說。
“這頓我請?!痹丽f。
“不用了?!?/p>
“我說我請就我請?!?/p>
“那我再多點幾個菜?!甭沸捱h笑道。
“好啊,別客氣?!痹丽巡藛谓o他。
路修遠告訴岳霏,這幾天連著加班,每天都忙到十二點以后。岳霏問:怎么不發(fā)短信告訴我?路修遠說:太忙,忘了。岳霏問:以前你怎么不會忘?路修遠說:以前又不用加班。岳霏說:以前在學校里的時候,別說過了十二點,就算再晚,你也會給我發(fā)條短信息。路修遠說:學校里混日子,不像上班這么累。岳霏說:你的意思是說,現(xiàn)在上班忙了累了,我們就不用每天聯(lián)系了,對不對?
路修遠停下來,看了看岳霏的臉色,問:“你怎么了,生氣了?”
岳霏說:“沒有?!?/p>
路修遠笑笑,伸手捏住她的鼻子左右拽了拽。
岳霏把臉別開。路修遠的手又湊過來。
“你鼻子這么塌,我給你捏捏挺?!?/p>
“真討厭!”岳霏在他手上打了一下。
路修遠問她:你媽身體好點了嗎?岳霏說:嗯。路修遠問:她有沒有說我什么?岳霏說:沒說什么。路修遠問:不會連一句評語也沒有吧。岳霏說:我媽說你挺好的。路修遠笑道:我本來就不差啊。她有沒有說我好在哪里?
岳霏說:“我媽說你的臉皮最好,又厚又結實。”
路修遠哈哈大笑。
吃完飯,路修遠送岳霏回家。路不是很遠,倆人一邊散步,一邊聊天。
路修遠提議周末向王濤借輛車,到佘山去玩。
“這家伙以前在學校里成績總是倒數(shù)的,沒想到進證券公司才半年就當了個小頭目,還給他配了輛車,小日子混得不壞?!甭沸捱h說王濤。
“別羨慕人家。你將來不會輸給他的?!痹丽f。
“這是我今晚聽到最開心的一句話了?!甭沸捱h笑道。
岳霏說:“成功最好,不成功也沒關系,只要努力過就行了。什么車子房子,我一點兒也無所謂。”
“真的?”
岳霏點點頭。
路修遠攬住她在她臉上親了一下,“你真好?!?/p>
路修遠其實今天心情很差?!衔绨延媱潟簧先?,他信心十足,猜想經(jīng)理即使不用,也會大大贊揚一番。沒料到經(jīng)理看了之后,只是似笑非笑地說了句“新人還要多磨煉啊”。路修遠大為受挫。他看了最后采用的那份計劃書,比自己差了一截。又是驚訝又是氣憤,當頭一盆冷水澆下,沒勁了。
中午他和琳達一起吃午飯。琳達是經(jīng)理秘書,身材高挑,眉眼有幾分像香港影星李嘉欣,是公司里出了名的美女。追她的人不計其數(shù),還有傳言說她跟公司大老板關系曖昧。路修遠跟她很談得來。
路修遠問她:“看過杰瑞那份計劃書嗎?”
“嗯?!?/p>
“跟我那份比起來怎么樣?”
“沒你的好?!?/p>
“準確地說,應該是差遠了對吧?”
琳達一笑,“也可以這么說?!?/p>
“可我落選了,他那份計劃書倒上去了?!甭沸捱h兩手一攤,“世界上居然有這種事情。不是我瞎說,像他那種計劃書,讓我連發(fā)三天高燒,再連吃三瓶白酒,也照樣寫得出來。”
琳達一笑。寶藍色的眼影下,睫毛像小扇子那樣閃動。
“沒什么不公平的,他那份計劃書雖然沒你的好,但也過得去了。就算你是九十分,他六十分總有吧。杰瑞做人很本分,老老實實,這種人最討老板的喜歡。你不服氣也沒有用?!?/p>
“我以為只有國營企業(yè)的頭頭會妒賢嫉能,想不到外資公司也這樣?!?/p>
“到哪里都一樣。你鋒芒太露蓋過了經(jīng)理,他不給你穿小鞋才怪。你才進來幾個月啊?論資歷,科室里人人都比你老。我奉勸你一句,低調(diào)些,先站穩(wěn)腳跟再說,懂嗎,小弟弟?”
這件事讓路修遠郁悶了一天。他想告訴岳霏,還是忍住了沒說。
送岳霏回去后,路修遠搭公共汽車又花了一小時才到家。他洗完澡,又給岳霏打了個電話。臨掛電話時,他讓岳霏親他一下。
岳霏對著電話“?!绷艘挥?。路修遠說:
“你再笑一笑?!?/p>
“傻瓜,我笑你怎么看得見?”
“我有千里眼,能看見?!?/p>
“好,我笑了?!?/p>
“不夠甜。笑得再燦爛些。”
岳霏忍不住撲哧一笑。
“嗯,笑得真甜。晚安,早點休息?!?/p>
路修遠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上次看電影,岳霏躺在他肩膀上睡著了。他當時很奇怪,雖然影片拍得很差,沉悶得讓人反胃,但也不至于會睡著——況且這也不是岳霏一貫的風格。后來岳霏告訴他,他衣服上有股淡淡的香味,聞著就犯困,而且那天他穿了一件很厚實的毛背心,軟軟的,靠著比枕頭還舒服。岳霏有些不好意思。其實路修遠還沒告訴她,她把口水流到了他的衣服上,好大一攤。否則她會更加無地自容。路修遠倒是挺喜歡這種時候的岳霏。他喜歡看她傻乎乎憨頭憨腦的樣子。當然這種機會不多。——岳霏太敏感了,很多心。
岳霏告訴他,當編緝不用坐班,每周只要去三個上午,時間很活絡,這樣她就有更多的時間自己寫作。她談起這個挺開心,路修遠也挺開心。他想象以后兩個人在一起生活的情景,他在公司里打拼,最終成為金領,而她成為一名作家。這種搭配真是不錯。
路修遠向王濤——這個大學里的死黨借車。然而王濤信不過路修遠的車技,他說,你這種本本族、馬路殺手,還是不要害人害己的好。
王濤提議由他開車,帶上他的女朋友,還有路修遠和岳霏,四個人一起去佘山玩。路修遠問岳霏怎么樣,岳霏說,無所謂。
周六是個好天氣,陽光明媚,天上光溜溜的一朵云也沒有。
剛開出市區(qū),王濤就將速度飆到一百邁以上。王濤的女朋友也在證券公司工作,女孩叫朱怡,圓臉,短頭發(fā)。她爸爸在市委組織部工作。
朱怡很健談,一路上嘴沒閑過。岳霏跟不熟的人沒什么話,王濤一上車就不停地打手機,沒空說話,只有路修遠跟她聊,倆人聊得很是熱鬧,從最近的電視連續(xù)劇,一直聊到這屆美國總統(tǒng)選舉。王濤這人講話沒輕沒重,聽得煩了,就說朱怡:“你這張嘴怎么跟屁眼似的,全是屁話,煩不煩啊?”
車子停下來,王濤和朱怡上廁所去了。岳霏斜倚著,看窗外的風景。路修遠把頭湊近了,說:
“你看人家男朋友多厲害,我要是那樣跟你說話,你非生氣不可?!?/p>
岳霏反問:“我要是那樣跟你說話,你會生氣嗎?”路修遠笑嘻嘻地說:“我不生氣?!?/p>
“這證明你沒心沒肺?!?/p>
“你是說人家小姑娘沒心沒肺嘍?”路修遠故意逗她。
“我沒這么說,你別胡說八道?!?/p>
王濤和朱怡上完廁所回來了,車繼續(xù)行駛。王濤好像有打不完的電話,說的都是股票期貨。路修遠說:“王濤,要不還是我來開吧,你邊打電話邊開車不安全?!?/p>
“我就是閉著眼睛開,也比你安全?!蓖鯘Φ馈?/p>
路修遠在他后腦勺捶了一下?!白裁醋?”
到佘山已經(jīng)中午了,四人找了個小店吃飯。王濤讓岳霏點菜,岳霏說隨便。
“別點辣的,”路修遠說,“我們岳霏一吃辣的臉上就要發(fā)痘痘。”
朱怡看了一眼岳霏的臉,說:“你皮膚好像是不大好,都脫皮了。”
她又問岳霏:“你平時用什么保養(yǎng)品?碧歐泉應該蠻適合你,SK-Ⅱ面膜好是好,不過要一百多塊錢一張,太貴了。你千萬別用倩碧的化妝水,都是酒精,用了皮膚就更干了?!?/p>
“我對這種東西不大講究?!痹丽f。
“你平常到美容院做臉嗎?”朱怡問。
岳霏搖頭。
朱怡說:“你看你,眼角都有細紋了,勸你還是早點保養(yǎng)的好,等年紀大了再保養(yǎng)就來不及了。”
路修遠插嘴道:“報紙上說,年輕女孩不用搞得那么復雜,稍微涂點護膚品就可以了?!?/p>
朱怡道:“哈,你當然這么說了,岳霏別上他的當,男人就希望女人什么化妝品也別買,好省錢?!?/p>
她又問岳霏:
“聽王濤說你是作家?”
“王濤說話就喜歡夸張,”岳霏道,“我只是喜歡寫寫東西,連作家的邊兒都碰不上呢。”
“不過你跟我想象中的女作家蠻像的,”朱怡道,“我覺得喜歡寫作的女孩就應該是你這個樣子。”
“什么樣子?”
“嗯,頭發(fā)短短的,不化妝,穿衣服不太時髦,話不多,安安靜靜的。”
朱怡問她:“岳霏,你肯定不常逛街,對不對?”
“嗯?!?/p>
朱怡一拍大腿:“我就知道,像你這樣的女孩肯定不會喜歡逛街的。”
岳霏看她一眼,笑笑:“你還知道什么?”
朱怡眨了眨眼睛。
“我猜,路修遠平??隙ê苈犇愕脑?。”
岳霏推推路修遠。“你很聽我的話嗎?”
路修遠笑道:“當然了,老婆的話誰敢不聽?”
吃完飯,四人順著臺階向山上爬,佘山不高,一會兒就到了山頂。樹木郁郁蔥蔥,陽光從葉縫間灑下來,星星點點。旁邊就是天主教堂,佘山的這個天主教堂級別相當高,每到禮拜日,許多信徒都會趕到這里。王濤和朱怡去山頂拍照,路修遠和岳霏走進教堂,坐了一會兒。
路修遠說:“可惜我們不是信徒,要不然將來結婚到這里倒不錯?!?/p>
“你想得真遠?!痹丽f。
“你不想嗎?前幾天我還夢見我們結婚呢,不過挺滑稽的,你沒穿婚紗,竟然穿件羽絨服,我更妙,赤膊穿了件背心。你看我們把季節(jié)都搞糊涂了。”
岳霏笑起來:“你這個人稀里糊涂,所以做夢也稀里糊涂的?!?/p>
路修遠看著她,說:“你就這樣一直笑別停,我喜歡看你笑。”
岳霏板起面孔:“你讓我笑,我偏不笑?!?/p>
“你還是笑吧,”路修遠說,“你笑的時候好看,不笑就有些兇相。你沒聽朱怡剛才說嘛,她說我肯定很聽你的話,為什么,說明你很兇!人家一眼就看出來了?!?/p>
“既然這樣,你就離我遠一點。”
路修遠笑道:“你看你看,是不是很兇?開個玩笑都不行。”
“沒錯,我是兇,而且不時髦,不懂潮流,土包子一個。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讓你丟臉了。”
路修遠一怔?!叭思译S便說說的,你又當真了。”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隨便說說的呢?”
“朱怡講話就是那樣,你別睬她?!?/p>
“說實話吧,你是不是覺得我傻乎乎的?”岳霏看著他。
“胡說。我覺得你挺好,真的。我跟你說,男人都不喜歡過分花哨的女人,像你這樣正好,恰到好處?!?/p>
岳霏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故意這樣說,好不用給我買化妝品?”
“哎,太小看我了吧,”路修遠道,“明天我就陪你去買,挑貴的買?!?/p>
“那也沒必要。”
“不行,一定要買,我要封住你的嘴,免得你以后說我?!?/p>
“我說過你嗎?我從來沒為這種事說過你什么?!?/p>
岳霏見路修遠不說話,又道:
“我從來沒向你提過物質(zhì)上的要求,對不對?”
她是很認真的,等待路修遠的回答。偏偏他沒反應。岳霏忽然覺得很沒勁。路修遠看到岳霏的臉色,想說:“你提吧,又沒關系?!比套×藳]說出口。
倆人一下子沉默下來。
回去的路上,王濤終于同意讓路修遠開車。“看你可憐,高速公路就讓你開一段。別開得太快?!?/p>
四人交換了位置。路修遠和岳霏坐在前面,王濤和朱怡坐到后面。起初路修遠開得不快,后來見路面好,車子又不多,不知不覺就把速度提上去了。從滬青平公路轉到外環(huán)線時,一輛卡車從旁邊插過來,路修遠沒減速,等到發(fā)覺不對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小車重重地撞到卡車屁股上。
“哎喲!”路修遠驚呼,使勁轉著方向盤。
“砰”的一下,岳霏感覺頭頸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牽扯,飛快地向后扭去,軟軟的不聽使喚。她痛得失去了知覺。
岳霏頸椎錯位,躺在病床上,頭頸箍著一個金屬套子,不能動彈。
路修遠來看她,額頭上包著紗布。四人中,岳霏傷得最重,路修遠和朱怡都是外傷,路修遠額頭上撞了一下,朱怡腿上一大塊烏青。王濤去拉車上的把手,結果手臂關節(jié)脫臼了。那輛倒霉的賽歐被撞得不成樣子,經(jīng)理將王濤臭罵一通,看樣子短期內(nèi)不會再給他配車了。
岳霏聽路修遠把情況敘述了一遍。
“對不起啊,我車開得太快了?!甭沸捱h內(nèi)疚道。
岳霏看著窗外的梧桐樹,半天沒有說話。鄰床的小女孩又哭了,她才三歲不到,睡覺不老實,從床上摔了下來,輕微腦震蕩。她年齡雖小,卻已經(jīng)感覺到生病也有好處,至少可以向大人提各種要求。她媽媽給她削蘋果,她不要,吵著鬧著要吃葡萄,可這季節(jié)根本看不見葡萄,她媽媽只好買了一串美國紅提,價錢比葡萄貴多了。小女孩卻不買賬,硬是要吃葡萄。
“綠的,綠顏色的葡萄。”小女孩強調(diào)。
挺作的小女孩。
路修遠買來新鮮的壽司和生魚片,還有稻香村的鴨舌頭。岳霏喜歡吃這些。她曾經(jīng)在一個鐘頭里吃掉三斤鴨舌頭。她住院的這些日子,路修遠每天都來看她,買她喜歡吃的東西。他告訴她,上次逛街時她在中信泰富看中的一條裙子,因為價錢太貴而舍不得買,他決定買下來,送給她。
岳霏聽著,被一種奇怪的感覺充斥著?!鞘裁锤杏X呢?她自己也不清楚。似乎有些東西在心頭蟄伏著,蠢蠢欲動。
路修遠見她半天不說話,問她:
“岳霏你是不是有點累?”
“還可以?!彼f。
“那就睡一會兒?!?/p>
“戴著套子睡不舒服?!?/p>
“那你靠在我身上睡,我懷里又軟又暖和?!甭沸捱h說。
岳霏搖搖頭,看著他,忽道:
“我問你,——你把方向盤轉過去的時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路修遠一愣:“什么?”
岳霏笑笑。
“這是駕駛員的本能對嗎?我知道,遇到緊急情況,出于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所以別人都說,駕駛座旁邊那個位子是最危險的,千萬不要坐。”
路修遠顯然沒想到她會說這些。他有些意外。
“上次看一個香港電視連續(xù)劇,里面說一對夫妻,男的開車,女的坐在旁邊,后來遇到車禍,男的受了重傷,女的一點也沒事。警察錄口供時對那女的說,你真幸福啊,你丈夫為了讓你不受傷害,寧可把自己這邊撞上去,可見他是多么愛你。其實這都是電視里瞎編的,千鈞一發(fā)的時候,誰還會想那么多,總歸先保命要緊了,對吧?這是人的本能?!?/p>
路修遠不說話。
“我這么說,不是怪你不愛我,只是說明一個道理。許多時候都是本能決定一切,人的思想是戰(zhàn)勝不了本能的。我估計換了媽媽和孩子,媽媽也許會為孩子犧牲,但這不一樣,母愛是與生俱來的,差不多也是一種本能。男女朋友跟它是兩碼事,有本質(zhì)區(qū)別?!?/p>
路修遠聽著,忽然問她:
“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一頭撞上去?”
岳霏盯住他。
“這樣,下次換你開車,我們再去撞卡車。你讓它往我這邊撞?!甭沸捱h提議。
“你什么意思?”岳霏問他。
“沒什么意思。”
“你生氣了?”
“我有什么好生氣的?”
路修遠給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氣喝了下去。
岳霏冷冷看著他:“我說什么了,你這么受傷?”
路修遠重重吐出一口氣,看向窗外。
“將心比心,岳霏,”他搖了搖頭,“我要是這么對你,你早跳起來了。”
“我怎么對你了?”岳霏問。
“你為什么說剛才那些話?是什么意思?”路修遠道,“岳霏我跟你說,你自己講得開心講得爽都沒關系,問題是要給別人留一條活路。這世上除了傻子,誰也吃不消你這樣雞蛋里挑骨頭?!?/p>
“聽上去,你心頭這口氣好像憋很久了?!痹丽従彽卣f。
“就算是吧,”路修遠說,“岳霏,別看你是女孩子,論通情達理,你可真不如我。”
岳霏看了他半晌,說:“既然這樣,你走吧?!?/p>
路修遠遲疑了一下,大步朝外走去。
“砰”的一下,門關上了。
一瞬間,岳霏腦子有些反應不過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那些話——其實她一點兒也不在乎撞車的事。她是搞寫作的,很能駕馭語言,卻不知怎的,講著講著,莫名其妙就吵架了。
她從紙袋里拿出一個鴨舌頭,想吃,過了一會兒,又放了進去。
晚上,路修遠發(fā)來短消息:“我們分手吧。”
她呆了半晌,回復他:“好?!?/p>
旁邊的病床,那個小女孩沒有吃到葡萄,哭啊鬧啊,被媽媽在小屁股上打了一下,威脅要把她賣給拐小孩的人。小女孩終于乖了,安靜地趴到媽媽懷里,不一會兒,便睡著了?!冀K還是沒有得到想要的。
二
兩年后,岳霏的長篇處女作發(fā)表了,很快的,被一個知名的導演看中,把原著版權買下來,改編成劇本。電影是純文藝片,叫好不賣座,卻在國際影展上得了個獎。岳霏像《還珠格格》里的小燕子一樣,一夜成名。緊接著,許多人都來找岳霏寫劇本。起初寫一集只有幾千元,漸漸的,一集漲到一兩萬。
岳霏寫都市言情小說,每一本銷路都很好。專家點評,說她將商業(yè)性與文學性完美結合,刻畫人物到位,情節(jié)曲折,作品雅俗共賞,是當代不可多得的青年女作家。
二十五歲的岳霏,在浦東租了一套房子,兩室一廳,離開媽媽獨住。趙連軍和岳媽媽關系越來越近了,一天到晚來她家里,還時不時過夜,岳霏也覺得不自在,搬出去大家都好。
報社的工作她早就辭了,每天下午三點到凌晨五點,是她的寫作時間。
她抽煙,每天一包。習慣在天蒙蒙亮,也就是睡前喝點紅酒,幫助睡眠。然后把電話插頭拔了,窗戶關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周圍聽不到一丁點聲音。岳霏睡眠不好,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很久才能入睡,多夢,醒來時夢里的情景能記得非常清楚。書上說這是輕度的神經(jīng)衰弱。
歐陽東來通常一周來兩三次,都是傍晚六七點鐘的時候,他有鑰匙,打開門,換上拖鞋。霏霏,他這么叫她。這個高大挺拔的男孩,有一張女孩般秀氣的臉,雪白的皮膚,長睫毛,嘴唇紅潤。他繞到她身后,摟著她,抓住她敲擊鍵盤的手。
很快的,他們脫了衣服,纏在一起上了床。她的身體冰冷,而他的身體火燙。他吻她的唇,她的頸,她的胸。他駕輕就熟,知道如何讓她興奮。
她總能與他一起到達巔峰,同時飛躍,同時落地。節(jié)奏掌握得剛剛好。
平靜下來,岳霏繼續(xù)寫作,她讓歐陽東來在她的床上睡一會兒。他手托著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她寫。
有時,她會和他一起吃點東西,叫外賣,送兩碗鮮肉餛飩,或是一個比薩。她和他聊天,把她的小說構想告訴他,讓他幫著想一兩個橋段。
歐陽東來在網(wǎng)上發(fā)表小說,他只寫武打書,走的是古龍那種詭異路線,氣氛渲染得很好,而在岳霏看來,主人公大都不太正常。他今年二十一歲,卻已整整寫了三年。在那個網(wǎng)站上,他的點擊率始終是最高的。他的筆名叫東來教主。
岳霏與他在網(wǎng)上相識,半年后見面。她本來以為他會是個小姑娘,網(wǎng)上這種促狹的事情很多。見面時她看到一張蒼白的清秀的臉。她愣了一會兒。而歐陽東來也很詫異,他說,沒想到你這么老了,我還以為你會是初中生。他們都笑起來。
歐陽東來告訴她,他爹媽十幾年前就離了婚,倆人都不愿撫養(yǎng)他,他和外婆住在一起。高考時他作文拿了滿分,數(shù)理化卻接近零分。職校畢業(yè)后,他在一家四星級賓館當服務生。他英語不好,卻會說流利的阿拉伯語。
倆人很快走到了一起。岳霏始終也搞不懂,她為何會喜歡上這個小她四歲性格孤僻的男生。他很依戀她,像對姐姐那樣。他看她的眼神,有一種執(zhí)著的撒嬌的意味。然而,除此之外,他卻表現(xiàn)出極端的大男子主義。他收入比她低得多,卻從不用她的錢。倆人出去吃飯,全是他埋單。一次岳霏建議AA制,他立刻臉陰沉下去,她便再也不提了。
生日時,她給他買一套名牌的運動服,沒過幾天他就送她一條項鏈,價值比運動服要貴得多。岳霏忽然想起當初,那時她也是這樣,和路修遠算得清清楚楚,幾乎是有些固執(zhí)地呵護著自己的尊嚴。
歐陽東來有些像她。或許,寫小說的人都敏感?!@大概就是她和他在一起的重要原因。
岳霏一直沒有與路修遠聯(lián)系。從醫(yī)院那天起,她再也沒有見過路修遠。直到現(xiàn)在,岳霏還是覺得稀里糊涂的,好像沒發(fā)生什么事,突如其來的,她甚至還來不及考慮,只一眨眼工夫,就分手了。
岳霏竭力不再去想路修遠。事實上,她現(xiàn)在很忙,大量的約稿,把她時間擠得滿滿的,她失眠,要靠酒精和安眠藥才能入睡。一天中,最多只能熟睡四到五個小時。閑暇時,她會在周圍散步,或者跟歐陽東來在一起。她沒空想別的,腦子里層出不窮的是小說情節(jié),眼前看到的,不是電腦屏幕,就是歐陽東來。
她與歐陽東來談起過路修遠。那是在網(wǎng)上剛認識聊天的時候。
“我們倆挺要好的。凡是看到過我們的人,都說我們倆挺般配。”她道。
“那為什么會分手?”他問。
“不知道。我們總共才吵過一架,就那么一次,就分手了。其實那次也不能算是吵架,最多只是談得不愉快。換了別人,過幾天也許就好了?!?/p>
“既然這樣,他怎么沒來哄你?”
“不知道。”
“連電話也沒打一個?”
“嗯?!?/p>
“真奇怪?!彼馈?/p>
岳霏沉默了一會兒,在鍵盤上打道:
“其實,我是個挺麻煩的人。我要是男人,大概也不會喜歡像我這種類型的女孩子?!?/p>
跟歐陽東來好了以后,岳霏就不談路修遠了。歐陽東來有一次問岳霏:
“你覺得他好,還是我好?”
岳霏說:“你好。”
“我好在哪里?”
“哪里都比他好,太多了,講不過來。”
“騙人,”歐陽東來說,“你在敷衍我。”
“不是敷衍,是真心話?!?/p>
“跟他在一起開心嗎?”
“沒跟你開心?!?/p>
“他能滿足你嗎,能讓你有高潮嗎?”
“不,不能?!?/p>
岳霏想那真是一段純潔的日子啊。她和路修遠除了親吻,始終也沒有過越軌的舉動。說來好笑,她跟他分手后,又談過兩次戀愛。歐陽東來之前,她與一個牙科醫(yī)生交往了半年,只認識一個月,便上了床。她把她的第一次,糊里糊涂地交給了一個并不太成熟的男人。好像也不覺得可惜,那男人對她說:現(xiàn)在外面都這樣。她也就釋然了。后來,牙科醫(yī)生的母親不喜歡岳霏,和她談不來,這樁戀情便結束了。
為什么與路修遠就不能呢?——這個問題岳霏想過好多次,一直想不通。他們其實有很多機會,有幾次路修遠的意圖已經(jīng)很明顯了。在學校的宿舍里,他請同室的男生吃肯德基。男生一哄而散,宿舍里就剩下她和他兩個人。她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她不允許,堅決不允許。他脫她的衣服,她只許他親吻撫摸,再下去就不行了。其實她并不是那么看重貞操,內(nèi)心深處也有著沖動,可不知為什么,她就是那樣近乎殘酷地拒絕了他。
岳霏現(xiàn)在跟兩年前完全不同了。這主要表現(xiàn)在對男友的態(tài)度上。大概是把精力都投到寫作上的關系,不想別的東西,所以與歐陽東來相處的日子里,顯得非常平靜。至少對她來說是如此。她享受與他的每一刻,享受他帶給她的歡愉,很少考慮到別的。反倒是歐陽東來偶爾會發(fā)些倔脾氣,她也能容忍他。
另外就是岳霏的外貌。嚴格來說,因為熬夜抽煙,她顯得憔悴了許多。但這絲毫不影響她成為一個有魅力的女人。她留了長發(fā),燙成波浪形,卷卷的披在肩上。她化妝,用很重的胭脂,勾粗粗的眼線,喜歡深咖啡色的唇膏,還有濃烈的香水。濃妝并不使她顯得俗氣,而是極富個性的。她愛穿裙子,即便天冷也很少穿長褲。她拋卻了過去的學生氣,與人交流時顯得隨意,甚至有些漫不經(jīng)心。
——現(xiàn)在,岳霏是一個很有味道的女人。
歐陽東來把武俠新作給她看。他從不寄到出版社,只在網(wǎng)上發(fā)表。
岳霏不是很喜歡他的小說,因為離現(xiàn)實太遠。那是個奇怪的世界,每個人都按自己的思維行事,邏輯混亂,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歐陽東來偏愛描寫打斗場面,連一件兵器一個招式都要寫上幾頁。對于人物的心理,他似乎不怎么講究,莫名其妙的,一個人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把另一個人殺死,或者前一段還恨之入骨,突然又愛得死去活來。全無半點道理可言,好像只是一時興起就這么寫了。
像科幻小說。她對他說。
他建議她在小說里加些刺激的情節(jié),說這樣能吸引眼球。有時候,他還會幫她寫一部分,如果不是太離譜,她不會刪掉。出版時,看到迥然不同的兩種文筆,她和他都覺得非常有趣。
那天,岳霏和歐陽東來去吃日本料理。她喜歡放很多芥末,辣得連歐陽東來都皺眉頭,可她就是拿一片三文魚蘸了,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背后那張桌子坐的是一男一女。倆人在說話。男的聲音很熟悉,岳霏一下子就聽出了他是誰。她心頓時提了起來。
岳霏坐著沒動。過了一會兒,那倆人吃完了,站起來朝門口走。服務員用日語說著“謝謝光臨”。岳霏低頭吃東西。忽然,一個身影在她面前停下。
“岳霏!”她聽到有人叫道。
她抬起頭——路修遠驚喜地看著她。他好像瘦了,戴著無框眼鏡,穿一件淺藍色休閑西裝。旁邊是個嬌小秀麗的女孩子,挽著他的臂彎。
“真巧,”岳霏站起來,露出笑臉,“好久沒見了。”
“是啊,真巧,”路修遠停了停,說,“你跟以前不一樣了?!?/p>
“變老了?!痹丽Φ?,“你女朋友?”
“啊,是,我來做介紹,馮曉薇,這是岳霏,大學同學。”
“你好?!迸⒘糁毡臼降囊坏镀絼⒑?,化著得體的淡妝。
“你好。這是歐陽東來,我朋友,這是路修遠?!痹丽步榻B道。
路修遠和歐陽東來握了手。他們隨即離開了。岳霏和歐陽東來重新坐下來,吃東西。
“就是他?”歐陽東來看著她,問。
“嗯?!?/p>
“妤像長得不怎么樣?!?/p>
“沒錯。”岳霏一笑,“我說過,他哪里都不如你?!?/p>
路修遠見到岳霏的那一剎那,像有只手在心頭撓了一下,不是疼,而是麻麻癢癢的,全身都為之一顫。他以為自己早把她忘了,然而看見她,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上來了?!拖翊髮W前三年,他和她連普通朋友也算不上,但她就是在他心里,穩(wěn)穩(wěn)地占據(jù)一個位置,怎么也不會變。
岳霏每本出版的小說,他都買下來,拿回家看很多遍。岳霏的筆名叫“飛鳥”。馮曉薇說,你很喜歡這個女作家啊?他說,是。
馮曉薇是去年路修遠姨媽介紹認識的。倆人第一次見面,是在地鐵站口。那天下著蒙蒙細雨。路修遠下班過去,算好乘兩站地鐵半小時應該綽綽有余了,誰知道地鐵發(fā)生故障,硬生生在下面等了一個多小時。路修遠沒有女孩子的手機號碼,猜想晚了這么久,她多半已經(jīng)離開了。他趕到那里。馮曉薇拿著約定的《新民晚報》,撐著傘站在雨里。她很有禮貌地向他伸出手,并自我介紹。路修遠倒不好意思,有些局促了。她一點兒也沒有責怪他的意思,反而問他是不是肚子餓了。
無論是外貌,還是性格,路修遠對馮曉薇都很滿意。馮曉薇是幼兒園老師,小他兩歲,有一張?zhí)鹈揽扇说哪?,普通話標準,能歌善舞。他想不通條件這么好的女孩還需要相親。更可貴的是,她絲毫沒有漂亮女孩的驕傲和刁蠻,而是非常溫柔懂事。交往一段后,路修遠覺得自己運氣不錯,能遇上這樣的女孩。
馮曉薇周末通常會到路修遠這兒來,買新鮮的菜自己燒。路修遠一點兒也不會做家務,馮曉薇買汰燒全包,她廚藝相當不錯,會燒他最喜歡吃的紅燒獅子頭和羅宋湯。路修遠愛喝點啤酒,她也陪他喝一丁點。吃完路修遠要洗碗,她不讓他動,把他推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她收拾停當后,再給他切一盤水果,插好牙簽端上來。
幸福啊。路修遠常常這么想。要結婚,就該找這樣的女孩。
馮曉薇跟他說,他是她第一個男朋友。路修遠沒告訴她岳霏的事。他覺得女孩子這方面都比較感冒,還是不提的好。
前不久,路修遠的父母與馮曉薇的父母見面吃了一頓飯,馮曉薇的父母都在越劇團工作,馮媽媽早年是個不錯的傅派花旦,年紀大了唱不動了,只好改行唱老旦。雙方家長都十分滿意,席間氣氛相當好,馮媽媽還唱了一段《我家有個小九妹》。接著,雙方的大人自然而然地把話題移到了倆人的婚事上。
路修遠父母早就為兒子買好了房子,三室兩廳,一百三十幾個平方米,地段環(huán)境都很不錯。他們提醒路修遠是不是可以開始裝修了,五月份結婚最好,先把酒席訂妥,然后還要買家具家電,置辦各種東西,這些都是麻煩事,要早點籌備起來。
路修遠不想這么早結婚,他說自己年紀還小,事業(yè)都還沒起步,結什么婚。父母從小都寵著他,拿他沒辦法。他不提,馮曉薇家里那邊自然也不好意思提,結婚的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路修遠覺得有些愧對馮曉薇,他看得出馮曉薇是愿意嫁給他的。
馮曉薇倒是表現(xiàn)得很淡然,像是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也沒有顯得難堪。出于補償,路修遠對她加倍地好,一有空就陪她吃飯看電影。有時候路修遠會不知不覺拿她和岳霏做比較——說得簡單一點,就是應付她,比應付岳霏簡單多了。
那天在日本料理店分開后,路修遠想起沒問岳霏要聯(lián)系電話。她以前那個手機早就不用了。他們分手后半年,有一次他鼓起勇氣打了她的手機,按鍵的時候他緊張極了,一秒鐘像一個月那樣漫長,后來聽見“你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愣了一會兒,隨即心也變得空蕩蕩的。
路修遠打電話給出版社,說自己是飛鳥的忠實讀者,想寫信給她,問有沒有飛鳥的電話和地址。出版社說這是作者隱私,不能隨便公布。他說那網(wǎng)址也可以,出版社依然說不行。
他很懊惱,后來在報紙上看到飛鳥出了一本新書,周六下午在書城簽名售書。他一下子興奮起來。
馮曉薇牙齦不好,刷牙時老是出血,她讓路修遠周六陪他去看牙。路修遠說:
“我有點事,要不周日陪你去看?!?/p>
“我和牙醫(yī)約好了。沒關系,你辦事去吧?!?/p>
路修遠有種負罪感,背著女朋友去見另一個女人。周六下午,他趕到書城。說好是兩點,岳霏遲到了一刻鐘。她穿一件紅色的風衣,長發(fā)遮住半邊臉,微笑著向讀者問好。主持人說了開場白后,示意大家排隊一個個來,不要擠。路修遠買了書,跟著隊伍一點點往前移。
輪到他了。他把書交給岳霏。岳霏龍飛鳳舞地簽好字,抬起頭見到他,愣住了。
“你——”她驚訝極了,說不出話來。
他朝她微笑。除此之外,他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路修遠等了一個多小時,岳霏終于結束了。她走出來,吐出一口氣,說:
“好累?!?/p>
“你是名作家了,這么多人找你簽名?!甭沸捱h說?!拔宜闶裁疵骷?,都是報紙上宣傳的?!?/p>
路修遠問她:“去哪里坐一會兒?”
“隨便,我都無所謂?!彼πΑ?/p>
路修遠說:“那就到世紀公園走走,怎么樣?”
岳霏有些意外。她本來以為他會提出去喝咖啡,吃點東西。從福州路坐地鐵二號線到世紀公園,很近,才一刻鐘。
倆人買好門票進去??吹皆S多人在放風箏,一只老鷹風箏從天上掉下來,正好落到路修遠腳下。路修遠撿起來,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走過來撿風箏,他媽媽在后面微笑著。路修遠把風箏給小男孩,在他臉上捏了一下。
“小孩的臉不能瞎捏,流口水的?!痹丽谝慌哉f。
“噢,是嗎?”路修遠問她,“這么有經(jīng)驗,已經(jīng)有孩子了?”
“沒錯,今年六歲,在鄉(xiāng)下,我爺爺奶奶幫忙帶著呢?!痹丽Φ?。
路修遠也笑起來。
“當了作家,比以前幽默多了?!?/p>
他們走到湖邊。
“去劃船吧?!甭沸捱h說。
“好啊?!?/p>
倆人面對面坐在船上,路修遠劃船。岳霏看著湖面。久久的,都不說話。旁邊時而有小船駛過,船上多是年輕情侶,模樣親昵,有一對還當著大庭廣眾接吻。路修遠一直朝他們看,船劃過去了,還在看。岳霏問他:“你盯著人家看什么?”
“污染公共環(huán)境,我要看得他們不好意思。”
岳霏忍不住笑起來。
路修遠見到她的笑容,心頭一酸。
“那天那個人,是你男朋友?”他問。
“算是吧?!?/p>
“怎么叫算是吧,是就是,不是就不是?!?/p>
“那就是?!?/p>
“看上去他比你小?!?/p>
“他是比我小,小四歲呢?!?/p>
“真是英俊少年。你們是男貌女才?!?/p>
岳霏瞟他一眼?!罢f我難看,也別這么直截了當啊?!?/p>
“哪有?”路修遠道,“你才不難看呢,你看新書第一頁那張照片,絕對是美女。現(xiàn)在不是流行美女作家嘛,你要不是美女,書也不會這么好賣。”
“那是藝術照。丑八怪上去,也照樣變成白天鵝?!?/p>
“我是真的覺得你比過去漂亮了。有味道了?!?/p>
“你女朋友才是美女呢?!痹丽溃罢f說看,你是怎么把她騙到手的?”
“怎么叫騙呢,像我這樣的人需要騙嗎?”
“她有沒有說過,她喜歡你哪一點?”
“渾身上下,哪里都喜歡?!甭沸捱h笑道。
“你們平時吵架嗎?”岳霏問。
“沒有,一次也沒有。她脾氣挺好的?!?/p>
“看上去你好像蠻得意?!?/p>
“也沒什么好得意的?!?/p>
岳霏伸出手,在湖水里撩了一把。湖水不涼,還挺暖。湖面下有許多小魚,吐著泡泡。偶爾會有魚跳出水面,“咕咚”,又掉下去。
“你呢,和他好嗎?”路修遠問。
“挺好。”
“找個比自己小的男人,什么感覺?”
“說不清,有點刺激,還有點像長輩的感覺,聽話就寵他捧著他,不聽話就罵他不睬他,打他。”她笑起來。
“和他在一起開心,還是和我在一起開心?”路修遠忽然問她。
岳霏很快地看他一眼,隨即又低下頭。手輕輕拍打著湖水?!拔抑皇请S口問問,”路修遠道,“你要是覺得不好回答,那就別說?!?/p>
岳霏沉默了半晌。她道:
“和他在一起,比和你在一起的時候輕松。”
路修遠聳聳肩,問:“哦,為什么?”
岳霏看著清澈的湖面,久久不說話。
“因為,”半晌,岳霏才緩緩地說道,“——我更喜歡你?!?/p>
岳霏的心怦怦直跳,像是要跳出胸膛來?!尤惠p輕巧巧地說了出來。好像那句話是活的,嘴一張,便蹦了出來。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路修遠送她回家。出租車上,倆人沒有再說話。一人一邊,看窗外的街景,一棵棵樹飛快地向后倒去。到了家門口。岳霏拿了包,走下車。路修遠也下了車。
岳霏走得很慢,高跟鞋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清脆的聲響。她猜他或許會說些什么。如果他提出來,她應該會同意他上樓坐一會兒。喝杯咖啡,看看電視,聊會兒天。可他沒有。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上去了?!痹丽f。
“喔,”路修遠為她打開對講門,“再見?!?/p>
岳霏有些恍惚地上了樓。還沒拿出鑰匙,門就打開了。歐陽東來站在門口。“我就猜到你會和他在一起?!彼?。岳霏放下包,把風衣脫了掛好。她為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逛書店,剛好碰到我在簽名售書。聊了一會兒?!彼?。
“他是為了見你故意去的吧。”
“不會?!?/p>
“你還愛他嗎?”他問。
岳霏想起船上她說的話。“不愛。”她對歐陽東來道。她不再說什么,打開電腦寫作。前不久有個制片人找到她,希望她寫個連續(xù)劇,十集左右,都市驚悚言情片,有談情說愛,還要有殺人流血。
之前她寫了幾集,思路不是很暢。一個女孩幼年時被父母拋棄,心理有些扭曲,后來愛上同學的爸爸,被拒絕了。岳霏問歐陽東來:接下去她該怎么寫?
“女孩拿硫酸去潑那男人的老婆。”歐陽東來道。
“殘酷了點?!?/p>
“要有視覺沖擊力?!?/p>
“除了潑硫酸,還有別的嗎?”
“殺了那男的,然后自殺?!?/p>
“這倒是可以?!?/p>
岳霏轉過身,繼續(xù)寫劇本。歐陽東來走到她身邊,手從她領口伸進去。岳霏抓住他的手打了一下,說:“別鬧,讓我寫東西?!?/p>
歐陽東來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輕吹著氣。岳霏咯咯笑起來。他親她的脖子,一點一點親下去,輕輕咬她的肌膚,讓她麻癢難當。接著,他把她抱到床上。幾乎是有些粗魯?shù)孛摿怂囊路?/p>
“你是我的。”歐陽東來說。
岳霏笑了笑?!拔也皇悄愕?,你也不是我的?!?/p>
他解開她的文胸,親她。她被他帶動起來,身體開始扭動,嘴里發(fā)出呻吟。他把她壓在下面,施虐般的,一下一下撞擊著她。
“你就是我的?!彼?。
平息下來,岳霏問他:吃點什么?歐陽東來問:有沒有零食?
岳霏拿出一筒薯片,一包西瓜子。歐陽東來接過,一邊吃一邊說,“你抽屜里那包鴨舌頭放了好久,大概早過期了,你怎么不吃?”他提醒她,“扔了吧。”
“我知道?!痹丽綄懽峙_前,打開抽屜,取出那包稻香村鴨舌頭,時間久了,外面一層包裝紙早就黯然褪色,皺巴巴的。
她把鴨舌頭一小包一小包拿出來,放在桌子上,排得整整齊齊,逐個撫摸著。
一共是十六個。
歐陽東來當然不知道,這包鴨舌頭是當初分手那天,路修遠買給她的。路修遠知道她喜歡吃鴨舌頭。她一直沒舍得吃,放到現(xiàn)在。分手得太倉促了,像戛然而止的音樂,讓人猝不及防。沒來得及留下什么值得紀念的東西,她只好把鴨舌頭留下。她需要這么一樣或是兩樣東西,能隔三差五拿出來看看。一邊看一邊回憶那天的場景,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開始很痛苦,日子久了痛苦淡了,鴨舌頭慢慢變成某種慰藉,像親人一樣,看到了心里就踏實。
岳霏安靜地看著,過了一會兒,把它們?nèi)胨芰洗?,放進抽屜。
馮曉薇每次刷牙時,牙齒總要出血,吐出來,水槽里都是帶血的牙膏泡泡。
她笑嘻嘻地對路修遠說:
“我媽看到我這樣子,嚇壞了,她以為我是白血病?!?/p>
“醫(yī)生說了什么沒有?”路修遠問她。
“沒事。小時候愛吃糖,不好好刷牙,蛀了好幾顆牙,牙齦又過敏,看一段時間醫(yī)生就好了?!?/p>
講到這里,馮曉薇忽然有些扭捏,她對路修遠說:“哎,我這個月到現(xiàn)在還沒來——”
路修遠一愣?!岸歼^了兩個禮拜了,——我有點擔心。”馮曉薇臉漲得通紅。
路修遠這才明白過來,“你是說懷孕?”
“不一定,我只是擔心?!?/p>
路修遠也緊張起來。他每次都用避孕套,但書上說這種東西的安全率只有百分之七十幾,稍不當心就要出紕漏。
“不會吧?”他抓耳撓腮,“去查一查?!?/p>
“怎么查?”馮曉薇問他。
“不是有那種試紙嗎,一用就知道了?!?/p>
馮曉薇還沒來得及去藥房,上了趟廁所,她告訴他:“不是的,我來了?!?/p>
路修遠吐出一口氣。他勸她以后吃避孕藥,據(jù)說那樣保險得多。
馮曉薇說:“避孕藥都是激素,會長胖的。”
路修遠不再說什么。他知道女孩子對身材都看得很重,她還沒結婚,他不能那么自私。路修遠想了一會兒,決定以后盡量少做。他公司里有個同事,結婚前流過三四次產(chǎn),到后來成了習慣性流產(chǎn),怎么樣也懷不上了。還有個同事,就是因為女朋友有了小孩,才不得不奉子成婚,連酒席也沒擺。路修遠想,要是哪天馮曉薇真的不小心有了身孕,是讓她打掉呢,還是跟她結婚?這兩種結局無疑都對她不公平,所以還是應該自己克制一下。
馮曉薇見到他陡然輕松下來的神情,沒說什么。她去陽臺上收衣服了,收進來放到沙發(fā)上,一邊看電視,一邊疊衣服。
路修遠看她的側面,皮膚晶瑩剔透,下巴那里圓圓的,像個小木魚。老人家都喜歡這種長相的女孩,很甜很乖。那天路修遠第一次帶馮曉薇回家,他八十歲的奶奶看見她,直夸這小姑娘長得好。奶奶送給她一根金手鏈當見面禮,是祖?zhèn)鞯睦县?。奶奶也見過岳霏,卻沒有這么喜歡,也沒送東西。
馮曉薇在路修遠的家里,跟他爸爸媽媽還有奶奶,每個人都很談得來。吃完飯,她會搶著洗碗,把灶臺擦得干干凈凈。她還時不時會燒兩個拿手的小菜讓大家嘗,比如油燜筍、牛肉粉條、糖醋魚什么的。菜的味道一點兒也不比路媽媽的差,可她還經(jīng)常在路媽媽燒菜的時候認真看著,說要跟路媽媽學手藝。路修遠的奶奶年紀大耳朵有點背,聽不清電視劇的臺詞,她就一句句講給她聽,一點兒也不怕煩。
岳霏不會這樣。
路修遠覺得,不管從哪個角度,好像都是馮曉薇更討人喜歡一點。
他知道,馮曉薇愛他,更甚于他愛她??蛇@是為什么呢?他長相一般,除了琳達開玩笑叫他“帥哥”,從來就沒人夸過他。工作還過得去,但也不算太好,收入在工薪階層里只能算是中等。爸爸媽媽是做生意有點錢,但在上海灘上這點錢算什么,“十萬不算富,百萬才起步”,也就是剛剛起步的樣子。憑馮曉薇的條件,找一個大款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路修遠抓住馮曉薇疊衣服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上。他問她:
“說說看,你喜歡我哪里?”
“渾身上下,哪里都喜歡?!焙吐沸捱h說給岳霏聽的那句話一樣。
“說具體點,最喜歡我哪一點?”他問。
她想了想。
“人。你人好。”
“太籠統(tǒng)了吧。你態(tài)度不端正。”
“第一眼看到,就喜歡上了。沒什么理由,像特務接頭,對上號了?!?/p>
馮曉薇的話,讓路修遠很舒服。他想是人都吃這一套啊,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對你一見鐘情,還說得那么不容置疑,真是滿足得無法形容了。
與此同時,他又想起岳霏,他做夢也沒料到那天劃船時她會那樣說,談戀愛時她也沒說過“我愛你”?!芤惶耍玫竭@三個字。真是意外啊。
她像顆磁石,看見她,忍不住便想靠近。好像沒有道理可言,從大學時,她就那么地吸引著他,這種吸引,還不是暴風驟雨似的來去匆匆,而是悄無聲息地,慢慢地一點一點襲上心頭,等到察覺時,早已經(jīng)陷進去了。沒錯,岳霏就是個陷阱,她不漂亮也不活潑,大學里比她可愛的女生多了,可她就是不聲不響的,等你走過去,沒提防的,“咕咚”一聲,一頭栽進去。
路修遠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眼前全是岳霏的影子。她帶點憂傷,無比感慨地對他說:我喜歡你?!?
王濤和朱怡結婚了。王濤現(xiàn)在是證券公司的投資部經(jīng)理了,交友頗廣,路子多,期貨股票都賺了不少。他名片上英文名印得比中文名還要大:TONY WANG。他們在花園飯店訂了二十多桌喜宴,新娘子的婚紗和晚裝都是專門請人訂制的,幾千塊錢一套。王濤專門讓路修遠看了朱怡手上那只鉆戒。
“兩克拉不到一點?!?/p>
路修遠道:“有錢啊!”
“沒什么沒什么,關鍵是舍得。你也不差啊,外企白領,要買也買得起?!?/p>
“幫幫忙,”路修遠叫起來,“二十幾萬一個戒指,殺了我算了。”
王濤嘿嘿笑了起來。
“你怎么樣?”他問,“什么時候開花結果啊?”
“我還早。你是事業(yè)家庭雙豐收,我不能跟你比?!?/p>
“我們朱怡本來還想讓你們馮曉薇當伴娘,后來一想她太漂亮,風頭全被伴娘搶走了,不合適。結果找了小姐妹里最難看的一個?!蓖鯘Φ?。
“你什么意思啊,笑我難看啊?”朱怡瞪他一眼。
路修遠跟著笑了笑。忽然,他想到一個問題。他伸手摸了摸頭。“你,請岳霏了嗎?”
“請了。她現(xiàn)在是名作家,叫過來我也有面子啊?!蓖鯘呐穆沸捱h的肩膀,“都這么久了,你不會還有什么想法吧?”
“別開玩笑!”路修遠故作氣惱地看他一眼。
王濤在電話里讓岳霏帶上男朋友一起來。岳霏笑道:
“我沒有男朋友呀,帶老媽來行不行?”
“行啊,把男朋友的老媽都帶來也行?!蓖鯘_玩笑。
婚禮那天,岳霏穿上一套黑色的長裙,配金色腰鏈,頭發(fā)松松地綰起,梳了個髻,顯得高貴大方。她叫了輛出租,徑直到酒店。
花團錦簇中,新郎新娘在門口迎賓。朱怡盛裝之下,看上去像個粉嘟嘟的洋娃娃,很可愛。她看到岳霏,先是一愣,隨即才叫出來:
“岳霏是你,”她驚訝極了,“天哪,我都差點認不出了!變樣了?!?/p>
“你倒是一點沒變,”岳霏笑道,“好像比以前更年輕了?!?/p>
王濤朝她身后看了一眼。
“別看了,沒帶男朋友?!痹丽Φ?。
“不是,我是想看看后面有沒有記者,”王濤笑道,“你現(xiàn)在是名人了,就像塊香噴噴的肉骨頭,狗仔隊不盯著你盯著誰?”
“好,新郎倌主動挑釁,待會兒有得你慘了?!?/p>
岳霏和新郎新娘一起合了影,便走進大廳。找到自己的座位。她到得早,這張桌子只有她和另一個大學女同學坐著。桌上有賓客名單,路修遠和馮曉薇也安排在這桌。岳霏和女同學寒暄了兩句,便掏出化妝鏡補妝,睫毛膏有點化開了,她用紙巾小心地拭去。重新?lián)淞它c粉,涂了唇彩。不一會兒,路修遠和馮曉薇就到了。馮曉薇長發(fā)披肩,穿白色的套裙。路修遠穿白色襯衫,倆人衣著很相配。他看到岳霏,打了個招呼,在她旁邊的位子坐下。
“早到了?”他問。
“沒有,我也剛到一會兒。”
岳霏對馮曉薇笑了笑,“你好?!?/p>
“你好。”馮曉薇問,“男朋友怎么沒來?”
“上班?!?/p>
“晚上也要上班嗎?”
“賓館里上班,要做到半夜?!?/p>
“呀,真辛苦?!瘪T曉薇道。
同學相繼到了,好久不見,大家樣子都變了。接著,天南地北地胡聊。路修遠和馮曉薇說著悄悄話,似是在談新娘子的婚紗。岳霏欣賞宴會廳的布置。主席臺上,兩塊流蘇似的白紗垂下來,寫著新郎新娘的名字。旁邊是精致的燭臺、三層蛋糕和香檳塔。王濤和朱怡的照片被放得很大,擺在正中。綠蔭下,朱怡眼瞼低垂,無限嬌羞,王濤從后面搭她的肩,親她的臉頰,很甜蜜很幸福的樣子。岳霏轉過頭,問路修遠和馮曉薇:
“什么時候喝你們的喜酒啊,快了吧?”
路修遠道:
“今年是奧運年,大家都趕著結婚生子,我們不湊這個熱鬧?!?/p>
“明年呢?”
“有可能?!甭沸捱h拉著馮曉薇的手。馮曉薇微笑著。
岳霏說:“喲,那我該準備紅包了?!?/p>
“不用這么早準備,到時候把新書的稿費包一包給我們就行了?!甭沸捱h道。
“別胡說?!瘪T曉薇笑著推了路修遠一下。
主持人宣布婚禮儀式開始。新人進場了。音樂聲中,倆人都縮著脖子,生怕那些灑出來的五花八門的彩條噴到眼睛里。兩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在后面拉新娘的裙擺,走得顫顫巍巍。朱怡比前幾年胖了些,穿露背的婚紗,能看出手臂和肩膀上的贅肉。
證婚人和新人的父母相繼祝詞,切蛋糕、交換戒指、開香檳。隨后,新郎新娘走下來,開始一桌桌地敬酒。
“二十多桌,夠他們折騰一會兒的了。”路修遠道。
岳霏看到路修遠不斷為馮曉薇夾菜。倆人時而低下頭竊竊私語一番,時而又不知為什么,很有默契地輕聲笑著。岳霏慢騰騰地品嘗陸續(xù)上來的菜肴,每一道都不放過。有個老同學跟她打趣,說讓她在他的襯衫上簽個名。
“留著,將來傳給孫子,可以賣大價錢?!蓖瑢W笑道。
岳霏說:“那多簽幾件備著吧?!?/p>
“就怪天太熱,衣服穿得少,要不,背心短褲上也簽兩個?”
“沒問題,你先脫,我一定簽。實在不行屁股上也簽一個?!痹丽Φ?。
路修遠朝岳霏看了一眼。
蛋黃焗螃蟹端上來時,路修遠為她夾了一塊很不錯的部分。
“噢,謝謝?!痹丽燮ひ膊惶б幌拢汩_始吃螃蟹。
“大作家,多吃點。”路修遠說。
岳霏很仔細地挑著螃蟹腿里的肉。
新娘換到第三套衣服時,輪到岳霏這一桌了。前面十幾桌大都是親戚,沒什么動靜,這兩桌的同學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一個個摩拳擦掌,準備收拾新人。
王濤那套登喜路的西裝被他們推來搡去,擦了不少油污。酒喝多了,一張臉也漲成了豬肝色。朱怡敬煙,點一根被吹一根,一盒火柴快點完了,還是沒點著。老同學們一個個促狹兮兮地笑著。
朱怡有些不耐煩了,朝王濤看?!斑@幫家伙——”王濤無奈地笑了笑。
路修遠忽然站起來,一把拽過那個吹得最起勁的同學,把他的嘴巴捂住,鼻子再捏住,弄得像個唐老鴨。他叫道:“新娘子,快,快點煙!”
香煙成功地點燃了。大家都叫起來:
“路修遠,搞什么搞,沒勁嘛!”
路修遠對著大家笑了笑,坐下繼續(xù)吃菜。
“王濤朱怡,我敬你們一杯?!币恢睕]有說話的岳霏出場了。
她把杯中的可樂一飲而盡,拿過一瓶劍南春,在杯子里倒?jié)M。她舉杯道:
“恭喜恭喜。”
王濤、朱怡都是一愣。旁邊同學已經(jīng)起哄了:
“大作家敬你們酒,不喝太講不過去了。喝!”
王濤舉起杯正要喝。
“不像話了吧,人家女孩子都是白的,你好意思喝紅的?換白的。”
有人忙不迭地往王濤杯里倒白酒。
“喝,喝!”
伴郎要幫忙,被幾個人一把推開?!皼]你的事?!?/p>
王濤笑著說:“岳霏,我提醒你,你可還沒結婚呢——”
話還沒說完,就被大家打斷:
“太囂張了,竟然威脅人家。喝,不喝不放你進洞房!”
岳霏笑瞇瞇地拿著酒杯。
路修遠又站起來。他把王濤手里的酒杯拿過來,一口氣喝下去。
“王濤是我哥們兒,欺負他就是欺負我。”他一抹嘴巴。
大家嚷道:“內(nèi)奸!這家伙絕對是內(nèi)奸,存心跟同學們過不去。”
岳霏說:“沒關系,他喝也一樣?!?/p>
她仰起脖子,咕嚕一下,把酒喝了。
倆人幾乎同時坐了下去。
大家又鬧了一會兒,新郎新娘到別桌敬酒去了。馮曉薇問路修遠:“頭疼不疼?”
“這點酒算什么?!甭沸捱h道。
“什么呀,滿滿一玻璃杯,起碼有三兩。還是一口氣喝下去的?!?/p>
路修遠站起來,上衛(wèi)生間了。馮曉薇問岳霏:
“你不要緊吧?”
“沒事,”岳霏對她說,“不好意思,連累你們路修遠了?!?/p>
“婚宴上大家鬧著玩,有什么連累不連累的?!瘪T曉薇笑道。
停了停,馮曉薇問岳霏:
“你的筆名是叫飛鳥?”
“嗯,對?!?/p>
“啊,原來你就是那個飛鳥,我還是剛剛聽他們說了才知道。路修遠很喜歡看你的小說呢。”
“老同學捧場。”岳霏笑笑。
路修遠從衛(wèi)生間回來了。他說:“我們不鬧洞房了,回去吧?!?/p>
馮曉薇問岳霏走不走,岳霏說好啊,走就走吧。
仨人臨走前跟新郎新娘去打招呼。王濤已經(jīng)被灌得舌頭大了,有些口齒不清。
“路修遠今天很好,很夠朋友,”他道,“岳霏就不大好了,灌我酒?!?/p>
岳霏說:“你又沒喝?!?/p>
“你跟以前可不一樣了,”王濤笑著說,“當了作家變壞了?!?/p>
他又對馮曉薇說:“招呼不周啊,怠慢啊?!?/p>
“新婚快樂?!瘪T曉薇道。
“謝謝,謝謝?!蓖鯘笆肿髦尽?/p>
仨人走出酒店,攔了一輛出租,岳霏說:
“你們先走吧。我坐后面一輛?!?/p>
路修遠和馮曉薇上了車,車開動后,路修遠回頭看到岳霏并沒有上出租,而是朝前走去。
路修遠先把馮曉薇送回家,隨即走到樓下,又攔了一輛出租。司機問他去哪兒,他愣了一下,老半天才說了個地址——岳霏的住所。
岳霏一個人慢慢走著。紅燈停,綠燈行,從大馬路走到小弄堂,向左拐,向右彎,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漫無目的,大腦什么也不想,只憑兩條腿發(fā)揮。
等到她感覺腿有些酸的時候,一看表,已經(jīng)十二點了。好在兩條腿似乎是認識路的,居然到了離家不遠的地方。她繼續(xù)走回去。
夜深了。小區(qū)里靜悄悄的,連窗戶里的燈光都沒剩下幾盞。風,柔柔地刮在臉上,能嗅到風里飄來淡淡的青草香。
樓下,一個人坐在臺階上,一動不動。
岳霏遠遠便看到了他。她看不清他是誰,但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氣氛,她一步步向他走去。
路修遠瞥見地上的影子,被路燈拖得好長。他抬起頭——
岳霏眨了眨眼,睫毛的投影落在臉頰上。
“怎么在這里?”岳霏問。
“等你?!彼?。
停頓了片刻。
岳霏把手遞給他。“上樓吧?!彼?。
路修遠握住她的手?!S久不曾碰她的手了。上一次是什么時候?他都不記得了。她的手又小又軟,溫潤得像塊玉。
那一刻,他感動得想哭。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
倆人上了樓。岳霏打開門的瞬間,好像什么東西從鼻子流過,又酸又熱。他們徑直去了臥室。那里有一張大床。關門,開燈,拉上窗簾。房間像個封閉的小盒子。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他們脫了各自的衣服,動作起初都有些慢,像是不好意思。后來,加快了速度。襯衫、裙子、文胸、內(nèi)褲,扔得到處都是——他們需要把所有的牽絆都甩開,立刻到床上去。
接下去的一切,都是瘋狂的。大約是借著酒勁,像在比拼速度和耐力。
她的身體對他而言,是完全新鮮的,這個曾經(jīng)渴望過卻沒有擁有,時隔三年又重新展現(xiàn)在他面前的身體,讓他驚喜和感動。他幾乎是虔誠地吻遍她身體每一個地方。半夢半醒中,她聽見他叫她的名字:
“岳霏、岳霏?!?/p>
他們一塊兒從懸崖上飛起,又一塊兒落到地面。
片刻后,她把頭枕在他的胸前。他緊緊摟著她,聞到她身上的味道,“你抽煙?”他問。
“嗯?!?/p>
“抽得兇嗎?”
“一天一包。有時候多一點?!彼卮?。
路修遠把她摟得更緊些。
“怎么辦?”岳霏問他。
“嗯?”他不明白。
“你的馮曉薇,還有我的歐陽東來。”
路修遠沉默了一會兒。他說:
“我不知道。真的?!?/p>
三
歐陽東來的媽媽生病去世了。胃癌。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晚期,幾乎沒怎么折騰便告別了人世。
歐陽東來趕去蘇州開她的追悼會。她現(xiàn)在的丈夫幾天幾夜沒有睡覺,眼睛里滿是紅血絲,臉都是腫的。歐陽東來是第二次看到他。當年歐陽東來才七歲,男人帶著他媽媽離開他,他爬上小凳子,從窗口看著他們——他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們后來又生了一個女兒,今年小學畢業(yè)。小女孩很怕生,躲在爸爸后面,她爸爸說,叫哥哥啊。她才怯生生地叫了聲“哥哥”。她很瘦,身架單薄極了,眼睛卻很大很圓,像歐陽東來的媽媽。
歐陽東來的爸爸也趕來了。他和第二任妻子去年離婚了,上個月剛與第三個女人領了證書,結婚照也拍好了。他在一家國營企業(yè)當采購員,工資不高,油水卻很足。每個月他給歐陽東來的外婆五百元錢,算是兒子的撫養(yǎng)費。
他看見歐陽東來,神情有些尷尬。歐陽東來沒叫他,也沒理他,像是沒這個人。
歐陽東來在蘇州住了兩個多星期,給同母異父的妹妹買了兩件衣服,一套文具。離開的那天,小女孩倚在門口一直看著他,直到他走遠。
歐陽東來下了火車,徑直來找岳霏。岳霏卻不在家。他在她的床上睡了一會兒。
岳霏從超市回來,她看到床上的歐陽東來,說了句“你來了”,把牛奶和速凍食品放進冰箱。她通常一周只去一次超市,采購吃的和生活用品。她有一個很大的冰箱,足夠放得下一星期的口糧。
“都安置好了?”她問他。
“嗯?!?/p>
“想開點,你媽媽好在也沒受什么罪。”
“我有什么好想不開的。她不把我當兒子,我也早就不把她當媽了?!?/p>
“別這么說?!痹丽?。
歐陽東來笑了笑。
“講起來也真是滑稽,人家夫妻離婚,都舍不得小孩,千方百計爭取小孩的撫養(yǎng)權。我老爸老媽真瀟灑啊,好像我是一團垃圾,恨不得早點丟掉。我媽運氣不好,法院把我判給她,她就把我扔給外婆,幾年都不來看我?!?/p>
岳霏靠近他,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fā)。
“是我爸先跟那女的搞在一起的,那女的逼我爸離婚,我媽一開始死活不答應,后來她外面也有人了,也就同意了。我那時心里害怕極了,眼巴巴地站在旁邊看著他們,可他們誰也不看我一眼?!?/p>
岳霏嘆了口氣。
歐陽東來忽然問她:“你相信這世上有愛情嗎?”
岳霏點頭。“我相信。”
“我也相信。可愛情是脆弱的,持續(xù)不了多久。我外婆跟我說,我爸追我媽那時候,還不流行送花呢,條件不好也買不起花。他自己種花,月季、百合,還有牽?;?,什么都種,他家陽臺上種得滿滿的。到花開了,他就把花送到我媽家。一盆一盆地送,我外婆說他少說送了有十七八盆。這可比現(xiàn)在買一束花送女孩費工夫多了。我覺得我爸那時候是喜歡我媽的,要不然也不需要這樣。后來時間久了,愛情淡了,也就不喜歡了。他今年是第三次結婚,看樣子也長不了。”
“別說得這么悲觀。”
“不是悲觀,是真的。愛情像曇花,絢爛一時,最終總會凋謝的?!?/p>
“聽上去像在寫小說?!痹丽瓕λ?,“你是寫武打書的,可別來搶我飯碗?!?/p>
“真的,我是說真的?!?/p>
“別這么矯情?!痹丽?,“世界上很多東西都是這樣,生命為什么寶貴?就是因為它只有短短幾十年,這還是壽終正寢,碰得不巧被車撞死、被仇家捅死、被雷打死、生出來不久就夭折,這些都有可能。愛情也很寶貴對嗎?同樣的道理,因為它存在許多不確定因素,會被許多東西所左右,稍不留神便會失去。越是寶貴的東西越是脆弱,這是沒辦法的事。”
歐陽東來聽著,忽然握住她的手。
“你是在暗示什么對嗎?”他問她。
岳霏說:“我不懂你的意思?!?/p>
歐陽東來躺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緩緩地說道:
“我聞到這床上有陌生的氣味。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p>
岳霏一怔。
“我快要失去你了,對嗎?”他盯著她。
岳霏嘴巴動了動,卻什么也沒說。
“我早料到會有這么一天?!睔W陽東來道,“你說的對,越是寶貴的東西越是脆弱。我喜歡你,把你當成珍寶,你是我最寶貴的東西。所以我們的愛情,就是最脆弱的東西?!彼f到這里,居然還笑了笑。
“我又在抒情了??磥?,我大概真要改行搶你的飯碗了。”他道。
他說完,把目光投向窗外。
起風了。窗外的一棵大樹,枝葉茂盛,有幾片葉子撥拉在窗前,風一吹,抖個不停,發(fā)出像水壺燒開了后的鳴叫聲。葉子一片片地往下落,嘩啦嘩啦。
岳霏怔怔地呆在那里。歐陽東來一直看著她。
“不要離開我,好嗎?”他用哀求的語氣。
岳霏看到他的眼睛,孩子般無助。他還是充滿稚氣的,盡管他寫那些老成辛辣的句子,好像很成熟,但實際上,他只是個二十一歲的少年。他父母在他幼年時離他而去,他害怕孤獨。——他像是個溺水的人,把岳霏當作一條船。
他不想失去她。這些,岳霏都知道。他愛她,向來勝于她愛他?!行┳载煛?/p>
好像,從一開始她就沒想過會永遠和他在一起。兩個寫小說的人,年齡又不相稱,生活沒有規(guī)律,用各種方式做愛,像兩只動物,更多的是本能。她從沒想過要帶他回家見家長,沒想過結婚,沒想過買房子供樓,沒想過與他組建一個家庭。他也從來沒提過這些實質(zhì)性的問題。她以為,他心里應該清楚的,她和他只能到這一步,沒有將來。這些問題,一直在她心里埋著,現(xiàn)在挖出來重見天日,她忽然覺得自己很自私。
她不知該說什么。
歐陽東來一骨碌爬起來,把她抱緊。她感覺到他的心跳,撲通,撲通。他抱得好緊,幾乎讓她透不過氣來。
“不要離開我?!彼终f了一遍,像撒嬌。
岳霏嘆了口氣。她伸出手,在他的背上拍了拍。
“別這樣?!彼f。
一連幾天,路修遠都不敢與馮曉薇見面。馮曉薇提出要到他這里來,他就說:
“我要加班。最近很忙。”
馮曉薇說:“你要當心身體,我下次給你燉雞湯好不好?”
他說:“不用了?!?/p>
路修遠心想:到底該怎么辦?
周末,馮曉薇買了一只老土雞,燉湯。她在湯里放了西洋參和黃芪,還有花菇。她把濃濃的一鍋湯端上來,讓路修遠多吃點。
路修遠喝了半碗。他提議馮曉薇以后人過來就可以了,不用幫他燒飯。
“我會不好意思的?!彼室獾馈?/p>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累?!?/p>
“這樣不太好。”
“怎么不太好?”馮曉薇問。
“你又不是我老婆。”路修遠說完笑了笑。
馮曉薇也朝他笑了笑。
路修遠等著她說些什么,他好繼續(xù)往下說。偏偏她一句話也不說。
她吃完飯要洗碗,路修遠搶過碗筷。
“我來洗,你休息一會兒?!彼馈?/p>
“別跟我搶。”馮曉薇走到廚房,在水槽里放好水和洗潔精,戴上手套,轉身把路修遠手里的碗筷拿下來,放進水槽。
“你洗不干凈。”她丟下一句。
路修遠訕訕地退到客廳。他隨手拿過一本雜志,翻了幾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馮曉薇洗好碗,坐到沙發(fā)上陪他一起看電視。她靠在他身上,幾根頭發(fā)絲調(diào)皮地伸進他的鼻孔,癢癢的。讓他有打噴嚏的感覺。他伸出手,想把頭發(fā)絲撥到她耳后,沒對準,手居然在她臉上摸了一把。
“你干嗎呀?”她嗔道,“吃我豆腐?”
馮曉薇開這種玩笑,說明她此刻心情很好。
“噢,對不起對不起。”路修遠連連說道。
“占了便宜說聲對不起就算了?”
她也伸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
“咦,臉皮這么老,還是我吃虧了。”她笑道。
馮曉薇說完,在路修遠嘴唇上親了一下,把頭埋進他懷里。
電視上在放一部外國電影,一對男女含情脈脈地對視,說些不著邊際的調(diào)情話,從客廳移到臥室,不一會兒就到床上去了。電視里發(fā)出的聲音讓路修遠覺得尷尬。馮曉薇嘴里呵出的熱氣,烘得他頭頸那里暖暖的。換了平時,他也許會把她抱到床上去。可現(xiàn)在,他有些手足無措。
“曉薇——”他說。
馮曉薇忽然吻住了他的嘴,不讓他說下去。她的手指,在他胸膛上撥動著,像彈鋼琴。她閉著眼睛,呼吸急促。她摟住他的脖子,身體慢慢向后倒去。
她好像很少這樣主動。路修遠抱著她,感受到她身體的溫度。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身體的變化。
他無法控制自己。
歐陽東來為岳霏買了一枚鉆戒。
他把鉆戒送到岳霏面前,岳霏幾乎傻了。
“嫁給我?!彼蛄讼聛?。
這個場景,讓岳霏覺得傷腦筋,同時又滑稽。
她“噔”一下,站了起來。
“我知道鉆戒不算太大,可我只有這么點錢,”歐陽東來道,“等我以后有錢了,我會給你買一顆更大的?!?/p>
他拿起岳霏的手,要給她戴上。
岳霏手一縮?!皷|來,”她說,“不要這樣好嗎?”
“你不喜歡嗎?”他說,“不喜歡這個式樣嗎?我可以去換?!?/p>
“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而是——我不能接受這枚鉆戒。”
“我不懂。”歐陽東來固執(zhí)地說。
“我不會嫁給你。我們不合適?!?/p>
“為什么?”他問。
他眼神直愣愣的,大概是沒睡好,俊秀的五官有些黯淡。
“你還是更喜歡他,對嗎?”他問。
岳霏看著他。
“東來,”她道,“對不起?!?/p>
“你沒有對不起我?!?/p>
歐陽東來說完這句,便走了。
第二天下午,岳霏在睡夢中被嘈雜聲弄醒,好像樓下很多人在說話,還有高音喇叭的聲音。她跑到陽臺上往下看,吃了一驚。樓下居然停著幾輛警車,還有一輛救護車,地面上圍起一大片白白的布一樣的東西,把整幢樓前的地面都圍住了,不知干什么。
一大群人伸著脖子在圍觀。
一個三十多歲的警察手搭涼棚,拿著擴音器對樓上叫道:“這位同志,請不要做傻事!請不要做傻事!”
岳霏猜想大概有人要跳樓。
這時有人敲門。她從貓眼里看到,是一位女警察。她有些意外,打開門。
“有事嗎?”她問。
女警察表情非常嚴肅?!疤炫_上有人想自殺。居民反映說這人跟你很熟,麻煩你下樓協(xié)助我們進行援救?!?/p>
岳霏一下子想到了歐陽東來。天哪!她頭皮都麻了。
她飛快地沖到樓下。那片白白的東西是充氣墊。她往上看去——
天臺上有個人。岳霏一眼就認出他是誰。
歐陽東來直直地站在天臺的邊緣,一動不動。像根避雷針,杵在那里。
“東來——”岳霏大聲叫道。
歐陽東來好像聽見了,頭往下一低。
“女同志,麻煩你告訴我們,天臺上那個人跟你是什么關系?”警察問。
“朋友?!痹丽f。
“他為什么要爬到天臺上去?”
“我不知道。”
“最近他受過什么打擊嗎?”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岳霏心亂如麻。
歐陽東來的身體好像晃了一下,像是要掉下來。樓下一陣驚呼。
“讓我上去,”岳霏對拿擴音器的那個警察說,“我去勸他?!?/p>
警察想了想,同意了。但提醒她不要靠得太近,不要刺激他,盡量用溫和的語氣,不能用蠻力。
“我知道?!?/p>
岳霏用最快的速度爬上天臺。她看見歐陽東來站在那里,似在發(fā)呆。她一步步走近,在離他不到五米的地方停下。
“東來?!彼p輕地叫了聲。
歐陽東來轉過身。他表情呆滯,眼圈發(fā)黑,頭發(fā)被風吹得亂七八糟。
“東來,我們下去再說,好嗎?”岳霏對他微笑。
“為什么要下去?”他愣愣地道,“這里很好,視野好,看得遠?!?/p>
他看向遠處。陽光毫無遮掩地落在他的身上,他穿一件背心,裸露的手臂被陽光灼傷,曬得通紅通紅?!澳阍谶@里也不能解決問題。相信我,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們坐下來好好談,大家平心靜氣地談,一定能談妥的?!痹丽f。
“你會嫁給我嗎?”他問。
岳霏沉默著。
“我不是拿這個威脅你,如果你不肯嫁給我,那也沒辦法?!?/p>
他道,“你下去吧,別管我,我在這兒挺好?!?/p>
他干脆坐了下來,兩條腿蕩在外面。
下面又是一陣驚呼。
“你這樣很危險,風又大,萬一真的掉下去怎么辦?”岳霏急道。
“掉下去就掉下去,估計跟蹦極差不多,蹦極我玩過,挺刺激的。”他邊說邊往下看,饒有興趣地看下面攢動的人頭。
“我知道,你就是在威脅我?!痹丽粗?。
“沒有。”
歐陽東來兩條腿蕩來蕩去。
“我為什么要威脅你呢?你這人我又不是不知道,脾氣倔起來像頭牛?!?/p>
他說完,居然從牛仔褲口袋里拿出一把瓜子嗑了起來,把瓜子殼往樓下扔。
岳霏看了他一會兒。
“你說得對,”她道,“我就是不吃這一套,有話好好說,大男人尋死覓活算怎么回事?”
歐陽東來對她笑笑。
岳霏說:“你到底下不下來?”
他像是沒聽見,抓起一粒瓜子扔進嘴里。
岳霏說:“我不會嫁給你,隨便你怎么樣也不會嫁給你。你夠膽就往下跳?!?/p>
歐陽東來“呸”的一聲,把瓜子殼狠狠地往下吐。
岳霏說著往樓梯口走去。還沒有走到,聽到下面“砰”的一聲悶響。她轉過身,歐陽東來已不見了。
那一瞬,她幾乎停止呼吸,腳也軟了。
她用盡力氣奔到天臺邊,往下看。歐陽東來趴在氣墊上,似是昏過去了。一大幫醫(yī)生護士搶上來,七手八腳地把他往救護車上搬。
岳霏足足有兩分鐘腦子里一片空白。
她想:天哪,怎么會到這一步?
歐陽東來被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診斷說他沒什么大礙,只是有些骨折,休息一陣子就可以了。
他躺在病床上,小腿和右手打著石膏不能動。他只能用左手吃東西。他費力地拿叉子去叉盆子里的醬牛肉,沒拿穩(wěn),牛肉掉到病床上。
岳霏在一旁看著,就是不幫忙??磁H庖淮斡忠淮蔚氐粝聛怼W陽東來累得滿頭是汗,他干脆把盆子拿過來,往嘴里倒牛肉。
吃完牛肉,他又拿過保溫瓶,仰起脖子要喝湯。
岳霏一把奪過保溫瓶。她說:“你想燙死啊?”
她用小勺舀了湯,先放在嘴邊吹一吹,再喂他。
歐陽東來像個小孩,一邊喝,一邊咂嘴。
“你贏了?!痹丽溃澳阒牢視滩蛔〉?,你看死我了?!?/p>
歐陽東來不吭聲。
“今天跳樓,明天又會是什么?”她問他,“去臥軌嗎?”
他一言不發(fā)地喝湯。
“你如果這么死了,我最多開始一兩個月里良心上會不好受,時間一長就忘得精光了,而你卻賠上一條命,你說你值嗎?”
他還是不吭聲。
岳霏把保溫瓶重重地放在桌上。她道:
“歐陽東來你聽好,我們兩個不合適,無論你怎么做,我們還是不合適。你要是真的不想活,麻煩你以后不要在我家附近尋短見,隨便找根繩子上吊,或者吃毒鼠強,或者跳河都可以,就是別讓我看見?!?/p>
她話音剛落,就看見他拿起桌上的藥瓶,打開蓋子,一仰脖子,藥片嘩啦啦一股腦兒往嘴里倒。
岳霏腦子里轟的一下,奔過去搶他的藥瓶,同時用盡力氣,尖叫道:
“來人哪!”
路修遠覺得,岳霏不該刺激歐陽東來,可以表現(xiàn)得更加策略些。
“有些人就是愛鉆牛角尖,你要是跟他硬拼,非弄出人命來不可。萬一真的弄出人命來,你說多不好。你跟他好好說,別再刺激他了?!?/p>
岳霏很聽不慣路修遠這些輕描淡寫的風涼話。
“我不知道要好好說嗎,我又不是一開始就讓他去跳樓,好話溫柔的話都說了一籮筐了,他不聽有什么辦法!”
“那也沒必要去刺激他。”路修遠說。
“我怎么知道他會真的往下跳,我想換種方式敲醒他,說不定他就乖乖下來了。這世界上想不開的人有很多,可是真正會跳樓的又有幾個?那個時候,我真是沒想到他會往下跳?!?/p>
“現(xiàn)在你知道了,他不光會跳樓,還會吞藥片。他吞的是什么藥片?”
“不知道,反正是幫助骨頭生長的。”
“會吃死人嗎?”
“吃一兩粒當然不會死,那么一瓶倒下去,就算是仙丹也吃死了?!?/p>
岳霏心里很煩。她覺得路修遠一點兒也不能幫她點什么。她本來把這件事告訴路修遠,想聽聽他的意見,可他的態(tài)度讓她不舒服。
岳霏琢磨路修遠的語氣——他好像完全是局外人的語氣,不止這樣,他甚至還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岳霏看他一眼。他正津津有味地吃著手中的牛肉干。岳霏想,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你那邊呢,怎么樣?”她問。
“我還沒跟她說,找個合適的機會再說。”
“哦,還沒說?!?/p>
“她是女孩子,我怕說的不好傷她心?!?/p>
岳霏點點頭。
“很為難對吧?”她問。
“是啊。”
岳霏想說,“那就別跟她說了。”忍住了沒開口。
她拿出煙,取出一支點上,抽了起來。
歐陽東來的手臂和大腿恢復得很快。自從那次洗腸之后,醫(yī)生不敢在他旁邊放藥了,催促岳霏是不是可以讓他早點出院。岳霏說可以。
歐陽東來的老外婆要把外孫接回家,岳霏說:
“讓他住到我那兒去吧。我照顧他。”
岳霏把自己的臥室收拾一下,床單和被套都換上新的,讓給他住。她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每天早上,她在臥室的窗臺上放一束新鮮的花。鐘點工一天來兩個小時,打掃房間和買菜擇菜,岳霏自己上灶燒。她的手藝不算好,但那些清淡的菜,蒸條鱸魚,炒個豌豆雞片,或者再燉點骨頭湯什么,她還能應付。
歐陽東來躺在床上看報紙聽音樂,她在旁邊寫作。天氣好的時候,她會扶他下樓走一走,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岳霏不再提那件事,歐陽東來也不提。倆人似是都忘了。他們看上去比過去還要好,簡直有些居家過日子的意思了。
岳霏等著——等路修遠先把問題解決再說。如果他無所謂不慌不忙,那她還著什么急。岳霏這么想著,心里挺難受。
路修遠給她打過幾次電話,都是問歐陽東來的情況。他不說馮曉薇,岳霏也不問他。有一次倆人談了幾句后居然沒話說了,僵在那里,過了一會兒才談些無關緊要的事。他告訴她,馮曉薇加了薪水,為他買了一只手機,諾基亞最新款,五千多塊。她自己那只老式的摩托羅拉用了六七年都舍不得換,卻給他買了款貴的。接著,路修遠提議去看電影,他說最近有一部奧斯卡得獎大片在放映,很值得一看。岳霏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還有一次,路修遠到她這里來。他應該知道歐陽東來在她這里,可他居然大大咧咧地來了,事先還不說一聲。岳霏讓他在沙發(fā)上坐一會兒,給他倒了一杯水。他鉆進臥室和歐陽東來聊天。岳霏擔心他們弄得不愉快,可事實上他們非但沒有不愉快,反而十分投機。兩個男人在武打書這一點上找到了共同語言。他們談金庸和古龍的不同,路修遠偏愛金庸,而歐陽東來更喜歡古龍。他們?yōu)檫@個爭執(zhí)得很兇,歐陽東來甚至還用他那條斷臂重重敲打了一下床。他說,古龍的文筆很精彩,有味道。路修遠說,味道是有味道,可惜主角都是神經(jīng)病。
岳霏在一旁看著,忽然覺得很可笑。她想,好吧,就這樣下去吧,誰要是再吵,誰就是神經(jīng)病了。
路修遠最近事業(yè)上很順,新做的幾份計劃書,大老板看了都贊不絕口。他所在的這個部門副經(jīng)理上個月剛剛跳槽,有傳聞說會讓他頂上去。路修遠也聽說了,他心里估算了一下,憑他現(xiàn)在的能力,也不是完全沒可能。
果然不久,上面就下文了,任命他為部門副經(jīng)理。路修遠被同事拉著去達伶港吃了一頓川菜,當然是他埋單。吃完飯,大家還要唱歌,路修遠便叫了幾輛出租到錢柜。他天生五音不全,話筒都沒碰,縮在角落里聽歌,跟大家一起瞎鬧。琳達坐在他旁邊。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升做公司大老板的助理了。她問他什么時候結婚。
“結什么婚呀,這么混混不是蠻好嘛。”他笑道。
“放著那么漂亮的女朋友,就不怕她跑了?”
“怕什么,趕她她都不走?!?/p>
“哎喲哎喲,轉什么轉,嘴硬骨頭酥。我要是你,趕緊把她娶回來再說。這么好的女孩,跑了就可惜了。你以為你真的是帥哥啊?”
路修遠覺得琳達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但他很快又在心里罵了自己一句:不是東西!
岳霏一連幾天都沒和他聯(lián)系,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事態(tài)發(fā)展到現(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有些不尷不尬了。他幾次想和馮曉薇攤牌,但最終都沒有說出口。憑良心說,馮曉薇真的不錯,人家一點沒有對不起你,放著這么好的一個姑娘,你莫名其妙就要提出分手,別說她了,就是自己也覺得不忍心。
如果岳霏對他再體貼一點就好了。他可以更加義無反顧,偏偏岳霏還是和以前一樣硬邦邦,像塊又臭又硬的石頭。難道她不明白嗎,大家現(xiàn)在都很為難,畢竟他和馮曉薇也交往了兩年多,有感情的。從道義上說,完全是他不對。
路修遠煩的時候,忍不住會想:把我惹急了,明天就和馮曉薇去領結婚證!
人就是容易跟自己過不去。和馮曉薇在一起的時候,他經(jīng)常想起岳霏;現(xiàn)在和岳霏好了,又覺得對不起馮曉薇。當然,在他心里,岳霏和馮曉薇還是不一樣的。正因為岳霏是自己人,他這陣子才不太考慮她,而把心思更多的放到了馮曉薇身上。這個道理非常簡單,他覺得根本無需對岳霏解釋,她應該懂的?!伤褪遣欢?。
她用林黛玉對賈寶玉的那種態(tài)度,讓他苦惱萬分。賈寶玉是喜歡林黛玉沒錯,但看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林黛玉怎么會有薛寶釵善解人意呢?自己累,別人也跟著累。
路修遠氣呼呼的,還有些心灰意冷。他給岳霏打電話,聽到她電話里故作矜持的聲音。她語速放得很慢,一字一句無精打采的,像個慵懶的少婦。
“中午吃什么了?”他問她。
“速凍餃子。”
“在干什么?”
“剪腳趾甲?!?/p>
“晚上出去嗎?”
“不了,累,想睡覺?!?/p>
路修遠掛掉電話,就想,沒意思,真沒意思。不就是找個伴兒嘛,簡單,誰對我好,我就找誰。
那天晚上他請馮曉薇到一家非常高級的西餐廳,點了鵝肝醬和龍蝦。一個拉小提琴的大胡子老外圍著他們不停地轉。路修遠給了他五十元錢小費。馮曉薇不太會用刀叉,吃雞翅膀時,她說,我用手行嗎?她有些不好意思,臉都紅了。路修遠微笑著說,行,沒關系。他看到馮曉薇把雞翅膀塞進嘴里,卻還記著西餐的禮儀,沒有直接把骨頭吐在盆里,而是用叉子接著,再放到盆子里?!臉幼雍喼笨蓯蹣O了。
路修遠說:“曉薇,我愛你?!?/p>
馮曉薇甜甜地一笑。
路修遠忽然想起岳霏的笑容,——燦爛得像天上星星一樣的笑容,好像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以前說過,她笑起來好看,不笑就有些兇相。那時她常笑,現(xiàn)在不笑,真的就只剩下兇相了。他腦子里出現(xiàn)岳霏的模樣——她板著臉,眼睛看都不看他,嘴角還歪著,隱隱透著不屑。
她怎么會是這樣的呢?
她現(xiàn)在是作家了,肯定把自己特別當回事兒。路修遠知道,其實她一直都很看重這些東西。她嘴上從來不說,但路修遠能感覺得出來。一個時時刻刻警惕不占人家便宜的人,多半也不想讓人家占她便宜。——這道理太簡單不過了。那時她說不在乎房子車子票子,是因為沒有,一旦她有能力得到這些了,她就會看得比誰都重,比誰都要得意。
路修遠想,我現(xiàn)在也不差啊,過幾年,當個部門經(jīng)理也不是不可能。一年拿十六個月薪水,論鈔票,我不見得比你少。問題想到這個份上,路修遠覺得也真是夠悲哀了。
吃完西餐,他和馮曉薇到他住的地方,他們做愛了。沒有一點前奏,直奔主題。馮曉薇也很配合,倆人都很快樂。
路修遠躺在床上,懷里是馮曉薇溫軟的身體。這一刻,他什么也不想。直到馮曉薇撥拉著他胸口那幾撮稀稀拉拉的胸毛,柔柔地對他說:“我們結婚吧。”
他一愣,腦子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輕輕吻著他的下巴。
“你不愿意啊?”她依然柔柔地問。
“不,當然不,”路修遠有些慌了手腳,“怎么會呢?”
馮曉薇抱住他,“那你說,我們什么時候結婚?”
路修遠咕噥了兩句。他自己也沒聽懂自己說了些什么。他裝模作樣打了個呵欠。接著,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呵欠。這幾個都是真的呵欠。
——他是真的累了。
路修遠故意把馮曉薇求婚的事情告訴岳霏。他擺出一副事態(tài)很嚴重的樣子,二十分鐘里嘆了十七八次氣,事情交代完后,便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
歐陽東來康復了,已經(jīng)上班了。房子里就路修遠和岳霏兩個人。
岳霏興致很好地在練毛筆字。她臨摹的是顏真卿的《多寶塔碑帖》,樸直剛健。小時候岳爸爸就讓她要好好練毛筆字,這是中國的國粹。岳霏的毛筆字和鋼筆字都不錯,硬朗,很有骨架子。
她一邊練字,一邊說:
“噢,她向你求婚了。女孩子主動求婚,不錯嘛,她真的愛死你了。”
路修遠又嘆了口氣。
“打算怎么辦?”岳霏道,“人家都提出來了?!?/p>
“幾天沒睡好覺,頭都疼死了?!甭沸捱h愁眉苦臉地說。
“頭疼也沒用啊,疼死了她也不知道?!痹丽簼饽詈竽且晦嘁粴夂浅?,很飽滿很渾厚。她把紙拿起來看一遍,挺滿意。
“我干脆跟她直說算了,管她呢,她想不開我也沒辦法。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勉強在一起是沒有幸福的?!甭沸捱h說。
“不行,”岳霏說,“人家是女孩子,說得不好傷她心,那就不好了。”
路修遠記得,這句話是前不久他對她說的。
一股濁氣從他五臟六腑慢慢地滲出來。
岳霏低著頭,全神貫注地練字。她額上沁出細微的汗珠??蛷d大,天氣又熱,空調(diào)溫度打不下來。噪音卻很響,特別是當倆人都不說話的時候,發(fā)出像車間里那種轟隆隆的機器聲。
“那么,”路修遠聽見冷冷的聲音從自己嘴里迸出,“我就跟她結婚算了?!?/p>
岳霏停下筆。
“嗒”,一滴墨汁落在紙上。
“我爸媽一天到晚都催我結婚,他們說男人先成家再立業(yè),把心定下來,才能踏踏實實地去搞事業(yè)。我想想也有道理啊,放著現(xiàn)成的那么好的姑娘,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走過路過不能錯過,而且她又那么喜歡我,上海話叫‘吃’我,把我當皇帝一樣捧著。我想來想去,她還真的是不錯,長得好,脾氣好,不會耍小性子,不會沒事找事,不會作天作地,不會變著法兒的讓人難受——”
路修遠連珠炮似的說下來,中間沒有停頓。
岳霏猛地抬頭,看他。他聲音戛然而止。
空氣中似有什么東西停住了。
“那,你就跟她結婚吧,”半晌,岳霏緩緩地說,“恭喜你們,不過要加快些速度,十月份是好日子,再晚酒席全訂光了?!彼f完低下頭,繼續(xù)臨摹。
路修遠看著她,足足有十分鐘。忽然走上前,從后面一把抱住她。
“你干什么?”岳霏想掙脫,可他抱得很緊,雙臂像道鐵箍,牢牢的,讓她不能動彈。
“放手!”岳霏說。
“不放!”路修遠把臉貼在她背上,很倔強地道。
岳霏又掙扎了幾下,他反而越抱越緊。他呵出來的氣,讓她背上又熱又癢。他像個孩子那樣,靠在她背上一動不動。
空調(diào)停了。房間更加安靜了。只聽得見墻上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
岳霏忽然想哭了,不知為什么,就是想哭。
她想把手繞過去摸他的頭發(fā),然后,抱住他,把頭埋在他懷里哭。她甚至感覺到一股熱流從丹田那里涌起,慢慢的,遍及全身。
她好像聽到他的心跳。咚、咚、咚——
那一刻,她能感受他的心。確確實實的,她就是那么自信。
——他是真的愛她的。
岳霏閉上眼睛。她幾乎就要伸手撫摸他的頭發(fā)了。她和他又要重歸于好了。
她的手沒有伸出去。
她依然站得筆直,連小指頭都沒有動一下。
她硬邦邦的身體,讓他終于放開了她。
路修遠抬起頭,看到她沒有一點表情的臉。她幾近冷酷的臉,沒有反應。路修遠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你笑一笑?!彼f,“好久沒看你笑了。”
“你結婚那天,我會笑的?!痹丽粗?/p>
“現(xiàn)在笑不行嗎?”他問。
“我為什么要笑,”岳霏道,“給我個理由先?!?/p>
“因為我喜歡看你笑?!?/p>
岳霏搖搖頭。
“對不起,我笑不出來?!?/p>
她又加了一句:
“是不是我笑了,你心里就會少些內(nèi)疚?我偏不笑?!?/p>
“我就是不讓你舒服。”她接著說。
路修遠看著她。很快的,他長長吐出一口氣。
“你說的對,”他說,“我是希望能少些內(nèi)疚?,F(xiàn)在好了,我一點兒也不內(nèi)疚了。我只覺得輕松,能離開你,我真的很輕松?!?/p>
岳霏看了他一會兒。她拿起硯臺——
“撲”的一下,她把硯臺里的墨汁全潑在他臉上。
黑色的液體,從路修遠額頭上流下來,落到脖子上,衣服上,地板上。
路修遠一句話也沒說,一抹臉,打開門出去了。
樓梯里響起一陣腳步聲,很快便消失了。
岳霏怔怔地站著。最后那句話,其實她一點兒也不想說。她也不是這么想的。但就是有股無形的力量,催促著她說了出來。說出口的那一瞬,很爽很過癮,像吸毒的人打下杜冷丁,痙攣般的快感。
是的,她真的感到快感了。
她想起大四的時候,路修遠向她表白的那天,他送她花,她反而渾身不自在了?!_定他是喜歡她的,有恃無恐,便生出別扭來。她挑剔他,為難他,折磨他,大概只是為了享受一瞬間的快感。
原來她真是一個這么奇怪的人。
歐陽東來不知什么時候到了。他站在門口,看著她。“你來得正好,”岳霏看到他,“我要告訴你兩件事?!?/p>
“什么事?”
“第一件,路修遠要結婚了,和她女朋友,上次你見過的?!?/p>
歐陽東來有些意外。他“哦”了一聲。
“是不是挺高興?”她道,“下面我說第二件?!?/p>
岳霏停了停,道:
“請你以后不要再到我這里來了。從今天起,我們分手。”
她不等歐陽東來開口,又說下去:
“別再拿自殺來嚇唬我,我是真的下定決心了。跟我在一起不會開心的,我是為你好。為了證明我現(xiàn)在不是開玩笑,是認真的,我要做一件事?!?/p>
她說完笑了笑。
歐陽東來還沒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就看見她從抽屜里拿出一把剪刀,猛地朝自己手臂扎去。歐陽東來去搶剪刀,然而還是遲了一步。只見鮮紅的血濺出來,觸目驚心。接著,岳霏軟軟地滑倒在地上。
她手臂上深深地扎了一剪刀。歐陽東來驚呼一聲,蹲下來看她的傷口。然后,他奔到電話旁,打120急救。
岳霏臉像死人一樣蒼白。她居然還笑了笑。她說:“這和劇本里寫的差不多,都是走都市驚悚愛情路線,要見點血才好看?!彼f完,便暈了過去。
四
岳霏一個人到青島旅游。
她是第一次來青島,不跟團,自己找賓館,自己玩。九月初是淡季,學校開學了,而“十一黃金周”還沒到。
她買到打六折的飛機票。上了飛機一看,連一半座位都沒坐滿。
飛機很快滑出機坪,升空的那一刻,她愣愣看著窗外傾斜的世界,腦子里什么也不想。巨大的發(fā)動機聲音讓她頭疼欲裂。她戴上耳塞和眼罩,閉上眼睛。
臨近傍晚,到了青島。
這座冬暖夏涼的小城,占盡了地理氣候的優(yōu)勢,有幾十個海濱浴場,整座城市完全被海包圍著,湛藍的海水,茂密的樹蔭,還有隨處可見的穿著泳衣拿著救生圈的男女老少。
岳霏找到一家賓館,登記完,把行李放進房間,只挎一個小包出了門。
她沿一條林蔭小道散步,晚風習習,清涼得讓人舒暢。這里跟上海真的完全不一樣。人和景都是如此。上海行色匆匆,像上了發(fā)條的老式鬧鐘,繃得緊緊的。上海的街道上,除了老人孩子和外地觀光客,很少看到無所事事的人,尤其是這樣的下班高峰時刻。上海的夏天,走到哪里都是熱烘烘的,讓人無處躲藏,恨不得扒下一層皮來,沒日沒夜地孵在空調(diào)里。
青島不是。她是如此悠閑自在,像拿著鳥籠走來走去的老頭兒。太陽下是熱的,然而,只要你找一片樹蔭,不用太大,只需遮住人,便會有一股涼意直透上來,從涌泉到百匯。走來走去的人,穿著隨意,表情恬然,妙齡女孩一個個曬得像泥鰍,卻依然不涂防曬霜,不戴墨鏡,不打遮陽傘,神情中滿是不在乎。青島的空氣里,有海上飄來的咸咸的腥腥的味道。溫潤的海風,迷人的沙灘。青島,是讓人累了煩了想透口氣的地方。
走在異鄉(xiāng)的路上,感覺真不錯。像在做客,無論賓主都是笑臉相迎,大家把最美好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不開心的事情都留在上海吧,此刻,岳霏要做個健忘的人,痛痛快快地玩一場。
她在一家干干凈凈的小飯館吃了晚飯。這里有許多上海不常吃到的海鮮,價錢卻便宜得多。她點了蝦、貝、蟹一大堆東西,以至于連老板娘都覺得奇怪,問她是不是還有朋友沒來。
“就我一個人?!痹丽Φ?,“我能吃下?!?/p>
岳霏回到賓館,在大堂里等電梯時,旁邊一個穿襯衫系領帶的男人摸口袋時掉了一塊錢,硬幣骨碌碌滾到她腳下。岳霏撿起來,還給他。
男人三十多歲,高個子,挺壯實,眉毛很濃,眼睛很大,一看就是那種典型的北方漢子。他接過硬幣,說:“謝謝?!?/p>
電梯來了。倆人走進電梯,岳霏按了個“12”,他按“15”。
“小姐是南方人?”他忽然問道。
“啊,對。你怎么知道?”岳霏問他。
“一看就知道了。南方姑娘氣質(zhì)和北方姑娘不一樣?!?/p>
岳霏笑了笑。
“我是濰坊人,到青島出差的?!彼?,“我叫馬衛(wèi)國。”
“喔?!痹丽c點頭。
“第一次來青島嗎?”他問。
“嗯?!?/p>
“要不要我做向導?我對青島很熟的?!?/p>
岳霏看他一眼。
“喔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我這個人就是比較喜歡交朋友,還喜歡玩。你別多心,我真的一點惡意也沒有。”他向她解釋。
岳霏說:“不用了,謝謝?!?/p>
到了12樓,馬衛(wèi)國用手擋住電梯門,讓岳霏走出去。
“再見!”他說。
“再見?!?/p>
岳霏回到房間,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澡。她把頭也埋進水里。這時,她想到剛才那個男人。她猜他是那種想搞一夜情的男人,他可能經(jīng)常出差,手里也有點小錢,妻子不在身邊,看到年輕女人就上前搭訕。
他長得不難看,從某種角度來說,還是很有男人味的。年紀不小了,可也不老,剛剛好是男人最棒的年紀。岳霏的心情忽然變得很好。她覺得生活還是挺不錯的,倒不是說她想和別的男人發(fā)生些什么,而是,這種隱隱存在著的桃色事件的可能性,讓她感到非常有趣。腦子里有這么一件有趣的事情想,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好,不到五分鐘便進入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她在大堂又碰到了他。
馬衛(wèi)國很大方地向她打招呼。
“你好!”他的裝束與昨天完全不同,T恤牛仔,系著腰包。
岳霏有些意外。
“今天休息,我去爬嶗山。你呢?”他問。
“我還沒想好,上車再說?!?/p>
“青島雖然小,可是交通也挺復雜,上了車再想就來不及了?!彼嵝训?。
岳霏笑笑,不說話。
“和我一起去嶗山吧?!彼馈?/p>
岳霏遲疑了一分鐘。
“好啊?!彼_了句玩笑,“還怕你拐了我不成?”
馬衛(wèi)國一愣,哈哈大笑起來。
很快到了嶗山。
馬衛(wèi)國完全是個稱職的導游,每一處名勝古跡,他都能說出它的來歷和傳說。北方人講起話來,抑揚頓挫比南方人強烈得多,相當有節(jié)奏感。岳霏在一旁像是聽說書。到了許愿池邊,好多人往池里扔硬幣。岳霏走近了,看到池底密密麻麻都是硬幣。馬衛(wèi)國從口袋里拿出一把硬幣給岳霏,說:“扔吧,如果扔到水里能浮起來,就表示你一定會走運。”
“你的硬幣可真不少?!痹丽λ?。
他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也笑起來。
岳霏扔了一個硬幣,沉下去。馬衛(wèi)國走上前,指導她要坐在池沿,硬幣拿得斜斜的,扔的時候就像在拋飛碟。岳霏連扔了七八個,都沉了下去。她灰心了,隨手扔了一個,居然浮在了水面上。
“呀!”她激動地叫起來。
“看來你今年真要走運了?!瘪R衛(wèi)國在一旁說。
倆人下了嶗山,在附近一家飯店吃午飯。馬衛(wèi)國叫了一瓶白酒。岳霏說:
“這么熱的天喝白酒,你可真厲害?!?/p>
“你們南方人不懂,其實什么酒都比不上白酒。天熱怕什么呀?越熱越香,越有味道?!彼o自己倒?jié)M一杯,又問岳霏要不要。
岳霏搖搖頭。“我喝可樂就行了?!?/p>
馬衛(wèi)國也不問岳霏,自己點了幾道小菜。他笑道:
“不是我不尊重女性,主要是因為我比你熟,知道在青島什么好吃?!?/p>
菜上來了。岳霏一嘗,果然每道都很可口。馬衛(wèi)國舉起杯子,說:
“干一杯吧?!?/p>
“干杯?!痹丽隽吮?/p>
“真開心,能在這里遇見你。漂亮的南方小姐?!彼f。
岳霏微微一笑。
“你是搞藝術的對嗎?”他又問。
岳霏說:“我是寫小說的?!?/p>
“我就知道,”他一拍桌子,“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女孩子。小說也是藝術啊,真的,你身上有種搞藝術的浪漫氣質(zhì)。”
岳霏知道這是恭維,但聽著還是很受用。
她覺得這個男人不討厭。
吃得差不多了,岳霏起身到衛(wèi)生間去。她在衛(wèi)生間里照鏡子,牙齒上粘著一根綠綠的菜葉,她把它弄掉。然后,重新補了妝。撲粉,涂口紅。她覺得這兩天好像皮膚也變好了,很細致。岳霏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到馬衛(wèi)國不在座位上,大概也去衛(wèi)生間了。她坐下來等了一會兒。
十分鐘過去了,他還沒有回來。
——她想:他不會是拉肚子吧。
忽然,她感到不對勁。
她一下子站起來。
——她的提包不見了。里面有她的錢包,手機,身份證,銀行卡。
她問服務員。服務員告訴她,馬衛(wèi)國一刻鐘前就走了。岳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住了。
像是突如其來的一根大棒擊下,把她打蒙了。過了一會兒,她才緩緩地坐了下來。她想起這兩天的事情,真是可笑極了。
太可笑了。
路修遠是在裝潢公司里接到岳霏電話的。
馮曉薇在與業(yè)務員討價還價的時候,路修遠在一旁東張西望,看陳列的樣板房圖片,看業(yè)務員眉心皺成一個“川”字。馮曉薇堅持要清包,所有材料都自己買,裝潢公司只負責裝潢。業(yè)務員不同意。
“小姑娘,你總歸也要讓我們賺一點吧?!睒I(yè)務員說。
手機在這時響了起來。路修遠終于有了離開的借口。他拿著手機到門外。
“喂,哪位?”他道。
“是我?!?/p>
他聽出是岳霏的聲音。
“有事嗎?”他問。
“我的包被人偷掉了?!痹丽穆曇艉茌p。
路修遠“哧”了一聲。
“你找我也沒用。我又不是警察。”
停了停,岳霏說:
“我在青島,身上只有幾塊錢了?!?/p>
路修遠吃了一驚。
“我這里一個人也不認識。”她道,“我走投無路了?!?/p>
路修遠掛掉電話,對馮曉薇說公司里讓他到青島做個項目。馬上就走。
“這么急?”馮曉薇問。
“對?!?/p>
路修遠叫出租到機場,買了最近的機票。登機。
一個半小時后,飛機到了青島。路修遠走出機場,按照岳霏給他的地址,找到了她。
岳霏坐在酒店大堂的沙發(fā)上。她一看到路修遠,忙不迭地帶他到柜臺,讓他把兩天的房錢結了。
“你怎么不找你媽?”路修遠問她。
“我媽這幾天到鄉(xiāng)下外婆家去了?!痹丽f,“真不好意思,讓你跑一趟。錢我回去會還給你的?!?/p>
路修遠哼了一聲。
“包里有吃的嗎?我沒吃晚飯。”她道。
路修遠給她買了個面包。
岳霏一口咬掉半個面包。
“才一頓沒吃,怎么就像餓死鬼似的?”路修遠在一旁皺眉。
岳霏把事情經(jīng)過告訴他,說那個家伙一定是在她買東西時看見她帶了許多現(xiàn)鈔,他根本不住這個賓館,是跟著她來的。她還告訴路修遠,她身份證沒了,不能坐飛機了。還有那些銀行卡,都要趕緊掛失?,F(xiàn)在刷卡消費都不用輸密碼。
路修遠冷笑。
“你笑什么?”岳霏道,“我倒霉你還笑?”
“我一直認為你不是一般人,不吃五谷雜糧的,不放屁不拉屎,原來像你樣的半仙也會被人騙?!?/p>
“這時候還想著損人,你可真行?!痹丽此?。
“我大老遠從上海趕過來,就為了損你兩句,要不然我過來干嗎?”
“原來是這樣,”岳霏點點頭,“那你現(xiàn)在損完了,可以回去了,我不用你管?!?/p>
“這話是你說的?”路修遠問她。
“對,是我說的?!?/p>
路修遠二話不說,拿起包就走。很快走出了酒店大門。
岳霏重新坐到沙發(fā)上。她想,走就走吧,討飯我也照樣討回去。過了一會兒,路修遠又回來了。他走到她面前。
“去吃點東西吧?!彼f。
“不用,吃飽了?!?/p>
“一個面包不夠的,你胃又不好?!?/p>
岳霏不說話。過了一會兒,眼淚掉了下來,落在她手背上。
“真倒霉。”她道。
說完,又是一滴眼淚落了下來。
路修遠去拉她手臂。她一拽,掙脫了。路修遠又拉她,這次用了力,她沒掙脫掉。
“我也餓了,”他柔聲道,“就當陪我一起吃?!?/p>
岳霏被他拉得站起身來,路修遠托住她的背,倆人一起向外走去。
吃完飯,他們又回到那家賓館。
標準間。一人一張床。倆人沒再多說什么,洗完澡便關燈睡覺了。
岳霏躺著,聽見路修遠均勻的呼吸聲。她道:
“路修遠你睡著了嗎?”
“沒有?!彼麊査?,“有事嗎?”
“沒事,隨便問問。睡吧?!?/p>
過了一會兒,岳霏又問:
“你,真的要結婚了嗎?”
路修遠說:“嗯?!?/p>
岳霏說:“挺好的?!?/p>
接下去,倆人就真的不說話了。
窗簾沒有拉嚴實,有一絲月光透進來,落在窗前的地板上,一個亮亮的不規(guī)則的小圖案。
岳霏望著路修遠那張床,從被窩里伸出手,朝他那里移過去。——她不想碰他,只是想離他近一點,至少感覺上離他近一點。
她的手臂,伸得長長的,孤零零地停在半空。
——她和他之間,就像這兩張床,大概永遠都不能在一起了。
岳霏鼻子一陣發(fā)酸。
忽然,她的手被另一只手牢牢地抓住。
——是路修遠的手。
他的手又大又暖。
“我能看見你的手,”他道,“因為有月光。”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到她床上。抱著她,吻她的眼睛,她的嘴唇。
“不要這樣?!痹丽f,“不要這樣。”
路修遠順著她的頭頸吻下去。
“真的不要。”
“我愛你?!甭沸捱h說。
“我也愛你。”
岳霏說完這句,打開燈,從床上下來。她穿好衣服。她站在路修遠面前,看著他。
岳霏很認真地說:“正因為我愛你,所以才不想害你。路修遠,我們不合適,你跟馮曉薇結婚,會比跟我結婚開心得多。我們別再見面了。我知道一開始或許會很痛苦,但時間長了,就會淡忘的。那時你會很慶幸娶到一個賢惠的老婆,她每天燒好吃的飯菜給你吃,什么事都順著你,讓你舒服得一塌糊涂。我做不到這些,我們在一起只會吵架,吵了和好,和好了再吵,永遠沒個盡頭?,F(xiàn)在你也許覺得有趣,將來你會吃不消的。真的。”
路修遠靜靜地聽著。
“我真替你開心,找到一個這么好的老婆。你別以為我在說反話,我是真的很替你開心,就像母親看到自己兒子討個好老婆那么開心?!?/p>
她說到這里笑了笑。
“對不起,我占你便宜了??赡銊e不信,真的是這種感覺。喜歡一個人,就要設身處地為他考慮,我好像一夜間就到這個境界了。路修遠,就算現(xiàn)在你跪下來求我嫁給你,我也不會答應的。”
路修遠看著她。
“現(xiàn)在這樣多好啊,”岳霏自說自話地點點頭,“不吵架,不拌嘴,好好說話。哎,你下來?!?/p>
她把路修遠趕回他的床。她關燈,重新躺下。
“話說出來,心里舒服多了。”她閉上眼睛。
她忽然想到什么,又坐了起來。
“路修遠,你不會以為我這些話是在耍手段吧,故意說些好話讓你感動,然后你就舍不得和她結婚了。你不是這么想的吧?”
“不是?!甭沸捱h說。
“真的?”
“真的。”
“那就好。”
岳霏躺下來,把頭轉向另一邊。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路修遠從青島回來了。馮曉薇問他:
“順利嗎?”
他說:“還可以。”
馮曉薇看著他。路修遠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問:
“你為什么要這樣看著我?”
她搖了搖頭。
“你同事打過電話找你,是我接的。”她緩緩地說。
路修遠一愣。
“你根本不是出差,對嗎?”她問。
她接著道:“我知道你跟誰在一起。”
路修遠倒吸一口氣。他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馮曉薇清秀的臉龐顯得有些痛苦。
倆人沉默了一會兒。
“你那么喜歡她的書,每一本都買?!彼?,“可你從來沒告訴過我,飛鳥就是你以前的女朋友。你現(xiàn)在還愛她,是嗎?”
路修遠不知說什么好。
“我一直不想把話說開,因為我覺得你是個重情義的好人,你們畢竟相愛過,這點我能理解。我以為時間能改變一切,時間長了你會慢慢忘了她的。我覺得你答應了結婚,就會全心全意地待我。我真是傻到家了。”
路修遠說:“曉薇——”
她緩緩地道:“我只要你一句話,愛她是不是更甚于愛我,如果是,那我們就分手。”
她看著他。
路修遠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半晌,他道:
“我的確愛她。但我會用下半生好好地待你?!?/p>
馮曉薇笑了笑。
“聽上去真是讓人感動。不過不必了,如果你不愛我,那就沒必要對我好。”
她站起來。
路修遠也站起來,拉她的手臂。被她掙脫了。
“再見?!彼f。
她打開門,走了。
路修遠愣在那里?!炝耍孟襁€來不及反應。
他猜多半是朱怡告訴她的。馮曉薇跟她關系不錯。當初他曾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不要把岳霏的事情說出來,看來這個大嘴巴還是沒忍住。
路修遠無精打采地倒在了沙發(fā)里。這時,電話鈴響了。他拿起來。居然是王濤。
王濤告訴他,最近可以買一個股票,兩個月內(nèi)保管翻個跟頭。他說消息絕對可靠,他自己已經(jīng)買了兩萬股了,還想再補點。
說完股票,他又說基金,某某銀行的開放式基金現(xiàn)在可以買一點,保證有賺頭。
路修遠根本就沒心思聽他說。
“你這家伙,指點你發(fā)財?shù)穆?,還這么死樣怪氣的!”王濤罵道。
“馮曉薇剛剛和我分手了?!甭沸捱h告訴他。
“真的?”他叫起來?!盀槭裁?”
“出去喝杯酒吧。”路修遠說。
半小時后,路修遠趕到新天地的酒吧,王濤已經(jīng)到了。路修遠把去青島的事情告訴他。王濤說:
“是你不好?!?/p>
路修遠喝了一口酒?!皼]錯,是我不好?!?/p>
“說句老實話,我一直覺得你配不上馮曉薇。人家對你這樣好,你還做對不起她的事。我要是她,早就跟你分手了,哪里還會等到今天?!?/p>
“沒錯,我不是東西?!甭沸捱h說。
王濤問:“接下來怎么辦,再跟岳霏好嗎?”
“不會?!?/p>
“那你可真是兩頭沒著落了?!蓖鯘f,“要不我?guī)湍憬榻B一個,我們辦公室分來一個小妹妹,長得沒話說,那幫光棍看見她口水都快流下來了。你要是有興趣,我明天就幫你約個時間。下手快才有機會?!?/p>
路修遠連連搖手?!八懔税?,這么好的一塊肥肉,還是給你們那幫餓狼吧?!?/p>
王濤笑了笑。
“其實岳霏也不錯啊,現(xiàn)在她可是名人了。你跟她好,不吃虧?!?/p>
“什么叫不吃虧?聽上去像在做買賣似的?!?/p>
“男人和女人好,本來就跟做買賣差不多,雙方條件合適了,才能在一起。本來我覺得你跟岳霏好,是你吃虧了,現(xiàn)在差不多,你們旗鼓相當,剛剛好?!?/p>
路修遠哼了一聲。
“是不是有點后悔?”王濤問。
“后悔什么?”
“那要問你自己。本來還有兩個,現(xiàn)在一個都沒有了?!?/p>
路修遠拿起酒瓶,仰頭一飲而盡。
喝完酒,路修遠叫輛出租,回到家。酒喝得不少,他有些頭疼。準備洗個澡,馬上就睡覺。
他打開燈。一看,愣住了。
——馮曉薇坐在沙發(fā)上,看著他。
路修遠揉揉眼睛,以為自己眼花了。
停頓了幾秒鐘。馮曉薇走上來,一把抱住他。
他被沖力逼得后退好幾步。
路修遠感到懷里熱烘烘的溫度。她說:
“沒辦法,我吃定你了。除非你和她結婚,否則我就一直纏著你?!?/p>
路修遠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又細又軟。
“你到底是喜歡我,還是喜歡她?”她問。
路修遠很為難。
“你不覺得我比岳霏漂亮溫柔嗎?”她問。
“是的,”路修遠說,“你比她漂亮溫柔。”
“那你說,喜歡她,還是喜歡我?”
路修遠道:“我說出來,你不要不高興?!?/p>
馮曉薇盯著他。
“你說。”她固執(zhí)地道,“我不會不高興?!?/p>
“你都知道答案了,何必讓我說出來?”路修遠居然興致很好地耍起嘴皮子。
馮曉薇哭了。眼淚順著她兩頰滑落下來。
“我對你不好嗎?”她哭著道,“我對你不夠體貼嗎?”
路修遠說:“不是?!?/p>
“你可真沒良心?!彼?。
“感情是不可以勉強的?!甭沸捱h很平靜地對她說,“我對你僅僅只是好感而已,談不上愛情?!?/p>
“啪!”
馮曉薇結結實實地打了他一個耳光。
路修遠捂住臉,好像不怎么疼。
他一下子睜開眼睛。——原來是個夢。
他剛才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路修遠愣愣地待了一會兒。
——馮曉薇當然不會來了,她是那種平時不會太生氣的人,一旦真的生了氣,就不大可能有轉圜的余地了。
起風了。窗簾被風吹得揚起。路修遠走過去,把窗關好。
房間里燈光亮,窗玻璃便成了一面鏡子,把他清清楚楚地映在上面。路修遠忽然看到臉上新長出一顆青春痘,很大很紅,在鼻子正中,像童話里的匹諾曹。他懊惱青春痘怎么會長在這種地方,真是促狹。
路修遠對著窗子,擠青春痘。
——他當然不知道,此刻,馮曉薇正在樓下看著他。
馮曉薇在樓下站了很久。她看到路修遠從出租車上下來,她本來想叫住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沒叫。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來。好像就是不由自主,離他近一點,心里就會舒服些。她看到他房里的燈一直亮著,想等到燈熄了就走。
路修遠關窗子的時候,她嚇一跳,往樹下挪了挪,生怕給他看見。她看到他對著窗子摸臉,不知干什么。后來,她看懂了,他拿窗子當鏡子,在擠青春痘。他嘴巴微張著,皺著眉頭,拿兩根手指,一戳,一擠,表情有些痛苦,大概是有點疼。
——他的樣子真滑稽。馮曉薇一直看著他。
路修遠擠完青春痘,好像還不夠,他又開始整理起自己的頭發(fā)來。他拿手指當梳子,把頭發(fā)齊齊地向后擼去,眼神隨手勢配合得很好,那腔調(diào)像老上海的小開。馮曉薇忍不住笑出來。
路修遠把頭發(fā)擼了一遍又一遍,對著窗玻璃左看右看,滿意了,才離開窗臺。
很快,燈熄了。一片黑暗。
馮曉薇又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她在認識路修遠之前,其實有過一個男朋友。她沒對路修遠說實話。男孩是她家的鄰居,他們從小學起就是很要好的朋友。那時馮曉薇十幾歲,跟現(xiàn)在不一樣,她是個很任性的姑娘,脾氣大得要命。他們常常吵架,三天兩頭地吵,她甚至扇過他耳光。他很愛她,她也愛他,可他們就是會吵,不見面的時候想念,見了面就吵,為一件小事都可以吵上幾個鐘頭。開心吵,不開心也吵。直到有一天,男孩在路上被人捅了一刀,搶走了身上所有的錢。他送到醫(yī)院不到一小時,便停止了呼吸。
她在太平間看到他蒼白的臉。沒別的感覺,就是后悔,后悔得五臟六腑都麻了。她明明是那么愛他,可留給她有關他的記憶,除了吵架還是吵架。她想,如果他能活過來,她無論如何不會跟他吵了。只可惜,他不會活過來了。
馮曉薇與路修遠交往后,她常常會做這樣的假設——假設他明天就要死了,我是不是該珍惜現(xiàn)在,對他好一點?她想到這點,即使有什么不愉快,也都不計較了。她什么事都順著他,只要他開心,她做什么都可以。她越來越愛路修遠,像隨時都有可能失去他那樣地愛他。
然而最終她還是失去他了。
是她做錯了,還是運氣太差?
一片樹葉掉下來,落在她腳下。初秋了,葉子已有些泛黃。
馮曉薇離開時,忍不住又朝樓上路修遠家的窗臺看了一眼。
岳霏一連幾個月,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寫作。
奇怪的是,這陣子寫作居然都很順。有時候心情輕松,倒未必寫得出來;換了心中有事,反而思路清晰,一幕幕寫下去,再回過去讀,很不錯。
她筆下操縱著好幾個青年男女的愛情命運。像牽著幾個木偶。
——全憑她的心情而定,今天她高興讓這個人跟那個人好,明天她又讓她跟他分手,后天,她索性把其中一個人趕到國外去。
岳霏也嘗試寫過其他類型的小說,但都沒有愛情小說寫得好。后來她知道了,愛情是沒有道理可言的,不需要邏輯,不需要思考,隨意地把三五男女湊在一起,自然而然便會生出許多事來。都是些小事,細想起來不值一提,身在其中卻總免不了被它左右。戀愛中的人,神經(jīng)都比頭發(fā)絲還細還密,千絲萬縷,輕輕一撩就能觸到,于是痛了、癢了、麻了、酸了,生出更多的事。
愛情小說是寫不完的,不像寫大事件的小說,天下統(tǒng)共就那么幾個大人物,就那么幾件大事,寫完了就沒了。愛情是層出不窮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情小說。像排列組合,沒完沒了的幾率,沒完沒了的愛情。有人敲門。
她過去開門。一看,是馮曉薇。
岳霏很意外。她問:“你怎么知道這個地方?”
馮曉薇笑笑,沒回答。
岳霏把馮曉薇讓進屋,泡了杯茶。
“不好意思,幾天沒收拾,家里亂糟糟的。我也是亂糟糟的,寫了一晚上,臉都沒洗過。”岳霏說。
“寫小說的人是不是都這樣?”馮曉薇問。
岳霏笑了笑。
“那可不一定。可別因為我而破壞了其他女作家的形象?!?/p>
馮曉薇也笑了笑。
她興致很好地參觀了一遍岳霏的房子,說:
“一個人住,挺好的?!?/p>
岳霏說:“有什么好的?萬一遇到入室搶劫,幫忙都找不到人?!?/p>
“上海治安好,你這里又是市中心,不用擔心?!?/p>
“這附近治安可不怎么好。上個月在池塘里就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才二十多歲,撈起來的時候,頭都泡得有兩個那么大?!?/p>
“真可怕。”馮曉薇說。
岳霏猜測她來的目的,大概多半是與路修遠有關。果然,過了一會兒,馮曉薇說:“我和路修遠分手了?!?/p>
岳霏一愣,半晌才道:“怎么會?”
馮曉薇笑笑。
“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說了,有些話說得不好就像在挑釁一樣。其實我一點都沒有這個意思。岳霏,我知道路修遠喜歡的人是你?!?/p>
岳霏看她一眼。
“你別以為我今天來這里,是為了找你麻煩。不是這樣的。也許我的來意說出來有些好笑,我就是想對你說——路修遠很喜歡你??赡苓@一點你早就知道了,但我還是想告訴你,他真的很喜歡你。”
岳霏低著頭,不說話。馮曉薇說:“你別笑我,如果你覺得這是句廢話,或者不該由我嘴里說出來,那就當我沒說,聽過拉倒?!?/p>
岳霏起身,為她茶里加了點熱水。
馮曉薇說下去:“我有新男朋友了。”
岳霏一怔。
“很奇怪是嗎?”她道,“不瞞你說,我自己都覺得有些奇怪。這個男人追了我很久,我一直沒答應。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覺得不喜歡他。但這種事情也說不清,我第一次看到路修遠的時候,也覺得他長得不好看,呆頭呆腦的,是我爸媽說,談著試試吧,我才跟他交往下去的,后來慢慢就喜歡上他了?!?/p>
馮曉薇道:“我第一個男朋友,長得很酷很帥,像日劇里的竹野內(nèi)豐。他發(fā)生意外去世后,我總是在想,完了完了,再也找不到一個像他這么讓我著迷的人了。可后來遇上路修遠,我對他的愛一點兒也不比前男友少。所以我想,現(xiàn)在這一個,還是先接受他吧,也許他會比路修遠更讓我愛他?!?/p>
岳霏靜靜地聽著。
“你呢,”馮曉薇問,“你是真心喜歡路修遠嗎?”
岳霏聳聳肩。
馮曉薇道:
“如果你是真心喜歡他,那就別做讓自己后悔的事。”
岳霏對她笑了笑。
臨走時,馮曉薇看著她,忽道:
“你知道嗎,其實我很羨慕你?!?/p>
她離開后,岳霏忽然有種沖動,想打電話給路修遠。她拿起電話,猶豫了半天,撥了他的號碼,手心里都是汗。心跳也跟著加速。過了一會兒,聽筒里傳來急促的忙音。嘟嘟嘟——
她連忙把電話掛好。呼出一口氣。
怎么會變成這種局面呢?真是好笑。
——連打個電話都這么緊張。
窗臺上那盆蝴蝶蘭有些凋謝了。紅白黃三種顏色,買來的時候每種顏色都開了八朵,現(xiàn)在除了紅的還剩下七朵,其余白色和黃色都只剩下兩三朵了。蝴蝶蘭很嬌艷,比一般的花兒都要漂亮得多,然而生命周期卻很短,才兩三個月,不能見陽光,也不耐低溫。當初岳霏買的時候,花主就對她說,再怎么侍候,它也就是幾個月的命。
岳霏呆呆地看著蝴蝶蘭。
她想:即使現(xiàn)在跟他好了,又能好多久呢?
她一點信心都沒有。
滕肖瀾
岳霏在打路修遠家電話的時候,路修遠也在給她打電話。
電話是忙音。
路修遠從冰箱里拿出牛奶,放到微波爐里熱了熱。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喝牛奶,一邊看電視。
手機響了。他拿起來?!橇者_。
“帥哥,在干嗎?”她道。
“看電視?!?/p>
“我現(xiàn)在心情不好。出來陪我聊聊,怎么樣?”
“又開我玩笑。你哪用我陪你散心,想陪你散心的人從打浦橋排到提籃橋還沒排到呢?!甭沸捱h說。
“不肯是嗎?那算了。”
路修遠聽她聲音好像不對。忙道:
“好,我出來。你在哪里?”
“就在你家樓下。”
路修遠走到樓下,看到琳達那輛綠色的帕薩特。他走近了,打開車門,坐進去。
琳達眼圈紅紅的。
“怎么了,美女,”路修遠故意把語氣放得很輕松,“這么晚找我,當心我心存不軌,對你——嘿嘿!”
琳達給他一瓶卡羅娜啤酒。
“好啊,”她道,“那就先喝點酒壯壯膽?!?/p>
路修遠接過,仰頭便喝了大半瓶。
“膽子好像是有點變大了。”他抹抹嘴巴,“不可以再喝了,再喝我就真要做壞事了?!?/p>
“我就是要你做壞事。我要看看你能變多壞。再喝!”
路修遠把一瓶酒都喝完了。
琳達忽地湊近他,說:“親我一下?!?/p>
路修遠一愣。
“親我一下很吃虧嗎?”她道。
“當然不是。我是怕你吃虧。”路修遠笑道。
“我不怕吃虧。我讓你親你就親?!彼櫭肌?/p>
路修遠聞到她嘴里濃烈的酒味。
“喝了不少?”他問。
“不多。就一點?!彼檬直葎澚艘幌?,“一點點?!?/p>
“你跟我換個位置。我開車送你回去?!甭沸捱h說。
“不要!”琳達叫了起來,“我不想回去。不想回那個家。”
她用手指著路修遠的鼻子。
“你知道那根本不是我的家。我爸媽都在新疆,我在上海沒家。那個家是那個老家伙買給我的,是只籠子,關住我的籠子。我沒錢,所以我喜歡錢,喜歡很多很多的錢。我知道我不該抱怨什么,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墒?,可是今天那個老家伙居然要我陪他的客戶睡覺!”
琳達哭了。睫毛膏和眼影混成一團黑糊糊的東西。路修遠知道“那個老家伙”是誰。他不知該說些什么安慰她。他遞給她一張餐巾紙,在她肩上輕輕拍著。
“我把酒潑在那個客戶的身上。他的阿瑪尼算是毀了,生意也毀了。不過真的很爽,我這輩子都沒做過這么爽的事。他想睡我,呸,睡他媽的大頭鬼!”
琳達咯咯笑起來,臉頰漲得緋紅。
她忽然抓住路修遠的手,問:
“你說,我漂亮嗎?”
路修遠說:“漂亮?!?/p>
“我漂亮還是你那個小女朋友漂亮?”
路修遠只好說:“當然是你漂亮?!?/p>
琳達咧開嘴,笑得很開心。
“明天我又要去找工作了,”她道,“現(xiàn)在,那個老家伙大概正把我的東西一樣一樣往外扔?!?/p>
她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把頭枕在路修遠的肩膀上。路修遠被她枕著,一動也不敢動。
她嘴里吐出的帶著酒味的氣息,一陣一陣,往他鼻孔里送。路修遠還是第一次見到琳達這樣。通常她都打扮得美麗大方,言談舉止十分得體,渾身上下找不到一絲瑕疵。她總是讓男人想入非非,讓女人又羨又妒。
路修遠見她似是要睡著了,便輕輕推了推她。
“換個位置,我送你回去?!?/p>
“我說了,我不想回去。”琳達不耐煩地說,“你休想趕我走。”
“那怎么辦?總不能在車上睡一晚?!?/p>
琳達眼珠一轉。
“去你家,”她道,“讓我去你家睡?!?/p>
路修遠一驚,連連搖手?!澳窃趺葱?”
“我都不在乎了,你還怕什么?放心。”琳達笑瞇瞇地在他臉上拍了拍,“雖然你是帥哥,可我絕對不會欺負你的。你管你睡,我睡沙發(fā)就行了?!?/p>
“不太好吧?!甭沸捱h猶豫著。
琳達板起面孔?!澳撬懔?,你上樓吧。我在車上睡一晚。”
路修遠沒辦法,答應了。
琳達走下車,腳下有些打飄,站立不穩(wěn)。她朝路修遠笑笑。路修遠只好一手搭在她腰間,扶著她。另一只手拿著她的皮包。
上樓的時候,琳達沒看清臺階,腳底絆了一下,打了個踉蹌,差點摔倒。路修遠連忙兩只手一起抱住她的腰,兩張臉幾乎貼在了一起。
路修遠很不好意思。他訕訕地道:
“當心一點?!?/p>
琳達笑起來?!皫浉?,”她道,“你臉紅了?!?/p>
岳霏叫了輛車,徑直來到路修遠家。
快到樓下的時候,她看到了路修遠和琳達。倆人很親密的樣子,路修遠搭著琳達的腰,琳達的頭靠在路修遠肩上。岳霏呆了呆。
倆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好像路修遠想要親吻琳達,他抱住她。倆人摟在了一起。岳霏聽到琳達叫路修遠“帥哥”,她的聲音很甜很媚。
路修遠扶著琳達上樓了。一會兒,路修遠家的燈亮了。又過了一會兒,燈滅了。
岳霏愣愣地看著。
她想:我為什么要來這里?
——她自己都糊涂了。她為什么要來這里?
她使勁搖晃了一下腦袋。
好像,她是要來跟路修遠說些什么。
風吹在身上,有些涼。她把外套拉緊些。
她的思緒在那一剎那像是凍結了。大腦凍成了冰塊。麻木了。
過了不知多久,她一下子想通了。
就當沒來過。她想。
五
一年后,岳霏的媽媽跟趙連軍結婚了。他們在附近的飯店擺了一桌,雙方都沒剩下什么親人了,岳霏、趙連軍的兒子和妹妹,還有兩個要好的鄰居,加起來都坐不滿一桌。
岳媽媽本來沒打算嫁給趙連軍,年紀都一把了,再談婚論嫁也沒什么意思。她之所以思想轉變,是因為前陣子,她腎炎又犯了,而且情況相當?shù)膰乐兀卺t(yī)院里住了大半個月。這些日子里,岳霏都做不到每天過來,而趙連軍卻天天準時報到,白天送吃送喝,晚上陪夜,端屎端尿。他說,護工照顧得哪有自己人好。岳媽媽是真的感動了。她對岳霏說,原來真讓我碰上了一個好男人。
岳媽媽和趙連軍到黃山去旅游。費用是岳霏出的,算是結婚賀禮。趙連軍說:岳霏啊,什么時候讓我們也送你一份結婚賀禮啊?岳霏笑笑。
馮曉薇也結婚了。新郎是王濤。岳霏看到新郎的名字,還以為是同名同姓,后來馮曉薇告訴她,王濤老早就對她表示過愛意,那時他和朱怡還沒結婚。離婚證前腳剛辦好,結婚證便后腳跟上。王濤給了朱怡三十萬,算是賠償。
“他說他從來就沒喜歡過朱怡。”馮曉薇說。
岳霏想起以前路修遠跟她說過,朱怡爸爸是市委組織部的領導,現(xiàn)在退休了。
馮曉薇與王濤結婚那天,岳霏又遇見了路修遠。
王濤再三說這次結婚不用給紅包,人來就是給面子。
岳霏和路修遠依然是坐在一張桌上。倆人十分友好地交談著。很快的,便說到對這場婚禮的看法。
岳霏干脆地說:“王濤不是好東西,馮曉薇嫁給他,不值。”
路修遠說:“沒錯。我也這么認為?!?/p>
王濤和馮曉薇到馬爾代夫度蜜月。回來后,約幾個要好的同學到新家玩。那幾個都有事沒來,最后只來了岳霏和路修遠倆人。王濤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投資公司的老板了。他在黃浦江畔新買了一套復式房子,裝修得富麗堂皇。車子也換成寶馬了。
王濤攬著馮曉薇,坐在幾萬元一套的北歐沙發(fā)上。路修遠忽然有種感覺,馮曉薇變了。以前,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溫順懂事?,F(xiàn)在似乎不是這樣了。雖然她坐著不怎么說話。但路修遠從她看王濤的眼神中能看出,她一點兒也不把王濤放在眼里。而王濤,卻好像有點怕她。
吃飯時,四川來的小保姆做了幾道正宗的川菜,水煮魚片、毛血旺、麻辣雞筋。幾杯酒下肚,王濤大大咧咧地說:
“我知道路修遠你對我肯定會有想法,可以理解,曉薇過去是你的女朋友嘛。不過有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對曉薇好的,我會比你對她更加好?!?/p>
王濤說著在馮曉薇臉上親了一下,他說:
“我要把你一直捧在手心里。達令,你就是我的掌上明珠?!?/p>
馮曉薇皺著眉把臉轉開。
“油膩膩的嘴別來碰我臉。”她道,“皮膚過敏怎么辦?”
“皮膚過敏我給你買化妝品?!蓖鯘ξ氐馈?/p>
“皮膚過敏能用化妝品嗎?”
“那我們就買點燕窩什么的,養(yǎng)養(yǎng)顏?!?/p>
馮曉薇哼了一聲?!澳愣裁?”
“好好好,我什么都不懂,只要我老婆懂就行了?!蓖鯘Φ馈?/p>
“離我遠點?!瘪T曉薇一推,把王濤推開老遠。
岳霏和路修遠同時想起當初王濤和朱怡在一起的情景。王濤是不把朱怡放在心上的,就像現(xiàn)在的馮曉薇對他。朱怡對王濤言聽計從,而王濤又對馮曉薇服服帖帖。“一物降一物?!边@話真的不錯。
岳霏忽然有種感覺,也許馮曉薇嫁給王濤,真的比嫁給路修遠要好。
她想到這里,忍不住看了看路修遠。
路修遠也剛好在看她。
倆人笑了笑。很快的,便把目光移開。
岳霏被岳媽媽逼著去相親。是岳媽媽一個朋友介紹的,男的在銀行當科長,據(jù)說房子買好了,也有一點存款。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岳霏和男人見面了。男人三十歲出頭,中等個頭,有一個與年紀不符的大肚子,還有一個與臉比例不協(xié)調(diào)的大鼻子。他說話帶著很重的金屬音,好像煉鋼爐里一根根鋼條壓過的聲音。岳霏覺得他不該穿綠色的西裝,尺寸還偏小,繃著肚子,像嗎丁啉廣告里那只青蛙。
男人的話題主要集中在名牌服裝和車子上。
他說上海的名牌還是太少,美美百貨格調(diào)還是不對,馬路上幾乎看不到好車。窗外走過幾個年輕女孩,他便一直盯著,然后對岳霏說,上海女孩不會打扮。
岳霏聽著聽著,就有些累。
她在想這個男人每個月大概賺多少錢?!^不是在乎他的收入,而是有些好奇,一個口氣這么大的男人,一個月到底能賺多少。
其實,國營單位的科級,大家都清楚,也就那么點錢。偶爾上幾次飯店,不能點太貴的;美美百貨只能進去逛逛,碰到搞活動打個一折兩折的,狠狠心可以買件T恤;喜歡看有關車子的雜志,還有車展,但車子無論如何是不會買的,算筆賬,叫出租比買車子劃算多了。
岳霏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天氣真的很好。這么好的天氣,唉。
男人的嘴不停地一張一合——原來他不光鼻子大,嘴巴也很大?,F(xiàn)在看上去,他不像嗎丁啉里那只青蛙了,倒有點像老式的張大嘴巴的青蛙垃圾箱。
岳霏終于打斷他了。她說:
“我還有點事,先走了?!?/p>
她丟下愕然的男人,打開門,走了。
外面的空氣很清新。她沿著馬路走了一會兒,到了一個街心花園。
她在長凳上坐下,看周圍人來人往。陽光下,爸爸媽媽攙著小孩,戀人相依偎著,老人把手叉在腰后,慢騰騰地踱著方步。
這是很美好的一天。岳霏的心情忽然變得很好。
即便是剛才那個男人,現(xiàn)在想起來也挺可愛。至少,他讓她覺得有趣。
上星期,岳霏又出版了一本小說,銷量不錯,抽版稅賺了不少。作為獎勵,她給自己買了一條白金項鏈。她寫的電視連續(xù)劇,收視率相當不錯。某電視臺邀她做一個訪談節(jié)目,她和主持人談笑風生,現(xiàn)場氣氛很好。網(wǎng)上有人評價她是最有才氣的七零后美女作家。她月經(jīng)向來不調(diào),這幾個月居然越來越準時,而且肚子也不痛了。前幾天,她在網(wǎng)上和歐陽東來聊了很久,他新找了一個女朋友,是阿聯(lián)酋人,據(jù)說還是個拿督的遠方親戚,他們用阿拉伯語交流。岳媽媽前天來看她,下廚為她燒了一鍋土雞湯,味道鮮美極了,她一連喝了兩碗。
岳霏覺得,一切都很好。
一小時后,她在家里樓下的信箱內(nèi)看到路修遠寄來的生日賀卡。
岳霏這才想起,今天居然是她的生日。她自己都忘了,而他還記得。
親愛的霏霏:
祝你生日快樂。
我為你準備了生日禮物和花。今晚六點,在我們最喜歡的那家西餐廳,我等你。如果你不來,我會一直等下去。
路修遠
岳霏拿著賀卡,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好幾個鄰居經(jīng)過,看到她一動不動地站著,都覺得非常奇怪。
岳霏挑了一件嫩黃色的連衣裙?;说瓓y。
她在鏡子前,露出笑臉?!缆沸捱h最喜歡看她的笑容。二十六歲了,她的笑容還是跟當年一樣可愛。
她的心忽然跳得很厲害。撲通、撲通,像打鼓。
她到樓下叫了一輛出租。坐上去,說了地址。
怪不得人家都說六月天,孩兒臉。白天還是陽光明媚,到了傍晚,居然就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小雨,落在傘上,屋頂上;濺起一朵朵水花。
岳霏想,路修遠此刻在干什么呢?他在想什么?
好像有些預感,像這霧蒙蒙的天,隱隱約約的一個影子。
她不敢往下想了。
她寧可讓一切帶著懸念,不抱希望。結果好,能有驚喜;結果不好,也不至于傷心。
路上很堵。車子一輛連著一輛,喇叭聲此起彼伏。
岳霏看表,六點一刻了。
又過了一會兒,車子只朝前挪了幾米。蝸牛爬似的。大大小小的車子趴滿了好幾條馬路。今天堵得好像是挺厲害。
岳霏又看看表。她說:
“師傅你讓我下車吧,我自己走過去?!?/p>
司機同意了。
岳霏下車,撐開傘,往前快步走去。
穿過兩個紅綠燈,岳霏看到馬路對面的西餐廳了。這家西餐廳很不錯,價錢不貴,味道卻很好。以前她和路修遠來吃過幾次。
接著,她看到路修遠坐在靠窗的座位,漫不經(jīng)心地東張西望。
路修遠看見她了。他笑著朝她揮手。
岳霏也朝他揮了揮手。
她過馬路,一陣風吹過來,她的傘被吹得翻起。擋住了她的視線。
一輛面包車疾馳而來,岳霏沒有看見,她繼續(xù)朝前走著。
“嘎——”刺耳的剎車聲,讓人耳膜發(fā)疼。
岳霏的身體和那把傘都飛了起來。
“砰!”岳霏重重地落到地面上。而那把傘還在飛,飛得很高。
只是短短幾秒鐘,世界就變得模糊不清了。她看不清周圍人的樣子,模模糊糊許多人影閃動,有人驚呼,有慌亂的腳步聲。
有液體從她額頭上流了下來。帶著腥味的濃稠的液體。
她好像看到路修遠朝這邊奔過來。他跑得飛快。
他手里捧著一束玫瑰花。
岳霏眼皮很重,一點點垂下去。
玫瑰花。鮮紅的玫瑰。
——蒙眬中,她好像又回到當年那個桂花飄香的夜晚。他第一次向她求愛。她和幾個同學在宿舍門口遇見他。他捧著玫瑰花。當時她其實很不好意思,但又不想表現(xiàn)得過于羞怯。她從路修遠手里接過玫瑰,看他,他的額頭有幾粒汗珠。她把玫瑰花放在胸前。
她聽見路修遠叫她的名字:
“岳霏!岳霏!”
她拼命想睜開眼睛,卻怎么也睜不開。
“岳霏!岳霏!”
她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像是有什么東西要從身體里掙脫出去,漸漸的,它果然掙脫出去了,身體越來越輕。她的意識還清醒,至少她認為是這樣。身體卻不聽使喚,直朝著它要去的地方而去——
——她看到路修遠站在天主教堂前,是的,佘山上的天主教堂。他穿著白色的禮服,她穿著婚紗,披著頭紗。她的裙擺很長很長,看不到盡頭。
她看著他。
他撥開她的頭紗,親吻她的臉頰。他說:
“你笑一笑。我喜歡看你笑?!?/p>
她笑了。沒有人笑得比她美麗。她的笑容,像陳年的老酒那樣醇香。
路修遠看著她。
她從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幸福的甜美的笑容。
許久,他說:
“我愛你?!?/p>
這一刻,岳霏聽到教堂里的鐘聲。鐘聲深沉、悠遠。
“我也愛你。”
她問道:“我還來得及愛你,是嗎?”
說完這句,她心里咯噔一下。
她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問這個。
責任編輯:唐 嵩
【作者簡介】滕肖瀾,女,1976年10月生于上海,現(xiàn)在浦東國際機場工作,上海作協(xié)新世紀首屆青年創(chuàng)作班學員。在《人民文學》、《鐘山》、《小說界》、《青年文學》、《萌芽》等雜志發(fā)表小說若干篇。作品曾被《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小說精選》、《作家文摘》等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