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陰陽·房中術
正當早期的基督教教父們聲稱禁欲是通往天堂的唯一確實途徑時,在世界另一個角落,同樣心懷虔敬的修道者卻持完全相反的看法。中國的一位修道者葛洪認為,一個男人若和越多的女人交媾,就能得到越大的利益。另一位修道者更認為,能夜御十女以上最佳。這種與西方大異其趣的“性哲學”和中國人對宇宙與人生的傳統(tǒng)看法有密切關系。
中國文明是人類史上最輝煌、優(yōu)雅的文明之一,在從舊石器到新石器時代之后的漫長歲月里,世界各地大多數的人類在邁向文明化的過程中,均逐漸拋棄他們與自然界舊有的混沌不清的關系,而讓人從自然界中抽離出來。但中國人卻仍保持這種與自然不分的關系,并依此理念建立了他們獨特的文明,發(fā)展出獨特的世界觀,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并非由什么神特別創(chuàng)造出來的。對中國人來說,“存在”表示一種流動能量在時空中的嬗遞,在這種持續(xù)、永恒的動態(tài)變化中,人、野獸、花草樹木、巖石、山、云、雨、風、河流、海洋等都不可分離地水乳交融在一起。在持續(xù)變化的過程中,沒有一件東西和他(它)前一刻是一模一樣的。譬如讀者在讀完這個句子時,已經發(fā)生了變化,和剛剛的你不一樣了。
中國人這種“生生不息”的創(chuàng)造觀念可以用氣象圖來做個比喻,各地有不同的氣壓,冷熱氣流不停地在流動,互相撞擊、反彈,而產生各式各樣的氣候。“氣”是一切的本質,生命的呼吸,“氣”所遵循的途徑就是“道”。
中國人這種世界觀像氣象一樣,萬事萬物都一直在波動起伏著,相互影響,有一個元素“前進”,一定有另一個元素會“后退”,一方“縮”,必有另一方“張”,一“正”必有一“反”。
中國最古老的哲學著作之一《易經》,就是在闡釋“變化”的原理(易者,變也),它將自然界中被動的力量稱為“陰”,主動的力量稱為“陽”,并描述陰陽如何交互作用而推動“氣”沿著至高無上的自然法則來進行。一陰與一陽間的交相作用叫做“道”,作用所產生的生生不息過程就叫做“易”(變化)。
從這個概念中所產生的哲學就是一般人所熟知的道家思想,道家人士認為一個人需擺脫種種人為的羈絆,學習與自然完全和諧的生活才能獲得長壽、快樂,甚至不朽。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一個人必須效法自然,使他生命中的陰陽兩種成份像自然界一樣和諧地交互作用,同時借陰陽的接觸,彼此吸取,而強化這兩種成份。
陰陽是彼此相反而互補的兩種力量,相克相生,在自然現象中,月亮與冬天屬于“陰”,太陽與夏天屬于“陽”;在人類身上,女人屬于“陰”,男人屬于“陽”,但女人并非“純陰”,即使在最柔弱的女人體內,仍有“陽”的成份,男人亦非“純陽”,在最剛健的男人體內亦有“陰”的成份。對兩性而言,其體內較次要的成份(在男性為“陰”)有補充與強化其主要成份(在男性為“陽”)的作用,這種想法在道有與大多數中國人的性觀念中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
在“擬自然化”的情況下,性行為不僅是單純的欲望發(fā)泄而已,它更是陰陽兩種宇宙力量在人類身上具體而微妙的展現。天地相交而生萬物,男女交合而生子女,在中國的文學用語里,慣以“云雨”來形容性行為,它一如從地上升起的“云”與白天上落下的“雨”匯合般,是一種自然現象的回響。
這種性觀念與基督教原始的性觀念雖然不同,但都相當清純,不過在后繼者的“闡揚”之下,都走上了繁瑣與變質之路。在基督教思想籠罩下的西方人很“在意”他們的性行為,覺得那是一種“罪”;在道家思想籠罩下的中國人也很“在意”他們的性行為,極思如何借這種行為來“保體養(yǎng)生”。
在道家思想走上繁瑣之路后,產生了中國獨特的“房中術”。修道者對性行為的著眼點,不僅是“陰”道與“陽”具官能上的感受,更重要的是“陰精”(女性器官所分泌的潤滑液)與“陽精”(男性的精液)。他們認為,女性的“陰精”是不會耗竭的,但男性的“陽精”則有一定的量,因此珍貴異常,它的質也就特別重要,應該有規(guī)律地吸收它的自然滋補劑——“陰精”來強化它,這種“滋補”唯有透過性行為來完成。
為了獲得滋補,男人應盡可能延長性行為的時間,因為他停留在女人體內的時間越長,就能“吸收”越多的陰精。又因為女性在達到高潮時,陰精的分泌達到高峰,因此,每次性行為務必使女性達到高潮,女性高潮對男人的重要性不下于女人。但男人如果在性行為中亦達到高潮而射精,則“前功盡棄”,無法借吸收陰精來強化他的陽氣,或效果甚微,因此,這些“房中術”強調男性在陽精動搖之際(快要射精時)需緊閉眼睛,閉口張鼻吸氣,或以左手緊壓陰囊與肛門之間然后深深吸氣,將動搖欲射的陽精重新吸回,上升“進入腦部”。這種想法當然有違現代解剖生理學的常識,如果說這種說法能成立,那么精液仍是逆轉而射入膀胱中,最后還是隨著尿液排出體外。它也許有避孕的效果,事實上,土耳其人、亞美尼亞人、南太平洋馬貴斯群島的土著即利用這種方法來避孕;但要說它能直抵腦部,滋補身體,就太玄奇離譜了。
這些“房中術”的作者大概也知道這種“保精”的方法并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陽精勢必會有所損,因此他們又建議男人依什么方式損失陽精才不會損傷他的身體。這又和自然界的變化有關。譬如有一本書上說,在春天,男人可以每天三泄。夏天和秋天一個月只能兩泄,冬天則應保精,點滴不漏。冬天一次泄精損失的“陽氣”超過春天一次泄精的一百倍。
另一本書《玉房秘訣》則有更詳細的指示:15歲及20歲的健男可以一日兩泄,瘦者一日一泄。30歲的健男一日一泄,瘦者兩日一泄。40、50、60歲的男子則次數逐漸減少,從3日l泄到20天一泄。70歲男子強壯者仍可一月一泄,但瘦弱者則應點滴不漏。
這些“房中術”除了認為采“陰”可以補“陽”外,亦認為男子為養(yǎng)身,應從不同的女人身上獲得陰精的滋補。如果男人一直和她交媾,她的陰氣就會越來越弱,最后無法滋補男人,而且女人本身也會變得消瘦無力。
在這個觀念下,男性選擇性伴侶,美麗并非必需的條件,但她應該是發(fā)育良好、嬌小、豐滿,曲線玲瓏的,剛好達到成熟期的猶佳。如果一個女人頭發(fā)蓬亂、臉皮粗糙、長頭、喉結外突、牙齒不齊、聲音粗啞,那么男人和她發(fā)生性行為,不僅無法得到滋補,反而會受到傷害。
天地相交而生萬物,男女相交而生子女,生育亦是順乎自然的行為,但要使生下來的孩子健康強壯,亦需遵守自然的陰陽法則。在陽氣旺盛時受孕,孩子自然健壯,要達到這個目的,男子需在數次性行為中均不可泄精,將陽氣提升到最高峰時,于良辰吉日適時“播種”。
古老的中國人和希臘人一樣,認為女性在月經后的頭幾天最可能受孕。洞玄子說:如果丈夫在妻子經后1到3天行房,他將獲得兒子;在經后4或5天行房,將獲得女兒。經后第5天之后行房,泄出的陽精都是白費的。
當上天不友善時,泄出陽精不僅無用,而且是愚蠢的,在有雷電(上天發(fā)怒)的白天或夜晚、有日蝕、虹或月蝕時交媾,所生的小孩將來會遭遇不幸。男人在飲酒過度后行房,所生的小孩將來會受癲癇、癤疔、潰瘍等疾病的折磨。
在道家的思想里。雖也有人像基督教的圣保羅一樣主張禁欲、寡欲,但這個理想一萬人中難以有一個能達成,多數人還是一方面秉承儒家“傳宗接代”的職責,一方面遵循道家“師法自然”的理念,讓性這種本能得到適當的發(fā)泄。
禮·人倫·男女之防
師法自然,放任無為的道家色彩雖是中國思想的一大主流,但中國社會更講求規(guī)范的另一主流最后終于凌駕道家之上,而成為正統(tǒng),這就是由孔子所奠基的儒家思想。儒家思想強調道家所反對的一切——包括儀式、祭典、行政控制、法律、階級、權威主義等由人制定的社會法則。但道家思想與儒家思想并非水火不容的兩種意識形態(tài),事實上,兩者的關系就好像中國宇宙觀中陰陽交互作用,道家是直觀的、柔性的“陰”,而儒家則是剛性的、不妥協的“陽”。直到公元12世紀,中國人仍對這兩者兼容并蓄,在私人生活上以道家的法則為依歸,同時認為儒家的禮法相當適合社會與國家的需要。
儒家思想中的一個基本要素是關系密切而有條不紊的家庭,一個家族中的成員,不管是過去、現在與未來,就像道家的創(chuàng)造觀一樣,是生生不息,同時存在的,一個人只是他祖先與子孫間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已?!靶⒌馈辈粌H是對自己父親還包括對無數列祖列宗的職責,他們在另一個世界的福祉,是整個家族未來幸福之所系。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一個人必須使他得自祖先的血脈綿延不絕地傳遞下去。但這個“后”指的是兒子,女人的地位是卑下的,連孔子也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在傳統(tǒng)的觀念里,女人似乎只是生育男孩、傳遞香火的必要工具而已。
從西方人的觀點來看,儒家這種重視子嗣的想法產生了如下奇怪的結果,一個極端嚴謹的哲學體系以最寬容的尺度來看性活動。在“無后”的壓力下,為了生出健康的兒子,一般人在私下乃采用源自道家的“房中術”。
道家的“房中術”雖含有濃厚的哲學色彩,但亦有實質上的重要性,它是中國人密如蛛網的家族觀念中的一根活線,與“無后為大、一夫多妻制”,人口中的性別與階級比例等是相因相成的。
中國一夫多妻制的“尺度”和世界其他社會也不太一樣,而且延續(xù)的時間也較長。所羅門王的妻妾如云,他屬下大多數的國民只要擁有其中的一個女人可能就會覺得是無上的幸運,這對中國農民來說也是一樣的。但中國在農民與貴族之間有相當多的中產階級,這些中產階級的家庭意識非常濃厚,一般中產階級的家庭,妻妾數目大約在3到12名之間,有的則多至30名以上,道家房中術里“夜御十女”的說法似乎有實際上的需要。
在禮制之下,每一位妻妾各有其與義務,丈夫對每一位妻妾的職責不僅是經濟上的,還包括情感與性方面。有一本書(有人說是《禮記》)上就規(guī)定,即使是妾已年老色衰,但若尚未滿50歲,丈夫仍應每5日與她行房一次。在閨房中若有所偏袒,以致妻妾失和,常被視為敗家的征兆,所謂“家齊而后國治”,一個男人必先能“齊家”,然后在擔任公職上才能受到信任。
在《詩經》這本古書里,雖有很多歌詠男女自由戀愛的詩歌,但禮儀既備之后,婚姻即需“媒妁之言”(明媒正娶)、要娶一個妻子就像現代要買房子一樣,“中間人”(媒妁,男方的代理人)需先驗明對方(女方)是否是嚴謹守禮的處女,有沒有什么身體上的缺陷,父母做人如何,這筆“交易”有沒有法律或社會上的麻煩,特別是男女雙方有無血緣上的關系——這種血緣關系可以扯得很遠,只要雙方同一個“姓”,就注定無法結合;有沒有什么不好的預兆(如生辰八字不合),及雙方的聘金嫁妝是否合適等。
如果這些都沒有問題,在締親之后,由新郎正式前往岳家迎娶,新郎將禮物(包括一只鵝)呈獻給岳父母,然后帶著新娘子回家,當天晚上舉行婚宴,宴請賓客,新郎與新娘入洞房行周公之禮。
通常,在一次婚禮中和新郎結合的不僅是新娘(元配),可能還有新娘的妹妹或婢女,這些陪嫁的女人就成為她丈夫的妾。這不僅可以為丈夫節(jié)省時間和金錢,同時也使新娘在面對一個新世是不會感到孤單。新娘子在過門后就完全屬于夫家——一個有父母、兄弟、姊妹、叔伯、嬸嫂的大家族,他們有他們的家規(guī)與門風。在洞房花燭夜后的第二天早上,新娘才有機會認識這一大堆新戚,然后到祖祠里,由夫家將她介紹給列祖列宗們。兩天歸寧,回到娘家向父母辭行,因為她以后可能永遠再見不到她的父母。新娘在入門后,需經過三個月的考驗才能確立她的元配地位。丈夫有權利休妻——通常以不孕或得了不治之癥為理由,但實際上,休妻的情形并不常見,這部分是因為它會觸怒女方的家族,部分是因為被休棄的妻子會將她陪嫁時跟來的女人一起帶走。
但不管東西方的結婚禮俗有多少不同,中國丈夫仍可發(fā)現他們和同一時代的希伯來、希臘、羅馬丈夫有很多共通的地方,特別是對“什么是好妻子”的看法,一個好妻子并不需要特別聰明或者漂亮,中國漢朝一位知名的女學者班昭在她所著《女誡》一書上說:女有四行,一是婦德,二是婦言,三是婦容,四是婦功。所謂“婦德”,并不是才智優(yōu)越,而是幽閑貞靜,規(guī)矩禮貌。所謂“婦言”,并不是說要辯才好,而是未經考慮的話絕不輕易出口,平時也絕不有一句惡言。所謂“婦容”,不必顏色美麗,而是一身干干凈凈,清清楚楚。所謂“婦功”,不必工巧過人,而是專心紡織,不好戲笑,潔酒齋食,以奉賓客。
這是中國人心目中一個“好妻子”的條件,也是中國“女教”的重要內容。班昭是一個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女學者,但絕非一個女權主義者,像很多儒家一樣,她的“理論基礎”也含有道象的宇宙觀。她說:“陰陽殊性,男女易行。陽以剛為德,陰以柔為用,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先有了這個“陰陽”的基本前提,然后再引入儒家的倫理觀:“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夫,故日: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違也……故事夫如事天,與孝子事父,忠臣事君同也?!?/p>
男尊女卑的現象,跟西方傳統(tǒng)社會里的情形沒有兩樣。一般說來,妻妾只有在餐桌和床上才能碰頭,談話的內容也都限于家務。儒家不喜歡女人分享丈夫的興趣,和羅馬人一樣,他們亦認為女人參與政治是一切禍害的根源,中國歷代都有儒家抱怨因皇帝的后妃干政而使朝綱不振的事例。
儒家亦非常忌諱男女間的肉體接觸,需“以禮為防”,禮記上說“不自授”,也就是“男女授不親”的意思,男女之間不直接受付一件東西。即使女人生了病,請醫(yī)師診療,醫(yī)師亦不能直接觸摸到病人的身體。
中國社會,從小就教人注意男女之別,有“男女七歲不同席”的說法,男女不能到同一個井挑水,不能將衣服掛在一起,總之,男女越少接觸越好。但對女人的要求似乎又特別嚴格,《女論語》上說:“內外各處,男女異群,不窺壁外,不出外庭。出必掩面,窺必藏形,男非眷屬,互不通名”,即使是夫妻之間,也應“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有名的儒者子即曾因“禮”的問題而和妻子鬧過幾次不愉快,一次是孟子走進自己家中,看到妻子在私室里衣服不整,裸露出身體,竟怒而離去。一次是看到妻子兩腳張開蹲在地上,氣得要將她休掉。
淳于髡曾問孟子一個問題:“嫂嫂落水就要溺斃了,可以伸手去救她嗎?”孟子回答說:“當然可以援手而救之,但這是危急場合的權宜之計。”
現代人看這些“男女之防”也許會覺得太過火,但不管怎么過火,跟早期基督教界的“男女之防”可以說是半斤八兩,各有千秋,譬如,基督教亦有規(guī)定過,一個男人的尸體不可以埋在女人尸體的旁邊,除非那具女尸已經腐爛。
儒家要人嚴守男女之防,盡量避免能勾起情欲的場合成機會,跟基督教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