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而長的弄堂里,細細的小腿盤弄著小皮球。皮球從自行車輪邊滑過,騎車人驚呼,車龍頭驚轉(zhuǎn),就撞上了迎面而來的一位提籃阿姨。倒霉的騎車人扶起了更倒霉的提籃阿姨,兩人的眼睛里全都是恨意,忽然同一句臟話從兩張不同的嘴里蹦了出來:“小赤佬……”
“小赤佬”,是一句標準的上海罵人話,帶著一種對孩子的不屑和嘲弄,顯示了作為大人的優(yōu)越感和話語權(quán)?!靶〕嗬小本褪侵改菚r的我們,生于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上海孩子。由于我們時常調(diào)皮、搗蛋、闖禍、犯錯,大人怒其不爭,就斥罵我們?yōu)椤靶〕嗬小?。我們聽得洋洋得意,尤其是男孩子,三五天不被罵,還要去討罵,所以上海俚語中又一句罵人話也沖著我們而來—“賤(上海話中,這個字音同“席”)骨頭”。
在生命的最初10年里,“小赤佬”和“賤骨頭”們沒有網(wǎng)絡(luò)和DVD,沒有天線寶寶和游戲手柄,甚至連看一下彩色電視機的畫面都是一種奢侈夢想。所以,愛蹦愛跳愛闖禍的“小赤佬”們只好在狹而小的弄堂里追著一個小小的皮球奔跑。那時候,我們的思想絕對單純,在弄堂里踢足球,我們只是要自己變得快樂。當然,如果有哪個少體校老師相中我們,是再好不過的事情(因為少體校的伙食要比一般的小學好許多)。
書包放在地上就是球門
極具上海特色的石庫門,是一塊塊弄堂足球的熱土。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在上海的每一個石庫門弄堂里,都可以看到你追我逐的孩子們在圍著一個小小皮球撲騰。
那時候的弄堂,最多的是來來往往的行人,騎自行車的叔叔、提著菜籃子的阿姨、拄著拐杖的爺爺、挎著皮包的姑娘,還有就是坐在凳上搖著蒲扇的三姑六婆。這么多的人,都是弄堂里足球小將們的障礙。每一次傳遞,不但要防著惡狠狠撲過來的“對方球員”,還要提防不要碰到兇巴巴的“中立障礙物”,所以,在上海弄堂足球圈子里能揚名立萬的人,大多都是個人英雄主義的楷模。他們可以把球盤帶得就好像是粘在了腳上,而他們因此付出的代價就是被那些“中立障礙物”們劈頭蓋臉地臭罵:“小赤佬,儂再踢就砍忒儂的腳?!钡策@種臭罵聲響起,估計是那些“中立障礙物”欲前行,卻又無法判斷“小赤佬”的球路,最后和“小赤佬”在弄堂邊角地帶激情碰撞以后。
弄堂里除了行人,就是隨意停放的自行車,無處不在的桌椅板凳,還有成排堆放的煤餅和排隊齊整的馬桶(刷過的馬桶)。這些顯然是弄堂足球中最容易被“犧牲”掉的東西。每一次不成功的傳球、每一次成功的破壞、每一次力量稍大的射門或者解圍,都會不約而同地“招呼”到自行車、煤餅或者馬桶們的身上。器物無聲,它們也不知道痛,只有默默承受。但器物的主人,那些彪悍強硬的家庭主婦們一旦遭遇這樣的無妄之災(zāi),頓時會雷霆暴怒,就好像對著器物的每一腳都踹到了她們的腰上,蹬到了她們的心口。
弄堂里最缺少的,就是讓孩子們撲騰足球的空間。無時無刻不在流動的人群,和無時無刻不出現(xiàn)在眼前的煤餅馬桶,將狹而長的石庫門弄堂擠壓得越發(fā)狹窄。在如今這個年代,人們普遍認為3對3是足球比賽的人數(shù)下限,其實在弄堂足球年代,2對2是最普遍的一種存在形式。如果弄堂面積過于狹小,那我們就像現(xiàn)在籃球架下的單挑一樣,開始1對1對抗。
足球單挑其實是一種極其簡單的弄堂足球存在形式。放學后,把肩膀上的書包扔在地上,一左一右,就是一個簡單的球門,球門的寬度從來就是不固定的,從半米到兩米,都有可能,具體要視各條不同弄堂的實際情況。一場弄堂里的足球單挑,大致總在重復(fù)著如下的場景:當甲方將球盤帶起來以后,乙方則要想盡一切辦法,去阻撓甲方的進球,這些阻撓大多都是通過手部動作完成的,拖、拉、拽、推,甚至拍打,如果實在無法遏制甲方的突破,乙方甚至不惜移動兩個書報門柱,來縮小球門寬度?!百嚻ぁ钡慕Y(jié)果,往往是兩個單挑足球的孩子單挑起了“摔跤”,最后彼此打得眼淚鼻涕滿臉,還指天發(fā)誓再也不和對方做朋友了。孩子的誓言往往是隔夜就忘,第二天,便又追打著去上學,放學后,又在弄堂里擺好書包做球門。
暗自攀比誰被罵的多
闖禍是男孩子的天性,更是弄堂足球永恒的主題。而因為闖禍而引發(fā)大人的怒罵聲,就好像如今足球場邊球迷的吶喊助威,氣貫長虹,響徹云霄。由于被罵得次數(shù)多了,孩子們倒不以為然,還偷偷地各自記下被罵的次數(shù),拿來炫耀自己是個標標準準的弄堂小霸王。這樣的孩子暗合了一句經(jīng)典的上海話—“老米米(意為不要臉,無廉恥)”。
弄堂里“老米米”的孩子數(shù)不勝數(shù)。大人的怒罵仿佛從不曾讓這些闖禍的孩子長記性。我們照樣很撒野地在弄堂里下著“野腳”。東家的玻璃,西家的馬桶,南家的老奶奶,北家的漂亮姐姐,都成了腳法欠佳的犧牲品。
緊接著而來的,是一痛臭罵。罵人的話反反復(fù)復(fù)就是那么幾句,和孩子們所做的壞事反反復(fù)復(fù)就這幾樣有異曲同工之妙。最后,那些頑劣的孩子索性記住了罵人話,大人大聲罵,他們小聲罵,見大人氣急敗壞地要動手,他們就鉆進了弄堂的深處,一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才逃回家來。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xù)到弄堂里的孩子跨進了中學甚至大學的校門,他們才逐漸洗去了弄堂足球的“匪氣”和“孩子氣”,學會了謙讓和禮貌。
我的爺叔是上海隊的
上世紀80年代初,孩子們的偶像是軍人、教師和工人,很少有以足球運動員做為偶像的。那時候的足球運動員都是計劃經(jīng)濟下的“足球工人”,他們每個月領(lǐng)著體工大隊下發(fā)的菲薄薪水,勤勤懇懇地訓練,認認真真地比賽,沒有所謂的“泡吧”和“黑哨”,即便是偶爾踢幾場“假球”,為的也是所在城市的政治利益和需要,而不是個人的經(jīng)濟利益。和如今球員退役后直接晉身商場、廣告圈、影視圈不同的是,那時候的球員在退役后只有等待分配進工廠做工人一條路。
不過,隨著1983年上海隊在全國第五屆運動會上拿到金牌,弄堂里的孩子們逐漸重視起足球運動員來。他們的嘴邊經(jīng)常掛著方紉秋(上海五運隊主教練)、魯妙生(當時的上海第一球星)這樣的名字,還總是在弄堂足球“聯(lián)賽”里模仿柳海光的頭球和林志樺的遠射。雖說這些力大勢沉的頭球和遠射,總是以“葬送”幾塊窗玻璃收場,但孩子們士氣高昂,仿佛自己就是弄堂魯妙生、弄堂柳海光。誠然,當年的魯妙生、柳海光們也是從弄堂里踢到少體校踢到上海隊的。
記得小時候隔壁弄堂里有個小朋友。他的球技很一般,身體也很瘦弱,但大家都很喜歡和他一起踢弄堂足球,還特別喜歡和他同在一隊。不為別的,就是因為這個小朋友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我的爺叔(上海話,意為“叔叔”)是上海隊的隊員?!币驗檫@個“裙帶關(guān)系”,大家都很樂意與這個小朋友做隊友,這種樂意出自于一種最為推論簡單卻立論錯誤的邏輯推理:上海隊隊員的侄子肯定會頂替叔叔進上海隊的,那么我們就和上海隊的隊員成隊友了。由于年代久遠,已經(jīng)無法回憶起那個“爺叔”在上海隊的那個家伙穿幾號球衣,叫什么名字了,但那句清脆響亮的“我的爺叔是上海隊的”,還烙在腦海里,裊裊不去。
其實,弄堂里的草莽英雄數(shù)不勝數(shù)。除了這個時常被掛在嘴邊的“上海隊爺叔”外,大大小小的石庫門弄堂里藏龍臥虎著不知多少從上海隊、八一隊退下來的足球運動員。脫去了球衣,他們成為了廠里的工人,每天騎著自行車穿梭在弄堂里,看到兩三個在撲騰皮球的小孩子,他們會放慢車速,這是他們的過去,他們留戀過去。
孩提時代的爭吵和歡笑,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大半意識模糊了。經(jīng)濟發(fā)展日新月異的今天,越來越多的石庫門房子消失在鋼筋水泥的百米高樓間。一幢幢的商品房塵封了從弄堂足球時代走來的大人們的記憶,而他們的孩子也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樣接受弄堂足球哭笑罵打的洗禮。
城市的發(fā)展,總是伴隨著一部分記憶的消失,弄堂足球不幸成了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