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個傻子,我們那兒的人都知道。
我爹太窮,四十二歲還娶不上媳婦兒,三伯爹從幾百里外的孟縣給我爹說上的這門親。我娘雖然傻,卻是我爹明媒正娶的老婆,我們那兒的人也知道。
我有個哥,三歲多還不會說話,我一歲半咿咿呀呀叫爹的時候,我爹一狠心把我哥丟到了北城的大街上,這些我們那兒的人都知道。
我娘什么事都不會做,就知道吃,為了不讓我娘把兩餐的飯菜一下子吃完,我爹出去上工的時候,得用鎖把碗柜鎖起,把鑰匙交給隔壁的三伯奶,讓三伯奶中午吃飯時間幫著把碗柜打開。然后我爹扛著我,走村串戶地給別人打家具,我跟著爹在主人家吃飯,也能幫著給爹遞個錘子、刨子什么的。在我的印象里,我爹是個快樂的男人,走在路上,他經(jīng)常哼著小曲兒,歌詞常常應景而作,調子就是我們那兒山歌的調子,那歡樂的調子繞著我,使我小小的心里也充滿了歡喜。
爹常傻傻地笑著,看著我,有時候都忘記干活了,三伯奶經(jīng)常說,藍妹子呀,藍妹子,你是你爹的笑根哪,你可不能給你爹制氣呀。
我家基本不會有什么客人,我娘吃飽了飯,每天在家不停地嘟囔。她常拿著一根茅草在手里甩來甩去,家里偶爾來人的時候,如果來的是個男的,不管他年齡多大,我娘總是重復“阿弟,喝茶”,她的口音還帶著濃重的孟縣口音,“阿弟”從她的嘴里發(fā)出來,像“阿嗲”;如果來的是女的,娘重復的就是“阿妹,喝茶”。村里那些膽小的孩子看見我娘就跑,因為我娘喜歡追著他們叫“阿嗲”、“阿妹”,還喜歡把茅草往孩子們臉上揚,如果得逞,娘會“咯咯咯咯”笑個不停,臉上的肉一顫一顫的,孩子們逃脫的時候,就唱自己編的順口溜“傻子婆娘,肥肉墩墩,屁股肥肥,波波露露……”還對著娘做鬼臉。娘不明白孩子們唱的是啥,“咯咯咯咯”笑個不停,我蒙著臉不看,心里在恨娘,也恨爹為啥要娶這樣的娘。吃飯的時候,我故意往娘的碗里淋辣椒汁兒,娘傻,大口大口把飯往嘴里送,嗆得不停地咳嗽,也不知道停。爹瞪我,然后給娘換一碗飯。我低下頭,眼淚無聲地流到碗里,我不擦,把和了眼淚的飯往嘴里塞,像要把心里的難過擠出來……
我曾經(jīng)有過外婆,可是外婆在我八歲的時候死了。外婆沒死的時候,來過我家三次,我記得的有兩次,還有一次是我娘生我的時候來的,我還沒記事。外婆來的時候,給我?guī)砹嘶ɑňG綠的軟糖,花花綠綠的衣服。外婆一來,娘特別地乖,她非常安靜地依偎在外婆懷里,還用手去揉外婆的耳朵根,我也趁機趴過去,娘還在我的背上拍了兩下。然后外婆把我往外扒拉,嘴里念叨,老了老了,掇不動你們兩個了,藍妹子下去。那是我將近二十年的人生里最溫馨的跟娘有關的回憶。
可是外婆在我八歲的時候死了。外婆死了以后,我娘的娘家再沒有人來過。
聽我們村的人說,我娘還有三個姐姐兩個哥哥,他們在孟縣縣城甚至在省城都建有樓房,可有錢了。村里人經(jīng)常說,藍妹子,去找找你的舅舅姨媽吧,他們身上隨便扒拉下來一個大子兒,就夠你一家花上個一年半載的啦。
可爹不讓我去,我也不想去。我爹說,我娘現(xiàn)在是我們的了。我爹還說,你的舅舅姨媽把你娘當成好不容易擤出去的一團鼻涕,我們又何必恬不知恥地往回粘呢。
我爹說,藍妹子,哪天爹走在你娘前頭,你可要對你娘好咧,你娘雖然傻,可是她的心純著呢。我閨女良心好咧,絕不會丟下娘咧。
這時候,我在我爹的臉上看到了憂傷。
擦鞋的營生
西斜的陽光砸到我和秋芬姐一起租住的雜物間的玻璃窗上的時候,我和秋芬姐在吃才煮好的面疙瘩,天太熱,秋芬姐的臉上冒出了黃豆大的汗粒,我也感覺到熱,可是汗卻不多。秋芬姐說,我這樣的容易落病,汗流了,順帶把病也帶出來,要是老不流汗,病帶不出來,積久了,總要病一場才作數(shù)的。我不信,我不愛出汗隨我爹呢,天生的。
秋芬姐的面疙瘩吃完了,她“哧溜哧溜”地喝那帶油腥子的面湯,喝完一抹嘴,拎起那裝了兩只小凳還有鞋油、鞋刷等家什的筐,出門去了。出門前她丟下一句話,今兒個俺上北門的鐵板燒那條街去,要走遠路,你就別等俺睡覺了。
我慢慢地嚼那面疙瘩,秋芬姐喜歡吃蔥,往湯里灑了不少,我從小就不喜歡吃蔥,覺得有一股怪怪的辣味,很難咽下去??晌疫€不能因為這就不吃這面疙瘩,今晚還得出工呢,不吃完這一大碗恐怕晚上要餓肚子的。
今晚該到哪里去找活兒呢?我邊嚼面疙瘩邊琢磨。
當最后一塊面疙瘩就著面湯終于咽下去的時候,我已經(jīng)決定了,今晚我也跑一趟遠路,到江邊那條啤酒魚大排檔去。路過狗肉街,還可以順便碰碰運氣,說不定能撞上一兩樁活兒,盡管下午我才去過,可是秋芬姐說過,鐵打的筵席流水的客,不怕沒有營生的。
涮完碗出門的時候,對面喜來登酒店的霓虹燈已經(jīng)亮起來了,其實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
才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我不明白為什么還沒天黑,那花花綠綠的燈就點著了,那該多費電呀。秋芬姐說,城里人的一百塊就跟咱的一分錢差不多,不怕費。記得一天下雨,秋芬姐帶我到據(jù)說這個城市最大最繁華的南城商場逛,我一眼看中了一件粉色的小襖,在營業(yè)員的冷眼中我鼓足勇氣瞟了一下標簽,嚇我一跳,就那么一件小襖,五百多哪。秋芬姐看我那樣,先瞪了那營業(yè)員一眼,然后把我拉到一邊,也瞪我一眼,說,你真是少見多怪,一兩千一件的衣服多著呢,在城里的商場逛,別委委瑣瑣的,讓人瞧不起,得昂著頭,反正看再貴的衣服也不花錢。
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沒那么傻了,我知道這個城市的繁華、丑陋、奢侈、灰暗都與我無關,與我有關的是踩在干凈或者骯臟的城市地面上的那一雙雙鞋子。那些鞋子載著地面上形形色色的人,從某個地方來,到某個地方去,如果中間某雙鞋在我的擦鞋筐前停下來,坐在我爹打的那個小圓墩上停留十分鐘,我的營生就來了。拎著那十來斤重的筐,穿行在這個城市的小巷子里,我低眉順眼地重復, “先生,擦鞋嗎?”“小姐,擦鞋嗎?”這個城市的男女像風從我的身旁拂過,像水從我的身旁流過,除了偶爾停留下來的男人女人丟在篾筐里的一元硬幣或紙幣是清晰的,可以觸摸得到的,他們留在我生活里的痕跡模糊得幾近零,幾近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