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河南省南陽市向東北行約50公里,賒店到了。如果你略通堪輿之術,漸近賒店,你的心跳會咚咚加快,最終會情不自禁地喊出聲來:“風水寶地,這里絕對是一塊風水寶地!”只見伏牛山隱隱在北,潘河趙河逶迤而來,西邊是豐饒的南陽盆地,東邊是蜿蜒起伏的丘陵,有一位詩人經過此地,欣然吟哦道:“依伏牛而襟漢江,臨金盆而掬瓊漿”。
賒店,又名賒旗店、賒旗鎮(zhèn),是社旗縣城所在地。漫步在青石條鋪就的街道上,清代的建筑觸目皆是。青磚灰瓦的南北瓷器街兩側商鋪林立,原汁原味地保留著那個遠去朝代的韻致,廣盛鏢局、蔚盛長票號、厘金局門口獵獵飄動的旗幟,似在追憶繁盛的往事,特別是處于鬧市中心的山陜會館,更像一冊厚重的史籍,見證著那昔年的輝煌。
賒店的起源,史料記載說,西漢末年,諸侯爭霸,群雄并起?;首搴笠釀⑿沩槕裥?,滿懷光復漢室的雄心,率領強兵驍將在古宛城起兵,征戰(zhàn)廝殺,以平天下。一場大戰(zhàn)過后,寡不敵眾,帶領一隊人馬落魄而逃,人困馬乏之際,逃至一古鎮(zhèn),見一酒館,眾將狂飲,精神倍增,共議再舉大事,酒過三巡,大計商定,惟缺帥旗。劉秀走出酒店,抬頭看見一個大書“劉”字的酒幌在風中飄蕩,大呼:“天助我也!”遂取酒幌為帥旗,一路征戰(zhàn),所向披靡,起兵南陽大戰(zhàn)昆陽,建都洛陽。稱帝后念“劉”記小店賒旗有功,封此小店為賒旗店,酒為“賒店老酒”,此鎮(zhèn)稱“賒店鎮(zhèn)”。
賒店真正繁榮的時代,卻在清代康乾年間。民間有“天下店,數(shù)賒店”之稱。當時該鎮(zhèn)為水旱碼頭,南船北馬,總集百貨,為南北九省交通要道,全國有16個省的商人在此經商。城區(qū)有72道商業(yè)街,36條胡同,人口達13萬之眾,各省商人所建同鄉(xiāng)會館10余座,大小廟宇30余座,數(shù)里之外,就可聽到喧鬧的市聲,成為與周口鎮(zhèn)、道口鎮(zhèn)、朱仙鎮(zhèn)齊名的中州四大名鎮(zhèn)之一。
這里曾是南北貨物水陸轉運的樞紐。城東南碼頭上,桅檣如林,東南來的船隊似游龍接連不斷。通往洛陽、開封的大道上,馬幫鈴響,絡繹不絕。鎮(zhèn)內街道分行劃市,如銅器街專營銅器,騾店街全為騾馬大店,山貨街專營山貨,麻花街專營以麻花為主的小食品等,猶如現(xiàn)在的專業(yè)批發(fā)市場,行業(yè)特色十分明顯。所經營的商品多為糧食、藥材、白酒、生漆、桐油、茶葉、木材、布匹、食鹽等。據(jù)資料記載,當時賒旗鎮(zhèn)上的大商號吞吐量驚人,花布行50多家,每天可成交棉花5萬余公斤、土布7000余匹;八大糧行日交易小麥、高粱、玉米、綠豆10余萬公斤,僅“通盛行”一家,每天都要動用大車400輛、小車20多輛、騾馬40多匹、挑擔人夫1000多人。鎮(zhèn)上500多家商行經營百貨,21家騾馬店朝夕待客,48家“過載行”日夜裝卸不停,所以當時人說“拉不完的賒旗店,填不滿的北舞渡(位于今舞陽縣的水運碼頭)”。賒旗鎮(zhèn)上的加工業(yè)隨之繁榮。當時鎮(zhèn)上有9家染坊,最大的一家日染青藍布300多匹。釀酒業(yè)更為發(fā)達,最盛的有“永祿美”、“永隆統(tǒng)”等6家酒館,當時賒店酒行銷冀、鄂、桂、粵等十數(shù)省。建山陜會館的時候,酒業(yè)行會“酒仙社”沒少拿銀子。原來晉商壟斷了中國南方數(shù)省轉運俄羅斯、外蒙的茶葉貿易。從南方采購的茶葉,形成批量后,大都由水路運抵漢口,再由漢水北上達賒店,再改行陸路,用馬匹馱運至洛陽,入太行,再經太原、大同分別到張家口或歸化,然后穿越戈壁大漠到達恰克圖或庫侖,最終到達俄羅斯的圣彼得堡或莫斯科。英國人貝思飛在考察了這里之后,稱其為“當時中國最富有的商業(yè)貿易中心之一”。在恰克圖開設“四大玉”的榆次常氏家族,在賒店均設有分號,在山陜會館的碑記中,就有“四大玉”捐款重修會館的記錄。
研究清代經濟史的專家許教授,經過分析山陜會館的抽厘和捐款,認為除了本地和他省商人,僅山陜二省商人的年營業(yè)額,就達500萬兩白銀之巨,因此,“金漢口,銀賒店”傳誦并不為過,遙想當年賒店之繁華,簡直可以用“滿街白銀嘩嘩淌”來形容。
頻繁的商業(yè)活動盡然伴隨巨額的資金流通,于是鏢局在賒店應運而生。廣盛鏢局鏢頭戴二閭,從小功力過人,跟隨父親戴龍邦學習心意拳,父傳子學,毫無保留,因此將戴家拳、械等功夫全部學到了手,與人交手時,一發(fā)動就能把人擊出二丈以外。戴二閭成名后,當時在賒店的山西商人回到家鄉(xiāng),重金請他到賒店為商行保鏢。據(jù)說戴二閭初次來到賒店,當?shù)匚湫g名家亦多,戴二閭與之交手,未能勝出,為此又歸家學藝三年,再次來到賒店,創(chuàng)立了廣盛鏢局,鏢局內的鏢師有其兄戴大閭、任志等。其鏢主要走山西、陜西、湖北、安徽、江蘇、山東、河北、北京、張家口、天津等地。
清代晉商經營票號大獲成功之后,自然也不會放棄在興盛的賒店設立分號的機會。他們在中原地區(qū)設立的第一家分號就是賒店的“蔚盛長”,隨后,“蔚盛厚”錢莊、“廣順生”、“福臨協(xié)”票號相繼開張,這些票號,生意興隆,獲利豐厚,修建山陜會館時,連住在漢口的“眾票幫”也捐出白銀500兩。
官府自然也不會對這里視而不見,當年南陽、唐河、方城、泌陽四縣的厘金(稅金)總局也設在了賒旗鎮(zhèn),“老一”是三品大員。超過了南陽府的五品知府,這大概和賒店“其市稅常巨萬”有關吧。
然而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關于賒店的衰落,流傳最廣是一個故事。清朝同治年間,賒店商人們集資在賒店鎮(zhèn)北面的潘河上建起了一座大石橋。目的就是要阻截船只北上方城。橋建起來以后,方城剛興起的碼頭上一只船也沒有了!那里的商人把賒店商人告上了法庭,但卻沒打贏官司。憤怒的方城人利用地處上游的優(yōu)勢發(fā)動了報復。據(jù)《方城縣志》記載,商人們用杉篙把大鐵鍋像穿糖葫蘆那樣穿起來,中間塞滿石頭,堵塞了潘河的發(fā)源地黑龍?zhí)丁澳悴蛔尨蟻?,我不讓水下去”。民間傳說那黑龍?zhí)兜娜弁ㄍ昂Q邸?,就是與“地下?!毕嗤?,這一堵,潘河連同唐河“流細船減”。唐河水小了,沒法行大船了,賒旗鎮(zhèn)也就衰落了。后來,兩敗俱傷的兩地商人經過協(xié)商,把堵黑龍?zhí)兜氖^和鐵鍋取了出來,可泉水比以前差遠了,民間的說法是泉水被“憋回去了”。
其實賒店的衰落有更為復雜的背景,光緒年間的《南陽縣志》載“賒店鎮(zhèn)自鐵路輪船興,道僻商賈日稀,近著就衰矣?!本h鐵路的滾滾車輪,遮掩了汴洛古道上的粼粼車馬;潘河趙河水位下降,消歇了唐河岸邊的帆影櫓聲;山陜商人的南下西還,抽去了支撐賒店繁華的骨架。再加上兵匪禍患,到了民國初年,這座曾有過13萬人口的商業(yè)重鎮(zhèn),只剩下不足1萬人。
建筑是凝固的歷史。如今唯有鱗次櫛比的清代建筑群,訴說著賒店往昔的繁華。山陜會館原是山西、陜西的商人為了“敘鄉(xiāng)誼,通商情、敬關爺、崇忠義”,集巨資興建的。始建于清乾隆二十一年,經六帝136年,至光緒十八年竣工。在全國同類建筑中,以其建筑時間之長、建筑藝術之精美、創(chuàng)造了全國同類會館的“十項之最”。古建筑專家羅哲文、鄭孝燮稱贊它:“高樓杰閣,巧奪天工。精雕細琢,錦繡裝成。公輸匠藝,壯哉斯館?!睍^設置于鬧市中心的黃金地段,地勢卻低于周圍地面,中庭院又低于前庭院,大拜殿之拜殿與座殿間設置的“天溝”及四方流水集之“銅池”,這一系列的精心設計,反映商人“聚財”的內心夙愿。其次表現(xiàn)了商業(yè)文化兼容并包的特性。會館建筑裝飾藝術選擇有大量的文學故事,如《八愛圖》、《杜甫夜讀》、《李白騎鯨》、《十八學士》等文學名著故事;又有大量的歷史典故、戲劇故事、民間傳說,如《杯羹之讓》、《蘇武牧羊》、《白蛇傳》、《趙氏孤兒》、《二十四孝》等;其裝飾題材范圍兼容儒、佛、道、民間文化于一體,具有廣泛的兼容性。商人既崇商又尊儒崇文,才能真正樹立其正統(tǒng)形象,得到世人的尊重,也才能賺到更多的利潤。再次是商業(yè)文化中尊崇關公的文化現(xiàn)象?!按呵飿恰眱人苡小瓣P公夜讀《春秋》”的造像,大拜殿內也奉關公牌位,一派肅穆威嚴的景象。殿前矗立的石牌坊、九龍神道及前庭院之轅門、琉璃照壁、鐵旗桿等處,都有尊崇關公的雕刻,遍布館內的眾多的匾額與楹聯(lián),多是尊崇關公忠義、誠信精神的贊頌之辭。
清雍正二年的《同行商賈公議戥稱定規(guī)概碑》載,“……年來人煙稠多,開張賣載者二十余家,其間即有改換戥稱,……不得暗私戥秤之更換。犯此者,罰戲三臺……”這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民間商會誠信規(guī)則,它不是由官府強迫,也不是出自消費者的要求,而是商人的自覺行動。立于清乾隆五十年的《公議雜貨行規(guī)碑》,立于道光二十年的《過載行差務碑》等,更讓人感嘆古賒店商業(yè)發(fā)展由亂到治,由無序競爭到有序競爭的轉變?!百d酒賒旗不賒義,食蔬食魚不食言”,誠信正是賒店興盛的基石。
一座商業(yè)巨鎮(zhèn)的傳奇,不僅僅關系到一個城鎮(zhèn)的興衰,在建設現(xiàn)代化中國的征途上,同樣需要呼喚著誠信意識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