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在細(xì)雨綿綿的春天里說,兒,趕明兒忙完了地里的活兒,我出門打工去,賺點(diǎn)錢給你們讀書。
春天里百花噼里啪啦開滿了枝頭,草兒眨眼間綠了山野。一座又一座山坡,一丘又一丘水田,抖著滿身的露水看天地間我娘渺小的身影。我娘埋著頭鋤一陣地,又扶著鋤頭望一望南邊的山,她的眼神很遙遠(yuǎn)。
我娘種完西山頭一大坡的地,又趕去撒石溝山的黃豆。把這兩處肥地都忙活完了,還有陳家大地、菜子洼、大老坡、瓜山、石門坎等著去收拾,地里煞了尾,又該是田里了,一棵棵秧苗得插到大塊大塊的水田里,一點(diǎn)都不能耽誤,誤了稻米長不結(jié)實(shí)。
我娘從田里直了直腰板兒,說,趕明兒忙活完了田里,我下廣東打工去,回來給你們帶好多的衣服,聽說那邊的衣服又便宜又好看。
不知不覺中,春天連尾巴都不見了,知了在樹上吱吱地亂唱,布谷鳥唱完了“早栽包谷”,又換成唱“早薅包谷”,一聲聲監(jiān)督著人們。
山上的玉米一塊比一塊綠,又綠又苗條,苗條得讓人心疼,它等著喝肥料。
我娘看完地回來,就急巴著等我爹送肥料回來,等不及了,就披著蓑衣踮著腳在雨中張望,終于看到我爹的破三輪車屁顛兒屁顛兒地從馬路沖上了回家的土路。
我娘披著蓑衣在細(xì)雨中為玉米追上肥,又說,等補(bǔ)完雨水沖跑的秧苗,薅完地里的包谷,我就去打工,過兩年,我們在屋基上蓋新房子。
我爹的破三輪車在通往縣城的馬路上轟來轟去,拉完了人,又趕來拉我娘從山上背下來的包谷了。
這是秋天,一袋袋還沒有褪掉葉的玉米棒,一捆捆黃得要炸開的豆子,一個個圓溜光滑的大南瓜,堆滿了屋子,堆到了門外。我娘和滿滿的背簍,還陷在玉米堆里,喘完了上氣,下氣突然嚷了出來,等地里忙完了,我出門打工去,你看人家小山華、小東英家,不用種地,就蓋了平房。蓋了平房也不住,外面好過,人家都好久不回來了。
我爹的聲音也從玉米堆里爆了出來,你盡做白日夢!打工發(fā)得了財?打來打去這村里有哪個出頭的?人家不回來,那是連回來的車費(fèi)都沒有,年都不能回來過了……
秋一天比一天深了,草木凋零,我娘的打工夢卻還生生不息。她說,等冬天閑月,或是明年,我出門打工去,去廣東……
又是一年。我弟弟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丝h城的一所高中,我去送他,我娘也想一起去。
我娘早早地起來梳洗,還戴上了柜底陳年的大頭花。
我娘邁上汽車的那一步很莊嚴(yán),在車上卻稀里嘩啦地吐起來,頭貼著窗暈來暈去,眼睜了又閉,閉了又睜,十分緊張。旁邊的一個城里女人,狠狠地瞪了我娘一眼。我知道,我娘第一次坐汽車不習(xí)慣,她只坐過我爹的破三輪,最遠(yuǎn)只到過鎮(zhèn)里,十五分鐘的路程。有時我爹的車上人多了,我娘就下來走路,她為我爹可以多拉一塊錢而走得十分有成就感。
到了縣城,我娘果然分不清東南西北,她拽著我走路,有紅燈綠燈時我就在一邊遙控:左,右,停,走,沖。
我娘看著那些形形色色的人、花花綠綠的店、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車、寬寬大大的路,她很暈,她的新鮮感自豪感恐怕要留著回村后再發(fā)揮,此刻她面色鐵青。當(dāng)晚她死灰一般地躺在旅店的床上,大門不出,一聽見外面車的刺耳叫聲她就心亂如麻。
打那以后,我娘再不提打工的事,她問我,廣東有多遠(yuǎn)?我從書柜里拖出中國地圖,對她說,假如我們家離縣城有一顆黃豆那么遠(yuǎn),那么到廣東就有五十顆黃豆那么遠(yuǎn)。
我娘可能計算不清,她可能又暈了。她沒有問廣東有多繁華,但她肯定知道那里是最繁華的,比縣城強(qiáng)無數(shù)倍。
意外的是,我娘不但沒有再提她那曾經(jīng)生生不息、雷打不動的打工計劃,也沒有向人具體描述縣城的見聞——要知道,那是她此生去過的最遠(yuǎn)的地方,全長48公里,不到一個半小時的車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