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長高,不停地長高。
像一棵雨天里瘋躥的竹筍。
幾乎每天晚上,我都會夢見我在下樓梯。下著下著,總有一步沒踩穩(wěn),眼前一黑就栽倒下去,然后心驚肉跳地醒來;或者是因為小腿抽筋而疼得睡不著覺;還有立定跳遠的時候,我的膝蓋甚至發(fā)出輕微的裂開來一樣的響聲。我擔憂地把這些告訴當醫(yī)生的媽媽,她笑著說,是好事呢,這說明你在長高呀。
可是她不能明白那種奇異的感覺。雖然看上去我沒有什么變化,但是半年前才買的褲子,現在穿居然有點短了。
難道成長真的是一夜之間的嗎?一到夜晚,你的每一根骨頭就開始悄悄伸展,像鳥兒在風中鼓起它閃著淺灰色光芒的羽翼。
難道成長真的是疼痛的嗎?那種細細密密的,綿延的,有撕裂感的陣痛,盡管,它有一個很科學的名字:生長痛。
1
我的日記本不見了。
我斷定它是在體育課上丟失的。因為我去操場之前,還特地把它上了鎖,放在課桌抽屜的最里面。我問同桌蔡小雯,她說不知道呀,你自己沒放好吧。我又問了前后左右的同學,沒結果。
我徑直走到何旭面前,敲敲他的桌子。他從一堆數學題里抬起頭?!澳憧匆娢业娜沼洷玖藛??”“沒有?!彼仆蒲坨R。“可體育課只有你請了假?!薄拔也皇娣?,去醫(yī)務室了。”他又推推眼鏡。“那么你有沒有看見什么人……”“我說了,我不在教室?!彼鏌o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低頭繼續(xù)做他的題。
日記本到底去了哪里呢?晚上躺在床上,我急得快要哭出來了,不是因為它粉紅色的外殼那么漂亮,不是因為它跟了我三年,而是因為,整本日記都寫滿了一個人的名字:文宇。
想到這里,我覺得我的小腿又抽筋了。
2
我剛走進教室,就聽見一聲刺耳的口哨。我心里一沉,低著頭回到座位上,不用回頭也知道身后有人指指點點。蔡小雯面色凝重地湊過來,剛想說什么,更大聲的口哨又響起來。
抬頭,文宇走進來。我對蔡小雯擺擺手,示意她不用說。我最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次胰沼浀娜耍盐业拿孛茈S意地丟在風里。
數學老師講了些什么我全沒聽到,只是呆呆地盯著前面何旭的背影,從昨天我問他日記的事情開始,他就沒敢正眼看我一眼。“你懷疑是他?”蔡小雯用嘴形對我說。我點點頭。
“可是看起來沒有什么事情比拿全班第一更讓他感興趣了!”她在草稿本上寫,末尾那個感嘆號特別的大。
我才顧不了那么多。電影里不是經常這么說嗎,往往最不可能的人就是罪犯。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采取行動,又一件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我收到一封信,它就夾在我的語文書里。淡藍色的信紙上,泛著淡淡的清香。而落款,是讓我的心快要跳出來的兩個字:文宇。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甜很香,沒有做跌落的夢,也沒有被疼痛驚醒,在這些身體飛速生長著的日子里,許久我都沒有這么安寧過。我好像睡在一片淡藍色的花瓣上,輕輕的,軟軟的,在如水的月光里溫柔飄蕩。呵,千回百轉的心事,在青春里,這么美。
3
我等了整整一個小時。
直到天空從灰白色變成藕荷色再變成粉橙色,最后湛藍得猶如海鷗瞳孔里倒映的海洋。直到蜜色的陽光漸漸蒸干空氣里潮濕的氣味。
可是文宇沒有來。在那封信的最后,他說:“如果你也喜歡我,明天早上七點,我希望在學校運動場見到你?!?/p>
拖著有點發(fā)麻的雙腿走進教室,路過文宇旁邊的時候,他正好看著我。他的眼睛那么漂亮,那么坦然,那么無辜,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一瞬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可是我不敢問他。
坐在座位上,我咬著嘴唇,拼命忍著不讓眼淚落下來。蔡小雯關切地問我怎么了。好不容易等到下課,我們倆拿著那封信,一口氣跑到無人的小花園里,慎重地展開來。
她把信反反復復地看了幾遍,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拉拉,我覺得這不是文宇的字,雖然模仿得很像?!蔽夷眠^來仔細一看,的確,當時我被興奮沖昏了頭,沒有仔細辨認,在某一些筆畫上面,它顯得有點生硬。“所以說,你們倆都被人耍了??隙ň褪悄莻€拿你日記的人干的。太可惡了!”
我愣愣地坐在那里,軟軟的憂傷安靜地綿延,像三月里忽然下了一場雪,我的世界一片白茫茫的空虛。
長長的生命中,我們可能遇到的,猝不及防的傷害,原來并不是一個傳說。
4
早上打起精神收作業(yè),何旭沒交,我只好去他那里找。不小心碰掉他桌上的一摞書,我彎腰去撿的瞬間,一種淡藍色猛地刺痛了我的眼睛——那封信用的那種信紙從他的書里滑落出來。
“喂,你干嗎?”何旭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后。我冷笑一聲,站起來,揚了揚手中的紙:“這是什么?”何旭一把搶過來,惡狠狠地說:“你憑什么翻我的東西?”我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你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我說,姚拉拉你是不是有病啊?”他抱著手,用調侃的語氣說。可正是他的這種語氣激怒了我。我只覺得血一個勁兒往腦門涌,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只想找一個出口。我抓起桌上的鉛筆盒,朝何旭用力地扔去,然后在一片喧嘩中轉身沖出了教室。
一直跑一直跑,不想停下來,直到穿過一條條日光下喧囂的街,穿過一長串寂寞與無助,迷惑和憤怒,穿過這段灼熱冗長、充滿無解懸疑的青春。
眼淚從眼眶源源不斷地涌出,它們不聽我的話,往四面八方狂奔,把風都變咸了。膝蓋也不聽話,它要命地疼起來。
5
第二天我沒去上學。昨天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了那么沒風度的事情,文宇肯定很討厭我這種粗魯的女生。
下午放學的時候,媽媽說有同學來看我。我還以為是蔡小雯,然而進來的是何旭。冤家路窄。我想他是來奚落我了?!斑@是今天的筆記?!彼岩晦咀臃旁谖颐媲啊?/p>
“那個……”半晌,他擠出這么兩個字。
“我不要。”我僵硬地說。“對不起……”“好!你終于承認了!快把我的日記本還給我!”我跳起來,恨不得撲上去掐他的脖子。
“不是……”
“什么不是!快拿來!”
“蔡小雯都告訴我了,你的事情……我說對不起是因為我昨天態(tài)度不好。但日記本……真的不是我拿的。我發(fā)誓……”他走到我面前,我這才注意到他的額角有一塊瘀青,想必是我昨天的杰作。他鏡片后面的眼睛直視著我,眉頭微蹙,雙手背在身后,很認真很焦急的樣子。我的心忽然柔軟起來,如果沒有發(fā)生這件事,或許我會嘗試和他做朋友。
6
數學課上,蔡小雯大驚失色:“你們和解了?”我點點頭?!拔矣X得不是他。”我說。“懸案啊懸案!”蔡小雯仰天長嘆。
幾天后的下午,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發(fā)現忘了東西,于是折回教室去拿?!斑@個玩笑是不是開大了?”在走廊上,我聽見教室里有人說話,一個熟悉的聲音。“但是叫我去拿她日記本的可是你啊。誰叫你喜歡她?!绷硪粋€男生開口了?!暗覜]叫你們寫信去捉弄她……”又是那個聲音。我的呼吸差點停止,但強忍著繼續(xù)聽下去?!拔覀儾灰彩窍霂湍阍囋囁遣皇钦娴南矚g你啊!”“就是!誰知道她會去懷疑何旭!”“好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又說話了?!暗认戮桶讶沼洷痉呕厮閷侠锶ァ_@件事就當沒發(fā)生過……”
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偌大的世界上,一場屬于青春的,小小的懸疑事件就這么落下帷幕。盡管這個真相叫人唏噓??墒菋寢屧缇驼f過,人生就是這個樣子,有些事情,有些人,永遠不是你想的那樣。偏執(zhí)地喜歡一個你并不了解的人,偏執(zhí)地憑直覺做一些你認為對的推理,都會使青春變成一個謎團,你困在其中沒有出路。
而在這個不時發(fā)生“生長痛”的年紀里,我和我的個子都飛速地旋轉著成長,一天一個模樣。所以只能這樣吧,只能拋棄。
再見粉紅色Hello Kitty日記本。
再見我舊了短了的牛仔褲。
再見文宇。
我知道我失去一些,必然得到更多。
秀卿摘自《少男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