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來自前朝。也許秦漢,也許唐宋,也許明清,這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我來自前朝,我的身邊也擁擠著很多來自前朝的人。我常常在夢中重溫我前朝的事情,然后,醒來,我走上大街,夢中的人物逐一出現(xiàn)。我看到荊軻站在菜市場上叫賣河豚,秦始皇是他那天唯一的顧客;我看到楊玉環(huán)成了公司白領(lǐng),她的老板叫做李隆基;我看到李白成了雜志社主編,他告訴我一位叫做李清照的文學女青年的詩寫得真不錯。似乎這世上所有人都有過前朝和前生,不過他們無一例外地忘記了前朝和前生的所有事情。
大致的情況就是這樣。一群前朝的人,雜亂無章地混跡于現(xiàn)代社會。
今天我要去拜訪一位姑娘。與她的最后一次相見,記得是在明朝。我和她有過一場蕩氣回腸的戀愛。后來又有一位公子愛上了她,她就開始舉棋不定。我和那位公子不得不在某座石橋下決斗,結(jié)果,那位公子用剁排骨的砍刀將我剁成肉醬。其實我并不喜歡那樣的決斗,我認為那太過野蠻和血腥。我想現(xiàn)代社會里應該不會再有那種解決問題的方式,我至少有一千種手段可以將她搞到手。
她現(xiàn)在是一條胡同里的大姐。我是在一次黑社會的街頭火并中偶遇她的。當然我只是旁觀者。那時我正在書店里翻一本《唐伯虎傳》,她從門口沖過去,率領(lǐng)著她的手下。她有很多驍勇善戰(zhàn)的手下。前朝的那位公子,現(xiàn)在是她的貼身保鏢。我想他們可真有緣。
我在她對面坐下。她推給我一杯愛爾蘭風味的速溶咖啡。她的身后站著那位公子。那公子比明朝時候更加強壯和彪悍。我想我打不過他。我當然要奉承她。前朝時我就是這樣將她搞到手的。那時我的開場白是“小姐好白”。在那時候,這是對姑娘們至高無上的贊美。但現(xiàn)在我不能這樣說。我知道“小姐”和“好白”在現(xiàn)代社會意味著什么。但是我必須勾引她。所以我學著街頭痞子的模樣說,你真性感!
她于是高興了。她賞給我一把椅子,又賞給我一壺花雕。我們心情愉悅地對飲,幾乎忘記了身后的保鏢。
我想我喝多了。和前朝的戀人喝酒,我沒辦法不喝多。那天我說了很多話,可是她似乎對我并沒有什么興趣。約會即將結(jié)束,我想我必須抓緊時間向她表白。
當然這很危險。我知道假如她發(fā)怒,她的保鏢公子會馬上將我撕成碎片。可是我想冒一次險。為了贊美我的情人,我寧愿被撕成碎片。我認為這很值。
我說,小姐#8943;#8943;
我看到她的頭頂上立刻升騰起憤怒的火焰。那火焰是淡黃色的,這說明她的憤怒指數(shù)還沒有達到最高值——她現(xiàn)在還不至于殺掉我。
我繼續(xù)說,好白。
那火焰于是變成了深紫色。這充分說明她的憤怒已經(jīng)達到了極點。等待我的,只有死路一條。
我沒有跟她提起過我們前朝的事。我想我說了也是白說。這時候談論這些事是大煞風景的。我也沒有逃跑。我知道我跑不掉。我順從地把腦袋割下來遞給她,她很愉快地接受。然后她的公子保鏢躥上前來,將我切成大小均勻的肉丁。他將肉丁盛進盤子,呈獻給她。我見她皺皺眉,說,猛男,你得加些蒜末,加點兒芥茉油,再加點兒米醋#8943;#8943;
那書生狂笑著說,好咧我的美女。
盤子里的我長嘆不止??磥磉@世界真的不再需要任何形式的風雅與調(diào)情,哪怕是前世與我纏綿過多次的美麗姑娘。我想所有的詩人都會在某一天被集體處死,所有的贊美之辭都會被深埋地下并且連根爛掉,所有純潔迷人的姑娘都將成長為胡同大姐。我為一句贊美付出了生命,我無怨無悔。我想我應該永遠留在前朝,留在我最后一次出現(xiàn)過的明朝,那是我唯一的歸宿。
明朝時,他們都喊我唐伯虎。
(摘自《淮海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