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這里，周圍這么多人，一切顯得這么平靜，有誰能想到，這里坐著一個人，一個齷齪的人，剛剛就在火車站里，拋下了他五歲的女兒，而那個癡傻的孩子，在十分鐘之前，還把她認(rèn)為最好吃的點心塞到她父親的嘴里呢！我把她帶到了這個世界，我又把她給拋在了這個世界。我無情地走了，把生死存亡喜怒哀痛扔給了一個五歲的孩子……

昔昔在兩歲時被醫(yī)生宣布為癡呆兒。我和妻子坐在醫(yī)生對面，霎時沒有了任何表情，我知道我們這一生的幸福已被：在了黑暗的牢獄里，看不到一絲的光亮。而昔昔，卻流著涎水，無動于衷地在桌子上爬來爬去。

在得知昔昔是癡兒之前，我的家庭是非常幸福的。我常常自豪地對別人說，看看我的女兒，見過這么漂亮的小孩沒有？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親親她的小臉蛋，她的臉粉粉的，白里透紅，如雨后的夏荷一樣，親一下，滿是奶香，就像剛出爐的面包那樣溫軟。啊，那時候，那時候，我想起那個時候，我還曾經(jīng)愛過這個小孩。

兩歲以后，昔昔與同齡孩子的差距就暴露得明顯了。她說話遲，且又慢又結(jié)巴。走路也不穩(wěn)，力氣卻奇大，“啪”的一巴掌莫名其妙地就迎面打過來。

她四歲時我送她去幼兒園，好說歹說，花了兩倍的錢人家才愿意收?？晌粑糁簧狭艘粋€月就輟學(xué)了，原因是我與老師鬧翻了。那天，昔昔被一群小朋友捉弄，忽然犯了瘋勁，她打小朋友，還咬人，撕人，局面一團糟。老師把她鎖起來，通知我去帶她走。

我趕到的時候，昔昔已經(jīng)不鬧了，淚與鼻涕都干了，哭累了的臉上沾滿了灰。幼小的昔昔就這樣孤單地被鎖在小屋里，看她的樣子已經(jīng)等我很久了。她看到我，像忽然看到了救星一樣，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向我傾訴：“打我，打我?！?/p>

我被這個女兒煩透了。我不敢看老師，怕看到她那怨氣十足的眼。我一低頭突然發(fā)現(xiàn)昔昔是被捆起來的，她瞪著迷茫的眼睛看我，眼睛里滿是淚水。

我憤怒了，我對老師說，你們太過分了，你們憑什么鎖這么小的孩子，還捆著她？園長趕來了，一個勁向我賠禮道歉。我怒火平息之后，推著自行車默默地離開了，我知道她們也不容易。

我給昔昔買根棒棒糖，她馬上就高興地噢噢叫起來，畢竟是癡兒，立刻忘了剛才發(fā)生的事。她坐在搖搖晃晃的自行車后座里，把臉貼在我的后背，對于她而言，這一刻就是天堂。

可是對于我而言，昔昔就是地獄。

昔昔不能上學(xué)，我妻子只好放棄了工作在家里帶她。昔昔好的時候，誰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正常，她畫畫的時候，令所有人吃驚，她比正常孩子學(xué)得都快，都專心。她還善于把碎紙片拼成漂亮的畫面，創(chuàng)意連大人也意想不到。但稍有不慎畫完的畫就被她點燃了，家里因此失了幾次火，瓶瓶罐罐被她摔碎自是常事，而且大小便隨處拉，不分床上床下。我們很少放她出去，僅僅在家中，她就無數(shù)次被燙到、電到、燒到……走路要人拉著，否則就向前沖，拿什么也不穩(wěn)，嘴里呀咿有聲。我實在是怕回家，也怕客人到我家。

每看她一眼，就覺得人生沒有希望，甚至有時候我們希望她生病，生病就不治了，讓她自生自滅，但她身體居然好得很。我有時候暗暗希望她突發(fā)意外，死于車禍啊水災(zāi)什么的，一了百了，痛一場就過去了。上蒼為什么要判我這樣的無期徒刑呢？我經(jīng)常想，我們一起去死吧，首先把她弄死，然后我們兩口再自殺，怎么死呢？淹死她，還是燒死她、毒死她？還是推到懸崖上跌死她？這些問題我都細細地不止一次地想過。

終于有一天，我?guī)е粑魜淼缴虾Ｒ患裔t(yī)院，那天陽光特別好，我們坐在醫(yī)院草坪上，我說：“昔昔，來，爸爸給你換上新衣服?！笔乔锾炝耍恍枰┮患?，可是我卻把包里的衣服都給她穿上了，一層又一層的毛衣，然后再穿上外套。我說：“昔昔，你不要脫這些衣服，熱了也不要脫，過幾天天會冷的，爸爸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就沒有人為你添衣服了，你知道嗎？”昔昔傻笑著看我，唉，她能聽懂個什么呢？

我握住她白白嫩嫩的小手，深深地埋下我的頭，親吻了她一下，然后扭頭走了。

我坐在火車站許久，握著車票，我邁不開去檢票口的腳步。離開我，我的昔昔會哭嗎？會冷嗎？會熱嗎？會餓嗎？會怕嗎？我決定再去看她一眼再走。

我又折回醫(yī)院，已經(jīng)不知道她在哪兒了，我小心翼翼地坐在長廊上，這時我聽到兩個女人的議論聲：昨天又有一個小孩扔在這兒了，還以為扔這兒能看病，其實醫(yī)院根本不拿孩子當(dāng)人待，聽說許多小孩看看不行了，器官就被移植了，挖眼睛的挖眼睛，肝啊腎啊都給切了賣錢。余下的就用藥水泡著給醫(yī)學(xué)院學(xué)生做實驗。

我聽到這些，頭皮一陣發(fā)麻。我發(fā)瘋似的往病房里跑，昔昔，昔昔還在嗎？想到昔昔那憨憨的可愛的樣子，現(xiàn)在她的眼還在嗎，肝還在嗎，腎還在嗎，還是躺在冰冷的福爾馬林藥水里？我奔跑在醫(yī)院的走道里，大聲地呼喊著昔昔。世界忽然在那個時候沒有聲音了，非常地安靜，天上的云、樹影和人的臉在我面前旋轉(zhuǎn)，黃昏好像在那個時刻來臨了。

到我清醒的時候，昔昔就蹲在我的旁邊，她用小手撫摸著我的臉，嘴角流出口水，可是還是在嘴里喊著：“爸爸，爸爸?！蔽艺娌欢粋€傻子的內(nèi)心，她那么愚鈍，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對我的感情，卻和任何一個正常的孩子沒有一點區(qū)別。

我決定帶她回家，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在買好車票的時候，我想我是干什么來的，我怎么動搖了呢，我來來去去在干些什么呢？昔昔在我腳下玩耍，我出神地盯著她看，她，她這么愚鈍，她哪能知道我的心里在想著什么呢？我已經(jīng)看見了，火車站的候車室里有著一些乞丐，有的是精神病，有的是殘疾的人，我知道都是背后有人組織起來的。他們?nèi)テ蛴懀M織者收保護費……

我又一次動搖了，在火車快離站的那一刻，我頭也不回地沖進洶涌的人群，火車，長嘯而去。

我坐在火車上，渾身的虛汗，我的大腦里有八面大鼓在擊打，心臟像打鑼一樣地狂跳。我強迫著自己不去想這些事，我，坐在這里，周圍這么多人，一切顯得這么平靜，有誰能想到，這里坐著一個人，一個齷齪的人，剛剛就在火車站里，拋下了他五歲的女兒，而那個癡傻的孩子，在十分鐘之前，還把她認(rèn)為最好吃的點心塞到她父親的嘴里呢！我把她帶到了這個世界，我又把她給拋在了這個世界。我無情地走了，把生死存亡喜怒哀痛扔給了一個五歲的孩子。

對面的父親正給他的女兒剝一個香蕉，女兒還在鬧，母親呵斥著孩子，多么感人的畫面?。∥艺酒鹕韥?，到洗手間里，頭向火車猛烈地撞擊，火車報我以巨大的轟轟隆隆聲，在臭氣烘烘的洗手間里，我不禁哀哀痛哭，我感到我的污穢，我靈魂里的污穢比這個洗手間更臟！

妻子看到我回來了，什么都沒有問我，她看了看我。我慢慢地蹲下，抱頭痛哭。人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我扔掉的是我的女兒??！是我兩千個日夜相伴的女兒??！我的妻子走過來，抱著我的頭，夫妻倆蹲在院子里抱頭痛哭。

家里寧靜了，不再有個孩子放火了，不再有個孩子鬧人了，不再有個孩子拖著涎水出現(xiàn)在客人面前了，不再有個孩子四處搗亂了，不再會有家具電器損壞了，不再，不再，不再……再也不會有一個孩子那么信任地把她的手鉤在我的脖子上，再也不會有個孩子拿著棒棒糖把她的小臉貼在我的后背上了，再也不會有個手腳捆綁臟兮兮的小孩瞪著淚汪汪的大眼睛對我說，打我打我了。

家里如此地安靜，靜得可怕，像古墓一樣，昔昔走了，帶走這個家里所有的聲音所有的顏色所有的感覺，我們行尸走肉般呆在家里，鼻孔里還喘著氣。昔昔走了，這個家里還有什么呢，干凈了，整潔了，卻如此地空洞。我以為棄掉昔昔我就會幸福，我錯了，徹徹底底地錯了。

我想昔昔，想她，可怕地想她。

我二度到了上海。四處尋找昔昔，每天拿著大相片站在各種公開場合，把復(fù)印的傳單到處發(fā)貼，派出所、街道辦事處我都去過了。

１８天，整整１８天，派出所在一個收留流浪兒童的地方找到了又黑又瘦的昔昔。

當(dāng)我再看到昔昔的時候，我不敢想象在這２１天里，女兒怎樣度過了這一生中最黑暗最絕望的日子。昔昔看到我，不過來，就站在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哭，只是哭，只是哭，不說話，我們父女倆相互望著，抽泣著，哽咽著，很久不能說一句話。２１天，短短２１天，昔昔好像長大了十歲，她竟完全以成人的目光那樣看我，這是一個弱智兒成熟的目光，我不敢直視她，她的智力缺陷，但她的感情和所有正常的孩子是一樣??！

我走到昔昔的面前，蹲下來抱住她，抱住這個又臟又傻又心酸的小孩。昔昔舉起她那大力的巴掌，向我臉上打去，一下，兩下，三下……一邊打一邊哭，我撲通一下跪倒了，跪在我女兒的面前，淚水縱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打了我之后，又一下?lián)淙胛业膽牙?，緊緊地抱著我，同時又捶打著我的胸膛，用尖利的刺心入肺的稚嫩聲音喊：“爸爸，爸爸??！”

我的心碎了，痛得碎了，痛得像一片片羽毛那樣飄散著碎了，在她以這樣的方式原諒我的時候。都說她憨，她的智商低，可是情商一點也不低??！原來她和所有正常孩子一樣，渴望愛渴望肯定，渴望接近渴望尊重，害怕拒絕害怕孤單，害怕冷漠害怕被無情地拋棄??！

我所有的精神防線在那一刻全部崩潰了，就像決堤的河水那樣。我知道，我這一生再也不會離開我的女兒了，無論我是病著痛著苦著，無論世界上發(fā)生了海嘯地震戰(zhàn)爭，無論無論無論無論……我都會站在我女兒的身后，給她溫暖給她食物給她關(guān)愛給她安全，永遠永遠不會獨自跑開。

（！自《我的故事》2007年6期，蒼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