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個房東是同學(xué)的同學(xué)的姨媽。那時我大三,在廣州實習(xí),和三個女生一起租的房子。房東一家就搬到了我們樓上。我?guī)е欣畹侥莾旱臅r候,他們正在搬家具。房東女兒跟我說,一些舊東西都留給你們,我們搬家買新的。過幾天發(fā)現(xiàn),原先留下來的凳子一天比一天少了,變了形的舊掃帚都不見了,怪不得房東天天下來敲門!
因為只有一個房間有空調(diào),我們都擠在那間睡覺,但窗戶前沒有窗簾,怪怪的。我問房東女兒能不能把別的房間的窗簾換到我們睡覺的那個房間。她說沒問題,回頭給我們換。一會兒房東果然下來了,跑進別的房間,“噌噌噌”幾下把窗簾都拆下來,全拿走了。
在這個沒有凳子沒有窗簾的屋子住滿一個星期,我們交了半個月的房租搬走了。打電話告訴房東要離開的時候,她第一個反應(yīng)是喊老公下來看我們有沒有關(guān)燈。
工作后租的第一套房子是單位的同事幫忙找的,我從沒見過真正的房東。每個月,我都是到樓下的一家繪圖公司交房租。公司老板說他只是幫朋友放租。不過他做房東代表倒很熱心,管理費、水電費全都幫我先交了,到一年后我搬走,才把收據(jù)拿出來一張張跟我算。
我本來沒想搬,但從未謀面的房東把房子給賣了。新業(yè)主想把屋子裝修過后分成三個單間出租,很想我繼續(xù)租下去,她還邀請我在裝修期間搬到她家里去住。在該計劃未遂后,她發(fā)現(xiàn)和我是一個行業(yè)的,就提出讓我?guī)退龑憟蟾娴肿饨鸬确艘乃嫉摹敖ㄗh”。我只好馬上請了兩個壯漢幫我搬家。
我現(xiàn)在的房東是個家庭主婦。每天送兒子上學(xué),然后到酒樓喝早茶,接著去買菜,每月月初時正好逛過來跟我收房租。合約到期,她給我打電話,非常窘迫的語氣,吞吞吐吐地說要加房租,同時展望了這一區(qū)域美好的交通發(fā)展前景和樓市的持續(xù)增長行情,并反復(fù)解釋說見面時都不好意思提這個事情,最終還是鼓起了所有的勇氣打電話給我。這么為難的事情,她還是堅持在半年內(nèi)做了兩次。
除了不好意思提加房租,她也不好意思明確提任何要求。她說兒子很想回舊房子看看,其實是上來檢查一下我對房屋的使用情況并提出批評。她說要送個舊冰箱給我,我表示已經(jīng)有一個了,她還是堅持搬了一個舊冰箱和舊消毒碗柜存放在我這里,并且不聲不響地把一張小茶幾帶走了。
我將來的房東是銀行,我想這位房東不會天天下來敲門,不會要我?guī)兔憟蟾?,不會帶走我的小茶幾,?dāng)然,更不會不好意思提加房租。
缺乏彈性的人 醉 琴
最近我才意識到,我是個非常缺乏彈性的人。
比如,雖然我出國多年,對于吃,我就是喜歡吃中國菜。在中國菜里面,最好是川菜。在川菜里面,最好是渝鄉(xiāng)人家。在渝鄉(xiāng)人家里面,最好是百盛商場樓上的那家。在百盛商場樓上那家渝鄉(xiāng)人家里,最好點水煮魚。
身邊的朋友已經(jīng)紛紛對三明治、比薩餅、各式奶酪繳械投降了,只有我,總是在輾轉(zhuǎn)反側(cè)地思念一大盆紅燦燦的水煮魚。當(dāng)朋友舉著奶酪說“好吃”時,我不知道該為自己的民族氣節(jié)而驕傲,還是該為自己的偏執(zhí)口昧而羞愧。
對理想住宅,我也有非常固執(zhí)的念頭。我就想住在大城市,高層公寓樓,10層以上,開放式廚房,豎條的地板。注意!豎條的地板!方塊狀的不行!
哦,對了,樓下步行5分鐘之內(nèi)一定要有賣醬油的地方。最好那地方是個大超市,最好超市里還賣冬瓜和鹵豬耳朵。
我要住的,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你不可能用鄉(xiāng)間的田園風(fēng)光說服我的,也不可能用游泳池草坪有落地窗的大客廳說服我的,甚至拿比爾·蓋茨的豪宅跟我換我都不動心的。我所要的,如此清晰、僵硬,就像卡在喉嚨里的一根魚刺,影響了對其他食物的胃口。
我懷疑自己心理上始終沒有超越童年的某個階段。我侄子3歲的時候,睡覺一定要捏著他的小毯子的邊,否則就睡不著?,F(xiàn)在他5歲了,不再需要捏他的小毯子。而我,被卡在了3歲那個心理年齡段。
落地?zé)舯仨毷浅祥_口的。電腦必須是3磅以下的。運動必須在黃昏時候。水果必須不帶任何酸味。如果我買車,必須買甲殼蟲。如果我養(yǎng)狗,必須是獅子狗。
聽聽,必須!必須!必須!我就這樣蜷縮在我僵硬的渴望里。一個缺乏彈性的人,多么可悲。雖然她的渴望無比堅硬,但現(xiàn)實總是更堅硬。
我覺得我必須身高1米65以上,基因沒聽我的。我覺得我必須有三五知己隔三岔五跟我一起吃飯吹牛,際遇沒聽我的。我覺得櫻桃的價格必須降到一塊錢一磅,水果販子沒聽我的。我覺得恐怖分子必須停止襲擊平民,恐怖分子也不聽我的。
全都反了,他們,她們,它們。
于是,我就成了孤家寡人。既沒住上10層以上的公寓樓,也很難吃上渝鄉(xiāng)人家的水煮魚,垂頭喪氣長大,意識到生活不是老爸開的銀行。
很快,我就要被發(fā)配到英國的一個大學(xué)教書。人們碰到我總是問:得到這個教職,你是不是特別激動啊?我特別想語重心長地對這些人說:我說同學(xué),到那兒我家樓下又沒有賣冬瓜和鹵豬耳朵的超市,有什么可激動的?!
德國酷雷鋒
每次經(jīng)過機場海關(guān)和出入境處時,我總是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就像有人遇到考試就要頻頻去洗手間一樣,這幾乎成了我的條件反射。
慕尼黑機場的入境通道里,旅客出乎意料地少,用不著排隊,我就徑直來到了窗口。
玻璃擋板背后是一張年輕男人的極其嚴(yán)肅的臉。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護照遞過去,他一邊伸手接過,一邊大聲地吐出幾個含混不清的詞。
天啊!他說什么?
我慌亂地看著他,虛弱地說,“Pardon please.”,內(nèi)心緊張到極點。上次看到報道,兩名中國旅客因為簽證條形碼有問題,被法國海關(guān)懷疑非法偷渡……
年輕的海關(guān)官員終于抬起頭,眼神有些不耐煩,他又重復(fù)了一遍,這次終于聽清了,是帶著濃重德國口音的一聲“hello”,一個冰冷的德國式問候。就以這樣一個冷漠的問候,德國給我這初來乍到者來了一個下馬威。
后來才發(fā)現(xiàn),微笑稀缺癥并非那位年輕海關(guān)官員的專利,怕是同德國人的天性有關(guān)。清晨在街上,迎面碰到捧著咖啡、拿著報紙的陌生人,彼此點頭微笑,道聲早安,這在倫敦或巴黎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在周游德國南部的一個多月里,我一次也沒遇上。好幾次我的嘴角已往上翹起,可對方的眼神冷淡地從我身上滑過,我蓄勢待發(fā)的笑容頓時又流產(chǎn)了。此后一直告誡自己,在德國要避免過分熱情。
德國人就一定生陛冷漠?好像也不盡然。
那天在慕尼黑地鐵站,我面對密密麻麻的指示牌,正苦惱該換乘哪條線路的火車。一位男士快步走過來,用英語問道,“你要去哪兒?”我吃驚不小,還以為是地鐵工作人員,但看打扮,茄克,牛仔,大背包,不像啊?看我還在疑惑,他又問了一遍,心急火燎的樣子,好像搞不清楚方向的人是他,而不是我。我告訴他,我要去馬克斯·約瑟夫廣場,他不假思索地說,“在對面站臺乘U4再換S4,過5分鐘火車就來了?!蔽疫B聲道謝,他卻沒任何反應(yīng),轉(zhuǎn)過身又為后邊的兩位德國老人指點起來。
身旁其他幾個人也圍了過來,我趕緊從人群中退出來,站在不遠(yuǎn)處看那位德國雷鋒飛快回答各位問詢者。他一絲不茍,極富效率,儼然是位專業(yè)咨詢?nèi)藛T。人群很快散去,德國雷鋒若無其事地回到候車線上,自始至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看來德國人未必不友善,只不過他們的友善不是寫在臉上。連他們助人為樂的雷鋒也是這般酷模樣!
姚家姆媽排隊記
以色烈
大清早,姚家姆媽擰開無線電,幾個人拉家常:食用油漲了,方便面漲了,雞蛋也漲了。
雞蛋!姚家姆媽一個激靈,徹底醒轉(zhuǎn)。昨天早鍛煉聽張家姆媽說超市有平價雞蛋,每人限購2斤,隊伍老長,要趕早。
趕早,姚家姆媽有經(jīng)驗。有消息說油價要漲那陣,她趕了個早。石油漲,汽油漲,歸開車的兒子管;炒菜油漲,歸拎菜籃子的姚家姆媽管。她天天跑超市螞蟻搬家,把花生油,葵花籽油往家挪,用個一年半載不成問題。 姚家姆媽小時候,聽她外公講過在外灘軋金子的故事,就是用金圓券換銅角子,然后當(dāng)紫銅賣掉,據(jù)說贏利近3倍,隊伍從中央銀行門口一直排到北京路。上海人向來擅長排隊,加上“人來瘋”,半夜里就密密麻麻人疊人,天一亮交通即陷于癱瘓。
姚家姆媽做姑娘時排隊。那時候,要用布票買的確涼、燈芯絨。她手巧,這邊給荷葉領(lǐng)襯衫鎖鈕洞,腦子里零頭布已經(jīng)變成一塊臺燈罩。
嫁人之前排隊。那是在南京路先施百貨買床單枕套和被面,龍鳳呈祥和百子圖,憑票供應(yīng),排隊的人喜氣洋洋。
生了小國也排隊,一直排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印象比較深的,是給兒子買電子表和滑雪衫,排了好幾個鐘頭。電子表40元一塊,她買了兩塊,兒子一塊,老頭子一塊。有段日子,老少兩個男人人前人后總抬抬手腕,像問人,更像問表:“逸歇,幾點鐘啦?”
姚家姆媽一邊在腦子里放電影,一邊洗漱停當(dāng),挽上布袋子趕去大賣場。人已經(jīng)很多了,一人一只購物籃立成一條蜿蜒的隊伍。最前面豎塊紙牌,斗大的黑字:平價3.2元,每人限2斤/不許插隊。一道黑墨汁,順著“隊”字那一撩流下來。
一會兒功夫,姚家姆媽發(fā)現(xiàn)面前只有購物籃,人都不見了。大家很活絡(luò),讓籃子排隊,自己上別處買東西去了。有一個維持秩序的老伯伯,負(fù)責(zé)籃子們的挪動,當(dāng)然是用腳。
時間差不多,人漸漸又多起來。前面有點騷動,大家探頭去看。一位老阿姨排了兩次隊,被賣蛋的認(rèn)出來,她辯解:“你又沒寫每人限排一次隊?!辟u蛋的一下噎住,買到4斤平價蛋的老阿姨得勝而返。
雞蛋最便宜的時候兩塊五一斤,最近小菜場里漲到四塊一斤。百葉漲、面筋漲、涼粉豆腐漲,連帶豆?jié){也漲了。帶殼毛豆里總是浸了水,小排骨很久沒有上桌了。
班車停在橋堍,姚家姆媽拎著2斤蛋慢慢走。橋下的水面上浮著藍(lán)藻,一眼看到。藍(lán)藻,電視里放過,她認(rèn)得。姚家姆媽想:明天,要不要去買幾箱瓶裝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