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邁克·本田心目中,并非祖國利益高于一切,而是普世價值高于祖國利益。或者進一步說,就像哈貝馬斯多次強調(diào)的那樣,以血緣關(guān)系為紐帶的民族國家正在過時,未來屬于以人權(quán)為基礎(chǔ)的憲政國家
日本右翼對待二戰(zhàn)歷史的態(tài)度,一直讓中國人感到憤怒。尤其是今年,“七七”事變和南京大屠殺70周年之際,這一問題更加敏感。好在美國人又一次站出來了。7月30日,美國國會眾議院以口頭表決方式,一致通過了一項譴責日本在二戰(zhàn)期間強征亞洲其他國家婦女充當日軍“慰安婦”的議案,認為日本政府應(yīng)以正式、明確的方式承認“慰安婦”問題,就這一問題進行道歉,并承擔相應(yīng)的歷史責任。無論是從美國在世界政治格局中的地位,還是從美日長期的盟友關(guān)系來看,這一消息無疑都是對中國人的有力支持。
不過中國媒體也注意到了,這個譴責日本的議案是由一位名叫邁克·本田的日裔議員提出并推動通過的。雖然反對右翼、譴責政府的日本人我們并不陌生,如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大江健三郎、多次來華謝罪的日本老兵本多立太郎等,但是努力策動別國政府來譴責自己的祖國,很多中國人還是難以理解。
因此,盡管美國國會曾通過很多重要提案,我們都未必知道提案者何許人也,但是這一次,邁克·本田成了新聞人物。國內(nèi)媒體的報道中,都試圖對他的這一行為給出解釋,但是大多數(shù)解釋都顯得簡單、粗淺、庸俗甚至錯誤。
比如一種解釋認為,本田先生做這件事主要是為了拉選票,因為他所在的選區(qū)韓國人比較多。這個解釋并沒有錯,一個議員為選票著想,正是對選民負責任的態(tài)度。但是這很容易讓人誤解,以為本田先生為了蠅頭小利而不顧民族大義。如果他的選民也這樣看他,那么他最終將“因小失大”,被人拋棄。事實顯然并非如此,我們必須從更高的層面上來思考他對選民的承諾。
還有一種解釋說,他的二戰(zhàn)遭遇決定了他的政治立場。這個說法不夠準確。邁克·本田出生在美國加州,珍珠港事件爆發(fā)時他還是一個幼兒,但還是和家人一起被關(guān)進了科羅拉多州的一個集中營。當時美國政府擔心間諜太多,干脆把所有的日裔,無論男女老少,都關(guān)到集中營里,并強迫勞動。幾年前我在加州南部路過這樣一些種植園并駐足觀望,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我仍然能感覺到幾十年前無辜的日裔所遭受的歧視與屈辱。顯然,如果說這種遭遇會留下什么怨恨的話,那么它應(yīng)該直接指向美國人而非日本人。事實正是如此,戰(zhàn)后日裔美國人發(fā)起了向美國政府尋求道歉和賠償?shù)倪\動,本田是其中的主將。
影響本田先生政見的事件并非發(fā)生在二戰(zhàn)期間,而是在1988年。那一年,他們的索賠運動取得了最終的勝利,里根總統(tǒng)簽署法令,對12萬被關(guān)押日裔公開道歉并提供賠償。政府對待錯誤歷史的態(tài)度使本田深受觸動,他說:“作為一名年輕時曾在收容所里住過的人,我永遠不會忘記過去,但是我的經(jīng)歷也表明.只有通過國家層面上的道歉達成的和解才有意義?!?/p>
真相、道歉、和解,這是一個國家面對自己的“黑暗的歷史篇章”的必經(jīng)之路。于是在上世紀末日本右翼勢力篡改歷史的聲音甚囂塵上時,作為加州民主黨國會眾議員的邁克·本田開始提出推動日本政府就戰(zhàn)爭罪行道歉的提案。2001年8月,他曾率30多名加州官員訪問南京,掌握大屠殺資料。
我們似乎可以這樣理解:在邁克·本田心目中,并非祖國利益高于一切,而是普世價值高于祖國利益。或者進一步說,就像哈貝馬斯多次強調(diào)的那樣,以血緣關(guān)系為紐帶的民族國家正在過時,未來屬于以人權(quán)為基礎(chǔ)的憲政國家。邁克·本田并不在乎自己的血管里流著誰的血,并不在乎自己的黑眼睛和黃皮膚,他更認同知錯就改的美國文化。
但是這并不符合邁克·本田的實際情況。祖籍和血統(tǒng)的問題并不那么簡單和輕松,想擺脫就可以擺脫得了。事實上,邁克·本田從來就沒有忘本,而是珍視自己的日裔血統(tǒng)。他說,“我的姓是本田,我認為沒有什么比我的姓更能顯示我的日本血統(tǒng)了?!痹诩依铮赣H一直堅持跟他們說日語。餐桌上也永遠擺放著日式食物。他說:“我記得我唯一吃過的美式食物是罐頭豬肉?!敝钡浇裉?,本田在跟日裔美國人說話時都改不掉在英語里混雜日語詞的習(xí)慣。這些血統(tǒng)認同,讓他在提議案時不可能忽略自己的身份。
就算他忽略了,也會有人提醒他的,上有日本政府,下有身邊同胞。在他提提案之初,就有日裔美國人責怪他:現(xiàn)在大家日子都過得好好的,你翻這些陳年舊賬于什么?不僅會造成民間的尷尬情緒,而且會導(dǎo)致兩國關(guān)系緊張,何苦來著呢?日本政府也派人跟本田接觸,估計也會曉之以祖國之理,動之以故園之情。
本田先生胸懷人權(quán),大義滅親,這是一層邏輯。更上一層,可以更準確地說,他是在大義救親。他珍視血統(tǒng),熱愛故園,并不等于他要熱愛政府。如果日本政府拿祖國來對他進行感情敲詐,那無疑是一種綁架。因此,與其說他在反對自己的祖國,不如說他在反對糟蹋祖國的政府。在他眼里,那些極端民族主義分子,才是害日本的人,他們很可能讓政府和民眾在一條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自我膨脹,眾叛親離。關(guān)于這一點,二戰(zhàn)足以為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