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喝一碗辣椒水的同時掐住自己的脖子,再輕輕撫摸故人曾經(jīng)用過的物品,然后口中念些咒語,就可能見到那些亡靈。當(dāng)然這咒語不便公開,否則這個世界就將亂了套。不過我想說的是,能不能見到你想見的故人,除了掌握上面這些訣竅,運氣也很重要。
那天我的運氣就出奇地好,因為見到了歐·亨利。一位短篇小說寫得相當(dāng)棒的美國人,一位被眾多小說家神化了的作家。我能夠見到他,還得歸功于我的鍥而不舍。我去了他所生活的小鎮(zhèn),在他可能出現(xiàn)過的酒吧里不停地喝辣椒水不停地掐脖子不停地撫摸能夠見到的所有東西。小鎮(zhèn)上古老的酒吧已經(jīng)不多,酒吧里古老的酒具更為少見,所以,我的艱辛,你完全可以猜想得到。
在見到他之前,我已經(jīng)見過了十八個強盜、三十個牛仔、八位政府官員、兩位牧師、一位銀行家和十二名妓女。他們?nèi)忌钤跉W·亨利那個時代,他們?nèi)际悄莻€時代的風(fēng)云人物。在見完第十二名妓女以后,我?guī)缀跤辛朔艞壖s會歐·亨利的想法。可是不甘心失敗的我決定最后一試。我摸了摸一個破舊的高腳杯,口中念念有詞,于是歐·亨利出現(xiàn)了。
當(dāng)然是他。我見過他的照片。我不會搞錯。那時我的興奮之情,難以言表。
我擁抱了他。他的身上有一股奇特的煙草氣味。我拉他坐下,我說,我找了您好多年。
他說這并不奇怪。全世界的人都在找我。
我說那咱就開門見山——我找您,只因為我的創(chuàng)作進入到一個低谷,我想問問您的那些作品都是怎么寫出來的?我指的是素材,您是如何挑選您生活中的一些素材并最終拼湊成文?
歐·亨利聳聳肩,他說你能不能先幫我要杯紅酒?
我抱歉地笑。我竟忘了給這位偉大的作家要上一杯紅酒。
歐·亨利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他把空酒杯遞給我,問,能不能再來一杯?我說當(dāng)然可以。就又給他要了一杯。我想我已經(jīng)跟他學(xué)到一些什么了——一位偉大的作家,一次要喝掉兩杯紅酒,而不是一杯。
歐·亨利慢慢地喝著他的第二杯酒,問我,你剛才問什么來著?
我重復(fù)了剛才的話。
歐·亨利笑笑說,這個簡單啊,記住四個字就行:愛、恨、情、仇!
我說不對吧?我讀過您不少作品,好像并不是這樣。
歐·亨利再笑笑說,那是過去?,F(xiàn)在,離開了愛恨情仇,你寫出的作品還有人看嗎?沒有人看,你又如何成為一位偉大的作家?
我想了想,覺得他說得很對,于是就開始問他第二個問題,那么,您如何能把這些素材拼湊到一起,成為一個不朽的作品?
歐·亨利又要了一杯酒。他一邊喝一邊說,還是四個字:煎、炒、烹、炸!
這樣我就感覺不太對勁了。好像歐·亨利不是作家,而是一位中國的廚子。又不好多問,因為看得出來他的時間非常緊張,只好匆匆忙忙把他的話記在本子上,容以后慢慢思考。
那么,人物對話怎么安排?
四個字:說、學(xué)、逗、唱!
結(jié)尾呢?
還是四個字:油、鹽、醬、醋!
這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有味道!油味、鹽味、醬味、醋味!
我越聽越糊涂。我覺得面前的歐·亨利高深莫測?,F(xiàn)在他不像一位中國廚子,倒像一位道骨仙風(fēng)的深山高士,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那般深奧。雖然令人費解,不過我想我還是學(xué)到了很多。
歐·亨利已經(jīng)喝掉了五杯紅酒,他目光迷離,站起來要走。我急忙攔住他。我說歐大師請留步,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要請教您。
我說您知道嗎?您老人家仙逝以后,您的作品就飄洋過海,來到了中國。中國人是非常欣賞您的小說的,特別喜歡您的小說結(jié)尾?,F(xiàn)在有很多人都在學(xué)習(xí)您的這種獨特的結(jié)尾,并把這類結(jié)尾,統(tǒng)稱為“歐·亨利式”的結(jié)尾?,F(xiàn)在我想問,您認為大家的小說都用了“歐·亨利式”的結(jié)尾,好,還是不好?
歐·亨利站在那里,不解地看著我。他說什么“歐·亨利式”結(jié)尾啊!說白了,不就是你們中國傳統(tǒng)相聲里面的“抖包袱”嗎?
我說那倒是。不過作家們卻沒有把這種結(jié)尾稱為“抖包袱”,而全用了“歐·亨利式”這個詞。是這個詞本身顯得有文化吧?您認為呢?
歐·亨利說我哪里懂這些?這事你還是問歐·亨利本人比較好。
去問歐·亨利本人?您不就是歐·亨利嗎?我吃了一驚。
他再一次笑了。他說,我可不是歐·亨利。我也不懂文學(xué)。我不過看過他幾篇小說而已。其實,我只是你見到的歐·亨利時代的第十九個強盜。
我氣壞了!他喝了我五杯紅酒,竟不是歐·亨利!原來剛才他說的什么愛恨情仇煎炒烹炸說學(xué)逗唱油鹽醬醋全都是在拿我開心!我說您既然不是歐·亨利,為什么要耽誤我這么長時間?
他說我為什么要騙你?——我如果不騙你,你能請我喝五杯紅酒嗎?
他說得也對。那十八個強盜三十個牛仔八位政府官員兩位牧師一位銀行家和十二名妓女哪一個喝過我一滴酒?想到這里我就覺得自己有些勢利眼,感覺不好意思了。
這個強盜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其實你今天也沒有白來。你想想,你今天遇到的事,是不是一個“歐·亨利式”的小說?這樣的結(jié)局,又是不是一個“歐·亨利式”的結(jié)尾?
我想想,說,您說得好像也有道理。
這時他已經(jīng)走出很遠??墒撬男β晠s在我的耳邊響起。他說,這叫什么“歐·亨利式”啊?不管我是不是歐·亨利,這都明明是在“抖包袱”嘛!
所以,我想,只要我試圖把這個故事寫出來,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歐·亨利,我都沒有辦法制造出一個“歐·亨利式”的結(jié)尾。因為歐·亨利已經(jīng)故去了,“歐·亨利式”的結(jié)尾,也就跟著故去了。我們對他所有笨拙的模仿,都會令他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