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簡介:
紅娃,本名王蕾,七十年代生人,現(xiàn)居沈陽,從事設計工作,成立了紅娃工作室。
瓷器
什么都隨水流走了,唯有顏色
包裹著瓷器,在水底
在風砂侵蝕的風口
停留了下來。唯有流水的聲音
裝滿了它渾圓的身體,一遍遍的流過去
難以捉摸的細節(jié),失傳的章節(jié)
這無關一個女人或者一段傳說,
瓷器,它經(jīng)年的裂痕
包裹在堅硬和冰冷中,不動聲色
浴火焚身的事物,有著火焰的紋身
供奉的人,遠離了久遠而盛大的火事
被冷卻的寓言,殘落的痕跡
所魅惑和擊傷
打馬我路過你的屋宇
不是所有的植物都幸免于難
你掐滅菊花的手指,還留著陳年的殘香
這個清晨,我已經(jīng)厭倦了堆積石頭和雨水
厭倦了繼續(xù)閱讀書中的病雪
秋天多長,余下的故事就請你放在一邊
打馬我路過你的屋宇,你不必細數(shù)我佩戴的寶劍
玉器還有紅纓穗,我將由此走過
我將在第一縷銀光殺入的時候
走進秋風無限的蒼茫里
四月的懷念
我曾預謀涉足一場驚險
充滿震徹的,深入大雨的核心,接近你
接近神明的指引,探聽黑頭鳥的消息
四月,這邁著方步的旅人
拋卻怪獸的俠客,提著巨大的燈籠行走
在河水之上,行走在山寺里
行走在被雨水浸泡的故鄉(xiāng)的漆門上
而桃花,這穿布衣的小女子,把寒冷和黯敗深深的藏起
此時,她面頰緋紅,等待著把往事一一記起
而四月,這只巨大的藍鳥,拍著羽翅
已盤旋在我頭頂?shù)闹醒?,并徐徐飛去了
白露以前
還沒到白露,霜已經(jīng)一層層的加重了
雖然所有的苔蘚已經(jīng)在孕育中露出了霉變的征兆
可還是被突如襲來的玻璃所震懾
被凌亂的腳步所驚擾
此時,除了呼吸,她只想躲在一根青草心無旁騖
也不去細想,在白露以前
一張白紙會不會草草斬斷所有的雨季
杯中的情緒
杯中可盛放葉片,雨水,還有幾滴鳥鳴
除此之外,一切都顯出深藍的色調(diào)
顯出了原始的寂寥
白晝的衣履在天空一點點地膨脹
又仿佛被海綿吸附
玫瑰叮當?shù)捻懼?,情緒潦草
坐在濃重的花陰里
我努力的分割光與墨水的汁液
卻在不經(jīng)意中
被一種突然而來的破碎所驚醒
青衣
說來就來了,作為最后一個出場的人
她輕得像煙,甚至比煙更輕
光線如此的不合時宜,斜斜的刺透下來
她想像煙火一樣的逃逸
可舞臺上有太多的線頭纏住她的去路
她緩慢的卸下燈光,卸下幕布
卸下水草和青銅
如此,她嘩啦一下子卸下了所有酸重的骨頭
穿旗袍的女人
穿旗袍的女人,有著瓷器的質(zhì)地
比瓷更光潔、易碎。這整個下午的顏色
被湖水一點點染綠,偶爾飄落幾滴
南方的雨,珠子一樣散開
一顆一顆的,毫無破綻
此時,門需要半掩,光線要像煙霧
有大朵大朵的紫羅蘭
競相沖缺出她的體內(nèi),簇擁著開滿她的身體
瓷和茶在女人的手邊
沒人能看到暗處的裂紋和苦
只有時光,這浩浩的白帆
在她身后,豎起更高的船欖
秋風引
帶上紅酒、繩索和閃亮的刀子
這是我深入大山的腹地之前
應該一一為你做好的事情
甚至我的披風和馬靴,我眼里消隱
的最初一縷霧氣和嘔出的最后一朵梅
此時,我和我的黑馬都身處河水的下游
在離群索居之前
我將披著六月之火俯身于秋草與荒野
聆聽秋風簌簌中敲打人類的聲音
門與墻
一堵墻的后面,應該有著巨大的陰影
苔蘚和其他一些曖昧的事物,不真實的恍動
像向晚的落葉,在深秋投下斑駁的影像
投下銹暗的氣息。飄拂而隱秘
一堵墻的后面,應該有一個女人或者土狗
她微低的額頭,收攏著所有的身世,她遺失的
愛與恨,或者未及涉世的水
像城墻上零星開著的紫薇花,風一吹
她就微微搖曳,就探出無數(shù)的紅線頭
在風里,在風所能吹到的各個方向
夢見那棟虛擬的門,向她張開手臂
秋菊
秋天浩大,他以王者之姿
隱匿在我的皮膚深處
仿佛永無謀面而又身在其中。風一吹
就露出金黃的骨骼,漫山遍野的燃燒
那是菊花,這孤獨中相擁的火焰
奢侈而隱艷,仿如沉默的小女子
她貴族的血液與生俱來,她
是秋天最忠誠的情人,熱烈而孤注一擲
她總是來不及把溫度留給冬季
就在秋風中燃盡了自己
秋天浩大,覆蓋住我的一生
我的菊花只開放一次
(選自《詩選刊》論壇)
○評論:
在偶然的事物中接近神奇
下午兩點鐘之前,我只鐘愛蘭花和水
鐘愛白得透明的瓷器
它清素的紋理
像我鄉(xiāng)下姐姐的眼神
從泥土里長出來
越過屋頂?shù)奶炜?,這樸素的撼動
比玫瑰更加真實
比絢爛的焰火更尖銳
在此之前,我必須忘掉雨聲
保持該有的沉默,甚至
止口不提天空的雷鳴
一首詩提供給我們的可以是無限誤讀的可能。如此,詩歌的語言有了多種指向、多種可能性。而充當詩中可能性的角色是什么?這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在我看來,它在多數(shù)時候就是那些偶然的事物,這些偶然的事物孤立地存在著,是靈性的、鬼魅的,它們是神、也是妖,讓一首詩生出清澈或迷離的景致。紅娃說,她的這個詩歌《止口不提天空的雷鳴》源于她鄉(xiāng)村的一個姐姐,也是一個偶然。那是一種美,讓她驚疑而不能忘懷。我姑且把她的這一說法理解為這首詩的背景。紅娃,就站在這個背景下,以一種優(yōu)雅的風度和一個特殊的時間,把美精雕細琢地呈現(xiàn)出來。
茨維塔耶娃曾有言:“這一切是如此的冷漠和理智,但在每一個詞的背后,卻是一個生動的事件,一個活生生的、重復出現(xiàn)的、有教益的事件。如果你見到了一個人,或許你就會認為我的本能(或本能的缺乏)是合理的!”現(xiàn)在,讓我們來看看紅娃詩歌的背后是什么。從這首詩本身,或許我們無法判定紅娃的事件有著怎樣的特殊性,但我能看到詩人對詞語以及它關涉的事物的無限信任,這使一個似有似無的存在之物顯得確鑿無疑。整首詩,從時間、地點,到人物、情感的出現(xiàn)似乎都是偶然的。時間,固定在“下午兩點鐘之前”——這應該是一天中充滿熱度的午時;情感,是對某種事物的鐘愛:“蘭花和水”,“白得透明的瓷器”。事物以內(nèi)在的質(zhì)地誘惑著我們的視覺。蘭花和瓷器是一種從外到內(nèi)的美,是透明的、雅致的、是詩人眼里“清素的紋理”。但詩人述說它們,并不在于這些偶然出現(xiàn)的事物本身,而在于她的一個情結(jié)——“像我鄉(xiāng)下姐姐的眼神”,一種“寓托”的情感躍然而出,我們的眼睛隨著那個“眼神”也為之一亮。
偶然的事物的出現(xiàn)有即興的意味,它們在詩人的敘述中搖蕩性情、相互契合,達成內(nèi)在的關聯(lián),從而產(chǎn)生了詩的歧義和意義。紅娃給予我們的,就是這近乎即興的寫作中那份神奇的東西,也即偶然性激發(fā)出的力量。接下來,詩人的敘述是平展的,又是大開大合的?!皬哪嗤晾镩L出來/越過屋頂?shù)奶炜铡?,這就是那“眼神”的光芒,它來自“泥土”——根性的存在;它穿越了時空,有“屋頂?shù)奶炜铡钡母叨取5欠荨昂硠印庇质菢闼氐?,世界再沒有比這樣的樸素的美更驚艷的了,“比玫瑰更加真實。/比絢爛的焰火更尖銳?!痹姼璧恼Z言伴隨著偶然的事物越來越尖銳、有力,并產(chǎn)生快感。在事物的演進中,熱忱而又奇特的詩意產(chǎn)生了新的誘惑力。
我讀紅娃并不多,她屬于那種帶有某種神秘色彩的詩人,她對詞語和事物的偶然性的迷戀構成了她詩歌的一種聲音。熱愛孤立的、單純的、樸素的事物,是紅娃詩歌的一個原動力。在這首詩的最后,詩人以平靜的、舒緩的語氣說:“在此之前,我必須忘掉雨聲/保持該有的沉默,甚至/止口不提天空的雷鳴”。忘掉、沉默、止口不提,這些簡單的、日常的感受和想像,看似是低調(diào)的,但一經(jīng)說出便使詩歌從反方向、從事物的對面撲來,凜冽、奇妙,獲得了強大的表現(xiàn)力。這是女詩人特有的細致、睿智與機敏。這看似逆轉(zhuǎn)的一句,悄然地把一個述說的過程和事件推向了高潮。那偶然出現(xiàn)的“止口不提天空的雷鳴”,幾乎是神來之筆,帶有“雷鳴”般的震撼。
——高春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