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那個寒假我一直在寫一個關于李降的考察報告,這是我八年教書生活中唯一花功夫去做且自己比較感興趣的事,但沒想到的是我在寫作中遇到的問題遠遠超出我當初的預料,幾次的放下與中斷使我好長時間都不能擺脫出來。李降從被捕到死亡不到三天三夜,圍繞李降的死產(chǎn)生的問題卻像藤蔓一樣糾纏不清。西村還健在的老人對李降如何被捕之事眾說紛紜,我的這篇考察報告只能殘留在我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記憶中,直到今天還沒能順利完稿,在今年過年的間隙我把稿子的大概說給當時還是小孩的父親聽,父親直搖頭,說這篇文章的明顯紕漏最起碼有五處,而最關鍵的是李降為何在逃脫之后再次落入徐小玉之手,這明顯與事實不符,父親說,這篇東西寫得很臭。
要么你當成廢紙,要么你重新核實再寫。
父親的話與圍繞著李降展開的主要人物之一——西村尚健在的目擊者孫有財,即我的遠房姑丈公的說法出入極大。
那個下午在現(xiàn)在看來是再也普通不過了,所有聽說過此事的人基本上都是這樣定調(diào)的。為了尊重事實,在文本中我就采用這樣方式的敘述,這一點我的父親也認同。如果我爺爺還在的話,我想我的寫作會順利得多,他被西村人公認為鄉(xiāng)村的史官。至于另一個主要角色——孫有財,我一下子還說不出什么,他往往在關鍵時刻緘默不語,或者前后矛盾,最后他干脆不說,我說什么他都說記不得了,記不得了。
1944年的西村在我看來與現(xiàn)在已成為廢墟的南頭山大致相同,只不過當時人更多,船更多。我查了一下縣志,在D城的日本兵一共有8人(也有人說成是9人,這和本文沒有多少關系),我邊寫邊罵小日本,對人們普便贊譽有加的徐小玉部隊嗤之以鼻,當我把這串數(shù)字報給我學生聽時,我的學生同樣以不屑一顧的神情予以否定。
野雞部隊與正規(guī)部隊畢竟區(qū)別很大,我的學生可愛地把活躍在西村的徐小玉部隊喚為野雞,我既不支持也不反對,學生嘛。
對于D城的有關數(shù)據(jù)及相關材料,今天我已能倒背如流,這并不是說出于對李降考證的需要,而是與我今天從事的職業(yè)有關。經(jīng)濟綜合部門的若干歷練,其他的本事并不見長,全縣的相關情況與數(shù)據(jù)變成了我吃飯的必備家什。每次我背著這些數(shù)據(jù)向有關領導、部門匯報時,李降這個人便閃現(xiàn)出來。我?guī)е@些數(shù)據(jù),開始了一次又一次的想象之旅。以下這段是摘自D城剛剛出版的統(tǒng)計公報。
D城古稱蓬島,位于浙江省z群島中部。是全國有名的海島縣之一,由404個島嶼f包括住人島16個1組成,總面積5242平方公里,其中陸地面積326.5平方公里。D城本島面積119.3平方公里,總?cè)丝诮?0萬。D城地處航運樞紐,境內(nèi)海域廣闊,是個海洋資源大縣……
我這篇文章的主人公李降發(fā)生的事就是在D城的一個小漁村里。我?guī)缀跽冶榱薉城可資參考的資料,它們對于李降都是只字不提。經(jīng)過我反復查找,才在D城一個重要人物徐小玉的目錄下尋到了一些所謂的痕跡??h志上講,他是浙南支隊的一號人物,在上世紀的40年代中期一直與困守著D城的日本小分隊進行艱苦卓絕的游擊戰(zhàn)爭。關于他的主要功勞,上面有一句話是說他除掉了漢奸。
這個漢奸是不是李降?
我在這本縣志的這一句上用鉛筆重重地戳了一下。歷史到底是誰敘說的?如果我能證明這個漢奸是李降或者這個漢奸不是李降,那么我將帶上這最新的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在下屆的縣志修正會上,我要拿最新的發(fā)現(xiàn)向那些整天無事可做的縣史志辦人證明他們的懶惰與不思進取——他們怎么能對這樣一個細節(jié)熟視無
這個寒假對于我來說相當折磨人,準確地說是已死幾十年的李降干擾了我的正常生活,這一折騰,使我暫時對自己的處境與個人問題的注意度下降了不少。當時我29歲了,離古人說的三十而立還不到一年。我不僅沒有立。連立的資格都沒有,女朋友一次次黃了,工作八年了,年年打報告。年年沒有著落。八年,想到八年我暗自笑了,這容易使人想到“八年抗戰(zhàn)”這個詞。李降這個人的出現(xiàn)與抗日有實實在在的關系,我不能說研究李降是當初無聊狀態(tài)的一種最好也最有意義的解脫方式,但我能說,一進入李降這個人物,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不能愉快地拔出腳來。那個冬天我安心地在寢室里住了下來,西村的人看見我總問,咋了,放假了也不回去?
我沒有答,如果我說我在寫一個關于李降的考察報告,他們一定會笑我。真是無事可做,瞎折騰。
他們會說,李降這個人有啥可寫。
我的想法與他們不同,人與人都是不同的。一個人的存在與消失總要有一個說得過去的說法。
現(xiàn)在,我把已經(jīng)成稿的一部分簡要概括如下:
1944年的那個冬天,李降在南頭山村篤定安詳?shù)卮曷閷?。李降那時的真實身份是日軍小分隊駐D城的翻譯。據(jù)我父親的回憶,李降的爹是西村少有的幾個富人之一(奇怪我父親為什么不說是地主之一,難道是他老人家年紀大了對這段歷史有所疏忽?在寫這篇東西的時候,出現(xiàn)了許許多多的疑問)。父親說,李降的爹是該船的(注:是有船的意思,這樣寫是想盡量保持考證的真實性,況且用其它的詞來代替終歸有點生硬,方言最強大的生命力在于它還原的原生性)。父親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經(jīng)常說起李降的爹。父親說,將心比心講,阿善伯人真是不錯,我當時剛好15歲。入船。別人都看不起我們家。不要我,但家里五六個人等吃。你奶奶是東托西求,阿善伯看到我們家這么苦就對你奶奶說,阿嬸,要是你放心,就讓這小孩到我的船來撐好了。
15歲啊。父親經(jīng)常用這句話作為他說話的由頭,不管是教育也好。還是扯閑篇也好,他用這句話好像是詩經(jīng)上賦比興的開頭。帶上一句,就預示著一段不同尋常的歷史。父親以此來區(qū)分一個時代與一個時代的不同。15歲那年,父親就在李降爹的手下當了一名伙計。關于其中的甘苦我不想詳細表述,父親總體的評價是李降的爹不錯,由此推斷李降這個人還是不錯的。
父親一次次向我說明李降說是給日本人做事,其實他沒有干過什么壞事,傷陰騭的事絕對沒有做過。父親的語氣非常堅定、懇切。
我總是搞不清楚,李降咋會和日本人搭在一起呢?父親也同樣搞不清楚,從父親含糊其辭的表達里我稍微聽出點意思,可能是李降爹想找個靠山送李降去日本留學。每每說起此事,父親的頭搖著,好像要想把歷史搖過去。
那個冬天的下午,我在日記本里這么記載:李降、孫有財、豁嘴強子還有一個(名字已經(jīng)忘記了,我查閱了所有的資料,關于這個人的記載總是語焉不詳,潦潦草草一筆帶過),他們四人拼成一桌,地點是孫有財家里。來回倒水的是阿良的老婆,孫有財?shù)南眿D阿五。當搓到北風圈時,阿良的新婦阿五裊裊地走到李降的身旁,向前傾著身子,她身上飽滿的部分輪廓鮮明地張揚起來。李降的目光開始兩邊開小差,兩只眼睛來回轉(zhuǎn)動的頻率明顯提速。當然這是事隔幾十年后的主觀臆測,它有關的出處是來自于本南頭山人的口頭流傳。我想。這是作為一個男人的正常反應,可以理解,也應該理解。孫有財咳了一聲,悶聲說了句,打牌。然后重重地把一只四筒放了下去。阿五輕輕地笑了起來,說,打倒了。
李降說,誰打倒了?阿五扭了扭腰肢,豁嘴強子后來學給我說,阿五的姿態(tài)把李降的涎水都引了下來。強子阿爺說的時候,上嘴唇與下嘴唇的距離隔得老遠老遠。我想豁嘴強子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他也沒好到哪里去。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說到正事上,除去一些不必要的插科打諢,本文的敘述已越來越接近1944年那個冬天下午的事件(注意到我已把謀殺改為事件,這也和我從事幾年歷史課教學有關,我想還是用事件比較確切點)。李降把眼神收回來,瞇著眼一瞧:啊,真的,你媳婦說的沒錯,真是打倒了,你把我打倒了。李降說,老孫,還是嵌四筒啊。他把牌一攤,順便很響亮地拍了一下大腿?;碜鞆娮诱f。在李降把牌推到的時候,阿五叫了一聲,聽那聲音先是揚著。有點嫵媚的意思,后來就不對勁了,帶有驚恐的味道。
徐小玉的部隊就是這時沖進來的。
那么,李降的那記拍大腿是否拍在了阿五的屁股上?我問。
肯定是。不信,你可以問問你的阿爺。對不起,我忘記了交待,他們四個拼成一桌,是說四個人在搓麻將,另外一個人在觀戰(zhàn),我爺爺就是坐在孫有財?shù)膫?cè)首。
李降每次搓麻將總是喜歡到孫有財家里來,你說圖的是啥?明眼人都曉得就是沖著阿五來的。老木頭阿良卻蒙在鼓里,切,孫老頭他不曉得?他算盤子不是摳得太緊,他能該兩只船不是仗李降“馬力”?不然還有這么好的人,眼開眼閉讓李降胡來?
別的不說,阿五后來的那記叫聲核對無誤,否則。1944年那個冬天下午的事件就不可能發(fā)生。我在日記本上這樣寫道:徐小玉就是在那個時候摸進了孫有財?shù)募依?,并且當場捉住了李降。這句話其實是對縣志的最為確鑿的補充。這樣的開始也許你覺得有些意外,但符合當時的實際,聽起來像小說。但我們的生活很多方面比小說還小說。也許你會問,為啥沒有逮住其他人?為啥不逮孫有財?這個事我專門問過姑丈公,他的解釋是這樣的:
當時我坐在上橫頭,面對門,豁嘴李強坐在我的右側(cè),還有一個人好像是下岙的張?!@個人我有些記不起來了。他邊回憶還拍了拍腦門,看得出他是在拼命回憶(因為沒有一個確鑿的證據(jù),我在本文的開頭就沒有交待清楚)。李降坐在下首,哎,當時他風頭很健,和了不少,我記得我們都把紙幣輸完了,我和強子還拿出了銀元。如果不是他“粘頭”,逃,憑他的身手是不成問題的。
我問,阿五在嗎?
她怎么會在?男人的事,一個女人家摻和啥?再說,她當時結(jié)婚才兩個多月,這種場合她咋會來?
看得出,現(xiàn)在我的敘述遇到了問題,這也是父親一直關注的問題之一,在父親看來,這篇文章最好的方式只能是在民間,如果像模像樣搞成一篇東西只能是騙騙外行,在那段既往的歷史面前經(jīng)不起推敲。不過父親并沒打擊我寫作的積極性,他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你比寫新聞的那撥人好多了,你至少有八分實,他們?父親說到這里直搖頭,真是對不起那幾塊工資。我寫作中碰到的最大問題是幾個尚健在的人中他們的說法各執(zhí)一端,在綜合的過程中分歧又相當大,想找到一種折衷的說法也相當困難。
在詢問的過程中,孫有財?shù)恼Z氣異常堅定,他的態(tài)度表明,李降和阿五沒有絲毫關系。
那天她根本不在場,不信你可以去問問你的阿爺。
他們把所有問題的歸結(jié)點都推給了我的爺爺,也就把答案以另一種方式推向了極致,是一種比較圓滑的作弊手段。我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他們的講述里都有許多可疑之處。如果爺爺在。會怎樣呢?這個問題在很長的一段日子里糾纏著我??上Я?。爺爺在時,我太小,我根本不知道若干年后自己會弄這樣的一個東西。
西村的人對徐小玉部隊沖進孫有財家捉住李降的一幕一直津津樂道,仿佛一個個都經(jīng)歷了那個下午的突變。我很奇怪他們對李降那件大的事情上表現(xiàn)出驚人的一致,而具體到某個細節(jié),卻往往對不上號。比如說,那個下午是捉住了李降,但到底是碰巧捉住還是有人通風報信捉住?如果是通風報信,那么又會是誰呢?再比如,李降在被捉的當天晚上據(jù)說是逃脫了,那么在三天后為什么又被抓住?在這三天里他到底干了些什么?等等,這一系列撲朔迷離的問題在那個寒假,甚至延續(xù)到今天仍在攪我的腦子。關于李降,有三個人應該比較清楚,當事人李降已經(jīng)死了,孫有財與豁嘴強子的口徑又不統(tǒng)一,并且豁觜強子對有關事情根本不知曉,每次談著談著就把話題對準阿五,盡說些臍下三寸的事,換個時間,換種方式,我也許會感興趣,我目前最關心的是把李降的相關情況弄清楚。男歡女愛的事,每天都可以發(fā)生,不值得大驚小怪。另一個主要角色——我爺爺,已入土為塵,他的零星片斷只能從父親嘴巴里偶爾拾起幾片來,況且父親近來的記憶明顯與他日漸衰老的身體配套起來,前年講的與去年講的、今年講的都出入極大,我也搞不清誰是正確誰是謬誤,只能借助我合理的推想,把有關的說法綜合起來。作如下的表述:
李降的第二次被抓是在蕃薯地里,兩天半的時間里他一直窩在外南頭山的一個礁巖的隱秘出口處,我揣測,在逃脫的前兩天里,李降是在興奮與害怕中度過的,他懷著僥幸的心理在等待一個時機,他當時最為迫切的一件事是有人甩個“領子”,找到一條可以捎帶他到D城的船只。他想到了一個人,他害怕,他想冒冒險,卻又不敢。徐小玉的游擊隊在邊邊角角里搜查,我父親說,當時,徐小玉是兩天兩夜不合眼,把那支駁殼槍在孫有財?shù)奶梦葑雷由纤さ绵枧咀黜懀f,如果我逮不住那小子,就把你們一個個斃了!你們在這里給我好好呆著,哪里都不準去!孫有財,你還有一個任務。
到底是啥任務,父親支支吾吾說不清楚。豁嘴強子說,好像徐小玉說過,把你的寶貝媳婦看牢了,
他又說,這個我倒真沒注意過,我當時駭都駭煞了,保自身都來不及,心想肯定也會當成漢奸抓起來,咋能顧到這些事呢?
李降在山洞里憋了整整兩天兩夜,到了第三天他實在熬不住了,肚子不斷地向他抗議,他告訴自己要忍一忍,再等一等,他也明白弄不好一探頭,外面的槍子有可能會落在他的頭上,他也知道他這樣等下去,不是辦法,是在等死。一天、兩天是可以的,但接下來呢?接下即使不吃槍子,也會爛死、餓死。我現(xiàn)在從書寫者的角度分析,其實,徐小玉比李降的心還急,只要把李降放出去,意味著徐小玉就要從南頭山滾出去,D城也不會有他的立足之地。李降明白自己要賭一把,不管是輸還是贏,他都得出去一趟。另外,按照我的設想,他應該還想去見一個人。在這一點上,我有點相信自己的直覺。一般來說,人在困境中,他總是按照自己的習慣路徑去走,現(xiàn)在,我們可以像電影一樣來安排一下李降的痕跡。一是他必須走出去,只有走出去才有活路(包括吃的);二是也只有走出去他才能到D城,找到他的主子。那么,徐小玉到底有沒有對孫有財說過管好你的媳婦這句話呢?問題是繞了一圈后又繞到我人爺爺身上,我爺爺不在了,有些問題比無頭蒼蠅更加沒有頭緒。我找誰去問呢,豁嘴強子爺?shù)脑捨疫€是覺得有點靠不住。他這人,嘿,不說也罷。
我在阿五這兩個字上又重重地劃了一個記號。強子爺說,徐小玉好像警告過孫有財。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我對李降后面發(fā)生的一段,不用考證也能摸到門道了,而這樣寫,對于小說來說更富吸引力。到底是寫還是不寫呢?我猶豫過好長時間。雖說沒有證據(jù),這篇章節(jié)的很多內(nèi)容都是我合理想象的結(jié)果,如果換個角色,我會很好下決心,對于阿五,我在筆記本里撕了寫,寫了又撕。
在我童年的印象中,那個喚為阿五阿姨的人,咋會和歷史上一個叫李降的人聯(lián)上關系呢?我怕落筆不好,心里感情的賬很難交待。我們在南頭山的老家相距不過二十多米,我母親經(jīng)常念叨阿五阿姨的好。再次提出來,應該還是去年上半年的事了,妻子生下小孩不久,母親從S城特意趕去照顧。一天早上,母親買菜回來,陡然興奮地對我說,想不到阿五搬到這里了!哎,都老了,我們這批人都老了,阿五現(xiàn)在也像我一樣滿頭白發(fā)了,她做小姑娘時,相貌不用贊哦!16歲,她來的時候只有16歲,現(xiàn)在卻有60上頭了。她那時真真?zhèn)陌?,你姑丈公用兩箱黃魚就把阿五換來了,換來做你阿良阿伯的老婆。傷心啊,她當時哭得不得了,從母親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我大致了解到,阿五阿姨老家在寧波開明毛街,家里有七個兄弟姐妹,阿五排行第五,因此習慣喊她阿五。阿五的父母家窮,用我們老家的土話是窮得得得滴。父親在阿良伯相親時曾經(jīng)陪著出去幾趟,說事實情況也確是如此,一家七個人擠在20多平方的屋里,父親說,我們五六個人走進丟,連腳也沒有位置放了。沒想到現(xiàn)在寧波好得這樣,父親對于幾十年來兩地發(fā)生的反差感到不可思議。南頭山已成為廢墟,要不是我為搞這個破玩意,我們父子之間應該很少談論南頭山的事了,現(xiàn)在重新把它指出來,一些過往的事就像關海水的閘門一樣再也關不住了,嘩拉拉地直淌,漫得我的父母心一陣陣返潮。
母親說,你阿五阿姨恨他的父母。后來政策落實了,硬是沒有回去???,她也是命苦啊,又攤上你阿良阿伯這種人。母親用手指了指頭,連連嘆氣。
那么,阿五阿姨是否和一個叫李降的人有啥關系?
有啥關系?她們認得啊!李降的一個親戚也在寧波開明街,你阿五阿姨抬到這里,人生地不熟,看到相對拉得攏關系的人,自然多說幾句啊,再說,她當時才幾歲啊,整個是一個小孩嘛!又是你爹在嚼舌頭?別聽他的,他曉得些啥呢?
我說不是,是強子爺。
他?他有啥資格說?花老頭一個!,
母親的一番話,使我對阿五阿姨與李降的關系再次陷入困惑中,每每在寫作為難之中,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到爺爺,當年的爺爺類似于今天撰寫縣志的人,一個鄉(xiāng)村的書寫者。可惜了,也許這段歷史將同爺爺一起永遠埋藏在南頭山的廢墟中。
由于一個偶然的原因我調(diào)離了那個生活了二十九年的海島,當一張調(diào)令單送到我的手上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愉快感一下子不見了,隨之而來的苦澀,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漶漫,我無法述說那段心路歷程。星期天去海邊,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好多東西已叫不出名字了,我也不能像過去一樣輕快地爬過礁巖了,我知道我的青春期已經(jīng)結(jié)束,說傷感是因為我太沉迷于過去了。我頹然地坐著,摸出一根煙——懷1日常常是因為過去無法復得,而在無法復得的日子里卻保留了自己珍貴的記憶,仿佛自己已被撕去的一部分丟在那里了。那島啊,那山啊,那日子仿佛就在眼前。
還有李降。
在打包的過程中,我把那幾本日記本翻了又翻,甚至動了念頭,想把它扔掉,最終還是沒下決心,這畢竟是我八年教書生涯自己用心去做的一件事情,現(xiàn)在打開來,重新看看,里面有些篇章涂得面目全非,大致的輪廓走向卻已逐漸明晰。
我們可以想象的是李降在躲了兩天后,第三天,實在餓得不行了,他就溜到外面,想去地里找些吃的東西。第一次他是在天蒙蒙亮時進行的,據(jù)我的估計,應該是成功了。第二次是在下午四五點鐘的光景。1944年冬天下午的謀殺就是在這個時段進入高潮。他剛想在蕃薯地里刨些東西吃,徐小玉的部隊就包圍了他。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基本上與孫有財講的沒有出入,我沒有想到的是,徐小玉竟會以這種相當野蠻的方式結(jié)果只有29歲的李降。李降死的年齡與我調(diào)出海島的年齡一樣,又逢到九,中國人說三、六、九不吉,把不好的方面都推給上世的命運。徐小玉這人也夠狠的,他用中國比較古老的開膛挖心來結(jié)果李降的性命。
李降被抓的下午,徐小玉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來,他罵了句,戲他娘的昃,然后打開一瓶高度燒酒灌了幾口,他帶著他手下的20多個弟兄,沿著南頭山崗走下來。我很奇怪的是為什么徐小玉沒有押著李降在西村游走一圈,也許1944年的鄉(xiāng)村并沒有像我們歷史書上寫的形勢那么明了。徐小玉從骨子里是怕李降的,主要是怕在D城的幾個日本兵。我在課堂上講鄉(xiāng)村史時,學生們就問:整個D城像徐小玉這樣的部隊有四五個,為什么弄不過八九個日本兵?學生的問題很尖銳,好像一下子問到了癥結(jié),要解答比較復雜。我說,我們今天學習歷史,你們的問題就是最好的歷史,能弄清楚這個問題,我給你們考試都打90分以上。學生們都笑了,我說,你們不要笑,我們只要對著書本簡單復習一下中國自18世紀以來做的事。你們就會明白。有一個學生說,我還是不明白,才八九個人嘛,可以暗殺呀,一個一個摸,應該不成問題的。言下之意,他們對徐小玉也是看不上眼的。學生們說得沒錯,歸根到底,徐小玉部隊也是野雞部隊,如果沒有后來解放軍的收編,他在縣志上的記載沒有像現(xiàn)在好聽,最起碼他不可能成為英雄,說土匪也不過分。
我想當時,徐小玉的腦子煞清爽,他怕夜長夢多,雖已是1944年的冬天,但憑他當時的閱歷,形勢恐怕沒有這般清楚,辦掉日本人手下的人可不是很簡單的事,這不同于幾個幫派打打殺殺的,弄不好,要全軍覆滅,后來發(fā)生的事證明了徐小玉的判斷沒有錯。我父親說,李降被殺后的一星期,日本兵得到了消息,小分隊就包圍了南頭山。徐小玉在得知消息后就對南頭山和西村的人講清楚了,誰要是說出去,我就像對待李降一樣處理,絕不手軟。后來,日本人查不出證據(jù),況且死的又不是自己正宗的日本人,就放火燒了八間房子,不了了之,也算是警告了一下。
李降被蒙著眼睛,反剪著雙手,推搡著下山。徐小玉放出了風聲,要把他開膛挖心。南頭山的普通老百姓怕得不得了,忙著把灶間的火澆滅了。我聽父親說,爺爺一路跑過來,奶奶正在燒飯。他提著水缸里的水就往灶洞里潑。奶奶被爺爺搞得摸不著頭腦,直聽爺爺自顧自地嘀咕:要出事情了,這回事情出大了。他還叮囑家里人,這件事,誰也不許亂講。裝著不曉得就行了。徐小玉在南頭山?jīng)]有找到火,李降就多活了幾個小時。他帶著部隊就向下岙走去,他挨家挨戶地問過去,問到了一家,據(jù)孫有財?shù)幕貞浭沁@戶人家消息不靈,來不及滅火。但豁嘴強子說不是這樣的,是孫有財搞的鬼。他說,你想想,為啥別人都潑滅了,單單剩下這家?他說,你知這家是誰嗎?是孫有財?shù)奶玫堋;碜鞆娮诱f得有板有眼,充實到整個事件來看,似乎有點意思。
這又牽扯到阿五。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如果是這樣的話,孫有財真是太有才啊,他運用的是普通鄉(xiāng)紳經(jīng)常運作的方式——借刀殺人。
事情果真是這樣嗎?我調(diào)到縣城后,一次次翻閱日記本,很多問題依然不甚明了。
小時候,姑丈公總說我懶,說我父親養(yǎng)我這個兒子是沒有用的。姑丈公的話很刺我的心,我的自信心就在他的數(shù)落下一點。點像我老家的美孚燈泡一樣幽下來。我看見他蹣跚的身影就發(fā)慌,避開他走。在我的童年的印象中,晚年的姑丈公沉默寡言,很少看到他與人攀談的場景。這與人們談論中的年輕時孫有財?shù)挠∠笙嗳ド踹h。
阿五阿姨在談到這一變故時,同樣流露出不可理解的詫異,她說,70歲后,他整個人變了,變得我也認不出他了。以前他們兩個經(jīng)常拌嘴,現(xiàn)在只聽到阿喬的奶奶嘮叨,他總是一聲不響,煩了,我看他也沒有啥大動作,最多把碗重重一放,就走出去了。你說,怪不怪?哎,我們這一代人都老了,他想旺也旺不起來,我嫁給阿良30余年,現(xiàn)在我想對他恨都恨不起來了。這是阿五阿姨與我母親的一番交談,她們在交談時不時地把兩只手挽在一起,像是十八九歲的小姑娘。人是否到了一定年紀所有的愛恨情怨都會了解?
我讀初中時,看到他的次數(shù)最多,其時他走路明顯老態(tài),經(jīng)常拿著掃帚打掃衛(wèi)生,修村莊的道路,拾垃圾,村中人對他贊譽有加。有一點我同樣到現(xiàn)在還有弄清楚,按理說,他做好事,應該念念佛,吃吃素,可是晚年的孫有財對這些卻不屑一顧,依然我行我素。
我把有關情況向豁嘴強子說起時,豁嘴強子哼了一聲:他在懺悔。你沒有看到他經(jīng)常一個人到山嘴頭去默坐,他做的好事可能過分了!這個人還有一點良心,要做鬼了人有點怕了。
作為一個完整的考察報告,我可能完成不了,我現(xiàn)在要做的是,把李降的來龍去脈大致交待清楚,這也是我對八年教書生活的有意總結(jié)。再說,我住過的南頭山已成為廢墟。我在一首詩中這樣表達:
南頭山
只有不斷的死亡與消逝
只有海水、海鳥遵守著風俗
只有像古岸的人們患著憂郁癥
以童年的心境拼貼
只有往回走
像墓碑上的上代再往上
遙想
一個人登上島時的茫然與興奮
只有在地方志可有可無的地名中找到她
只有將她還原為原來的一部分
成為海
成為礁巖
成為祖先當初漫無目的登岸時的方向
李降在最后關頭,向徐小玉提出一個要求,他說,只要你放了我,我什么都不會說。我對南頭山及整個西村沒有干過壞事,這個你心里清楚。徐小玉沉默了一會,說,你想怎樣?李降說,只要你把我放了就行。徐小玉怔了怔,扭了扭脖子,他的手下一齊盯著他。徐小玉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子,對他的手下?lián)]了揮手,說,好。他的手下一時反應不過來,徐小玉吼了一聲,你們難道想讓我死嗎?這個時候李降的眼淚就涌出來了,
徐小玉說,李降,不是我不放你,我放你,我也肯定完蛋。你最后還有什么要交待嗎?
李降說,在死之前,你能把我蒙著的布取下來嗎,讓我再完整地看一眼南頭山,看看這里的人,徐小玉說,好。最后的結(jié)局,我記得父親是這樣對我說的,他說,用在灶洞里煨過的刀,插在李降的胸膛,像殺豬一樣,剖開他胸膛時,心還在撲撲跳。他最后喊了一個人的名字。
我問是誰?父親說,不清楚,但肯定叫了一個人的名字。他叫得很響亮。
我一下子找到了問題的最核心之處,我說,我知道,他叫了一個人的名字。父親問是誰?
我說,是阿良,阿五的傻子老公。
父親直直地看著我,不說話,他一句話也不說。
最后父親緩緩地起身,說,還是問問你的爺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