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xiāng)是亞熱帶南方的一個小縣城，它像一個正值風騷年華的村婦，竭盡所能地賣弄土氣的奢華。那一日我家異常安靜，爸爸媽媽紛紛下崗。爸爸讓我早點睡覺，然后和媽媽進房間談話。他們的嘆息穿過兩道房門，把我的房間填得滿滿的。我躺在床上，懊惱地想著兩個月后同學們都去一中了，卻見我一人跑到二中，他們會怎么想呢？

一中是重點中學，往年按分數(shù)線劃分入學，可是那年教育局突然下達通知，所有中學一律平等，學生按地段劃分入學。

9月1日，果真只有我一人去了縣二中，原本也被劃入二中的同學都交了“代培費”轉到一中，我跟老同學因此迅速疏遠。我被分在重點班，所幸班風還是好的，百分之九十是農(nóng)村孩子，生活儉樸，學習認真。在他們眼里，我有氣質(zhì)，而且成績優(yōu)異，見博識廣，開學一周后全班同學推舉我做班長。我與一中失之交臂的失落終于被填平了，并且開始享受在農(nóng)村孩子面前的優(yōu)越感。

每個同學都很喜歡我，說我身上有一種異于他們的熱情和奔放，我洋洋自得，其實我知道這不過是因為我的思想比他們開放。農(nóng)村的男生女生有明顯界限，他們不在一起大聲說話，不在一起追逐打鬧。所以當學校決定以班級為單位舉辦野炊活動時，我理所當然地成了中心人物。

目的地是離縣城五公里外的小溪湖。自由組合，分成幾個小組。正當我為該加入哪個小組為難時，班主任說，秦宇，你跟老師一組吧，還有陳小真。

陳小真也是縣城孩子，但是她性情孤僻，沒有朋友。她是班上最喜歡打扮的女生，身上總是散發(fā)一種并不讓人舒心的香味，臉不知道用什么擦得慘白，考試保持倒數(shù)第一，每天早上都會遲到。

陳小真笑著看了看我，我點點頭，努力搜索，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并沒有一絲感激，心里有了小小的不愉快。然后我很爽快地告訴同學們，野炊的鍋碗瓢盆都由我負責。我站在講臺上看臺下一片歡騰，不可一世地覺得自己是個偉大的人物，于是越發(fā)對陳小真不滿。

野炊前兩天晚上，我必須把野炊餐具準備好。爸爸媽媽下崗后在街角開了一間小鋪子，生意蕭條。晚上他們在臺燈下寫賬本，燈光把他們臉上的皺紋照得異常深刻，我?guī)状巫叩椒块T，又離開，在他們關掉臺燈準備睡覺時，我終于咬咬牙，告訴他們我需要六套餐具。爸爸猶豫了一下答應了，我硬著頭皮強調(diào)，要整套的啊，不銹鋼那種。

那種不銹鋼餐具一套兩百多塊，可以擺成一朵花的形狀，既美觀又大方。最重要的是，拿出這樣的餐具更可以顯示我和農(nóng)村孩子的不同。我感到自己被某種東西推向高處，我有小小的惶恐，卻只能強硬地堅持下去。

我忐忑又滿足地回房，第二天一大早便興沖沖地告訴同學們，下午會把餐具分配到他們手上。

中午回到家，飯桌上，我告訴爸爸下午就把餐具帶到學校了。爸爸說打包好了，放在廚房呢。我高興地放下碗筷去看，大大的塑料袋里疊著大小不一的盤子，看起來要多土氣有多土氣。我憤怒地跑回客廳，不是說好要整套的嗎？不銹鋼的那種！

爸爸勃然大怒，把筷子一摔大聲吼，小小年紀就學人家攀比了？那些盤子不能用嗎？

我的眼淚在眼眶里轉了幾圈終于吧嗒吧嗒往下掉，我固執(zhí)地認為，這一切都是爸爸的錯。如果我沒有淪落到縣二中，我需要這樣費盡心思地做這些與學習無關的事情嗎？我跑回房間，把門摔得震天響。

然后我聽到媽媽好像跟爸爸說了什么，然后是大門關上的聲音。我悄悄走出去，客廳空蕩蕩的，主臥房門大開，我不經(jīng)意瞥一眼，爸爸的柜門竟虛掩著，我的胸膛頓時像被塞進幾十只歡蹦亂跳的兔子。我深吸一口氣，那扇小小的虛掩的柜門像青春里一道批著迷幻光彩的魔門，我知道它是邪惡的，可是我控制不住地伸出手，輕輕把它打開了。

我把錢塞進衣服夾層里，慌慌張張地就要出門，媽媽忽然從廚房出來，問，小宇，要去學校了嗎？我的心飛速提到嗓子眼，慌忙應了一聲，逃一般的離開家。

把餐具分發(fā)給同學時并沒有想象中的欣喜與自豪，強烈的罪惡感幾乎將我燒得體無完膚。可是那無法拉扯下的驕傲啊，讓我再次對他們的艷羨撒起謊，我故作無所謂地說，幾套餐具有什么呀，我爸爸說難得集體活動嘛，當然要盡興一些。

我一面說著話一面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在流失，身體越來越空虛，但很快又被焦慮掩蓋過去。爸爸今天晚上定會發(fā)現(xiàn)柜子里的秘密，我該怎么辦呢？這時陳小真走到我和班主任中間問，老師，我擔心明天又遲到會耽誤大家，今晚可以讓秦宇和我一起睡嗎？

班主任探詢地看向我，我忙不迭地使勁點頭。

那天晚上我和陳小真一起回家了。她家附近有一家宵夜攤，她笑著問我，肚子餓嗎？我恍然想起今天的午飯只吃了一半。這么想著肚子很響亮地叫了一聲，我暗暗捏了捏裝錢的褲兜，陳小真把我拉到攤位前，說，為了答謝你陪我，今天晚上我請客！

陳小真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擔憂地問，你是不是忙了一天都餓壞了？

我尷尬地咽下湯，點點頭，然后掏出紙巾擦擦嘴說，那么明天我請你吃早餐吧。

陳小真笑了笑，說，明天誰起得晚誰請客。

走進陳小真家我嚇了一跳，外面看起來光鮮的兩層小樓房，內(nèi)部竟是這般破爛不堪，四處堆著雜亂的木頭和鐵條，路燈是昏暗的，需要很小心翼翼才不會被絆倒。她絲毫不尷尬，小心地領我上二樓。二樓只有兩個房間，其中一個是她的，也是非常雜亂。相對整潔的便是一張床和一張梳妝臺。梳妝臺上果然有許多瓶瓶罐罐，我湊過去看，她很自然地笑著說，這些都是地攤貨，你用不慣的。

我愣著看陳小真的笑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她面前顯得卑微卑微，再卑微。

那天晚上我心煩意亂，胡思亂想直到疲憊地睡著。陳小真安靜地躺在旁邊，她仿佛說了很多話，仿佛說了她的姐姐。她的姐姐？我沒看到，她說她愛她姐姐，非常非常的想念她。

第二天的野炊很順利，我依然特別受歡迎?？墒钱斘夷闷鹂曜?，正對著亮晶晶的不銹鋼碟子時，眼睛好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疼痛便溢上心頭。

傍晚野炊結束返校。離縣城越近，我的心跳越劇烈，我終究要回去面對爸爸媽媽了，那些不銹鋼帶給我的滿足感早已蕩然無存，我該怎么為自己的過錯辯解呢？

一旦坦白，我的人生將從此被點上一個大大的污記??！

陳小真走到我旁邊問，小宇，你怎么了？

我把頭搖成撥浪鼓。那些不銹鋼已經(jīng)被清洗得干干凈凈統(tǒng)一裝在大袋子里，此刻被一個大塊頭男生晃晃蕩蕩地拎著，不時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仿佛是對我的嘲諷。

我煩躁地別開頭，陳小真忽然握住我的手，在我耳邊小聲說，小宇，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我姑媽開了一家小餐館，需要比較上檔次的餐具，你那些能不能轉手給她？

我眼睛一亮，很快答應了。我從男生手里把餐具拿給陳小真，她讓我在下個十字路口等她，她這就去找姑媽。半個小時后陳小真氣喘吁吁地跑來，把一個厚厚的信封塞進我手里。我的手頓時沉甸甸的，一團火從臉燒到脖子。我佯裝鎮(zhèn)定地說，辛苦你啦，改天我請客。陳小真看著我認真地說，小宇，我們以后是好朋友好嗎？我連連點頭，異于驕傲的快樂飛上心頭。

回到家爸爸媽媽還沒回來，我打開信封，六套新不銹鋼餐具的全價。我的手狠狠一抖。

第二天我早早趕到學校，想當面跟陳小真道歉，最重要的是要問她，是不是察覺了什么。直到放學，陳小真都沒有出現(xiàn)。第二天，仍然沒有出現(xiàn)。第三天，我有意晃到辦公室，問起陳小真，班主任淡淡地說陳小真轉學了，聽說偷了親戚的錢，被她爸爸接回鄉(xiāng)下讀書了。

我的腦子轟的一響，咬緊牙折回教室。我再也沒有見過陳小真，偶爾聽到關于她的傳聞，聽說她家曾經(jīng)興盛過，后來敗落，她姐姐無法接受落差，仍舊揮霍無度，使他們家負債累累，在挨了訓后賭氣跑去廣東。

那一夜她的訴說片刻清晰，傷痕浮現(xiàn)出來。也許每個孩子的青春都會有一塊鮮紅的疤，有的長成叛逆，有的長成虛榮，有的，長成了隱忍和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