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凌遲
民國二十三年,秋天,窗外大雨傾盆。
《萬州日報》記者凝冰獨自坐在茶館里。
不一會兒,一位風(fēng)度翩翩的青年男子走了進來。他叫周衛(wèi)華,和凝冰是大學(xué)同學(xué),現(xiàn)在做私人偵探。啜了茶,凝冰就聽他講起來——
“一個月前的一天下午,我一個人在辦公室,來了一位年約三十的女客人,委托我?guī)退{(diào)查一下她丈夫的行蹤。本來,這是很平常的案子。我原以為她只是想調(diào)查一下她丈夫是否有外遇,所以就一口答應(yīng)了。只要她提供給我們她丈夫的行程,無論多隱蔽的活動我們也可以找出蛛絲馬跡來?!?/p>
“可奇怪的是,她要求我每天跟蹤她丈夫,看他去了哪些餐館吃飯。雖然她的要求很不合常理,但我還是照做了。跟蹤了半個月,我發(fā)現(xiàn)……”
“發(fā)現(xiàn)什么了?”凝冰迫不及待地問。
周衛(wèi)華頓了一下,“她丈夫死在了一家餐館里?!?/p>
“死人有什么稀奇,你又不是沒有見過?!?/p>
“死人是沒有什么稀奇的,可奇就奇在他死的方式上?!闭f到這兒,周衛(wèi)華的臉色顯得十分沉重,“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死得那么難看。”
“那天晚上,我跟蹤丁永忠——也就是那位女客人的丈夫——到了“小八仙”酒樓。他和幾個生意人從酒樓后門進去了。我當(dāng)然也跟了進去?!?/p>
凝冰點頭:“然后呢?”
“大概過了兩個小時,警察就來了。”
聽到這里,凝冰毫不客氣地打斷周衛(wèi)華的話:“周少爺,我知道結(jié)局肯定是丁永忠被他妻子殺死了,是吧?這么老套的故事情節(jié)。”說完,起身欲走。
“我去的時候他還沒有死,”周衛(wèi)華不緊不慢地說著,“你聽說過凌遲處死嗎?”
凝冰愣住了,忙坐下來說道:“那是古代一種極其殘酷的死刑,又稱作剮刑。是將一個審判者認為萬死不得贖其惡的人處以死刑,卻不直接處死了斷,而是用利器一刀一刀地割受刑者的肉,連續(xù)數(shù)日,割足千刀,讓受刑者受盡痛苦才死的一種刑法。難道……”
“不錯,”周衛(wèi)華嘆了口氣,“丁永忠就是這樣死的。我進去后在旁廳訂了飯菜,希望隔著玻璃窗拍幾張照??娠埑缘揭话?,丁永忠突然面目猙獰地站起來,拿起桌上果盤中的水果刀發(fā)了瘋一樣地在自己身上一刀一刀死命地割,割下的肉滿桌都是。當(dāng)時有人試圖奪下他手中的刀,可是都接近不了他。最后眼睜睜地看著他把刀捅進了自己的心臟。你看,這些是當(dāng)時我拍下的照片?!?/p>
凝冰接過照片匆匆看了一下就放在了桌子上,因為照片上那具骨肉分離的尸體實在太令人惡心了。
“難道你認為他不是自殺的嗎?”凝冰疑惑地問。
“至少,我覺得他的死很蹊蹺。因為正常情況下,是不會有人選擇這么殘忍的方式來自殺的,除非他是瘋子?!?/p>
一時間,兩個人都沉默無語。
二、照片
周衛(wèi)華反復(fù)地比較著那些丁永忠死亡時拍下的照片。
前十六張,照片上的丁永忠和朋友談笑風(fēng)聲,舉杯痛飲。
第十七張,丁永忠表情略顯憂慮。
第十八張,丁永忠瞳孔放大,死瞪著水果盤里的刀。
第十九張,丁永忠臉色蒼白,嘴唇烏黑,拿起了水果刀,但是沒有任何人注意。周衛(wèi)華感覺到了他的顫栗。
二十張,鏡頭似乎有點發(fā)抖,丁永忠在自己腹部下了第一刀,旁邊的人顯然是受了驚嚇,張大了嘴……
最后一張,丁永忠的尸體血肉模糊地躺在地板上,四肢張開,面目猙獰。充滿血絲的眼睛驚恐地看著某處,手中還緊緊地握著那把沾滿鮮血的刀。
“到底問題出在哪里呢?雖然警察局已經(jīng)以自殺結(jié)案,可為什么我每次看到這些照片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難道他是在吃飯的時候突然發(fā)瘋而自殺身亡的?”
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
“喂,周大少爺,你不會告訴我你忘記今天的同學(xué)聚會了吧?”電話那邊傳來凝冰熟悉的聲音。
“沒有,沒有。我馬上就過去了?!敝苄l(wèi)華趕緊澄清。
“半個小時后,你再不出現(xiàn),朋友都沒得做。還有,你來的時候順便去聚仙德買只烤鴨?!?/p>
掛了電話,周衛(wèi)華開著車去了聚仙德。聚仙德因招牌菜烤鴨的肉嫩味美贏得了眾食客的青睞。
“老板,切一只烤鴨,帶走的。”
“嗵”,聚仙德廚子手中的刀在案板上一聲脆響,讓周衛(wèi)華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廚子手里的刀就像長了眼睛一樣,每逢關(guān)節(jié)入刀,游刃于錯位之間。那刀……對!那刀!周衛(wèi)華看著廚子手中的刀,仿佛看見了丁永忠手中的刀在身體上翻飛。
周衛(wèi)華腦海中靈光一閃:“我明白了。”
“快來看,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敝苄l(wèi)華一進門就急匆匆地拉著凝冰去了書房。
“看什么?怎么回事?一大幫同學(xué)在等你呢。”
周衛(wèi)華拿出口袋里的照片,在書桌上依次排開。
“這些照片是連續(xù)拍下來的,你注意到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了沒有?”
“特別的地方?我只是覺得他拿刀的姿勢……可是,都已經(jīng)結(jié)案了,你還不死心???”
周衛(wèi)華指著其中一張照片:“你看,這一張,下刀的地方是肩部和腋窩之間。再看下一張,整片肱二頭肌已經(jīng)剝離,一直到肘部肌腱。你仔細看一下,離肌腱很近的骨骼肌毫無剝離現(xiàn)象?!彼謴闹羞x出三張,“這張,看見髖骨了嗎?這是從髖骨開始剝離的。”他變換著照片,“這張是能看見股骨,大腿肌肉已經(jīng)剝離了一半。這張是大腿肌肉完全剝離,露出髕骨。下這刀的動作很快,看他的動作,用刀游離掉整片大腿肌肉后,已經(jīng)站立不穩(wěn)了,但還是把整片肉扔進了桌上那盆湯里。”
周衛(wèi)華想了想,很是感嘆:“好一個干凈利落的刀法。”
“屠夫?”凝冰看看周衛(wèi)華,往他身邊湊了湊,“你的意思是,丁永忠自殺不成立?”
“還不敢肯定,不過,我認為有必要去拜訪一下丁府?!?/p>
三、丁府
第二天下午,周衛(wèi)華以探望丁夫人為名拜訪了丁府。
丁永忠家住在北山。
周衛(wèi)華站在門口按了很久的門鈴,才有個四十歲左右身著唐裝的男人走出來開門。
“你好,我是周衛(wèi)華,請問丁夫人在嗎?”
那個男人戒備地把周衛(wèi)華渾身上下打量了一遍,沙啞著嗓子說:“跟我來吧?!?/p>
在他的帶領(lǐng)下,周衛(wèi)華穿過小巧別致的古典花園,來到了客廳。
“周先生,夫人在樓上臥室,我去叫她下來,請稍等片刻?!蹦腥苏f完走了。
周衛(wèi)華坐下來,品著極品碧螺春,耐心地等女主人出現(xiàn)。
“真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面容憔悴的丁夫人身著一襲黑色長裙,頭戴一朵小白花款款地從樓上走下來,坐在周衛(wèi)華對面的紅木雕花椅上。
“沒關(guān)系,我是來看看有什么可以幫上忙的?!敝苄l(wèi)華說,“丁夫人請節(jié)哀順變?!?/p>
一聽到這話,丁夫人眼圈就紅了:“真是沒有想到,永忠會走得這么突然?!?/p>
周衛(wèi)華遞過一張紙巾:“請恕我唐突,丁先生去世前幾天有什么異常的舉動嗎?”
丁夫人蒼白著臉色,欲言又止:“其實……”
“夫人,”那個開門的男人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進來,打斷丁夫人的話,“醫(yī)生說您現(xiàn)在很虛弱,不宜太勞累,該吃藥了?!闭f著遞給丁夫人一杯水和一些藥片。
丁夫人順從地接過藥,吞了下去。
“時間也不早了,您早點休息吧?!敝苄l(wèi)華起身說道,“這是我的名片,有什么需要幫忙的說一聲?!?/p>
“謝謝您,您可真是個有心人?!倍》蛉它c點頭,轉(zhuǎn)身對那個男人說,“管家,麻煩你送周先生出去。”
周衛(wèi)華有種莫名的茫然襲上心頭,問那個男人:“對了,管家,府上最近有什么異常嗎?”
“沒,沒有?!惫芗议W爍其辭。
“哦?!敝苄l(wèi)華一邊點頭一邊看著管家的眼睛,踱出丁府。
四、管家
從丁府出來,周衛(wèi)華就去了凝冰家。
“去丁家有什么收獲?我的大偵探?!蹦χf,“看你這垂頭喪氣的樣子,肯定是碰釘子了吧。”
“釘子沒有碰到,倒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可疑人物?!?/p>
“可疑人物?據(jù)我所知,丁永忠家除了他妻子就只有一個管家。你的意思是說管家可疑?”
周衛(wèi)華點點頭:“丁夫人一提到丁永忠死前的事情,那個管家就送藥進來打斷我們的談話。并且,我問他情況,他也支支吾吾的?!?/p>
“這么說來,這個人是有些奇怪?!?/p>
“更奇怪的是,那個管家伸手遞藥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里層衣服袖口上竟然繡著一朵白色的蓮花?!?/p>
“什么?白蓮花?”
“你也奇怪,是吧?一個大男人衣服上還繡花,真是娘娘腔。”
“我想起來了,”凝冰站起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遞給周衛(wèi)華,“你看!”
“白蓮教是個秘密組織,總壇設(shè)于七耀山。教會香主及教眾大都依巖穴而居。白蓮教行動隱秘,行事乖張出人所料。教眾袖口均繡有白蓮教標(biāo)——白蓮花,據(jù)民間傳說,該教派善于巫蠱下毒?!?/p>
“丁永忠死得那么可疑,難道是管家下蠱詛咒?可他的動機是什么呢?”
“可這些都是我們的猜測,沒有真憑實據(jù),警察局信你才怪?!?/p>
五、遺書
周衛(wèi)華剛回家,電話就響了起來。
“周先生,你快來,夫人自殺了?!彪娫捘沁吂芗一呕艔垙埖卣f。
“好,我立刻過去?!?/p>
二十分鐘后,周衛(wèi)華趕到了丁永忠家。
管家神情沮喪地站在門口,一見周衛(wèi)華,立即走上去,“周先生,你可來了。夫人昨晚還好好的,今天早上居然……”
“別急,我們到客廳去,你慢慢說是怎么回事?!?/p>
“昨天晚上,夫人覺得身體不舒服,吃過晚飯就回房了。大概十點的時候我送安眠藥給夫人,夫人近來總睡不好,走到樓梯的時候,聽到夫人房里傳來一陣恐懼的尖叫。
“我以為夫人出什么事了,趕緊跑上去。推開門一看,房間里安安靜靜的,夫人坐在梳妝臺前,不過她臉色蒼白,似乎受了很大的驚嚇。
“今天早上我起床打掃花園,就……就看到夫人割腕自殺,死在花園里了?!惫芗蚁肫鹆耸裁此频模瑥目诖锩鲆粋€信封遞給周衛(wèi)華,“這是今早在夫人房間里發(fā)現(xiàn)的。上面寫著你的名字。”
周衛(wèi)華接過來,打開一看,里面居然是一封丁夫人寫的親筆信:周先生:
你好!
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很感謝你一直對我的幫助,我決定在離開之前,把我心里的秘密說給你聽。因為我不想帶著罪孽去另一個世界。
永忠是世界知名的人體藝術(shù)家,同時他對各種美食也有著天生的愛好。在幾年前的一次閑聊中,永忠向我感嘆,吃遍天下美食都不曾發(fā)現(xiàn)哪種肉質(zhì)是不需要經(jīng)過調(diào)味料烹煮就自然鮮美的。我聽后心中一動,想到了古書里記載的活驢肉。后來,我們經(jīng)不住美食的誘惑試著吃了一次,覺得鮮美異常。從此對其他的肉類就一點興趣都沒有了。永忠甚至餐餐都要以此為食。
其實,我也明白,貪一時口腹之欲而這樣做實在是殘忍之極。幾個月前,我恐懼地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開始長出長長短短褐色的毛發(fā)。當(dāng)時,我害怕極了,想勸阻永忠不要再錯下去??墒撬宦牐抑缓谜埬愀櫵?。沒想到,他慘死的情景和那些驢子一模一樣。至那以后,我就深居簡出,吃齋念佛,想以此洗清罪孽。
昨晚,我覺得身體很不舒服就回房間躺了一會兒。起床后,我坐在梳妝臺前準備梳頭,不經(jīng)意地看了看鏡子,竟然發(fā)現(xiàn)鏡中的自己變成了一個驢臉驢蹄的怪物!我知道,這是那些慘死的驢子來向我索命來了。
天理循環(huán),報應(yīng)啊!
丁氏
六、解密
茶館里,凝冰道:“大偵探,我還是有幾個地方不太明白。第一、丁永忠到底是怎么死的?第二、那個管家到底是不是白蓮教的人?第三……”
周衛(wèi)華揮了揮手:“丁夫人身上長毛的原因,法醫(yī)已經(jīng)檢驗出來了,是吃驢肉過多后的病毒感染。至于她變驢臉的事情,包括管家在內(nèi)并沒有人看見,法醫(yī)說,這應(yīng)該是病毒感染晚期的幻覺,就算她不自殺,也活不了多久了?!?/p>
“至于丁永忠的自殺,有很多可能性,法醫(yī)在鑒定他的尸體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體內(nèi)也已經(jīng)感染了病毒。估計他看到妻子長毛的變化后,精神上受到了刺激?!?/p>
“還有,白蓮教雖然行動隱秘,行事乖張出人所料,但它卻是個正派教會,一直以扶危濟困為宗旨。什么巫蠱下毒,純粹是胡說八道。”他還講了一段方志上的記載——
從前,萬州城北山腳下鐘鼓樓旁有個屠夫名叫徐當(dāng)?shù)?,他以賣活驢肉為業(yè)?;铙H肉,顧名思義就是吃活的驢子身上的肉??腿酥灰嘀谢铙H身上的任何一個部位,老板就會為你割來現(xiàn)做,十分鮮活。因為其肉質(zhì)鮮美,所以他的生意出奇地好。不僅下川東的人喜歡,就連做生意的陜漢子、湖北佬都喜歡,時不時地來吃一頓。
活驢肉的做法:先在地上挖一個長方形的土坑,坑上固定一塊木板,木板的四角各有一個圓洞,把驢子的四條腿下到圓洞里,這樣,驢子就無法掙脫了。然后用滾燙的開水澆透驢身,迅速地刮去驢毛,顧客想買哪塊肉隨意挑選,老板就按照客人所要的重量下刀割取。有時一頭驢子要賣一兩天,直到把驢身上的肉割得差不多只剩下骨架,才把奄奄一息的驢子開膛破肚。這時,驢子才死去。在這之前,驢子哀嚎不斷,幾里地外都能聽見,簡直慘不忍睹,慘不忍聞。
丁永忠吃飯的“小八仙”,那時是萬州最出名的驢肉館。C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