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兒爺,那不是八月十五供的神嗎?”有人這么說。可也有人說:“那是孩子們的玩意兒,也能叫神嗎?”
早先,一到八月十五,北京的隆福寺、護國寺、還有東四牌樓、西四牌樓,盡是擺攤賣兔兒爺?shù)模媚嗄蟮?,大的三尺有余,小的不過一寸。雖說都是咧著三瓣嘴,支棱著倆長耳朵,卻有各種打扮:有的扎硬靠,持點金槍、偃月刀,威風八面;有的跨下斑斕虎、赤兔馬、玉麒麟,神氣十足;還有騎著鳳凰的,乘著金龍的,似能馭電追風;也有的挑著擔子,搖著撥浪鼓,像是走街串巷的貨郎。
清初,潘榮陛所著《帝京歲時紀勝》一書述及:“京師以黃沙土作白玉兔,飾以五彩妝顏,千奇百狀,集聚于天街月下,市而易之?!贝颂幩^“白玉兔”即后人所稱“兔兒爺”。由此可知,兔兒爺起碼也有三四百年歷史了。
按說,中國的神佛不受戶籍制度的管轄,哪兒都有釋迦佛祖的金身,哪兒都有供奉關帝老爺?shù)南慊穑删褪沁@兔兒爺怪,只扎在北京,因此外地很少有人認得這位“爺”。不過,打我記事的時候起,北京中秋節(jié)已經(jīng)沒有賣兔兒爺?shù)牧?。要不是武大爺,兒時的我可能根本無緣得見這位“爺”,那可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兒了。
武大爺和他的“兔兒爺”
武大爺喜歡孩子,總愛往孩子堆里湊。小姑娘跳皮筋,他要去摻和。
一幫男孩踢足球,他自告奮勇:“要個把門兒的不要?”
不過,最有意思的是,武大爺常常在胡同里擺個攤兒,賣自己做的小玩意兒,都是他捏的泥塑:有抱著娃娃,喜眉笑眼回娘家的胖大嫂;有憨頭憨腦,吆著毛驢趕腳的愣小伙;有圓睜雙眼,神氣十足的小貓逮老鼠;有抖著五彩翎毛,抻著脖子的公雞打鳴……
不過,他那攤兒上的“標志性”產(chǎn)品,卻是兔兒爺。無論何時,都有幾尊撅著三瓣嘴,豎著長耳朵的兔兒爺戳在那兒。有把年紀的人常指著兔兒爺沖他撇撇嘴說:“喲,什么年月了,您還賣這個?”
蹲在一邊的武大爺把手攏在袖子里,微微仰著頭,一邊兒瞇著眼,一邊兒還輕輕地晃悠著身子,嘴里不輕不重地哼一聲,好像嗤笑人家不識魯班爺一般。
年輕人不認得兔兒爺,左瞧瞧右看看:“這是什么?出土文物?”
武大爺嗖地立起身,一手托起一尊兔兒爺來,一手指點著說:“您不認得它?它叫兔兒爺!早先,一到八月十五,家家都買,說是能保小孩百病不生,還能主一家團圓。對了,那會兒還有一個歌謠呢!
“紫不紫,大海茄,八月里供的是兔兒爺。自來白,自來紅,月光碼兒擺當中。毛豆枝兒亂哄哄,雞冠花兒紅里個紅。圓月的西瓜皮兒青,月亮爺吃得哈哈笑,今夜的月光分外明。”
這時候,武大爺?shù)纳碜与S著歌謠的節(jié)拍搖擺著,眼神中既有孩子般的純真,也有飽經(jīng)風霜的蒼涼。他還給人家講解,“‘自來紅’‘自來白’就是咱北京的月餅,‘月光碼兒’是月亮神的紙像,現(xiàn)在見不著了……”
武大爺做買賣也怪,孩子要是沒錢,只要給他唱個歌、跳個舞,甚至說個有頭沒尾的歌謠,也能混來個小泥貓,小泥狗什么的。要是孩子伸手去拿兔兒爺,武大爺那份兒樂。
別看武大爺一天到晚跟個喜神似的,他也有犯倔脾氣的時候。
捏“兔兒爺”的老頭兒犯了回倔
有一天,幼兒園袁主任來找他:“老武啊,你可有些時候沒到我們這兒來了。”
“前天我不是還給你們的滑梯和木馬刷油漆來著?”
“對對,我怎么忘了。不過……”
“再說,我也不能老去,不然人家該問了,‘您是去上中班還是上大班呀?’讓我怎么說?”
“你這人可真逗。”袁主任樂了,樂起來真甜:“哎,和你商量點兒和孩子有關系的事?!?/p>
“那就直說,只要我能幫上忙?!蔽浯鬆斉牧诵馗?。
袁主任說:“誰都知道,幼兒園原本是個大宅門,影壁上的畫雖然功夫不錯,可是思想內(nèi)容太陳舊,不符合時代要求了。為這事兒,上頭說過好幾回了。這次咱們下決心要把老畫鏟了,畫小朋友講衛(wèi)生、愛勞動的宣傳畫。這事兒一說定,我就想到您了。您的手藝好……”
誰知,武大爺忽然沉下了臉:“這事兒我可不管?!?/p>
袁主任萬沒想到老爺子會這樣,趕緊又找補:“要不,那些破壁畫歸我們鏟。反正又臟又舊,鏟了當臟土撮出去就完了,不需要技術。您就只管畫新的?!?/p>
袁主任還沒說完,武大爺忽然立起身,臉上的條條皺紋都在打顫,兩道眉毛倒豎著,眼中冒著怒氣,也含著悲涼,重重地甩下一句:“我不知道啥叫藝術,我只配當臟土撮出去。你們另請高明吧!” 話音沒落,武大爺抬腿走人了。
“哎,這是怎么了?”袁主任被鬧了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武大爺?shù)钠庠趺淳透龤q孩子的臉一樣,說變就變呢?
手藝傳給誰?
那是個星期天,武大爺不知怎么想起來,要傳手藝了。傳手藝本沒錯兒,可他偏偏像如今的“海選”一樣,招來一大群孩子和他一塊兒捏泥人、泥狗、泥貓,當然還有兔兒爺。孩子們快活得像小鳥爭巢,他樂得如老樹開花。不想,正熱鬧著呢,金寶的爹來了,先對武大爺擠出個讓人直起雞皮疙瘩的笑臉,接著就直眉瞪眼地對金寶吼起來了:“學什么不行,做這下賤玩意兒,將來能當大官嗎?”接著,金寶的屁股蛋上就結結實實地挨了兩巴掌。然后,當?shù)陌延挚抻趾暗慕饘毻觳驳紫乱粖A,揚長而去。
金寶的哭聲還沒落,娟子的娘又來了,她抓著娟子的手在武大爺跟前搖晃著:“姓武的,你怎么這么缺德?。∧闱魄?,我們娟子這十個手指頭原本跟小嫩蔥似的,跟著你學做這破玩意兒,都成了刨土揚煙的雞爪子了。”說完,拉著哭得委委屈屈的娟子走了。
這兩起“突發(fā)事件”,搖撼了軍心,孩子們一個個都找理由開溜了。武大爺唉聲嘆氣,可就在這時候,他忽然發(fā)現(xiàn)有個叫苗苗的小姑娘,對大人叫、孩子鬧的場面全沒在意,只顧自個兒專心致志地捏著小泥兔。一邊捏,一邊還跟小泥兔說著話:“你是三瓣嘴,吃飯可別掉米粒,不然老師準說你。你的長耳朵沒事別老支棱著,我們大班的男孩可淘氣了,盡抓小白兔的耳朵玩……”
就這么一回,苗苗就成了武大爺?shù)拇蠹t人,逢人就夸苗苗聰明、有天分,將來準是國家棟梁之材。他不但教苗苗捏泥人、泥狗、兔兒爺,還照著苗苗的小臉,把兔兒爺?shù)男蜗筮M行了一番改造,打那以后,他做的兔兒爺,都有點兒苗苗的神情,既招人疼、惹人愛,又不失兔兒爺本來的拙樸和憨厚。
“大白兔”背后的實情
這天,袁主任正在幼兒園給孩子們唱歌,她一邊按著風琴,一邊領著孩子們唱:“月婆婆,露著白蓮朵,向我笑呵呵,按一會風琴唱一會兒歌……”
突然,武大爺手拉著苗苗,氣勢洶洶地上門吵架來了,“你們還模范幼兒園呢!憑什么欺侮我們孩子?”
袁主任和老師們都愣了,這武大爺連老婆都沒有,哪來什么上幼兒園的孩子?
“您的孩子是……”袁主任陪著小心問。
“這不是嗎?”他指指苗苗。
聽了這話,大伙不知道是該樂還是該氣,誰不知道苗苗是袁主任的女兒,大名袁丁苗。
哭笑不得的袁主任連勸帶哄,總算穩(wěn)住了武大爺,這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來,武大爺走過幼兒園的門口,看見苗苗蹲在幼兒園大門里邊哭,心疼得就像從他心頭割去了二兩肉。他趕緊問起了原由。苗苗一邊哭,一邊抽抽搭搭地說:“小白兔,小白兔讓人吃了?!?/p>
建幼兒園時,大宅院的后院被改成了“兒童樂園”,里面有運動場和小動物園。小動物園里養(yǎng)著幾只兔子。苗苗每天都要喂它們,和它們說話??墒墙裉?,兔子突然都沒有了。孩子們議論紛紛,說老師把兔子送人吃了。
說到這兒,武大爺竟沖著袁主任嚷道:“把孩子的心愛之物拿去上供?是當官的還是有錢的?拍馬屁也不能這么拍!”
其實武大爺誤會了,事情是這樣的。區(qū)里的一個單位要占大宅門的后院。袁主任當然不干,說沒了“兒童樂園”,孩子們到哪兒活動去?可是那個單位有權,不把后院給他們,就卡幼兒園的經(jīng)費。偏偏這是鬧流行病的季節(jié),園里想買些預防藥。因為沒有錢,只好把那些兔子賣了。不知怎的,讓孩子們聽差了。
“兔兒爺”告狀
這事兒剛了,又傳來領導來視察的消息。
領導來的那天可熱鬧了。轎車來了一串,警察來了一隊,干部來了一堆。那位領導走在前頭,一幫人跟在后頭,老百姓只能遠遠地看,誰想到跟前去,就有帶著紅箍的大媽、大嬸過來給擋住。
領導看了胡同的衛(wèi)生和環(huán)境,又問了問居民生活如何,便走到幼兒園門口,剛想進去看看,忽然站住了。原來,不知什么時候,幼兒園門口竟端立著兩尊泥塑的“神仙”,身高三尺,都有一對長耳朵,一張三瓣嘴……
“這不是兔兒爺嗎?”領導對左右說,“那時有句俗話‘十五的神仙,十六的玩意兒’,到了十六,‘兔兒爺’就成了孩子的玩意兒了。神仙里,能讓孩子當玩具的,大概只有這位爺了?!?/p>
說到了興頭上,領導又講起了兔兒爺?shù)膩須v:有一年,人間鬧瘟疫,月亮里搗藥的玉兔就下到人間來送藥,為了能讓人們聚集在一起,它就變成唱戲的,搭臺演戲;為了給老人送藥,它就變成貨郎,走街串巷,送藥上門;為了哄孩子吃藥,它舍身變成玩具,讓孩子們玩。老百姓被它感動了,就把它尊為“兔兒爺”了。
“這位是兔兒爺,那這位是不是兔奶奶呢?”有人指著另一尊神仙。可不是,這位雖然也是長耳朵,三瓣嘴,卻穿紅著綠,一副和藹慈祥的老奶奶模樣。
“對,這就是兔兒奶奶?!蹦俏活I導說,“兔兒爺為群眾做了好事,老百姓想報答它,就給它找了個對象,這就是兔兒奶奶了?!?/p>
大伙笑成一片。可領導這時卻不笑了,他發(fā)現(xiàn)那尊兔兒爺還托著一個泥捏的“狀子”,那狀子上赫然寫著:“我非神,也非精,只為孩子求個情。鳥要飛,兔要蹦,孩子成長要活動。占了地,失了園,好比小鳥失天空,又似小兔關進籠,怎有健康快樂的好兒童?”
仔細看,下面還有一行小字“武常安書”。
領導看完,怒氣沖天。說了聲:“把這個武常安給我找來?!?/p>
“你就是用兔兒爺告狀的武常安?”領導問。
“沒錯兒!”武大爺梗梗脖子,拉出一副大丈夫敢作敢當?shù)募軇荨?/p>
沒想到,那位領導竟一把握住武大爺?shù)氖终f:“謝謝你,老同志。沒想到,兔兒爺還能幫我們起到聯(lián)系群眾,反映情況的作用。要不然,我們還不知道侵占幼兒園的問題有這樣嚴重?!?/p>
武大爺竟接茬喊了一聲:“兔子!”
在場的人一驚,卻見武大爺跑到自行車上,摘下一個用布蒙著的籠子,把布撩開,里面有幾只兔子。武大爺對那位領導說聲:“我差點兒把它們忘了。這是我給幼兒園的孩子買的。幼兒園沒錢買藥,把給孩子養(yǎng)的兔子都賣了?!?/p>
兔子的模樣可愛,武大爺?shù)呐e止可樂,可人們都樂不出來。
我最后一次見武大爺?shù)臅r候,他正帶著剛上小學的苗苗在捏兔兒爺呢,旁邊還立著一個挺大的兔兒奶奶。我就跟武大爺說,我要搬家了,想要個兔兒爺留個紀念,武大爺指著一尊剛做得的兔兒爺說:“你就拿那個吧。”
今時今日,兔兒爺哪兒去了
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轉(zhuǎn)眼已經(jīng)幾十年過去了。因為忙,也因為人生路上多顛沛,直到去年我才回到那留著童年記憶的胡同去。
這時的大宅門已經(jīng)是一個文化研究機構了。幼兒園已經(jīng)搬到新址去了。那是完全按幼兒園的要求建的,既現(xiàn)代又實用。
在大宅門里,我遇見一位五十多歲的女士,就問她知道不知道當年這胡同里有一位捏兔兒爺?shù)奈浯鬆敚€有幼兒園袁主任的女兒苗苗。
那位女士忽然笑了:“啊,我想起來了,我跟著爺爺捏的兔兒爺,就是你要走的?!?/p>
嗨,原來她就是當年的苗苗!苗苗把我讓到自己家,告訴我:“武大爺已經(jīng)去世了??上Я?,他的兔兒爺捏得那么好?!?/p>
我看見苗苗的屋里,除了許多關于民俗研究的中外書刊外,桌上還有一對兔兒爺、兔兒奶奶。她告訴我,她的老伴和兒子正試著開發(fā)兔兒爺和兔兒奶奶。她打開電腦,給我看了各種新穎的兔兒爺造型,除了傳統(tǒng)的樣式,還有乘航天飛機的,坐神舟飛船的,玩電腦的,跳霹靂舞的,唱搖滾的。我說:“這也太新潮了吧?”
苗苗說:“試試吧,反正兔兒爺?shù)奈幕瘍?nèi)涵沒有變,也不能變?!?/p>
她給我看了她寫的一篇論文,原來,她已經(jīng)成了研究民俗的專家。文章里說,兔兒爺是北京的文化遺產(chǎn),應當珍惜和宣揚,因為“它是北京的,也是中國的;它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它是孩子們的偶象,又是孩子們的玩具。它有親和力,又有權威性。正因為它有親和力,才有真正的權威性;而真正的權威性又體現(xiàn)在親和力中。”
對她研究的領域,我不大懂,但我相信她說的是對的。
編輯/馮 嵐